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力:青山未老 書香尋古
古籍收藏圈流傳著很多關于韋力的傳說,見了真人才發現,大藏書家原是個幽默得出乎意料的“凡人”。
媒體冠以他“中國民間古籍收藏第一人”稱號,他連連擺手,“沒有一個部門給我頒發過這樣一個證書”;坊間傳聞他在北京有座500多平方米的藏書樓,占據了一棟居民樓的整整一層,他說那只是個書庫,以前房子便宜,選中那兒只因層高放得下他的大書架;古籍圈盛傳韋力藏書“只進不出”,他調侃自己,“地主家也有缺糧的時候”。
韋力自稱世俗中的“凡人”,只是因為愛書,被人貼上標簽,成了所謂的藏書家,時間一長,又成了別人眼中的版本目錄學大家。然而,他愈是云淡風輕,那些與古書和傳統文化相關的一切愈讓人驚嘆:他不僅藏有“萬卷書”,還戴著假肢行“萬里路”,遍訪中國歷代藏書樓,以此逐漸延展,覓詞、覓詩、覓曲。由藏而學,由訪而著,如今,幾十部著作摞起來,幾乎與他一米九的身高相當,而他的尋覓和研究仍在繼續。
為了買書做外貿掙錢
提到收藏家,多數人的印象是非富即貴,先有錢而后收藏。韋力恰恰相反,他是因為買書沒錢,才選擇了當年最掙錢的外貿行業。
韋力出生在1964年,跟著爺爺度過了放養的童年。爺爺是秀才出身,哄孩子沒別的招兒,翻來覆去都是書里那些老故事。小男孩聽得似懂非懂,如此潛移默化,愛書的種子已經悄然播下。
長大幾歲,韋力迷上了書店,偏偏那是一個“書荒的年代”。書店里沒什么書,除了政治讀物,只有寥寥幾種小說,《艷陽天》《金光大道》之類。最讓韋力耿耿于懷的是,那時的書店不像今天這樣開架售書。書架前是一排柜臺,服務員站在柜臺和書架之間,買書人只能隔著柜臺,伸長脖子,遠遠盯著沿墻而立的書架,想看哪本書得請服務員幫忙取出。“你連說三本,還沒買,人家臉色就掉下來了,然后你心里就會害怕、忐忑,再不敢說了。”回想起那時的心情,韋力用了兩個詞,既“崇敬”又“畏懼”。這是他的書籍饑渴癥的源頭。
好在改革開放了,書店里的書也對顧客開架了。仿佛一個嗷嗷待哺的孩童突然面對滿漢全席,韋力開始報復式地狂買,影印的古籍、再版的新書,凡是文史書,統統搬回家。書買得太多,不好安置,他找來木料,請人到家里打書架。兩個書架立起來,各式書籍滿滿當當擺上去,頓覺“美得不行,可了不起了”。
然而,書越買越多,韋力幡然醒悟,書海無涯,金錢有限,書店里的書是買不清的。那是上世紀80年代,“書一下子爆炸式地增長起來,這時就有了挑選好書收藏的意識,當你有了這個意識,就有了分辨版本的意識”。就這樣懵懵懂懂,韋力一頭扎進了古籍收藏的門里。
沒有人教,沒有無處不在的網絡信息,韋力對古籍版本的摸索,曲曲折折走了十多年。起初他不懂行,全憑“凡古皆好”的盲目熱情“瞎買”。第一次涉足古舊書,大約是1981年,位于北京琉璃廠的海王村公園舉辦古舊書市。書市開幕前,門口拉著線不讓進,到了開業那一刻,人們“哄”地一聲往里跑,瘋搶似地往懷里攬書,先占上一大堆,然后再慢慢挑。韋力那時還是高中生,完全不懂版本,可巧,賣書的也不分版本,不分好壞,一律五毛一本。他一口氣買了175元的書——這筆巨款,是他攢了許久的午飯錢。300多本書到手,結結實實捆了四捆,他的雙肩都被勒出了血印兒。
今天看來,那批書中沒有多少珍品,卻讓韋力第一次感受到了古舊書的溫潤之美。他回憶道:“那些拓印精良、書寫精妙、裝幀考究的古老書卷,讓我想起了一句詩‘山靜似太古,日長如小年’,時光仿佛在它們身上停留。”
從此,他對古舊書的欲望一發不可收,需要大筆的金錢支撐。于是,中文系畢業的韋力,選了當年最紅火的行業——外貿。“那會兒流行一個說法,在外貿工作,除了老婆不發,什么都發。”韋力笑言,的確如此,房子、家具都是發的,工資全用來買書了。
做外貿工作,韋力每個月收入138元,當年已屬高收入。他還覺得不夠用,又跳槽到三資企業,月薪一下漲到3800美元。這個天文數字,終于可以讓他任性地“買買買”。一時之間,許多“文革”后被退還舊物的家庭,都出現了韋力的身影。在北京中國書店、天津古籍書店和上海博古齋,他更是備受歡迎的“大客戶”。
那是買書人的黃金年代。韋力回憶,當時沒有多少人喜歡古籍,古書甚至比新書還便宜,一冊平裝書大概一元上下,一冊普通古籍才五毛。彼時古籍書店實行效益工資,到了年底完不成指標,書店總經理就會來找韋力,從庫房里搬出幾大包古籍,任君選購。韋力正對古舊書狂熱,每年都照單全收,買一批古書,書店效益就完成了,員工工資提高一大截。
家里人總問他,你要買多少才算夠?他回答,我也不知道。就這么瘋狂地買了十多年,韋力慢慢摸出了些目錄版本學的門道。只是,他從未想過,純粹因喜愛而買下的古籍,竟然有一天會變成價值飆升的收藏品。
見證古籍拍賣之勃興
1994年秋天,嘉德公司組織籌辦了中國第一場正式的古籍善本拍賣會。憶起那時對拍賣的抗拒,韋力直言“鬧了不少笑話”。
拍賣預展搞得很隆重,像一場博物館展覽,進門參觀要收取門票,每人20元。巡展到天津,地點在天津藝術博物館。韋力在天津工作,頭一次聽說古書還能拍賣,好奇地買了門票,興沖沖地去看。一進門發現古籍都擺在玻璃柜里頭,被玻璃罩護得嚴嚴實實,他想請工作人員打開翻閱,竟然還要先交保證金。再扒著柜臺細看估價,“我一看數字后頭好多個零,就跟工作人員說,這上面是不是忘了點小數點了?工作人員特別蔑視地看了我一眼,說就這樣。”
多年后,韋力跟嘉德公司主持古籍善本拍賣的拓曉堂成了老熟人,私下打聽,第一場拍賣的估價是怎么定的?拓曉堂的回答讓他啼笑皆非,“我們也沒譜,就把征集的價格后頭加了倆零。”
這是后話,1994年的韋力心里想的是,這不是一幫騙子吧?那場拍賣,他沒有出手。誰知,正式拍賣的時候,一大半東西都拍出去了。他不禁納悶,“這幫人都瘋了,書店里明明擺著一模一樣的東西”,憑什么拍這么貴?
他轉身去書店找“同款”,但這樣撿漏兒的機會很快沒了。韋力講了一件有意思的事情,1998年,中國書店控股的海王村拍賣公司成立。古籍書店在二樓,海王村拍賣在四樓,“嘩一下,樓上的一件古籍拍了五六萬元,樓下的書還標著幾千塊的價格,很多人一看,趕緊沖下樓撿漏兒,結果到二樓一看,店員正在改價簽。”
市場大潮浩浩蕩蕩,韋力用了四年時間,終于接受了古籍拍賣這件事。“拍賣出現之后,市場對古籍有了一個重新的定位。以前,古籍沒有透明的價格,拍賣讓它有了價格標準。”
不僅如此,韋力還成了嘉德拍賣等數家公司的古籍顧問。隨著古籍市場升溫,他也在圈子里留下了傳說。人們都說,韋力藏書,“只進不出”。聞聽此言,韋力笑呵呵地調侃自己:“大家太高看我了,我也是個凡人。凡人意味著什么?地主家也有缺糧的時候,還是那句話,我又不是巴菲特的兒子,是吧?”
話雖如此,韋力的藏書量的確驚人。廣為流傳的說法是,韋力收藏有8000余部、70000余冊古籍善本。其中,宋元及以前刊本、寫本50余件、200余冊,宋元遞修和宋元明遞修本近20部、300余冊。實際上,他的藏書總量到底有多少,韋力自己也沒有確切的數字。“我一直在整理編目,現在還沒有整理完。”
這些書一度存放在天津的一棟別墅,那是韋力最早的藏書樓。后來,他搬到北京,到處尋找適合存書的地方,找來找去,終于找到了現在的書庫。“因為我在天津時,書架做得很高,有2米6多,當時很多房子的層高不夠,書架立不起來,只有這個小區滿足要求。”于是,他以6000元每平方米的價格,買下了一層樓,足足有500多平方米。
眾所周知,古籍善本的保存需要恒溫恒濕,為了把普通居民樓打造成古籍“專用藏書庫”,韋力只能憑經驗,一點一點琢磨保存的法子。談到此處,他娓娓道來,顯然樂在其中:
古人認為書有四厄,水火兵蟲。就拿藏書的最大天敵——蟲蛀來說,蟲子吃書,有幾個條件,第一是蟲卵,第二是有一定的溫度和濕度才能孵化,第三需要灰塵,因為蟲卵往往夾雜在灰塵中。為此,他發明了一種特殊的金屬罩,買回的舊書,用罩子一扣,再拿大功率吸塵器裝上鴨嘴吸頭,沿著網罩開吸,既能把塵土吸走,又不會傷書。吸完后用密封袋裝起來,抽真空,然后放進零下18攝氏度的冰柜,冷凍48小時,就能把蟲卵凍死。這樣處理后,保持室內的濕度和溫度,基本就沒問題了……
國內收藏活字本最多的人
拍賣市場的蓬勃發展,拉動古籍價位節節高攀,人們難免對韋力藏書的投資價值興趣盎然,有人甚至稱他為“當代富可敵國的藏書家”。不過,韋力似乎總是比多數人走得早一步,藏而優則學,他極少聊投資,反而一頭扎進故紙堆,做起了古籍版本研究。不知不覺,他已成了古籍收藏和研究領域的翹楚。
實際上,古籍善本的收藏,本就需要一雙研究的慧眼,知其然,更要知其所以然。多年的歷練后,外行人眼中艱難晦澀的版本目錄學知識,韋力已能信手拈來。
拿到一本古籍,他一眼就能看出這本書來自南方還是北方,南方潮濕,最怕蟲子吃書,北方干燥,最怕書頁發脆。
他總結善本有“三性”——學術資料性、歷史文物性、藝術代表性。“這三性中具有一性的書,就可以把它稱之為善本,具有三性的書,就是善品中的至臻了。”
他說版本目錄學是“正本清源”的學問。打個比方,你想研究《山海經》,首先要知道《山海經》哪幾個版本是可靠的,哪幾個版本不是被篡改過的。
中國人為什么癡迷于宋版書?韋力說,不是“一頁宋版一兩黃金”那么簡單,而是因為雕版印刷術發明于唐代中期,到了宋代才成熟,宋以前,古書多以寫本流傳,那么宋刻本就最接近寫本時代,也就是書籍本來的面貌,相比明刻本、清刻本,因歷代流傳出現錯訛的機會就小。
“活字本”是韋力最重要的收藏專題。活字印刷術是中國四大發明之一,宋代沈括撰寫的《夢溪筆談》,詳細記載了畢昇發明的活字印刷術的全部工藝過程。令人遺憾的是,中國流傳下來的古書中,活字本的比例不足2%。為什么會這樣?韋力追本溯源,找到了答案,活字印刷只適合于大規模工業生產,但中國古代始終沒有走入純粹的商業社會。書籍出版沒有商業化,書籍不暢銷,活字印刷的成本就比雕版印刷高得多,存世的活字本就少。正是看重其罕見,韋力收藏了900多種活字本,是目前國內收藏活字本最多的人。
2014年,索契冬奧會閉幕式上,作為下屆東道主的韓國,播放的宣傳片中出現了金屬活字印刷術的元素,再次引發中韓“活字版之爭”。因收藏的活字本多,韋力被中國印刷博物館請去幫忙,“用事實說話”。
除了專題,韋力的藏書范圍頗為廣博,走的是傳統藏書家的路子。他解釋說,近現代的藏書家偏愛專題收藏,比如戲曲類、古典小說類,而在古代,經史子集四部中,經部才是主流,小說戲曲屬于子部和集部。韋力以“四部齊備”為追求,重點則是經部和史部。“我不自量力,總想讓別人知道什么才是文脈的正統。”
如今,藏書家的名頭之外,韋力又多了故宮博物院故宮學研究所兼職研究員、復旦大學古籍保護研究院特聘研究員等身份。2014年底,國家頒布新的中國古籍定級標準,韋力是這份國標的起草人之一。兩年前,中國國家版本館正式開館,他被聘為版本館首屆專家委員會委員。
采訪的那幾天,他正在為古籍鑒定培訓班備課。這是國家圖書館每年組織一次的培訓課,學員來自全國各地的圖書館、高校,而韋力作為講師,把他幾十年的實踐和研究傳播給古籍領域的一批又一批年輕人。
尋訪藏書樓 尋覓藏書人
熟悉韋力的人都知道,他受過傷,且傷得不輕,左腿至今戴著假肢。那是2013年,他到河南安陽尋訪藏書樓,順道拜謁靈泉寺,不料拍個照的工夫,一塊石碑突然倒塌,砸中他的左腳。因救治不當,傷口感染,他經歷了5次手術,從生死邊緣掙扎而過,最后不得不截肢。
這次受傷前,韋力已經在尋訪藏書樓的路上奔走了十幾年。大約是1998年,愛書如命的韋力意識到,人們在感嘆歷史文獻浩瀚如海時,似乎忽略了傳承文獻的人,如果不是藏書家的保護,這些書不都失傳了嗎?“他們都是中華文脈的傳薪者,對藏書樓的尋訪,是用自己的行動表達我對歷代藏書家的敬意。”
可他遠遠低估了尋訪的困難。沒有網絡,沒有導航,只能給地方志辦公室打電話,或者托人打聽:我有一個地址,能不能幫我查證一下,這個地方今天叫什么,還在不在?即便提前做了功課,到了現場還是狀況百出。
有一次尋訪浙江余姚的五桂樓,坐了一天長途車,下車時暮色已降,韋力和朋友只能住在偏遠的山溝里。一打聽,方圓十幾里只有一家旅店,是由鄉辦工廠改造的,外頭破破爛爛,門內空空蕩蕩。那天晚上,兩層的旅店只有他和朋友兩個客人。睡到半夜,突然聽到“咣咣咣”的砸門聲,韋力側耳一聽,竟似有人打劫。他聽到旅店老板說樓上沒人,但那幫人顯然不信。聲音越來越近,韋力急中生智,把沙發、床全都頂到門后。外面的人踹了幾腳,門沒開,問老板是怎么回事,老板說可能是里面堆放的雜物倒了,那些人才悻悻離開。韋力和朋友嚇得一夜未眠,第二天身心俱疲。而這一切,在他看到五桂樓的一剎那,就都拋諸腦后了。
如此斷斷續續跑了五年,2004年,《書樓尋蹤》出版,印了三印。此后,韋力開啟了半年埋頭故紙、半年尋訪遺跡的生活。受傷之后,很多人以為他會一蹶不振,誰知,裝上假肢康復了半年,韋力又出發了。“如果不跑了,這個腿不是白折了?事兒沒弄完,腿還沒了。”
以藏書樓為起點,他的尋尋覓覓逐漸延展,文學家、書法家、畫家等留下的歷史文化遺跡,都被他的腳步逐一丈量。韋力總結自己的幾十部著作:“我寫東西就兩大體系,一個叫‘書系列’,另一個叫‘文系列’。”
對文學家、書法家、畫家遺跡的尋訪屬于“文系列”,而去年國家圖書館出版社推出的《脈望:書魂尋蹤2》,則屬于“書系列”。為了這本書,他行程數千公里,尋訪了大江南北的29位古代著名藏書家之墓,包括毛晉、張元濟、吳湖帆等。
《脈望》剛剛付梓,另一套四冊的《館窺:我的圖書館之旅》今年又將面世。韋力開玩笑說,這是一套替讀者“窺視”各大圖書館善本部的圖書。“大家都覺得善本部很神秘,因為一般人進不去,而每家圖書館的鎮館之寶,幾乎都在善本書庫。”
恰好,韋力因古籍與各大圖書館善本部緣分頗深。以國家圖書館為例,韋力藏有一卷“遼代刻經”,國家圖書館沒有,所以國圖每次搞出版通史展覽,都會將這一卷刻經借去。后來韋力覺得借來借去麻煩,就把這卷刻經在國圖存了三年。為此,國圖還發給他一張獎狀。
古籍收藏,讓民間收藏家韋力與各大圖書館結緣,又帶他“探秘”了各大圖書館最珍貴的古籍善本。可是,電子書和AI越來越普及的今天,讀紙質書的人似乎越來越少,還會有讀者對一聽就有距離感的古籍善本感興趣嗎?
韋力認為這不是個問題,二者其實是源和流的關系。他坦承電子資源更便利,但是,“沒有古籍傳承的文脈,我們怎么會知道自己的民族如何偉大,中華文明史悠久如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