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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述式寫作”散文小輯 《天涯》2024年第4期|楊本芬:疼痛手記
      來源:《天涯》2024年第4期 | 楊本芬  2024年07月18日08:21

      編者按

      《天涯》2024年第4期“散文”欄目,推出楊本芬、陳慧、王計兵、鄔霞、李方毅五人的作品,他們中有的曾被歸入“素人寫作”中廣泛討論,但當其廣為人知,“素人”之說便已失效,需要找到更貼切的概括,來為其寫作命名。細究他們的文本,可發現這些文字都有著鮮明的“自述”性質,這是對“被代言”的不滿,更源于講述自身的強烈沖動,這是一種“自述式寫作”——我寫我,我只認可自我的講述。他們是退休人員、菜市場攤販、快遞員、自由職業者、家具安裝工等,普通人的身份,提供了敘述的新可能。普通人以自述的方式參與歷史的敘述,是個人史、社會史和人類史相互印證的過程,也是個體錨定歷史坐標的嘗試。故此,該小輯名為“自述式寫作”散文小輯。

      現全文推送楊本芬的《疼痛手記》。大多數讀者是通過楊本芬的“女性三部曲”,認識這位“奶奶作家”。上了年紀的楊奶奶,也不得不面對老年病痛的問題,在這篇散文中,我們可以真切地感受到老年人面對老年生活的不易。

      2016年,膝蓋內有燒灼感,火燒火燎的感覺讓人煩躁不安。看著外表完好無損的膝蓋,不知里面出了什么問題,看又看不到,摸又摸不著。逐漸地,燒灼感伴隨著疼痛,日子越來越難熬,尤其是冬天。自此冬天來臨之前我都要在心中暗暗祈禱:要是這個冬天膝蓋莫痛我就好哦!

      2018年過完年不久,樓上鄰居兩夫妻來我家坐坐,男的是醫學院老師,我便說起我的腳疼:“余老師,我本來身體還好,只是這兩年膝蓋的不舒服快把我打敗了。”

      余老師熱情地說:“不急不急,能治得好。做過檢查嗎?”

      “核磁共振前前后后做了三次,結論是半月板損傷破裂,還有少許積液。”

      “我有個同學是骨科醫生,專治膝蓋,隔天你帶上片子,我帶你找他。”

      第二天余老師就來找我,說已經和同學打好招呼了,他陪我去。余老師開著車,大女兒陪著我,那是2018年2月25日,天氣晴和,風中帶著暖意。

      二十多分鐘后到醫院,余老師帶著我們熟門熟路地到了他同學主任醫師華醫生的辦公室,推門進去。華醫生正坐在辦公桌前,五十來歲,頭發掉光了。余老師作過介紹,我們彼此打過招呼,女兒遞上核磁共振片子。華醫生看過片子后又仔細看了膝蓋,說,應該是關節炎和半月板引起的燒灼與疼痛,先住下來,做保守治療。

      所謂的保守治療,就是打點滴消炎以及熱敷和冷敷。第三天女兒來看我,問我感覺怎樣。我說,沒有半點改善。女兒說:“那就出院吧,到別的醫院去看。”

      就在這時,走來一個四十多歲白白胖胖的女醫生,據說是個副主任醫師,她問清了我的病況,對我們說:“何不做個半月板清除術?微創手術,在膝蓋上打兩個小洞洞,內窺鏡探進去,膝蓋里有什么毛病便能看得清清楚楚。做完就不痛了,三天就能下地走路。”

      一個病人盼望自己的病好,往往會失去理智,她的胸有成竹,急于為病人解除痛苦的言詞使你無法不相信她,我和女兒聽了,就像灌了迷魂湯,絲毫沒懷疑她的建議是否有醫療之外的因素。我根本沒多想,就讓她給我安排手術,越快越好。

      手術那天,華主任和我女兒、兒子都來了,那個胖胖的的女醫生和華主任同時站在我的病床旁,我原以為是那個胖胖的女醫生給我做手術。我對她說:“兩只腳同時做。”“兩只腳都做?”女醫生有點驚訝,但臉上又有難以覺察的驚喜一閃。的確,我看到了。就在這時,余老師笑嘻嘻地對他身旁的華主任說:“老同學,這手術就要麻煩你了。”

      華主任說:“放心好了。”那女醫生一愣,臉紅了一下很快消失了,這一瞬間的變化又被我捕捉到了。因為剛和她接觸,我對她是有好感的,她對我講話面帶微笑,看得出她很想給我做手術,而且是兩只腳都做,等于兩臺手術,是很難碰到的事。沒有給我做成手術她很失落,大概直接影響了她的收入。

      人,只要心中有希望,很自然地會快活起來。我異想天開,滿以為就此能脫離膝蓋燒灼疼痛的困擾,萬萬沒想到后面數年的噩運正在等待我。

      我躺在四個輪子的病床上,被飛快地推往手術室。手術室里穿著綠色工作服的助手,個個嚴肅,各人做著自己該做的事。麻醉師很快給我在背上打了麻藥,我的腿很快就失去了知覺,如兩根木樁一般連接著我的身體,動彈不得。

      手術結束后,真的只住了三天院。這三天中身上安了鎮痛棒,還打著點滴,也許有止疼的藥水,第二天我就能下地上衛生間,不疼。那一刻我心里不知有多高興,滿以為就此能脫離膝蓋疼痛的苦惱,過上健康人的生活了。

      第四天出院,那位胖胖的女醫生來了,遞給我一張表,交待我回去務必要按表上的要求做。表上說明要臥床三個月,每天做五百下抬腿。

      我說:“手術前怎么沒告訴我,要臥床三個月,抬腿五百下?一只剛做了手術受了傷的膝蓋,連動都不敢動,怎么做得到抬腿五百下哦。”

      事實上,不要說每天五百下,我連五十下都堅持不了。那痛,真是痛徹心腑。

      去復查,那個女醫生讓護士解開紗布,摸了摸,說:“恢復得不錯,要堅持抬腿。”我問她:“你說做完就不痛了,現在這么痛怎么辦?”她答非所問,邊往外走邊問每天做了多少下抬腿。

      我臥床三個月,只是抬腿做不到。因為但凡抬腿就會引發生不如死的痛苦。

      那痛是無法訴諸于筆端的,任何語言也無法恰如其分地形容它。再去找女醫生,兩次都沒碰上。其實明知找她也沒用,只是想問問她當初為何講“一做手術就會好”的話。

      盼啊!盼啊!滿以為三個月后會好些,可是三個月后依然沒有絲毫好轉,去找華主任,華主任說我恢復得好,至于痛他也搞不清是怎么一回事。

      女婿經熟人的幫助,把手術前后的片子寄給上海某大醫院的骨科專家,得來的回復是膝蓋內沒太大問題,這手術可做可不做,建議我吃普瑞巴林和西樂葆,每天各兩顆。一開始這還能止住一些疼,到后來也不起作用了。

      這一痛迄今便是六年。六年里,女兒把術前術后拍過的片子寄往各個大醫院,到處求醫問藥。這六年里,去過上海的復旦大學附屬華山醫院、北京協和醫院以及香港的醫院,基本上,給出的建議都是再次做膝蓋置換手術。然而上次手術已經讓我經年承受疼痛的酷刑,我沒有勇氣再來一次。

      痛的時間太長了,看不到希望,讓我有些抑郁了。二女兒提供了幾本書,要我看看書也許能分散注意力。兒子花了三千多塊錢給我買了臺蘋果平板電腦,要我在床上看看連電視連續劇,分散注意力來減輕疼痛。

      可是我疼得電視劇都看不下去,更別說看書。躺著痛,坐著痛,站著痛,走也痛,這痛讓我滿腦子想的就是如何快點死去,早日解脫,不想在這人世間苦苦掙扎。我每天都想著怎樣個死法體面些,還想顧及死后的模樣,不能嚇著孩子們。

      最先想到的是去象湖淹死。象湖離家兩三里路,有好幾平方千米的水面,湖水澄清,波光粼粼,兩邊垂柳如絲,野鴨子在水上嬉戲。早上和傍晚人流如織,曾經,我也和老爺子、孩子們時不時光顧那里。可是現在,我的腳根本走不了那么遠呀!

      也想到了絕食餓死。那天實在疼得厲害,滿腦子都被死字縈繞著。想著父親就是餓死的。餓死應該容易點,也不會太難看。

      “阿姨,來吃飯哦。”鐘點工小段喊我。一聽有人叫我吃飯,小狗毛毛跑到我床邊汪汪叫,它也是在喊我去吃飯。我苦笑一下,說:“我沒有胃口,不想吃,你們吃吧。”

      桌子上的菜香飄進了房間,香氣通過鼻孔,進入肺部,在肺下面的胃里引起騷動。胃開始抽搐,腸子在蠕動,發出咕咕的響聲。

      這咕咕聲是提醒我,肚子餓了,要吃飯了。

      餓肚子太難受了,有人說餓肚子等于活埋。這個死法堅持不了,看樣子我不是個意志堅強的人。

      各種死法都不行,那就只能活。有時我對著天說:“老天爺,我是個好人,你救救我吧。減輕一些我的疼痛吧。”有時我又說:“爸爸、媽媽、哥哥,我的腳好疼啊,你們顯顯靈,保佑我的腳不那么疼吧!”我淚眼婆娑,誰能救救我啊!

      白天嫌日子太長,只想趕緊到晚上,睡著就好了。可是晚上睡不著。一天二十四小時不可能因為腳疼而減少一分鐘。大女兒說,睡不著媽媽你就不停地念阿彌陀佛,我便開始不停地念阿彌陀佛、阿彌陀佛、阿彌陀佛……可是我并不信佛,念著念著念不下去了。我開始念我小時候的“一二三四五六七,馬蘭開花二十一……”,通常也不管用,還是要吃安眠藥才能睡著。

      實在疼得受不了,最終還是想到去象湖。一個將死的人,依然想著孩子們,想著他們如何能容易地找到自己。我看過野夫寫在長江上尋找他母親的過程,實在太慘了。我想在象湖找一處偏僻之地,用一根繩子一頭系在樹上,一頭系在自己手上,然后再下水。我是個旱鴨子,會很容易沉下去。別人碰到繩子也容易發現我。

      可是問題還是,怎么去象湖呢?不能走路,爬都要爬著去,可是我連爬都不行,跪不下去呀。

      還是只有活下去一條路。

      家人不知我這些心理活動,但知道我痛,一直在替我想辦法。孫女和湖南的中南大學湘雅醫院取得聯系,在眾多專家中我們聯系上了一個年輕博士主任醫師,通過電話問診。我先將手術前后拍的片子寄過去,收到片子后,他聯系上我。

      他告訴我看過片子,膝蓋里看不出什么大問題,只是這手術不宜做,年紀大了不易恢復。他聲音溫婉,有一種親切感。我說,我真的痛不欲生了,到了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地步。還有辦法能讓我不這么痛嗎?醫生說:“我沒親自看到病人,也無法多下診斷,就止痛效果來說,兩顆普瑞巴林和兩顆西樂葆同時吃,療效可能會好些。”他安慰我調整好心態,慢慢來,急不得。

      我照著醫生說的,早飯后四顆藥一口吃下。還真管用,膝蓋沒那么痛了,我大喜過望。

      可是好景不長,膝蓋又開始痛了。時間到了2019年下半年,我還在痛,當然也有稍微好一點的時候。一年里,在南京的二女兒和女婿三次回家看我,看到平時雖上了年紀依然開朗有朝氣的我,因這次手術真的廢了,像變了個人似的。看到我如此痛苦他們又無能為力,十分難過,只有百般勸慰:“手術做都做了,后悔也沒有用。只有自己好好調整心態,接受事實,等待恢復。”

      回家時二女兒把片子帶去了,到南京鼓樓醫院骨科掛了號。看片子的骨科醫生說我的膝蓋里一塌糊涂,一定是從前使用得太狠,損傷甚至超過運動員的膝蓋。他說我一定是個停不下來的人,應該把我綁在床上兩個月不要下床。

      女兒說,可是做手術的醫生叮囑一定要做康復運動。如果躺在床上不動,肌肉會不會萎縮?

      那位醫生的觀點是,就算付出肌肉萎縮的代價,也要先讓膝蓋得到休養。各個醫生觀點不一樣,家人和我都是無所適從。

      疼痛在繼續,綿綿不斷。大女兒只得把我送到南昌大學第一附屬醫院的疼痛科。先看門診,遞過片子,醫生草草地瞄了一眼,我卷起褲腿想讓他看看摁摁,并說我這膝蓋手術后三年多了還疼。他只瞄了一眼,說:“我也不曉得你的膝蓋怎么會這樣疼。你們這些人不到疼得要死就不記得疼痛科的。”他對身邊的實習醫生吩咐道:“帶到九樓陳醫生那里住院。能好不能好我也不曉得。”本想再問問,他已叫下一位病人了。我和大女兒只得跟著那實習醫生去九樓住院部。

      到了疼痛科,我才發現身犯疼痛的人多了去,腰疼、背痛、腳痛、耳朵痛等各式各樣的痛都有。那天見到一個三十多歲的年輕人,在走廊里抱著大腿呼天喊地,眼淚在臉上肆意橫流,慘不忍睹。我住的病房四個床位。一個耳朵痛的,晚上睡覺鼾聲如雷,碰上這樣的人也毫無辦法;一位腰痛的便每天坐四站路回去睡。我和另一個病友只好就近到賓館開房。五天后耳朵痛的出院了,他告訴我們住了半個月的院,耳朵還是痛,不治了。

      住院期間每天兩瓶點滴,給神經補充營養和消炎,還有一種叫丁丙諾啡透皮貼劑的膏藥貼在胳膊上,貼一次能管一個星期。我住了半個月,出院了。腳依然痛,但比剛開始那種痛不欲生還是好些,再沒想著去死,不想害孩子們在人前抬不起頭——他們的媽媽是自殺死的。

      我把腳痛分為四等:巨痛、中痛、微痛或不痛。一起床,就來感覺今天的腳是哪一個等級狀況。如果逢到巨痛,便痛得生不如死,像一個瘋子,躺著又爬起來,爬起來又躺著,熱敷不起作用,小段輕輕幫我撫摸。痛得實在受不了又補吃兩顆普瑞巴林,兩顆西樂葆。早晨痛到下午四點才能緩解些。這一天的日子特別長。

      微痛已經習慣了,根本不算疼。如果哪一天不痛,我便又會開始異想天開:我的腳會好,今天不痛,明天也會不痛。

      微痛或不痛的日子我坐在桌前寫故事,一邊想著:腳不痛的話日子真好過。有人想活都活不了,我又何必急于想死呢?八十有四了,你以為你還能活多久?就算活到一百歲也只有十多年,真是彈指間。八十幾年都那么快過去了,還怕這剩下的日子?我在心里和自己對話。

      這期間我哥哥因中風去世了。我和哥哥的感情很深,可以和母親相提并論。女兒一直擔心大舅舅去世,對我來說這一關會很難熬,真沒想到,聽到消息我一滴眼淚都沒流,只覺得心被掏空了。人傷心到極致反而不會哭了,我在心里不斷對自己說,哥哥走了好,哥哥走了好,總算脫離了苦海。不知自己何時才能解脫。

      哥哥生得英俊儒雅,善解人意,我生活中遇到的困惑都可以向他傾訴。從前我們每天通一到兩次電話。他第一次中風留下的后遺癥是雙腳無力,走路比較困難,要拄拐杖。手沒問題,便每天堅持寫字、畫畫,寫了四個大字貼在墻上——努力活著。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疼痛依然在進行,持續而綿長。也仍然繼續尋求治療,住過院,看過醫生,總是滿懷希望而去,最后失望而歸。挫敗感一次比一次地加重,只有接受事實。自從自己的腳壞了,走在外面,我的眼晴哪里都不看,專看別人的腳走路好不好。看到別人走路穩當且快,我內心羨慕死了,要是我還能這樣走路就好了。

      我成了個老小孩,周而復始地給大女兒報告痛和不痛。

      痛起來我就打電話給大女兒,帶著哭腔喊:“南南,我好痛啊!”

      “媽媽,不怕,你捏一捏、摸一摸,熱敷一下,想辦法減輕痛。明天會不痛的。我等會過去幫你捏捏。”

      等第二天真的不痛了,我又打電話告訴女兒,南南,今天腳沒痛。聲音是歡快的。

      “媽媽,今天不痛你就開開心心過,不要想明天的事。”

      “南南,明天又會痛嗎?我,我真的痛怕了。”

      “明天也不會痛,你不要怕。”

      人變得越發脆弱,動不動就傷感。每次打了電話后,又來反省自己,暗下決心,不能頻繁打電話,痛苦要自己承受,快樂倒是可以分享。

      想歸想,但我還是給大女兒打電話,因為她每次都說,媽媽你忍耐一下,今天痛了明天就不會痛了。這句話對我是那么重要,我常在心里默念,今天痛就痛,明天不會痛了,我盼望明天。

      【作者簡介:楊本芬,退休人員,現居南昌。主要著作有《秋園》《我本芬芳》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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