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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文化在傳承中永生 ——讀《傳承:〈世紀〉雜志文化專題選編》
      來源:文匯報 | 陳思和  2024年07月17日09:15

       我常常說,文化傳統是一道水流,而我們每個人都是這水底的石頭,傳統的水流浸漫我們,滋潤我們,又帶走了我們生命中的信息,傳布開去。這話是我在退休前給學生上現代文學史課時經常要強調的。我們一般用“傳承”這個詞來概括這樣一種文化傳播發展的形態,“傳”為傳遞,“承”為承接,一傳一承,文化為之發揚、傳統得以持續。但有時我更喜歡把這個詞置換成“承傳”,為什么?先傳后承,講的是客體的續命形態,而先承后傳,講的是主體在文化傳播中的主動性。從上承到下傳,客體已經不是原來的客體,它被融入傳承者的主體因素。文化傳統在漫長的形成過程中,自身就是在一代代傳承者生命精血的積累中外形豐滿起來,內蘊厚實起來,唯有發展,才會鑄成傳統的形態,才能成為現代民族文明的福祉。

      所以說,傳統的,也是現代的。每一代人所面對的文化傳統,都是處在傳統與當下的結合點上,既是文化的客體傳播,也是文化傳承者主體的滲透,主體的生命意義,在文化傳承發展的過程中被吸收融入,被發揚光大。孔子述而不作,但是他承傳了上古文化的精髓,通過他的主體介入,熔鑄為一種學說,再有曾參、子思、孟軻等人的承傳介入,逐漸完善了儒學體系。又歷經西漢、東漢、兩宋、明清,一代代傳承者的滲透與傳播,融匯雜糅了每一時代的信息和傳承者主體的作用,使得傳統不再是古老的一成不變的舊物,而是當下時代所需要的、充滿生命活力的新的標志。這才是文化傳承的意義所在,也是文化的薪火承傳者的使命所在。我讀上海市文史館主編的《傳承》一書所得到的最大心得,就是在這本書里看到了一個個鮮活的文化承傳者的面貌身影,他們分布于各行各業,心有絕學,身有絕技,都是埋頭苦干、拼命硬干的中國之脊梁、大寫之人物。他們不僅是文化的守護者,也是文化傳統的弘揚者和創造者。

      這本書的全稱為《傳承:〈世紀〉雜志文化專題選編》。《世紀》雜志是我喜歡閱讀的一份文史紀實類刊物。它以發表歷史當事人“親歷、親見、親聞”重要歷史事件的文章為敘事特色,也是文史館諸老云集、名家薈萃的因緣際會。為紀念創刊30周年,《世紀》雜志社選編了30年來曾經刊登過的專題文章,相繼出版《星火》《同心》《傳承》三本文選集。《傳承》一書集中反映了前輩學者、藝術家為守護、弘揚民族文化所做出的貢獻,有些事例令人讀之思之,確能生出驚天地泣鬼神的感覺。聊舉一例,我在復旦大學當過八年圖書館館長,深知古籍圖書珍品保護之重要、時代文獻信息搜集之迫切,但要真的圓滿這些功德何談容易。《文淵閣庫書抗日大轉移》記載了當年浙江圖書館館長陳訓慈先生在日寇登陸金山衛、杭州已成危城之際,如何緊急舉債籌款,安排水陸運輸,從容指揮文淵閣庫書轉運內地的千辛萬苦之經歷。計228箱古籍,其中88箱善本,跋山涉水,從杭州轉移到福建武夷山區,又折回江山,再赴貴州,深藏到貴陽地母洞,為防潮濕霉蝕,年年曝曬兩次,直到抗戰結束完璧歸趙。文章還記載了當年浙大校長竺可楨與陳訓慈攜手力挽狂瀾的故事。文淵閣庫書危在旦夕時,竺可楨伸出援助之手,讓古籍搭上浙大西遷的運輸工具,及時運出危城。后來在日寇侵犯黔境時,國民黨政府下令就地解散浙大,是陳訓慈利用其兄陳布雷的關系,直陳利害,陳布雷以辭職要挾,才迫使蔣介石收回成命,保住了戰火中的浙江大學。竺可楨先生、陳訓慈先生,一個浙大校長,一個浙江圖書館館長,護書護校,奮不顧身,真正的大先生也,不廢江河萬古流。

      相似的故事一再重復。外相不一,內在精神卻一以貫之。《“太老伯”鄭振鐸先生》記載鄭振鐸先生在上海淪陷后蟄伏民間,搶救古籍,也牽出了鄭振鐸與張元濟相濡以沫、互相支持的故事。張元濟為大藏書家,又是大出版家,鄭振鐸搶救散失在民間書坊的大量古籍善本,張元濟為之鑒定宋元版本,數千種古籍珍品得以保存。當也是園所藏孤本元明雜劇流散書市,正在從事《古劇鉤沉》整理輯錄工作的鄭振鐸如獲至寶,通過重慶國民政府請款,以9000元購下,為中國文學史增補了100多種從來未見的元明名劇。此事發生在戰事倥傯之間隙,也算是一件善舉。張元濟獲知后,得到鄭振鐸的支持配合,組織專家對珍籍進行整理校勘,從246本雜劇中選取144本,其中包括久已失傳的孤本136本,編成《孤本元明雜劇》,于1941年正式出版。文化遺產得以重睹芳華。難道它僅僅是一部古籍嗎?不是的,這本書里已經熔鑄了鄭振鐸、張元濟等學者的精神勞動與心血所在,它就是一部有血有肉有生命的大書。鄭振鐸先生、張元濟先生,真正的大先生也。這樣的故事都不是孤立的,在現代中國多難的歷史上,用生命捍衛文化傳承的故事綿綿流長,《傳承》所展示的,只是風口浪尖的幾個小故事,而在浩瀚江河波瀾壯闊的流淌中,還有多少可歌可泣的故事被人傳頌,或者湮沒不聞。令人欣慰的是,這組故事的殿后之作是王鶴鳴的《翁氏藏書入藏上海圖書館的前前后后》,終以喜劇的結尾,完成了這組關于古籍命運的交響曲。

      還有一組關于古建筑的故事。從《湮沒不聞的梁思成重慶文廟修復計劃》到《“刀下”留平遙古城》,講述了兩個時代的建筑學家為保護歷史文物所作出的貢獻。梁思成在抗戰年代千辛萬苦制作了重慶文廟的修復計劃,也曾獲得過當時政府要人們的支持,但最終還是毫無作為,重慶文廟早已蕩然無存,唯剩下一份梁思成手寫的《重慶文廟修葺計劃》,12頁文字、兩幅藍圖,清清楚楚記錄了當時文廟建筑的所有文獻數據。在另一個時代,建筑學家阮儀三搶救平遙古城的過程同樣驚險,不過要比梁思成幸運,平遙古城保留下來,也成為一種經濟發展的旅游資源。

      與此主題有點相似的,還有樊錦詩先生的《心歸敦煌》。先生守護莫高窟一輩子,傳承常書鴻先生開創的幾代人守護敦煌的神圣事業,最打動我的,恰恰是在她擔任敦煌研究院院長以后的歲月,如她所說:“我剛任院長不久,面對的卻是旅游開發的熱潮和游客參觀數量迅速攀升的熱潮。所謂的旅游開發,就是把價值無與倫比的世界文化遺產莫高窟當作‘搖錢樹’‘唐僧肉’,有關部門要將莫高窟‘捆綁’上市。當時我堅決不同意,硬是把壓力給頂了回去。現在回想起來,我還是堅持當時的立場。”可以想象樊先生是以多大的勇氣抵制了這股時代罡風。好在有了高科技,樊先生一方面及時參與制定頒布《甘肅敦煌莫高窟保護條例》專項法規,為莫高窟的保護提供了法律保障;另一方面又積極建議把莫高窟敦煌壁畫數字化,終于獲得政府的支持,完成了莫高窟數字展示中心的建設,以及相關配套的保護工程,從根本上保護了敦煌壁畫。

      兩組故事,六篇文章,八位人物,僅僅是《傳承》所載的49篇文章的八分之一,還有更多的故事需要讀者自己閱讀和領會。我由此生發出來的一個念頭,是文化傳承需要有堅定的崗位意識。這也是我最近在思考的問題。文化可分有形和無形、物質與非物質,傳承也是有各種形態和方式,不可強求一律,但是文化傳統的傳承者,主要是站立在與文化傳承相關工作崗位上的知識分子和藝術家。竺可楨是校長,陳訓慈是圖書館館長,鄭振鐸是學者,張元濟是出版家,梁思成、阮儀三都是建筑學家,樊錦詩是敦煌石窟的守護者,主持收購翁氏藏書工作的王鶴鳴是上海圖書館的領導者。還有許多我來不及做介紹的表演藝術家、教授學者和書畫家,如梅蘭芳、周信芳、啟功、吳湖帆、王冶秋、葉嘉瑩、程千帆等等,都是學有專攻的大家。他們每個人都承擔著文化傳承的神圣工作,不需要心有旁騖,也不需要志在天下生當如此,只要求做好自己本職的工作,校長對學校負責,圖書館長對書籍負責,出版家對出版物負責,學者對學術負責,教師對學生負責,演員對舞臺負責……只要做到盡心盡力、鞠躬盡瘁,這就夠了。事功成就就在自己的崗位之上。為了捍衛這一點,有時候也需要極大的勇氣膽識和犧牲精神。

      做一個崗位上的知識分子,以自己的生命能量全然投注于自己的工作,堅定地守住自己的崗位,一方面是守護、傳承文化精血,一方面是發展、延續屬于你的那份文化事業,再以更多的熱情培養青年接班人,使傳承事業代代相傳。這才是文化傳承、文明普及的最大保障。所以我說,崗位,才是文化傳承的基石。2024年6月30日于魚焦了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