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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復仇,寬恕與和解——關于《截岔往事》
      來源:《十月》 | 饒翔  2024年07月17日09:15

      在我的感覺中,這些年,孫頻就像是一個“生活在別處”的作家。自6年前從人大創造性寫作班碩士畢業后,她不僅從熱鬧的文學中心退場,甚至直接從眾人眼前消失了。她去了哪兒?后來聽人說,她結婚并定居嶺南,過著半隱居的生活。是的,她在遠方,在文壇的別處——大大小小的公開場合都難以見到她,任多么熱鬧的盛會也鮮有她的身影,然而,翻開各大文學期刊的目錄,又總是她,還是她,一篇又一篇新作占據著顯要的位置。這些體量不小的作品我并沒有都讀,而那些讀過的又總是念念不忘——比如《騎白馬者》中“逆流上山的人”,在闃靜山林間漫游,他逆時間而上,在似真若幻的現實/夢境間,在恍兮惚兮的記憶迷宮中,追尋著歷史與人心的秘密。又如在我看來堪稱姊妹篇的《白貊夜行》和《棣棠之約》,前者寫四位女性、后者寫三位男性,在逼仄的空間環境中,各自的現實際遇、命運浮沉。他們互為鏡像,照見了彼此,也鑒照了數十年間中國經濟社會、世道人心的幾番轉折,理想高蹈與世俗羈絆之間的多重張力——有許多七彩的夢被時間怪獸悄無聲息地吃掉,連渣滓都不剩;也總有人在與時空的搏斗中,有力地塑造了自己,獨自活成了一個世界。

      就文本而言,孫頻的寫作也是“在別處”的,她的小說中沒有一線大都市的繁華掠影,沒有現在進行時的火熱生活,有的是遠離中心的十八線小城,是空氣似乎都彌漫著黑色塵粒的煤城,又或是明艷而又神秘的幽謐山林,遠離內陸的孤寂海島,似乎很難從文學地理的層面去闡釋與框定之。她找尋到了一種自由,“且放白鹿青崖間,須行即騎訪名山”。我們也便跟隨她舒展的敘事一路行來,識鳥獸魚蟲,觀萬般風景。

      孫頻新近又成中篇《截岔往事》。所謂截岔者,就是一個端坐在山谷中的盆地。文谷河從陽關山峰奔流而下,出了一個狹窄的谷口,就進入了截岔,河水最終將流往平川,因而截岔便處在大山與平川的中點上。截岔的七個村莊如被文谷河流穿起的珠串,順流蜿蜒而下,依次排列。人們依水而居,水是生命線,所有爭斗都因水而起,所有的恩怨都因水而生。在文本層面,小說講的是一個關于復仇的故事。1975年的一場大洪水卷走了位于截岔最上游的迷虎村,幸存的村民被分散遷往截茬的其他村落或山里,甚至背井離鄉流落外省。“我爺爺”帶著一家人就近遷到曲里村,然而,不久,“我爺爺”就在光天化日之下被人打死在水田里。“我奶奶”一病不起也很快離世。仇恨的種子就此埋下(隨著敘事的推進,我們知道,仇恨的種子或許更早就埋下了)。“我父親”從截岔出走,獨自在截岔盆地邊緣的荒灘上開荒辟田,落成了“小虎村”。村子的其他成員僅包括“我父親”后來娶的瘸腿老婆“我母親”,兩人生下的“我”,以及一頭牛一只狗和十只雞。獨門獨戶、遺世獨立的小虎村同截岔形成了一種緊張對峙的關系,“我父親”那冊寫滿了他猜測臆想中的“殺人兇手”姓名并不時更新人名的小本子,連同墻上“我爺爺”的遺像一起,銘記著世仇。那仇恨被“我父親”喂養得日益肥大。同時,世仇也導致了一家人陷入孤絕。“我”眼饞地看著截岔的孩子們玩著喂餾米的游戲。“有那么一刻,我真想走過去,和他們成為朋友,一起來玩這種游戲,但我心里又充滿畏懼,生怕被他們拒絕。”

      水為山民們澆灌農田,也為他們運輸木材。水漲船高的夏秋時節,從山上砍伐的木材被編成一個個大木筏,順流而下,運往截岔盆地的武元城中轉交易。“我父親”后來當上了筏頭,立在木筏的最前面引路。木筏從山里一路直下,“我父親”卻刻意避開截岔的村民,仇恨如鯁在喉,久而久之成了心病。在“我母親”的干預下,“我父親”上山接受牧師布道尋求解脫,他“要去愛,要去寬恕”。從此,“我父親”搖身一變,成了免費交通員,為截岔居民蹭木筏“捎足足”提供最熱情周到的出行服務,而無論何時,他臉上始終堆著一層厚厚的笑容。“這笑容太過豐盛肥厚,以至于溢得到處都是,簡直有些觸目驚心。這笑容可不是隨手安裝在臉上的,是父親對著鏡子苦練出來的”,“他更像是在扮演那老牧師,他只是一個演員,但并沒有真正理解角色”。而接受“我父親”幫助的截岔人顯然意識到了他刻意的和解姿態,這并不能使他們輕松受用。尤其是在“我父親”越來越熟練、漸入佳境的“寬恕表演”中,其實隱含著一種沉默的道德壓力。他拒絕回報地單方面付出,扮演著一個以德報怨者的角色,悄然實施了對截岔村民的道德綁架。在“我父親”堅定地拒絕一位截岔老人以莜面作為回報時,他或許已意識到,“原來,寬恕也是一種復仇的武器。”小說在仇恨/復仇/寬恕的多重辯證中,被引入人性與心靈的深處。如果說,當仇恨的主體“我父親”在“復仇”和“寬恕”這兩種行動中選擇了并真正做到了“寬恕”,那么就意味著仇恨的消除,“我父親”作為仇恨主體的地位將不復存在,那本記滿仇人姓名的本子也將失去意義。又或者,“我父親”在“復仇”和“寬恕”中選擇了“復仇”,倘若“復仇”成功了,那么,“我父親”也同樣會失去“仇恨”主體的地位;然而,當現實中“我父親”將“寬恕”當作“復仇”的武器時(作為被仇恨對象和被寬恕對象的截岔人顯然也意識到了這一點),那么,他既沒有真正寬恕,“復仇”也沒有真正實現,它只是延宕了,“我父親”就一直還占據著那個“仇恨”主體的位置。也就是說,“仇恨”與“寬恕”同時困住了他。而呈現在面上的蛛絲馬跡,卻是他臉上永遠掛著的瘆人的笑,“他臉上的那層殼越笑越深,但無論怎么笑都有一種揮之不去的陰森,簡直像個出土的青銅面具。就連后來的我都有些搞不清楚,當時的父親是真的感受到寬恕所帶來的愉悅了?還是發現寬恕也可以作為武器,從而把這個武器使用得更加如魚得水?再或者,是兩者兼而有之?”

      在孫頻的小說中,有一個元氣淋漓的民間社會。木筏如一座移動的村落聚會,人來人往,各色人等皆生氣勃勃,有在筏上光腳圍坐一圈打麻將的,有忍不住嘴饞吃多了酒棗在筏上耍起酒瘋的。難得講話的山里人見面就如同話癆,談天說地活色生香。如那對養鵝老人和種瓜老人的斗嘴,妙趣橫生。種瓜老人將他朋友們的名字刻在幼瓜上,瓜熟之時,將這些定制的西瓜通過河水“寄”給他的朋友們,而這些瓜們總是能準確送達。那是民間的情義與誠信。每年的農歷八月初二河神的生日晚上,村民都會在文谷河里放河燈。那隨河燈流淌的心愿是人與人、人與神的對話。人是需要人的,被隔絕在小虎村“我”因難以承受的孤獨而將“我想交到一個朋友”心愿寫在了河燈上,偶然與“截岔王”的孫子成為互通音信的朋友。在柏王的樹洞里,兩個小朋友交換著秘密,“我父親”那本寫滿殺父仇人姓名的小本子被作為最大的秘密,也終于從暗處走到了臺前。那被懸置與延宕的復仇無可避免了。小說在如河水舒緩流淌、控制有度的敘事中,轉入后半部分,漸漸地達致高潮。

      民間自有民間的解決方式——子報父仇是為孝,挺身而出是為義。在“我父親”的“生死薄”上名列前三的,除了已歿的游家明,第一名“截岔王”和第三名張有德皆主動上筏投誠,自認就是“仇人”。當年的恩怨漸次浮出水面。小說也將筆力伸入每個“仇人”的生命故事。我們發現,截岔王和張有德正是小說在前面介紹過的當年為各村子守水、搶水、打水仗的關鍵人物。小說在此處埋下了伏筆。此時兩人都已進入風燭殘年。當年為了能給曲里村分到更多的水,把自己的兩根手指都炸熟了的截岔王,此時已偏癱,且孫子罹患白血病不久于人世。他的人生陷入絕境。他對“我父親”說了這樣一段話:“俺就是你那仇人,快不要再找了,以后也不要見人就笑了,怪瘆人的,你去問問哪個截岔人不怕看見你笑?你要不笑,誰都能好受點。這不,仇人就在你對面,以后不想笑就不要硬笑了,對自己的老婆娃娃好一點,你這娃娃,自小俺就見他在截岔里一個人晃悠,連個和他耍的娃娃都沒有,也是恓惶。老人們講求仁得仁,你爹一輩子貪的是好處,俺一輩子要的是個名聲,俺死了,這名聲正好歸俺。”這段話把“我父親”被內心的仇恨控制的人生和對截岔人虛假的“寬恕”給點破了,也將他與“我爺爺”的矛盾分歧暗示出來了。所謂“人之將死其言也善”,說完此話他還掏出刀不惜自殘。然而,“我父親”卻以一句“我沒有仇人”,企圖繼續占有名為“寬恕”的復仇武器。

      另一位當年為了南堡村搶水而身背自制炸藥包的張有德,其實是南堡村收養的孤兒。“大約因為這幼年被遺棄的經歷,在成年之后,他對集體便有一種過于濃烈的嗜好,簡直上癮,他比任何一個人都更像南堡村的人。”仿佛成了南堡村人的“冤大頭”。此時,他牙齒都掉光了,有一種潔凈與強大的荒蕪氣質,如老僧參禪得道。他上筏后對“我父親”說:“截岔王不過是為了留名,我才是你那個仇人,把我的命抵給你爹,你就可以安生了,以后切勿再找了。”言畢拎著兩只裝滿石頭的木桶自沉河底。他為了獻祭于“集體”的概念而決意舍身赴死。小說在一個一個描述復仇行為的時候,也帶出了一個又一個截岔人的傳奇故事,共同刻畫了一種截岔的民間性格:“豪爽、慷慨,還有點好斗”。

      兩位想象中的仇人的主動上門,也并未真正解救“我父親”,他像把本子上的仇人都吸進體內,越變越大,接近崩潰的邊緣,小說敘事也接近高潮。住在迷虎村廢墟里的李順老漢也自稱是“仇人”,并站在“我爺爺”的遺像前跟“我父親”展開了一場辯駁質問。在“我父親”的敘述中吃苦能干又聰明、照顧家人的“我爺爺”,卻在李順老漢的話中顯出了另一面:憑借上游迷虎村村長的權力,在澆灌農田欺壓其他村莊,在移民遷居中欺壓本村人,手上甚至還握有命案,因此殺他的兇手并不是哪一個,而是眾人。挺身除暴是為義勇,這是自在自為的民間社會以自己的方式完成的“復仇”。冤有頭債有主,仇人消失于“集體”中,“我父親”的仇恨失去了對象,他至此才徹底地寬恕,更確切地說,是放棄寬恕了。寬恕事先就占據了一種優勢地位,一種居高臨下的對權力控制的肯定。“也許,父親就是從聽到爺爺把文谷河的水當做權力的一瞬間明白了他自己,他把寬恕當成了一種權力。他們其實如此相似,不虧是父子。我想,也是從那一刻起,父親真正放過了自己。”“我父親”放棄了寬恕,而作為“寬恕”的表情,他臉上的最后一點笑容也消失了。“但漸漸地他臉上重又有了光亮,好像他已經從溺水中把自己解救出來了,然后,他朝著一個虛空的地方,再次慢慢笑了起來,他無聲地微笑著,整個人有一種如釋重負的輕盈和自由。”

      那場盛大的武元席便是這場終極和解的儀式,它是諒解,亦是致歉,一切盡在不言。那場月光下的酒席,被作者以極其精細的筆墨烘托鋪陳得詩意盎然,洋溢著民間的歡樂。月光溫柔地灑下來,照亮了美味珍饈,也照亮了世道人心。

      小說被作者名之為“往事”,也似有深意存焉。一切都已成往事,就連那座從唐代始有的木頭城武元城,也要因修建水庫而徹底淹沒在水底,人們依依不舍地與其告別,“而武元城周圍的那圈山峰在月光的反襯下更顯黢黑森然,像威嚴的眾神站立于四周,慈悲地俯視著這座小小的木城,大約它們也知道吧,知道這木城即將結束自己的使命,知道今晚的武元席便是最后的盛宴。”于是,這場和解的盛宴也成了“為了告別的聚會”。當一座城葬身于海底,當沿河修建的公路取代了河的運輸功能,木筏逐漸消失;當一切愛恨情仇在現代社會的發展中都成了“往事”,那山民的漢唐古風安在,那支撐著民間社會的公義與情義等美德是否還能延續呢?這似乎也是近年孫頻在小說中多有觸及的現代性命題。

      恩怨已了,在《截岔往事》中,已徹底和解的父親,每年都能定期收到從上游漂下來的刻有他名字的大南瓜、大冬瓜,人們依然通過這樣的方式傳遞情誼。當汛期來臨,“我父親”依然會自制一只木筏,“從文谷河的上游往下漂,仍是在每個沿河的村口都要停留一下,把那些想去下游走親戚甚至想去水庫釣魚的人們都捎上”。

      ——“漂進水庫的筏子上已經只剩下了父親一個人了,他會放下長桿,靜靜立在筏頭,任由筏子隨水飄零。煙波浩渺的水面上映著翠峰的倒影和父親的一葉扁舟,遠處的蘆葦蕩里蘆花如雪,不時有幾只體態優美的水鳥從蘆葦蕩中飛出,從水面上滑翔而過的時候,總是會留下一道絲綢般的水痕。”

      人是自己的宗教。那木筏也如創世紀中的諾亞方舟,帶著“我父親”以及眾人在現實的滔天洪水中抵達彼岸。它更是“我父親”心靈的涉渡之舟,心無掛礙的“我父親”,在天地之間,獨立筏頭隨水漂流,世界敞亮又自由。如德里達所言:“寬恕那些不容寬恕的行為是人類理智的升華,或至少是將理智的原則具體化,這是一種人類心胸寬廣的標志。寬恕就意味著自我超越。”(《明天會怎樣》)在這個意義上,我把《截岔往事》讀作一個人最終與自己和解的故事。

      想起不久前,在bibf展廳閑逛,偶遇多年不見的孫頻,驚喜之下問候了幾句,她便被拉走去面對鏡頭采訪。我不知道她是否能夠勝任這樣的角色。只是回頭一瞥間,感覺她的整個人都明亮了起來。我確信,她也與曾經的自己和解了,她的世界將越來越寬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