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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數(shù)大象》:奔向不可能的大象
      來源:文藝報 | 顏 潤  2024年07月16日08:43

      “了解不可能的東西,不可能的可能”,這是龐羽對個人寫作沖動的解釋。她在新作《數(shù)大象》(《作家》2024年3月刊)中依舊毫不掩飾著迎難而上的決心,探詢著人和宇宙的狀態(tài)與秘密。

      《數(shù)大象》首先在故事內(nèi)外構(gòu)建了雙重迷宮。最外面一層是有意使讀者暈眩的敘事迷宮,文本乍看結(jié)構(gòu)與話頭錯綜紛繁,作者并未完整有序地道出這些故事,而是將往事的碎片與市井的片段揉在一起。實際上,小說最表層的故事極為簡明,名叫劉珍的女主人公買了一袋橘子,吃過一碗餛飩,拐過街角坐上公交車而去。但這只是作者設(shè)置的看似平靜的水面,任何要素都可能使故事內(nèi)部人物身處的迷宮漏出一角:空難、難產(chǎn)、改嫁……

      這是龐羽為了“了解不可能”而構(gòu)建的小說試驗場,她一點也不手軟地將種種“大問題”裝進這個短篇中。和生離死別等災難性事件共存于文本中的,是人物的日常生活經(jīng)驗:范明記憶中父親的骨灰盒和巧克力一樣重要,摯友難產(chǎn)而死的身體令人想起那只空魚缸。慘重記憶被簡化為日常之物,這似乎再次印證了本雅明曾感嘆的現(xiàn)代社會的經(jīng)驗貶值,“孑立于白云之下,身陷天摧地塌暴力場中的,是那渺小、孱弱的人的軀體”。但龐羽這次的寫作并未止步于個人經(jīng)驗,而是試圖喚起超個人的集體性經(jīng)驗:過去她筆下的“飛來橫禍”多是單個生命遭遇的車禍、疾病,而《數(shù)大象》中她追問著“9·11”給一代人留下的創(chuàng)傷。問題之大與角色之渺小,里層迷宮中人物內(nèi)心問題的“過載”,表現(xiàn)為故事中常出現(xiàn)的千鈞一發(fā)的臨界時刻,汗珠、貓毛、口水、橘子,“所有淌下來的東西都在蓄勢往下跳”。與即將落下的緊張情緒相伴的還有事物輕輕擦身而過的撩撥感,人物與答案微微觸碰,作者以寫作挽救個人生命的心如此迫切。

      問題是,要為這個由自己的困惑編織的、直指“大問題”的迷宮找到出路并非易事。就如在《數(shù)大象》中,答案似乎即將露出,但在臨近靠近的一刻又變得模糊。還好,文學指向“可能的歷史”的特質(zhì)允許了作者用詩意而富于闡釋潛能的方式留住模糊的答案,這次龐羽用“飛奔的大象”的意象概括了這種迫切而又落空的感受。

      以謎語解迷宮,“大象”的字謎是作者對迷宮的回答。龐羽已不是第一次相中大象了,早在《大象課程》中,她已經(jīng)感到了“大象”語碼之下豐富的闡釋潛力,不過此篇中她的大象字謎彎繞而晦奧,用以想象人和宇宙的初始狀態(tài),正如她筆下此前已試驗過的白貓、火烈鳥一般,都曾遭到過分符號化、可被取代的批評。《數(shù)大象》中的“大象”則很難被替換。大象和飛奔的大象,人在數(shù)大象和“跑過那頭大象”,通過在不同情境中創(chuàng)造“大象”這一符碼的種種形變以及人與大象的關(guān)系,本篇中的“大象”含義豐富,并且與敘事有機粘連在一起,難以被單獨剝離與置換。

      小說中的大象很少是靜止的,而是馱著人與物飛奔跑動。施篤姆曾將短篇小說稱之為通過某個宿命般的時刻所擁有的無窮的感官力量來表現(xiàn)一個人的生活,此種無限的時刻在本文中化身為“飛奔的大象”這一意象。文章開頭的一幕就解釋了大象為何跑動起來,“橘色的大象在卡車上發(fā)光”,孩子抱著橘子喊著快跑,一群追逐的城管撞落了劉珍懷里的橘子,橘子和大象一起滾或者跑向遠方。生命中發(fā)著光的事物沒能靜止,而因為外力不得不被推動向前,無法停止,大象的飛奔在此就像主人公無法阻止生活的前進。在故事的不同時刻,擔架、飛機、公交車像大象馱著人向前,但他們卻不知道將被帶向何方,其中最銘心刻骨的一次是帶來了恐怖襲擊事件的創(chuàng)傷記憶,“那架飛機上撞了頭大象,大象在飛機里跑啊跑,飛機就掉下來了,掉在雙子大樓上,大象在大地上跑啊跑,老范跟著它跑,跑著跑著,他們都跑到云朵上去了”。為了對抗“大象”的飛奔帶來的慘痛經(jīng)驗,年幼的范明對在事故中喪生的父親喊出“跑,快跑,跑過那頭大象”。人要跑過大象的愿望沒能成真,但范明和作者卻以另一種形式實現(xiàn)了對抗不確定性——數(shù)大象。范明在小說中數(shù)餛飩的動作被認為像在數(shù)大象,作者把自己寫作這篇小說的行為也命名為《數(shù)大象》。宿命般飛奔的大象不能被駕馭,不能被超越,但人物和作者可以數(shù)大象,歷數(shù)、記錄個人遭遇命運后心底的珍寶和創(chuàng)傷,這是龐羽在這篇小說對人與宇宙關(guān)系的思索中,以“大象”為符碼給出的一重解釋。

      小說的最后劉珍連著提出了三個問題,最后一個是,“出生前,人的世界是空的,去世后,人的世界也是空的,那人去了哪里”。問題并沒有被解答,范明和劉珍二人都陷入沉默,大象再次出現(xiàn)——先前積蘊已久的臨界“蓄勢”并沒有能朝向答案,而是在劉珍的痛哭中逸出。這是龐羽的勇氣,她的寫作沒有流連在都市風景的瑣碎和奇觀里,而是從一開始便直面著最形而上的問題。魯迅筆下的戰(zhàn)士在語詞的“無物之陣”里,在都市叢林里的龐羽也瞄準著沒有具體形狀的靶心,這些問題有時會以大象或別的動物的形態(tài)一閃而過,而她將擲出投槍,以小說的寫作繼續(xù)追問著最根底的答案。

      (作者系復旦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