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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草原》2024年第6期|胡斐:桃紅桃紅
      來源:《草原》2024年第6期 | 胡斐  2024年07月22日08:03

      冬天的尾巴,曠野里的風還是長刺的。海花從車窗里伸出手去,接著撒野的一段風,一抓一放,割得掌心生疼。她被凜冽的風逼出了淚來,夏春喊她,海花,快關上,這么冷的天,風有什么好玩的。她就順從地關了車窗收回手。車上坐著十幾個人,都是歌舞團的演員,他們去慰問一個邊境哨卡。聽說那里荒無人煙,只有九個兵,守著一座黑色的山,沒有樹,沒有草,風毫無遮擋,自由來去,吹得那里的石頭滴溜溜圓。石頭要是長腳,也會走出那片戈壁灘,老吳一邊打趣,一邊嚴肅地說,你們得使出渾身解數,讓他們高興,包括那些石頭。

      這一次慰問本來不需要老吳帶隊,但他說領導更應該深入基層,去到最艱苦的地方,看一看基層群眾需要什么樣的節目。他堅持,大家就不好阻攔。團長齊洛夫樂得讓他離開幾天,臨走,親自來送,握了老吳的手使勁搖,嘴里還說著辛苦了,等你們勝利歸來的話。老吳淡淡地,等那只手搖的頻率慢下來,撤了自己的手,一揮,說,上車吧,出發。兩個人貌和神不和,團長齊洛夫,歌舞團臺柱,舞劇男一號,后來改編舞,做行政,穩扎穩打走過來,業務能力高老吳幾個頭。老吳半路出家從事文藝工作,屈尊副職,不得不低頭,當彌勒佛一尊。

      大客車一路顛簸,路長得像牛皮筋,韌性十足,越扯越長。草木稀少,途中見到一棵大榆樹,莽莽蒼蒼里,感覺得有幾百歲,孤獨也長了幾百年。直到太陽落成咸蛋黃,才算到了。八個穿軍裝的男人圍攏來,高的矮的,都精瘦,臉上爆皮,嘴上也白花花起皮。風太烈,咣咣敲院子的鐵門,像拿斧子劈柴,不砍碎不罷休。八雙手忙著端茶遞水,讓演員們洗洗涮涮,休息解渴。那地方都是苦水,水洗過的衣服都是白色鹽堿花。海花喝了一杯茶水,咽了又咽,仍在嗓子眼打轉,想偷偷吐掉,老吳的眼神罩過來,水嘩啦一下沖到了肚子里。車上來的時候裝了新鮮蔬菜,路上顛來倒去,菜都蔫頭耷腦成了爛菜,兵們還是歡歡喜喜往回抱。海花忽然看見一個娃娃臉的兵,撿起半根斷了的芹菜梗,嚼甘蔗一樣在嘴里咂摸味道,眼睛都高興得瞇起來。剛才的那口水,就有點嗆著海花,她眼睛發酸,轉身去看遠處的山脊,一條一條黑色的線,都被鑲了金色的邊,比明信片上的風景孤絕,別的山都沒有那么深的孤獨。

      這時候,從遠方的荒原,第九個兵才嗒嗒嗒地騎著一匹黑馬過來。馬和人一樣都被精心打扮過,整齊的門鬃被編成了三股辮,戴著鮮艷的紅絨花,頸背的鬃毛互相交叉,流蘇一樣飄蕩在風里。騎馬的人坐得筆直,身體跟隨著馬有節奏地高低,像掌握了絕頂武功的俠客。海花發呆的工夫,馬到了身旁,齜牙咧嘴去咬海花的衣服。海花從馬嘴里搶下演出服的腰帶,馬上的人突然羞紅了臉,黑紅黑紅的臉,慌張亂轉的眼睛。從馬上跳下來的時候,左腳右腳都亂,差點把自己掛在馬鐙上下不來。大家嘩啦啦笑,跟著風的節奏鼓掌,把可憐的騎兵從馬上解救下來。他背過身,忙著松肚帶,解馬鞍,給馬背蓋薄毛毯,用一條舊毛巾給馬擦汗。馬卻還是咴兒咴兒沖著海花,一陣一陣吹起馬口哨,主人不好意思地輕聲道歉,它喜歡你。嗷的一聲,歌舞團里的人起哄成一片,兵知道話說岔了,皺著眉頭不會解釋,低頭牽馬往稍遠的曠野走。

      海花暖心跟過去,說這匹馬真好看。馬聽懂了,轉頭看她,鼻子往她的肩膀上靠。海花愣住不敢動,她因為跳舞早早參加了工作,在草原沙漠戈壁上都表演過,卻沒騎過駱駝和馬,更沒像蘇依勒那樣,連羊逮住了也騎過。她聽說馬的后蹄,連狼都踢得死,那馬站在她身旁,像一座小山,乎乎往她臉上呼氣。給馬擦汗的人說你別怕,它脾氣挺好的。他又說,它叫桃紅。啥?海花以為自己聽錯了,一匹馬叫這個名字么。是呢,它就叫桃紅。桃紅聽到別人叫它的名字,得意地仰臉,咧開嘴笑。海花就不怕了,輕輕伸手去摸馬的脖子,光溜順滑,低聲問它為啥叫桃紅。兵把耳朵側過來,似乎聽不清楚。海花大聲復述,兵說了一句,桃紅柳綠。海花懂了,看戈壁那些石頭的樹,石頭的花,桃紅柳綠在這里是個幻夢。一匹叫桃紅的馬,可以代替春天,森林,花叢,在這里到處逡巡。哪里都在桃紅,戈壁有它的桃紅。

      安頓了馬,湊齊了九個,演出開始了。海花獨舞,群舞,合唱,風吹著她單薄的舞裙,桃紅的大眼睛眨都不眨地盯著看。他們說馬和人一樣,什么都懂,海花覺得沒說錯。演出結束,吃飯喝酒,兵們敞開了敬酒,演員們也撒著歡兒地喝。騎著桃紅回來的人叫林根,被人推著來敬酒。黑紅黑紅的臉,在柴油發電機帶起的微弱燈光里,只看得清白白的牙齒。海花和他碰杯,剛要仰脖干了,林根拿胳膊輕輕碰她的手,我奶說,不能讓女人多喝。他壓著海花的酒杯,自己喝了兩杯,一杯自己的,一杯海花的。海花想這么堅硬的地方,人都是柔軟的,軟得像棉花。海花開了門,走到外面,星星仿佛伸手可及,她就伸出手去夠,一邊夠,一邊沒來由地笑。漸漸走出一段距離去了,就有些害怕,折身往回走,看見一前一后兩個人影,男人俯身看女人的臉,女人抬頭突然去親,兩個人摟成了一個人。海花腦子里嗡的一聲,一只鐵皮桶忽然哐地發出了聲響,咣里咣當打了幾個滾兒,靜夜里聲響巨大。原來是桃紅,自己踢倒了草料桶,然后嘎嘎嘶吼,走起了花哨的馬步。那兩個人逃回去了,海花走過去,桃紅把頭靠到海花肩膀上,平和得像睡著了。海花想一匹馬喜歡一個人,就像一個孩子喜歡一個人,干凈真誠,深邃幼稚。

      騎馬回來的林根,站在門口看,忽然桃紅咴兒咴兒喊他,桃紅聰明得不像一匹馬。林根并排和海花站在星空下面,像有一座海,海浪搖來搖去,碎了一地的星星。海花問,你的耳朵怎么了?敬酒的時候,海花看出林根一側的耳朵不太好,別人說話,他總要不自覺轉身用另一只耳朵去接收聲音。林根說,突然就失聰了,條件艱苦,守在這里的人,脫發,骨質疏松,耳結石,都可能有。海花不會安慰,遠處就是長長的邊境線,有人想偷偷過來,有人想偷偷出去,千奇百怪的理由,總得有人守著。林根解開馬韁繩,把海花送到桃紅背上。馬鞍卸了,只有個薄毯子,海花靜靜坐著。林根只想讓海花坐一坐,感受一下馬背的安穩。結果桃紅自己跑起來,林根去逮它,追不上了,只好喊海花拉緊韁繩夾緊馬肚抱緊馬脖子。海花飛起來,夜晚的風從耳朵兩側往后跑,一條黑色的河流被劈開,嗚嗚啦啦唱著歌。黑暗中大地這里發光那里暗淡,星星猛然下落又急遽躍起,銀色的月亮,沉睡的山脊,都向著海花迎面疾馳。桃紅胸有成竹,左右閃躲,四蹄起落,身子晃都不晃。跑了很遠再繞回來,海花身下的薄毯還牢牢扒著。林根訓誡桃紅,桃紅挺直脊背站得端莊,大大的眼睛看著林根,鼻子呼出白色的霧氣,嘴里不發一言。海花想這漫長的邊境線,交給林根和桃紅這樣的兵,讓人安心。

      告別的時候,天上的月亮小小的一粒,太陽還輕飄飄的。九個人被演員們挨個擁抱,鼻涕眼淚都流下來。林根的心臟在海花的懷里,海花的手里被塞了一顆瑪瑙石。戈壁灘里據說有很多奇特的石頭,長了上萬年,石頭都成精了。林根送給海花的石頭看不出有什么特別,緋紅的一顆珠子,圓得不規整。林根說昨天戈壁上碰到的,隨便撿的,海花就收下了。海花抱著桃紅的脖子說,我一定回來看你。桃紅聽懂了,眼睛里流下碩大的一滴淚珠。

      歌舞團要上一部舞劇。中國古代神話故事的底蘊,人間和鬼神交易,沒有了四季悲喜。又和鬼神抗爭,奪回雞飛狗跳的生活。齊洛夫四處奔走拉來的項目,沖著各種獎項打造的。愛能夠拯救一切的主題,舞蹈語匯的旖旎和浪漫,繁復高難的肢體語言,行云流水的敘述節奏,炫目華美的舞臺布景,男女主角勢必光芒萬丈。前期籌備烽煙四起,老吳力挺夏春擔綱女主,齊洛夫要公開選拔。在這種時候老吳不彌勒佛了,他敢拍著桌子喊,夏春是團里業務能力最強的,把這么重要的任務廣撒網,浪費時間,風險太大,得不償失。連海花都知道,運作這種事情,前期宣傳造勢和舞劇其實沒多大關系。選拔演員,就是大幕拉開前的鼓樂齊奏,齊個隆咚嗆,齊個隆咚嗆,人越多越好,越熱鬧越好。老吳是看清了裝傻,還是真的沒懂,那只有他知道了。局面有些僵住,老吳雖然彌勒佛,關系卻盤根錯節,哪個部門也能說上兩句話,不一定在哪個環節就能推一推,或者使個絆子。齊洛夫和老吳坐到茶館包間,推心置腹談了半下午,雙方達成一致,男女主演的選拔要隆重搞熱烈搞,搞出聲勢造出聲浪。至于夏春,那就是不能說的秘密了。票在人手里,給誰不給誰都是人說了算。

      沒多久,夏春來找海花。團里的舞蹈演員,稍微有點基礎的都報了名。夏春環顧左右,可以抗衡的無非那幾個人。歌舞團的花姐,年紀稍大,夏春說有機會幫她去學院進修編舞,跳舞又不是一輩子的事情,總得想好退路,花姐輾轉反側幾個晚上,退出競爭。如法炮制,每個人都有弱點,一一攻破就好。輪到海花,夏春費了勁,海花正是跳舞的年紀,愛跳想跳,還想跳出名堂,抓住一個機會就不肯松手,好說歹說,海花只說我去陪襯你的,我這水平哪里能選上。嘴上那么說,眼睛可是亮晶晶,就像她已經站在舞臺上,燈光雨點一樣打在她身上。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吧,海花勢必張開了雙臂,去迎接那噼里啪啦的雨點。夏春不擔心海花的業務能力,擔心海花的勇往直前。想干成一件事情,海花連蹚火海都不會眨眨眼。

      歌舞團接待上面來的人,說是收集地方獨有的年代久遠的歌舞曲目,捎帶著給歌舞團做業務方面的指導,看了匯報表演,海花的獨舞也在其中。晚上招待,點名要海花參加,她就跟著吳團長去了。正是冬天,她穿一條窄腿的牛仔褲,脫了厚重的棉衣露出高領翠綠的毛線衫來。酒到半途,老吳示意海花去敬酒。海花知道誰也不能得罪,選拔的時候都有一票。她端起酒杯挨個敬酒,敬到那個明顯發福臉開始胖得像白面饅頭的男人時,他握住了她的手,親切地搖,親切地笑,笑到腮幫上的肉跟著顫抖。海花連干六杯,才擺脫糾纏。中間她跑出去吐,又被人拉回來。撐到席散,海花醉得趴在桌上,老吳安排人把她扶到了賓館。有人慌張地解她牛仔褲的扣子,解不開,俯下身去用牙又拽又咬,海花突然涼意襲身。她暈乎乎,混沌著,不知道是不是做夢,咬自己的舌頭,狠狠疼了一下,徹底醒來。手里攥住林根送她的緋紅瑪瑙珠,打了孔,編了繩結,就戴在脖子上。桃紅從遠處的曠野,踩著滿戈壁黑石頭跑過來。她像桃紅一樣,兩腿猛踢,嗷嗷嘶鳴,正中要害。那個白面饅頭蜷縮在床邊哎喲叫喚,海花翻身起來跑到冷風里,結結實實地吐。吐完了,她覺得還不夠,從超市拿了一把水果刀,轉身回到賓館。老吳也在,正對白面饅頭點頭哈腰。看到推門進來的海花,竟然跳過來抓她,似乎獻祭的祭品失而復得。海花跌跌撞撞逃回街上,嘴里發狂一樣喊救命。被老吳抓住就沒命了,被老吳抓住就沒命了,她嚇出渾身的熱汗,濕透了衣服,躲在墻角,看夏春開車過來,一輛黑色巨蟲接走了老吳和白面饅頭。海花第一次罵臟話,在空蕩蕩的街上對著風刺,一刀,兩刀,如果是稻草人,早就扎透了,渾身窟窿。

      選拔即將開始的關口,一個晴朗無云的黃昏,街上的人都忙著回家,手里提著菜、肉,眼睛都顧不上到處看。這樣的黃昏應該是寧靜的,但這樣的黃昏也不一定是寧靜的。老吳和夏春被人堵在犄角旮旯小旅店的房間里,為找那么一個地方費了不少心思,沒有監控,身份證可看可不看,店里還有對著陌生人狂叫的狗。可惜若想人不知,除非你沒做。沖進小旅店的人早有準備,一棍子打翻了狗,踹倒了門,拍照的人居高臨下,赤條條的兩個人沒搶到被子,抱成一團更好看了。窗簾擋住了陽光,拍出來的照片,兩個人眼睛都是綠的。傳話的人說夏春的頭發被人揪成綹兒,老吳的妻子高高在上,踢了一腳夏春的小腿骨,她在當街摔倒,捂住自己的臉。在戈壁的那夜,只有桃紅和海花看到了抱在一起的老吳和夏春,這很齷齪,海花當時就是這么想的。可是夏春和老吳不逼她,她也不會說出半個字來。你們自找的,海花在送別夏春的隊伍里,若無其事地發呆。春姐,你怎么突然就要離開?跳舞也不能跳一輩子,我去文化館,走走仕途。等你們跳不動了,我說不定能幫你們的忙。夏春的臉黃唧唧,腿也一瘸一拐,依然不肯示弱。其實夏春去文化館,要從講解員開始做起,除了跳舞她會什么。老吳毫發無損,幫妻子買菜回去,妻子給他燉湯煮飯。女人肚里能撐船,老吳當著親戚朋友的面笑瞇瞇地表揚妻子,她在廚房啪嘰摔碎了碗,表演才算結束。歌舞團門外,老吳號召全體人員為夏春鼓掌送別,那臉上的笑,發面餅一樣攤開,更像是哭。老吳瞥見人堆里的海花,別人都擠到夏春身邊握手擁抱,海花閃到后面,手里捻著瑪瑙珠。老吳的白眼珠翻了一下,狐貍一樣。夏春倒給海花做了好事,海花也沒想到最后那么順利,連老吳也不得不投她一票。春天的時候,試演第一場,大劇院鋼筋的吊頂,絲絨的幕布,紅色的座椅都成了觀眾。邀請的各界觀演團統共三十來人,占據了前排中間的座位。海花腿軟,被老吳推到臺上,差點絆倒,一賭氣反倒不怕了。狠下心來,觀眾都是排練廳的大鏡子,該怎么跳就怎么跳。掌聲漸起,才知道已經結束。觀眾們都是來捧場的,構思內涵技巧,說的話都給齊洛夫面子。海花被推到臺前,就參演說點什么。齊洛夫對海花的集中培訓初見成效,找人寫的詞,海花背得滾瓜爛熟。海花視野高遠,條理清晰,口齒流利,著實讓團里的人刮目相看。被推到浪尖的海花,看著報紙上的大幅海報,突然有一種錯覺,她不費吹灰之力就爬上了一座山峰。采訪,座談,齊洛夫安排她頻繁出現在各種場合。越來越忙的海花,很久才能收到林根的一封信,慢慢那種等就平息了。她當然記得桃紅,在黑夜里飛馳,她的頭發和桃紅的馬尾,像兩股波浪,上下起伏。林根離她太遠了,如同影子,夠也夠不著,她需要一個切近的人隨時出現。

      李銳出現的時候又是一個黃昏。太陽有萬千種形態,那天落下來的時候是帶狀的,粉紅夾雜著橙黃。海花和他在斑馬線交錯,李銳手里夾著煙,那縷飄散開來的煙是一種致幻劑,讓海花的心臟收縮了一下。不知道那樣的場景有什么魔力,就一個慢鏡頭,單一的畫面要說出萬千字眼,到最后都是為了一擊即中,打動人心。海花坐著李銳的摩托車,風一樣從耳朵兩側吹過去,所有的霓虹燈都對他們吶喊,他們跑得比桃紅遠多了。

      溽熱的床上,海花的腿搭在李銳的腿上,生活除了糾纏,再沒有更多的內容。其間當地舉辦了一場攝影展,無聊的李銳拉著海花去看,狹長的展廳里到處都是柱子,那些黃羊駱駝老鷹隨時從角落里跑出來,像隱蔽已久,等著誰來。海花看到桃紅了,背上是林根,風沙黃霧一樣籠罩了林根和桃紅,四野茫茫,一個人都沒有,一棵樹都沒有。林根的眼睛從帽子下面看出來,怔怔看著海花。海花想起她說過,一定回去看桃紅的。那幅作品的作者叫寶勒爾,不是林根。海花繞來繞去找到他,他的胡子引人注目,他說自己在全國各地流浪,見過各種各樣的人和動物。提起桃紅,他說它是一匹暴脾氣的馬,他剛踩鐙上去,就被桃紅撂到荒灘上,摔得不輕。可他還是喜歡桃紅,它的名字多好聽啊,在那么孤獨的地方,像一個彩色的夢。海花整夜睡不著,想著那座孤絕的,在哪里也沒有見過的山峰,想著一匹叫桃紅的馬,等著等著就變成壞脾氣。李銳醒來,什么也不問,就只是把她往懷里一攬,閉上眼睛,快睡。

      一切都和海花想的不一樣,舞劇的正式公演遲遲沒有到來,齊洛夫踏上跳板有了升遷的機會,忙著去開拓。老吳不太熱心,畢竟貼的金都是別人的。海花的排練越來越疏松,幾次合演沒有狀態,有時候精彩,有時候松垮。導演對著她喊叫,她只是茫然聽外面的鳥叫。那有可能是李銳,學著鳥叫,等著載她去吃夜宵。公演的消息是突然傳出來的,海花開始慌亂。越亂,就越找不回來。像一個墜下山洞的人,越急,就越手忙腳亂沒有了方向。那天是她和男主角的雙人舞,要表現兩個人之間復雜的情感交集,他對她有一個托舉的動作,可她要下來的時候他竟然沒拉住她,她就摔在了地板上。導演跑過來吼男主角,他也急了,他說他要托舉的是神仙,又不是熊。他的動作本來也不夠精準,但他的反駁又是真的,一眾演員霎時哄笑成一片,海花的臉一片慘白,她才知道,自己的胖別人早就看在眼里了,只有她自己還無知無覺。她跑出了排練廳,跑到更衣室的大鏡子前面,脫去了衣服,仔細地看自己的身體。她看出來了,它是真的胖了。普通人的愛情,就是碗和床,幾個月里,海花不自知地胖著。等不及海花作出補救,夏春臨危受命,回來擔綱B角。兩個人互為替身,海花上不了,她就上。海花上得去,夏春就在幕后等著。兩個女人都變成陀螺,被鞭子抽打著,停不下來。

      冬天的第一場雪早早來了。白天地表溫度還高,雪化成水,傍晚又結成冰。城市處處是一腳踏錯,李銳騎著摩托來接海花,他的長腿劃拉成了剎車。海花耗到所有人都走了才肯離開,汗水從衣服上擰下來,滴滴答答。我就不信,海花看自己的腰線,它即將恢復到從前的樣子。為了瘦,海花每天都是水煮菜,再加高強度訓練,她的體重迅速下降。海花,你太狠了。李銳得陪著海花一起吃水煮菜,他的腮幫子也縮了一圈。可是沒辦法,你不能再扯我的后腿。李銳說,要不我養你,別這么受罪了。他有小印刷廠,賺不了大錢,也餓不著自己,就只是貪玩,不知道以后什么樣。海花說,我喜歡跳舞。李銳問跳舞的意義在哪兒。海花說那活著的意義在哪兒。兩個人在冰天雪地里感覺到某種沉重,海花摟緊李銳的腰,他們用最簡單的方式和解。通過十字路口,一輛失控的車毫無征兆地沖出來,冰使得一切都有了加速度,摩托車被撞飛,人也跟著飛出去。海花感覺到自己的腿被惡狠狠地擰反了,腳尖向后,她奇怪地看著那只腳,然后昏過去。李銳的頭盔也飛出去,他碎了,離別來得猝不及防。海花在床上躺了三個月,腿上滿是鋼釘。團里的人來看她,隔著一屋子人,她茫然地看過去,為什么都是黑色的?跳舞是黑色的。愛情是黑色的。我們都是黑色的。齊洛夫調走了,老吳還是副團長,舞劇終于夭折了。夏春來看海花,說她把所有舞裙都丟到了垃圾站。要是它們不丟,我以為自己還有退路呢。夏春點燃一根煙,也不抽,它在指頭上起初通紅,后來就變成灰色。夏春扔了煙頭,說這條路,沒多少人走到頭的。早醒悟早好。夏春來不來,海花的眼前也都是黑色的。那根煙像一個故人,隔著薄薄的紗簾來看海花。海花一伸手,眼前就只有黑。

      醫生說一年后再取鋼釘,海花跳不成舞了。拄著拐杖的海花雇了一輛越野車,說要去找自己的愛人。越野車向荒蕪的戈壁一路開過去。“我在孤獨的路上沒有盡頭”,那棵半路的榆樹,也在唱這句歌詞。有風來陪伴,然而孤獨。綠葉滿枝頭,然而孤獨。連一只鳥都不肯停下來陪你,你是怎么熬過來的。她摟住那棵大榆樹,喃喃自問。司機不停地看太陽,好像太陽是鐘表。快走吧,再晚了迷路就不好了。海花想,我不是為了迷路來的嗎?我哪里也不想去,就只想迷路。越野車帶著她跳過那些雨水沖刷出來的溝壑,嘣嘣嘣,人跳起來,頭撞到車頂,再跌落回車座。沖過沙子堆積的平原,油門到底,像馬戲團要跳過火圈的老虎,齜牙咧嘴。海花抓緊一側的把手,胃擠到嗓子眼,嗓子掉到肚子里,那條僵硬的腿,甩來甩去,卻不掉下來。要你有什么用?除了跳舞,我好像什么也不會干。就因為你們,我才總是做夢。我不肯從半空跳到地面,我在虛無的天空跳啊跳。越野車終于陷在沙子的埋伏里,司機下車拿了木板,墊到輪胎下,抄起一把小鐵鍬挖啊挖。飛揚起來的沙子,遮住了陽光,霎時間就黃了。滿世界濃稠的黃,滿世界的沙子都在往這里趕,前仆后繼。最后變成了黑色的沙塵暴,糨糊般的黑鉆過車窗,糊住鼻子眼睛耳朵。聽不見,看不見,也不說話,人就是那么孤獨。以前海花沒發現,突然她以為自己領悟了。

      海花頭上被捂了一件衣服,司機身上蹩腳的汽油味撲面而來。海花以為司機想欺負她,她伸腳去踹,忘了自己的腿上鑲滿了鋼釘。沒使上力氣,反倒迎面倒進后座。你敢動我,我就宰了你。呸!司機吐出滿口沙子。車窗被砸碎了,風沙灌進車里,他不過是可憐海花一條腿瘸了。你是來找死的吧,這鬼見愁的地方,哪里有人,有也是鬼吧。沙子在司機嘴里硌著牙,吐都吐不干凈,說話像含著棗核釘,裘千尺嘴里含著的那種。海花說這里有人,有九個人,還有一匹馬,它叫桃紅。司機說現在的年輕人,動不動就有癔癥。日子那么好,找什么罪受?風在后半夜才停,車窗被木板暫時頂住了。戈壁的溫度,跳崖一樣跌到零度以下。海花和司機都在滿車的沙子里抖,抖,抖,抖成篩糠。冷讓人血液凝結,甜蜜地進入睡眠狀態,海花時不時被司機扇一下,都扇到她瘸了的腿上。她不情愿地疼醒,她只想在那么安寧的夢里一直睡下去。司機拿起一瓶白酒,哐哐倒進嗓子里,也給海花灌了幾口。一團火苗在胃里燃燒,牙齒叮叮叮地碰到一起。太陽一跳起來,司機就發動車子往回開。海花說,我們有協議的。司機說被猴耍了。海花說,我給你錢,她從包里掏出三千,是提前說好的價錢。司機接過錢,還是往回開。海花說,你搶劫。司機說,我這一路的油錢都不一定夠,老子又不傻,還賠上性命呢。海花說馬上就到了。她記得那個哨所的方位,一直走總能到的。司機說,回去了,你再找別的車。海花猛地拉車門,停車,讓我下去。司機停了,海花毫不猶豫地跳下去了。司機說,等有信號,我給你打110。他真的一腳油門開走了,海花的拐杖被他丟下來。

      海花拄著拐杖,在司機的后視鏡里轉過身走了。瘋了吧,司機以為她會招手。海花一招手,一投降,他就立馬開回去接她。現在海花不肯投降,他們僵持著。司機沒動,看著海花一拐一拐往前走,漸漸變成荒蕪里的甲殼蟲,像要走到地底的洞穴里。轟,轟,轟,油門踩了又踩。一匹黑色的馬跑過來,長長的馬鬃流蘇一樣往后飛,四蹄踩在浪花上,早晨的霧氣影影綽綽。海市蜃樓嗎?似乎不是,它跳過一棵駱駝刺時,咴兒咴兒叫起來。野馬嗎?也不太像,它徑直向著海花跑過來,好像見到了失散已久的親人。海花抱著桃紅的脖子,向司機招手。海花不是叫司機過來接他,是告訴司機可以走了,她找到她堅持要找的那匹馬了。桃紅趴下來,海花騎到它的背上,一匹馬一個人消失在視線里。司機靠著指南針找到回去的路,在有信號的地方打了110,那邊問他,司機支支吾吾,說有個人失蹤了。

      原來所有的孤獨都是有用的,那么孤獨的戈壁,是為了讓一匹馬自由自在奔跑的。沒有高樓阻攔,汽車堵截,只管跑就是了。只有那樣的戈壁才有千萬條路,可以走這里,也可以去那里,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走多遠就走多遠。太陽是來寫詩的,這樣宏大的自由需要輝煌的韻腳。海花的眼淚流出來,那可能是被風吹的,也可能是被此時此刻感動的。我還活著,所以我哭了。她聽見桃紅打著馬口哨,向那些石頭,向那些梭梭,向那無限集中的孤獨。跑起來,跑起來就快得過孤獨了。那些黑色的,那些灰色的,跑起來就甩掉了。海花唱起歌,從前歌舞團老在耳邊回旋的那些,從她的胸膛里奔涌出來。在那高高的山崗上,一片濃霧白茫茫。騎著俊俏的棕馬,穿過廣袤的原野。秋風吹過胡楊黃,心上人兒在何方。桃紅配合著海花的節奏,四蹄敲打著大地,發出沉默的回響。一匹馬喜歡一個人,就只想帶著她奔跑。海花,這茫茫的戈壁,總有誰在等你。像這茫茫人世,總有人在等你。

      桃紅忽然停下來的時候,海花茫然四顧。一樣的荒蕪中間,長著粗糲的植物。桃紅轉身往回跑,它每天巡邏在邊境線,知道自己已經越界。遠處,汽車的轟鳴聲追蹤而來,海花甚至已經聽到林根的呼喊。桃紅,桃紅。林根從山東來,他見過無限廣闊的海,藍色的海。見過無限延長的森林,綠色的森林。只有在這里,他知道還有無限生長的戈壁,土黃和灰褐,石黑和堿白。他帶著桃紅,每天向它們灌輸,要發芽啊,要開花啊,要下雨啦。桃紅柳綠,多美。桃紅跑得飛快,它要像閃電一樣跑回去。跳躍是抓取太陽的嘗試,刺眼的光芒如同萬箭。桃紅撲通一下摔倒的時候,海花拉住了它的鬃毛,然后被甩到一邊。海花受傷的腿撕心裂肺地疼,可她爬過去使勁拽桃紅。桃紅趴在地上痛苦地痙攣著。林根焦急地喊著,桃紅,快過來。桃紅只是揚起脖子,努力地張望。桃紅咬住了海花的衣服,那件撲滿了沙塵的風衣角,在它嘴里搖晃。海花號啕大哭,林根,快來扶桃紅,它站不起來了。林根沒有過來,他命令海花爬過來。他看見海花的腿瘸著,拼盡力氣要拉起桃紅。桃紅大大的黑眼睛,就那么看著海花。海花看到寧靜的花朵,一朵一朵開在戈壁。然后一朵一朵落回大地。桃紅看著海花,說快回去。海花慢慢往林根那里爬,地上的石頭都是刺,她把手掌往那些刺里扎,越疼越好。

      林根的手抬起來,子彈穿過看不見的線,徑直奔向桃紅。

      胡斐,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作品散見于《少年文藝》《草原》《朔方》等報刊雜志,出版長篇兒童小說《希吉爾和他的朋友們》,多篇作品入選《中國年度兒童文學》等選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