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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云落》:看小說如何描寫“氣味”
      來源:文藝報 | 朱芳芳  2024年07月15日08:34

      張楚說,短篇小說是深夜里的一聲嘆息,是抹香鯨在月光下躍出海面的一瞬,是駱駝穿過針眼安全抵達沙漠的過程,是上帝的一個響指。上帝打響指的一瞬間會改變成千上萬的事物的狀態,但是要深化這種狀態則要靠這聲響指的余響。數十萬字的長篇小說《云落》中充斥著細節描寫,凡是能用感官感受到的畫面與場景都被描繪得淋漓盡致,其中氣味描寫頗為值得關注。氣味不僅可以帶來感覺體驗,也是作家講述故事的重要方式。氣味與作家的故事選擇、敘述腔調和敘述形式等因素營造的獨特氛圍均密切相關,是其文學創作理念的體現。從敘事學角度研究氣味,突破了原本從心理、生理和精神方面研究氣味的桎梏,且彰顯出其獨特的文學思想和創作風格,反映出其創作實踐的自我超越和發展。

      小說中每一種氣味都貼合了云落中人物的性格,來素蕓身上是濃烈的香水味,身上都是蜂蜜的香甜氣,不失張揚與潑辣之風。萬櫻少女時的稚嫩與初潮的青澀被描繪得非常生動,尤其是那股從身體里自然散發出的香味。萬櫻的小腹光滑平坦,摸起來就像是摸花朵的花瓣一樣:柔軟嫩滑,隱隱散發著香氣。張楚的物象選擇非常精準,小腹是子宮發育的地方,而花朵又是少女的象征,常云霓身上則是粉薔薇的香氣,甜膩、干凈、纏綿持久,這就是張楚細節描寫的魅力所在。

      氣味描寫能夠傳達出對氣味散發者的喜惡態度。以誰聞物,物與景皆附著誰之味。嬰孩的奶香味在母親看來是香膩的,而在萬櫻眼里,是一種尿騷攪拌著乳臭。因為她一點都不喜歡那個孩子身上的氣味。中年時期,張楚不再描寫她初育的小腹轉而描寫她的大腿。柔軟粗壯,仿佛蕎麥皮枕頭,卻又散發著草莓糜爛的香氣。糜爛與香氣其實存在著矛盾,但正是因為以常云澤的視角觀物,則物與景皆著常云澤之顏色,所以這個氣味仍然是香的,即使是在羅小軍夢遺中,她也是一株散發著香氣的植物。她身上也沒有這個年歲的女人慣有的水果微糜之氣,倒是那種曠野的清朗,那種深夜隱隱傳來的摻雜著玉黍、稻谷和甘草的氣味。她的丈夫華萬春身上有家畜的微腥,生猛濃烈中摻雜著汗液和油脂的氣味,萬櫻對腥味不是沒有厭惡,但這顯然沒有超越她心中的責任感。萬櫻酷似近期火爆的短視頻博主小英,從她的作品中,大家感受不到其丈夫對她的愛意,但是小英卻滿臉蕩漾。萬櫻亦是如此,僅僅是華萬春的汗味就足以讓她的血流加快,一股屬于男人的熱氣騰騰的汗味鉆進鼻孔,讓她心房的血流得更快了些。沒有人要求她在婚姻中將就,貼身照顧癱瘓后的丈夫,是因為她自己的善良和世俗的桎梏。所以她最后淪陷在海鹽的咸味、雪里蕻的艮澀味、魚的鮮味、太陽炙烤著菜地的甘味……這一隅之地中也不足為奇,但實在令人為之嘆惋。

      小說中數次出現了關于腥味的描寫,豆漿有豆腥氣、野兔有土腥味、河水中有腥腐氣、驢肉有草腥味,華萬春有家畜的微腥、常獻凱的院子里有腥甜的氣味,還有風中海蠣子和紙漿的腥味,常云澤被捅時鮮血的鐵銹腥味,以及四月的晚風吹在臉上,咸腥的、凜冽的濕氣……正是這些腥味的鋪排描寫,一點點打破了讀者起初對云落的美好構想。正如萬永勝形容的那般,云落看上去是個養尊處優的胖子,滿面紅光,西裝革履,但肚子里不光沒貨,簡直就是用氣泵吹起來的塑料孬種。

      莫言認為,作家的創作是“憑借著對故鄉氣味的回憶,尋找故鄉的過程”,張楚的《云落》正是他尋鄉的過程。天青這個名字很有意味,與小說創作地天津諧音,春天三月的天空萬里無云,一片湛藍,非常澄澈,他以一個外來人的視角二訪云落,一點點揭開云落中的迷霧,而后云朵漸漸多起來,越來越多的人交織進這張人物關系網,春天也漸漸過去了。天青就是離鄉、回鄉、再離鄉的文學敘事模式的再現。小說有一稿是在張楚的故鄉灤南修改的,他的創作軌跡正是離鄉歸鄉再離鄉的敘事模式的根底。小說中天青的鼻子是敏感的,但其實是張楚自身擁有敏感的嗅覺,不僅可以通過氣味的變化來展現人物情感態度,也能從中感知他自己對故鄉的情感變化。他能嗅到老家伙的身體正慢慢衰敗,就像一座年久失修的老房子。除了驢肉的草腥味,他還聞到了肉身變腐的氣味,這種氣味,通常在那些癱瘓多年的老人們身旁彌漫。從中我們可以窺見天青對父親變老的惋惜與傷感,以及他對故鄉的眷戀與向往、疏離與冷漠。氣味引發回憶的特性引導張楚采用氣味敘事,在對故鄉的回憶中尋找故鄉、重構故鄉。無論是天青還是張楚,他們生于斯長于斯,離開復返又離開的糾葛與錯落都在讀者心中蕩開。

      氣味描寫的缺席揭示了描寫對象生命力的缺失。小說以萬櫻寫給羅小軍的信煞尾。她流水式的敘事與短視頻博主小英如出一轍,都讓人無法感知生命的張力。在小說前文中,她起初沒有署名,但是在結尾的信件上,卻有她的署名。可惜在這封信件中明明描寫的是生機勃勃的春天,卻沒有出現任何關于氣味的描寫。有批評者認為,這個結尾過于冷靜克制,而缺少生活普遍性的提示,還不能稱得上恰如其分。無法找到一個恰如其分的結尾,就無法為云落王國畫上一個句號。但私以為,長篇小說不同于短篇小說之處就是要讓作者建構的小說世界的悠長意味在讀者心中蕩開。如何為云落王國畫上一個句號,就讓這個答案在萬千讀者的心中,“云呀,云呀,落下來。”

      氣味是一種抽象的感知形式,通過聞某物,我們把這一印象,或者說這個發散著氣味的對象引入到自我的深處,引入到我們存在的中心;這種親密是其他感官與其感受對象不可能做到的。在情節上,經過擴寫后的長篇小說《云落》中的氣味描寫就像是櫻桃和羅小軍追逐后在風中的遺響。嗅覺的細節描寫恰恰填補了對自我存在的認知、反映與對自我拷問的空白,讓小說在作者、人物與讀者之間以及小說建構的世界與現實世界之間的關系更加緊密,深化了敘事的非虛構意義。張楚對氣味描寫的關注展現出了他開闊的文學視野和對文學創作方法的創新性追求,實為上帝響指的余響。

      (作者系揚州大學文學院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