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新聲
      來源:文學報 | 楊仕芳  2024年07月24日10:05

      時代新聲吹進桂黔交界大山深處的烏英苗寨,喚醒了婦女們沉睡的讀書夢。白天上山干活,晚上上課學習,從學習普通話開始,終于發出了自己的新聲,駐村干部同時也學習了苗語,在語言上的“雙向奔赴”使更多人打開了通往彼此世界的一扇新的大門。

      1

      苗寨里有不少大學生來給我們當老師。其中有一位老師叫潘木枝,是苗寨里的貴州姑娘。

      2020年初,剛念大一的潘木枝放寒假回家過年,因疫情影響,她們學校延期開學,沒有說具體延期到什么時候。她想找點事做,比如外出打工,賺點零花錢或者學費,多少為父母分擔一下。覃書記他們了解到這個情況后,就去問她愿不愿意到夜校班,給我們這群阿媽當老師。她想了想,這樣既能留在自己的家鄉,又能做好事,還是很有意義的,何樂而不為呢?高中時她是文科生,大學讀的是江蘇無錫太湖學院,學的是金融專業,感覺自己還是有一點底子的,可以給阿媽們上課。

      開課的那一天,來了好多人,覃書記還叫潘木枝上講臺講話。后來潘木枝不好意思地說:“那時候我不知道該說什么,很緊張,腦子里一片空白。”在我的記憶里,她說的第一句話是:“大姑、大姨,還有阿奶,你們好!看到你們對讀書那么期盼和渴望,我心里是很激動的,我愿意把學到的都教給大家。”她先用普通話講,接著又用苗語講,既給我們上了課,又給大家當了翻譯。她講課的效果很好,我們都聽懂了。

      后來,她每次從學校放假回家,只要夜校班有需要,她都會來給我們講課。她還鼓勵自己阿媽去上課。這幾年,她們家條件好了一些,她和姐姐們經常外出,有時候也會帶阿爸阿媽出去旅游。她阿媽潘春迷就想,跟人交流也是一門學問,最重要的就是要學會普通話。就這樣,母女變成了師生,潘春迷也和我們成了同學。

      潘木枝這個美麗善良的姑娘,她理解我們,懂得我們心里在想什么。“在你們身上,我看到一種快樂向上的東西。那是一種光,就像你們眼里閃爍的光。”她注視著我們的眼睛說。

      丈夫也曾這么說過。我們的眼里的確閃著光芒。我偷偷地觀察過潘木枝的眼睛,她的眼神純粹,不僅有光,還飄著某種柔軟的東西。

      我跟她聊過天,說起上學讀書的事,才知道她讀書也不容易。她家有五個孩子,她阿爸做生意虧損了,家里的經濟陷入了困難。那時她姐姐考上了大學,她阿爸就勸她姐姐輟學回家幫忙,讓弟弟妹妹也能讀書,不能把錢全用在一個人身上。可她阿媽不那么認為,覺得即便她姐姐回家,也幫不上什么忙,還不如把大學讀完,將來能謀上一份好工作。在開學那天,她阿媽就偷偷地把她姐姐送出門,讓她姐姐先到學校去報名,學費的事家里再想辦法。她阿爸知道后,也沒有大發脾氣,只是長長嘆了口氣,想辦法湊夠錢給她姐姐寄過去。他也不是不想讓孩子們讀書,只是家里太窮了。她姐姐理解阿爸阿媽的辛苦和無奈,便想辦法自己掙錢,邊讀書邊勤工儉學,終于賺夠學費和生活費,再也不用家里給她寄錢。現在她姐姐大學畢業了,留在南寧工作,還用自己掙到的工資供弟妹讀書。潘木枝說起這些,忍不住哭了,我也跟著哭了。我時常想,有共同經歷的人才容易產生共鳴,就像潘木枝和我。

      “我很感謝我阿媽,她是個明事理的女人,雖然她沒有什么文化,但是她懂得文化的重要性。在我眼里,她是個了不起的女人,不然我姐沒能讀下去,我也讀不下去。父母的態度對孩子的影響太大了。”

      她說這話時,眼里散發著溫柔的光。我不禁回想起自己小時候的遭遇,我們家里也有五姐弟,也都受困于家庭的貧窮。不同的是,我們那個時候實在沒有解決辦法,而潘木枝他們堅持了下去,改變了命運。

      她阿媽也來參加夜校班學習,但對知識掌握得比較慢,潘木枝在課后還給她阿媽“開小灶”。潘木枝總是開玩笑說,她阿媽不但愛搗蛋,在課上跟同桌說悄悄話,還是個“學渣”,課上教,課后補,還是學得很慢。她雖然嘴上嫌棄她阿媽是“學渣”,心里卻明白她阿媽只是怕出丑,就像當年她學英語時不敢當眾開口一樣,所以她也常常鼓勵她阿媽多說普通話。畢竟,她阿媽之前從未上過學,能鼓起勇氣走進教室,就已經是一件不容易的事了。

      2

      現在,她阿爸阿媽離開了烏英,到貴州一家養殖場打工去了。說來也怪,她阿媽之前在苗寨學普通話的時候,比較害羞,不好意思說出口,進步比較慢;等她阿媽去了貴州之后,居然敢說會說了。原來是因為那些工友很多都是侗族的,如果想要跟人家交流,要么講普通話,要么講侗話。她阿媽不會說侗話,只能迎難而上,選擇講普通話了。其實她阿媽在苗寨學了不少簡單的詞語、句子,已經打下了基礎,都是可以拿來直接用的。現在潘木枝給她阿媽打電話的時候,她阿媽還能很流利地跟人家炫耀:“我女兒在給我打電話呢。”看來,換個環境,反倒檢驗了她阿媽的學習成果,對她阿媽的學習起了大作用。

      “我每次從學校放假回家,都能感到家鄉的變化,無論是村容村貌,還是鄉親們的精神面貌,都已經脫胎換骨。”潘木枝滿臉笑容地說。

      “脫胎換骨”是個成語,我想我是能理解的,就是一個人換了胎,換了骨,徹底改變模樣,從里到外發生了變化。別說她每過半年才回一次家,就是我們天天在苗寨里生活的,也都能感受到村莊在不斷變化。

      近年,苗寨成立了青年志愿者協會,由苗寨里的大中小學生組成。他們利用假期和周末,給道路旁的樹苗澆水、收集老物件、巡寨護寨等。潘木枝是這個協會的骨干,只要放假在家,她每天下午就會帶著苗寨里的中小學生巡撿垃圾、維護公共設施、到臨時圖書館讀書。晚上,她還給我們夜校班的婦女上文化課。她已經連續五個假期給我們上課了,但她從不說累,讓人覺得她身上有用不完的勁兒。

      “十幾年前,我和苗寨里的孩子走山路,到十五公里外的桿洞小學讀書,每回都要花三個多小時,雙腳都快走麻了。因為還要給學校食堂扛柴火,經常在山路上摔跤,摔倒了又爬起來,那時候很想哭。現在通水泥路了,到山外去讀書就可以坐車,不用那么辛苦了。現在來到我們苗寨的人也變多了,我只想團結更多的兄弟姐妹共同建設我們美麗的苗寨。”她就是這樣直來直往的姑娘,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說,我們都喜歡她。

      3

      潘木枝正式給我們上課的時候,先對著我們大聲說:“同學們好!”她說完這句話,就看著我們,像在等待著我們做些什么。大家坐在那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道應該做什么。當我再次抬頭看潘老師時,她站在那里有些發蒙。我們完全不知道潘老師為什么沉默,也不知道應該要回應潘老師什么。

      后來跟潘老師熟悉起來了,我們就跟她說起心里話,她也跟我們說心里話。她告訴我們,給我們上課是她人生中第一次當老師,難免有些緊張。我們坐在下面都沒有看出來,還覺得潘老師很有耐心。

      “當時我在講臺上說‘同學們好’,竟然沒有聽到期待的回應,整個教室鴉雀無聲,我都快聽到自己的心跳聲了,我不僅感到緊張,還感到尷尬。當看到大家坐在下面,仰著一張張茫然的臉,我的內心是震撼的。這么簡單的教學情景,大家都沒有經歷過。那時我就下決心一定要上好課,不辜負大家的期望。”

      “說實話,我有想過放棄的,可轉念一想,阿媽們白天上山勞動,晚上還提起精神去上課,只是因為大家對知識的渴望。相比起來,我就覺得自己太脆弱了,后來又堅持下來了。”

      潘老師真是個可愛的姑娘,她還把這樣的想法告訴我們,我們也因此更加努力認真,學著潘老師念“你好,我叫×××,我家住在烏英”。起初我們每念一回就忍不住笑出來。后來潘老師想出一個辦法,每上一節課,就讓我們走到講臺上做自我介紹。這下我們笑不出來了,后悔不該在課堂上笑。我們一個個站起來做自我介紹,大家說話時結結巴巴,聲音顫抖,盡管天氣很冷,額頭上還是冒出了虛汗。

      說實話,這是很簡單的幾句話,村子里那些還沒上學的娃娃,可能看看電視就學會了,可對我們這幫上了年紀的女人來說卻并不容易。不過話又說回來,潘老師這一招挺管用的,我們在私下里反復練習,等真的到了要向山外人介紹時,就說得比較順口了,聲音也不再顫抖了。我們不再那么內向,不再那么害羞,遇到遠方來的客人也不再回避,而是大大方方地用并不標準的普通話跟人家打招呼,邀請人家到屋里打油茶。這里沒有什么貴重的東西招待人,只有我們每天都離不開的油茶了。

      “大家把在課堂上學到的知識運用到生活當中,這叫學以致用,這樣才能真正地幫助大家解決生活中的語言困難。大家每天都在進步,這是值得高興的事。”

      我們受到潘老師的鼓勵,求學的信心更足了,從開始有些害怕來上課,到現在大家出門就叫上左鄰右舍一起,有的還會帶上自己的小孫子、小孫女,一起來到夜校班里學習。我們在私下也開始用普通話交流,盡管說得不那么流利,有時候有些話怎么也找不到合適的詞來表達,可我發覺大家竟然慢慢地喜歡上了這種感覺。

      潘老師還耐心地教我們使用智能手機。我們建了一個學習群,每天在群里用普通話聊天,這樣既能提高大家的學習興趣,也能不斷激勵大家練習普通話。每當聊起天來,群里可熱鬧了:“起床了嗎?”“吃飯了嗎?”“今天要去哪里呀?”哪怕白天上山干活,做工做累了,坐下來歇息時,大家總是第一時間跑到群里來聊天。那些陌生又熟悉的普通話,還能消除身上的疲乏呢。

      有一回,潘老師好幾天沒來給我們上課,我們不知道她怎么了,不由得心里發慌。我們在私下里議論:潘老師可能生病來不了。這更讓我們為她擔心,不管她遇到什么事,我們都十分掛念她,也希望她平平安安,做什么事都順順利利,每天都開開心心。我們等不到她來上課,就拍了視頻發給她。我們輪流對著鏡頭說:“潘老師,我們想你了。”我們只能這么簡單地表達內心的感受,我們猜不到她在收到信息時會有什么反應。后來,她告訴我們,她收到信息時哭了。她真是一位值得我們愛戴和學習的老師。

      在見到潘木枝之前,我已經跟她通過電話,那通電話打了一個多小時。這個生于1999年的烏英苗寨新一代女性,口才好,善談,聲音悅耳,我聽得出來,她是個熱情、善良、開朗且積極向上的姑娘。與她見面后,發現她穿著樸素,化著淡妝,談吐得體,思維通透,看不出她剛畢業參加工作。她如今在南寧的一家銀行任職,專業對口。倒退二十年,烏英人誰也不會想到,生活在大山里的女娃,竟然也能在省城上班。現在,她們兩姐妹都在南寧工作生活。這足以說明,只要能夠上學讀書,大山里的女娃同樣能走出山溝。

      一見面,我忍不住問起她名字的來由。

      她呵呵笑起來:“這個名字是苗寨里的老人取的,沒想到它剛好應和了一句古詩——‘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這個巧合我很喜歡,不僅說了烏英有山有水,樹木蔥蘢,還顯得有文化底蘊。”

      在潘木枝看來,她其實也不算是給阿媽們教普通話,也不算是給她們上課,只是給她們指引方向,告訴她們外面的世界很精彩而已。她就是抱著跟阿媽們交流和學習的態度走上講臺的。

      “這張照片,你是在蹲著給阿媽們上課嗎?”我翻出一張照片說。

      潘木枝嘴角泛起一絲笑意,說:“我是有意那樣做的,阿媽們基礎差,上課就會緊張,越緊張越學不會,我就蹲到她們身邊,讓她們感覺到我還是家里那個小丫頭,而不是給她們上課的老師,我們之間的距離感就沒有了,她們就不會覺得我高高在上,就能安心學習了。”

      潘木枝果然細心體貼,還懂得教育心理學。我對苗寨里像潘木枝一樣的女娃有了更深的了解,她們滿腔熱情,心系故鄉,把學到的教給阿媽們,令人敬服,不愧是烏英苗寨的新一代女性。

      (選自《新聲》楊仕芳/著,廣西教育出版社2024年4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