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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作家盛可以的回鄉蓋房記
      來源:中國作家網 | 李菁  2024年07月15日08:09

      盛可以無論如何不會想到,只因有一顆“糍粑心”,竟然給自己招來無盡的麻煩。因為疫情,她已有兩三年沒能見到母親,電話里又常聽見母親念叨老房子漏雨,這讓她想起小時候家里漏雨時,母親將盆盆罐罐堆到中間,屋內不停響起叮叮咚咚的聲響,像音樂,更像“貧窮的聲音”。兒時的酸楚疊加對母親的思念,讓她毫不猶豫地決定回老家為母親蓋新房。多年在外的豐富閱歷給她帶來強大的自信,在她心里,建房不過小事一樁。

      然而事與愿違,回鄉蓋房的一年多時間里,盛可以經歷嚴寒酷暑,從構想、畫平面圖、找施工隊到下泥坑、上屋頂,處理鄰里、施工糾紛,一磚一瓦,全程親歷,事務復雜瑣碎程度讓人心力交瘁,其中親人的背刺更令她感到心寒。因為房子,親情險些崩潰和瓦解。

      房子建好后,她躲到益陽桃江附近的山里閉關,重新梳理這一年以來內心的混亂。冬天的竹山與世隔絕,白雪覆蓋翠竹間,極美也極荒涼。她以每天3000字的速度創作,大概20多天便寫完了,壓抑的情感被全部宣泄在文字里,每一個字都張牙舞爪,仿佛在憤怒、咆哮和哭泣。完成后,她發現小說寫得太情緒化了,又竭力讓自己平靜下來,以冷靜的心態重新完成了中篇小說《建筑倫理學》。“這部作品像是從我的生命中長出來,我從沒有經歷過如此巨大的、來自日常生活的痛苦”,她說到。

      內頁插畫 盛可以 繪

      內頁插畫 盛可以 繪

      “我不想感謝生活,但無比熱愛它”

      基礎、剖面、放樣……在書中,隨著新房被一磚一瓦慢慢搭建起來,文字也逐漸豐滿。盛可以查找全部150條建筑術語及注釋,選擇與描寫內容相對應的術語作為小標題,將建筑術語融入敘事結構,通過建房過程展現家庭倫理、鄉村倫理與現代文明的沖突。與之前大多探索女性生存、女性命運等主題的創作不同,這次經歷讓盛可以的寫作重心發生了偏移,也為她的寫作增添了社會性色彩。

      對作家而言,虛構已發生的事實,是拐杖,也是束縛,過多的材料會成為寫作想象的負擔,影響藝術上的提煉。盛可以對此警惕,她形容自己就像必須生長在土壤里的“植物”,要在生活原型的基礎上想象和打造情節。像《建筑倫理學》中的很多細節,都是她不想舍棄,也沒辦法舍棄的;短篇小說《薔薇不如牡丹開》在真實生活中也自有原型。在盛可以的作品中,間接經驗和直接經驗占有相同的比重,“這就像考生帶著作弊的工具進入考場,他可以獨立答完考題,但因為在心理上依賴作弊工具,難以有信心答卷”。在她看來,創作現實題材作品時很難沒有生活原型,這還要看作家“移花接木”和“打碎重塑”的能力。

      盛可以為《建筑倫理學》加上了溫暖的結尾,當然,這經過了藝術的加工,已屬于虛構的部分。這也意味著建房的事在她心里畫上了句號,“生活也只能這樣,放下后繼續往前走。我不想感謝生活,但無比熱愛它”。

      早年,盛可以的文字以凌厲灰暗的格調著稱,“要狠便狠到底”。因為余華,她走上了創作道路,甚至一路拜讀到余華十分喜愛的作家福克納。余華的作品異常冷靜,語言如刀削般,鋒利、尖銳、干凈,對她影響甚大。即便在沒有寫作的時刻,她也常常在腦海里思考如何描述看到的人,遇到的事……盛可以將這種感覺形容為“像魚一樣在水中游”,熙攘的大街如水池,過往的行人仿佛水草或者魚,行走其中就像魚遇到水一樣。從此,她找到了自己敘事的聲音。

      隨著年齡和閱歷漸長,盛可以不想再那么“狠絕”了,轉而尋求生活中的暖色調和能夠救贖人們心靈的事物,希望自己的作品為更多人帶來良善、友好、溫暖和希望。但寫作于她而言始終是自我表達、自我解惑、掙脫束縛的過程,也是治愈自己的方式。完成一部作品后,困擾自己的問題便可以“翻篇”了,這是寫作對她最大的幫助。在她看來,寫作者只要很真誠地面對生活和寫作,那么一定能創作出能夠打動人、讓人產生共鳴的作品。

      此心安處是吾鄉

      盛可以的畫作

      盛可以的畫作

      盛可以的畫作

      盛可以的畫作

      盛可以自幼生長在鄉村,游歷過很多國家的很多地方,歸來依然心屬鄉村,但此鄉村并非故鄉意義上的“鄉村”,而是心靈上的故鄉。她內心非常渴望一個靜謐安寧的鄉村,能夠安靜地在這里寫寫畫畫。她形容這種感覺“就像一條小溪,流經過很多的坎坷和跳躍之處,最終回到寧靜的深潭里”。

      盛可以自詡是一個“不倒翁”,無論怎樣面對生活的變化、挫折、苦難、都擁有強大的自我建設、自我調整的能力。這和她的成長環境有關,從小,她就具有很強的個性,極有主見,不服輸又愛打抱不平。因為見慣很多每天蓬頭垢面、拼命干活,依然被隨意打罵的女性,她心生很大的不平,自己絕不能被欺負,也不忍看到有人受欺負。這種“尖銳易折”的性格在社會上很容易吃虧,有一次因為看不慣一個男人打老婆,她上前打抱不平,反而招來夫婦兩人的“合攻”……慢慢的她的性格不像先前那樣剛烈了,變得柔和、從容了一些。

      出走半生,以蓋房的方式“歸鄉”的盛可以也開始醒悟,自己也有問題,“畢竟誰會希望有一個人忽然跑到自己家里大包大攬一切呢”?而書中出場的所有人并不都是十惡不赦的惡人,他們都有很善良的一面,而面對人性的弱點,每個人都會在某一刻尖銳地爆發。她承認習慣站在自己的角度看待事物,固執地認為自己的奉獻沒有錯,而不夠理解親人。她開始嘗試去理解和調整彼此的相處模式,這也是建房事件所帶來的反省。

      這件事也引起了她對鄉村的更深一層反思,那些出生農村又接受現代高等教育、適應城市文明的人們不被鄉村接受是正常的,因為鄉村變化微小,當個人的思想和認知體系發生巨變,這種關系就會像“油與水一樣不相容”,想要重溫兒時故鄉的感覺實在有些緣木求魚。“當下傳統的鄉村文明和價值體系依然龐大頑固,不會因個人的努力而改變,當面對那一張張面孔時內心會涌現一種悲憫,我們更應該主動理解他們。”

      “希望每位女性都有強大的自我恢復功能”,盛可以也想借這個故事告誡所有長大后與原生成長環境反差巨大,內心容易深陷“內耗”的女性,要學會多站在他人角度理解別人。她不會在人生中存“垃圾”,最多允許自己情緒不好三天,絕不內耗。

      當擁有一支治愈的筆

      盛可以的畫作

      盛可以的畫作

      “我有兩支筆,一支是天真的、純粹的畫畫的筆,一支是非常冷峻的、尖銳的探討人性的筆。”熟悉盛可以的人都知道,除了寫作,她最喜歡也最擅長的便是繪畫。她將最脆弱的一面留給了繪畫,畫面里永遠是一個孤單寂寞的小女孩帶著一只小狗。有一段時間,她如癡如醉地畫畫,甚至臨睡時也像寫小說一樣,滿腦都是如何構圖。她的繪畫具有很強的敘事感,像童年里和小狗一起在雪地里玩、去湖邊摘荷花、在水里劃木盆等。有的時候,她畫一只小鳥在樹上,自己仿佛也能聽到小鳥的叫聲。在她心里,文字擁有滿足感,而畫畫更讓她感到愉快,因為發掘到自己天真純粹的一面是那么治愈內心。

      盛可以說,童年生活的灰色底調決定了小說的基調,自己會有意通過清新自然的繪畫風格與凌厲的文字形成互補。這一次關注的鄉村倫理主題和以往寫作所關注的主題有所不同,無法被定義。在新作里,她將再次回歸女性寫作,創作一部與“女性思想史、身體史、成長史”有關的長篇小說。

      “我想寫什么就寫什么,書寫自己的生命和與生命有關的內容是我的寫作態度。生命只有一次,選擇這條道路也意味著我遵循了自己的內心”,在采訪的最后,盛可以態度堅定地說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