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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草原》2024年第6期|喬葉:扯云話
      來源:《草原》2024年第6期 | 喬葉  2024年07月17日08:19

      在我的長篇小說《寶水》里,第一章中有一小節的題目叫“扯云話”。小說里寶水村的人聊天不叫聊天,叫扯云話。這有來由。因我豫北老家那邊的人平日里就把聊天叫“扯云話”。寫這個小說時,老家方言在我的記憶里被頻頻激活,當重溫到“扯云話”時,我的雞皮疙瘩都起來了。天馬行空,白云蒼狗,無主題閑聊可不就是如云一般?還有“扯”這個動詞搭上“云”,多么妙。

      仔細琢磨琢磨,但凡是和云能扯上的,其實都有些妙。

      云新聞

      頻頻看云是近年來的事。自到了北京,自然而然地就經常看起了云。在這之前,我是不怎么看云的。因看云似乎是很多北京人的日常,也就入鄉隨了俗。

      看云是閑事。閑事也是事。我漸漸發現,這閑事居然還是件經常能上新聞的事。順手翻一下關于云的新聞,隔三岔五,比比皆是。

      某年僅四月到六月期間,我刷到的就有這么些條:

      四月二十九日:五一假期第一天,北京晴空萬里。午后,天空出現一抹七彩云帶,畫面十分美好。

      五月二十七日:震撼!北京出現大片乳狀云。

      六月四日:北京上空出現壯美放射云,開啟周末美好的一天。

      六月十日的題目是:北京的云彩好似潑墨畫,天空如畫布,美翻了。

      這天的云確實是有些美翻了的意思,我親眼看見為證。這天是周六,我和朋友們在通州宋莊約聚,先是在一家書店喝咖啡閑聊,我聊天聊得言不由衷,只因一直在留意著云。這店是整幅的玻璃幕墻,巨大的云在窗框里,如畫一般?!稳萜恋膶嵕?,就說美得像畫一樣。夸畫的時候又說,看這畫得像真的一樣。我們是不是總是這般套話?

      坐著坐著,我就坐不住了,想要到這云下。就走了出去。藍天做底,這云美得很不真實?!瓶偸遣徽鎸嵉?,美夢一般的不真實。想要這不真實趨近于真實,就只有去盡力地靠近真實。

      在真實的云下,我拍了好些照片,后來再翻看,也還是覺得不真實。那天的云無論大小,都有著特別隨意任性的毛邊兒,大塊云有大毛邊兒,流蘇一樣。小塊云有小毛邊兒,仿佛細絲。總之主打的就是一個飄逸輕盈,是再高妙的丹青手也畫不出來的那個勁兒。

      曾讀過一本有趣的書,叫《云彩收集者手記》,我對照了一下里面的描述,這種云應該叫毛狀云,書中說:“毛狀云就只是簡單的、細條狀的高空云。它能表明高空有持續不斷的風,除此之外,并不會提供其他信息?!笨赡芤灿X出了這么判斷缺點兒什么,作者又說:“也許它們存在的意義就只是長得好看?!?/p>

      每每想起這句我就想笑。好看,這就是足夠重要的意義。如果天上沒有好看的云,那該是多么不可想象的事啊。

      云這么好看,卻也不妨礙它下雨。那天,我們在宋莊的街道上閑逛,走著走著雨就來了。雨來了,云還在,太陽也還在。這就是名副其實的太陽雨了吧?淋著這雨,我們都沒有打傘。打傘會覺得辜負了這云的,也會辜負這雨,不是嗎?

      還有一條新聞是六月二十八日:受雷雨云團影響,北京天空出現濃墨般烏云,猶如怒海生波,場面壯觀!在雷雨推進前線,還出現了弧狀積雨云。弧狀積雨云由外流的冷空氣和暖濕氣流共同形成,一般是風暴降雨的前側,意味著強降雨的到來……

      這天我恰好在家。烏云也是好看的。某天下午四點多,突然烏云滿天,打起了雷,然后就是大雨。還有大風。我家住在25層,從沒有在這么高的地方看過下大雨。遙遠的天邊有亮色,中間暗的一團應該就是雨了。在明和暗的邊緣,顯見得一縷縷的雨云綢緞一般垂下來。雨就是這么從上往下走的嗎?非常清晰。大風吹著,那雨云還飄搖起來,如巨大的絲帶。近處,樓和樓之間,也有風挾持著一縷縷的雨云在飄,卻是清亮的白色——這時就覺得云更近了。簡直想扯一片下來。幾個大雷過后,明暗處便漸漸模糊,混作了一團。云終于成了雨。

      可憐的人類能怎么描述云彩呢

      約翰·繆爾的《夏日走過山間》是我百看不厭的手邊書,出差路上總帶著。這本日記體散文集誕生于1869年,給了我極大的閱讀享受。書雖薄小,天地卻寬厚。很多語句抒情而不矯情,樸素鮮活,妙趣橫生。

      如“在山間我沒見過任何真正死亡或者無趣的東西,也沒見過被制造出來的垃圾和廢品,一切都是那么清潔純凈,充滿了圣潔的訓誡?!斘覀冊囍鴨为毺舫鲆粋€事物的時候,我們發現它和宇宙中其他一切都有關聯。”

      “山間的空氣讓我精神煥發,心中充滿了野生動物般的原始喜悅,讓我早上忍不住想大叫出來。”

      ……突然覺得這些句子被摘抄出來很孤單可憐,脫離了語境的它們,如同離開了大山的石頭,亦如同被拋到了岸上的魚。那就止于此吧。

      相較而言,把寫云的句子摘出來似乎要好一些,是因為云懸浮于大地之上的緣故嗎?約翰·繆爾也算是一個不折不扣的云彩收集者,他特別愛寫云,這書中可以說處處都是云。他很習慣用百分點來描述云。

      如六月二十二日:今天的天氣反常地多云。除了帶來陣雨的積雨云外,頭頂還有一片散開的薄薄的像霧的云彩,大概占天空的百分之七十五。

      六月三十日:云彩特別的白。派勒特峰山脊頂上那些高高的松樹在綢緞般的天空映襯下就像精致的小模型一樣。今天的云彩平均覆蓋率在百分之二十五左右。沒有下雨。

      七月二十九日那天:“明亮、清涼,令人振奮的一天。云只覆蓋了天空百分之零點五的范圍?!?/p>

      七月三十日:“云的覆蓋率今天達到百分之二?!?/p>

      關于云,他還有很多哲思。

      其中六月十二日中寫道:

      “我還從沒見過造型和質地都如此結實的云彩。幾乎每天快到中午的時候,它們就在空中飛快地生長,就像一個世界在眼前新生。它們帶著愛意在花園和森林上空盤旋,帶來舒爽的陰涼和雨滴,滋潤每個花瓣每片樹葉以健康快樂地生長。甚至可以設想這些云本身就是植物,在陽光照射下如沐春風般醒來,越長越美麗,直到盛開后,像莓果和種子一樣散落成雨滴和冰雹,最后干枯死去?!?/p>

      七月二十三日:“中午云中王國又顯示出讓人永遠看不厭的力與美,這美麗無論是用文字還是圖畫都無法描述。可憐的人類能怎么描述云彩呢?正當你盡力去描繪它們巨大閃亮的穹頂和山脊,陰影中的鴻溝和山谷,帶著羽毛般邊緣的深谷時,它們就消失了,不留下一絲痕跡。無論如何,這轉瞬即逝的云中大山與地面上更經久的花崗巖的大山一樣巨大真實?!?/p>

      “可憐的人類能怎么描述云彩呢?”每當讀到這里我就想笑。此話固然有道理,不過換個角度去想,可憐的人類常常在做不可能之事,所以也是可愛可敬的人類啊。

      1960年的云

      一直記得小學時的語文課本里有一篇文章叫《避雨》,那大約是我最早從文字里去習得天氣知識,因此印象很深。后來學習中國現當代文學史方才知道這文章其實是李凖先生的小說《耕云記》的開頭。近日翻找了出來,只有八百字,全文摘錄如下:

      今年春天,我到玉山人民公社去,走在路上,雨淅淅拉拉地下起來?!按河曩F如油”。青青的麥苗有一筷子高了,正趕上拔節。麥苗痛快地喝著雨水,似乎可以看出它們又悄悄地抽出了兩片嫩綠的葉子。

      大路旁有個小草棚,人們都擠在下邊避雨。大伙說著笑著,談論著這場好雨。有人甩著傘上的雨水,有人脫下衣服迎風晾著。這個小草棚頓時變得又擁擠,又熱鬧。

      雨正下得緊,從大路上跑來一個姑娘,十八九歲,高高的身材。衣服被淋濕了,貼在身上,不時淌著水珠。一雙很俊的眼睛,露出純潔堅定的表情。她沒有擰衣服上的雨水,也沒有跺腳上的泥,只用手輕輕掠了一下額角幾絲淋濕了的頭發。她在草棚邊上找了一塊剛能避雨的地方,就不聲不響地站在那里。

      天上亮出了幾塊黃色的云,雨停了。大伙急著趕路,像放開閘門的水一樣,一下子都涌到了路上。只有這個姑娘沒有動。她抬頭望了望天空,喊道:“同志們,還有雨!”大伙只顧挽著褲腳往前跑,聽見的人不多。果然沒跑二百步遠,一陣急雨,像篩豆子一樣又嘩嘩地下起來。

      大伙都嘻嘻哈哈地笑著跑回來,又擠在小草棚下面,因為位置還沒站好,草棚下面顯得更擠了。那個姑娘又悄悄地向外讓了讓,仍然站在最邊上。她沒再作聲,可是大家已經注意她了,就你一言我一語地和她談起話來。

      “姑娘,剛才你怎么沒有走?”

      “我看到天上有兩塊黃云,那是下陣雨的‘積雨云’?!?/span>

      “春天雨就是多!”

      “這里春天雨不多。”姑娘不同意地說,“去年四月一號到十二號就沒下雨。十三號,也就是今天,只下了四指雨?!?/span>

      “去年四月十四號呢?”一個青年故意問道。

      “晴轉多云。”

      “十五號呢?”

      “陰,下午有六級西南風!”

      “十六號呢?”那個青年好像要打破砂鍋問到底。

      “晴。一直到六月七號才下了十毫米雨?!?/span>

      姑娘記得那么清楚,答得那么流利。一年前的事情好像在她嘴邊放著一樣。多么有心計的姑娘呀!大家驚訝起來,問她的人就更多了。

      有人問:“姑娘,你是個氣象員吧?”

      “嗯,”她老老實實地回答,“我是公社氣象站的氣象員。”

      《耕云記》是李凖先生1960年發表于《人民文學》的短篇小說,當時冰心先生還為這個小說寫了評論。先生是河南人,成名后到了北京,歷任中國現代文學館館長、中國作協副主席。1953年,他因發表了小說《不能走那條路》而一舉成名,之后又有《老兵新傳》《小康人家》《李雙雙小傳》《龍馬精神》等,他的筆底一向緊跟著時代風云。

      1973年至1976年,李凖先生歷時四年寫出了電影劇本《大河奔流》。1978年,電影上映,聚集了當時中國電影界最強大的陣容,卻遭遇了慘痛的失敗。原因很簡單也很直接:作家正在埋頭創作的時候,歷史正在急轉彎。此后,先生寫作的節奏從容了下來,他開始反思自己創作的經驗和教訓。并自我評判:“人未死,作品已經死了”。

      《避雨》全文不過八百字,現在讀來依然玲瓏剔透,生動鮮活。如果一定要說美玉微瑕之處,我覺得可能是稱呼。同為河南人,且是有些微鄉村經驗的河南人,我知道農人們一般不會稱年輕女孩子為“姑娘”,多為“妞”或者“閨女”,還有,即便是在那樣的年代和那樣的場合,而姑娘稱呼人們為“同志們”似乎也不合適,這應該出自作家的想當然。

      云彩廠

      某天下班時分,我坐網約車,和師傅說起北京的云——那天的云彩也很好看。

      咱們這云呀,有時候是別處來的。他突然說。

      從哪兒來的?

      內蒙古有專門生產云的云彩廠,你不知道?

      是嗎?我驚訝了。

      我也是聽別人說的。說那邊有廠子就是專門生產云彩的。根據風向,生產出來以后就能飄到咱們這里,跟趕羊似的。

      好吧。我有些信了。他那口氣,讓我很愿意信。

      我好想去那樣的廠子里看看啊。

      張老師說

      關于云的消息基本都來自《北京日報》。我有些懷疑是不是報社里有一份專門看云的工作,若果真如此,我簡直都有些想要去應聘了。除了跟蹤報道云,還有配套文章介紹云的相關知識。如近日的云是什么云,為什么會這么美之類的。時不時地,就會看到有位名叫張明英的氣象專家被記者采訪,他是北京氣象臺高級工程師,我一直以為是位女士,查了資料才知道是位男士。

      以張老師的說法,北京夏季最常見的這種云叫對流云。如果低層中的空氣溫度明顯高于高層的空氣溫度時,大氣就處在一種不穩定狀態,低層暖空氣會做上升運動,從而形成對流。上升運動的暖空氣溫度不斷降低,當達到凝結高度后,水汽就會凝結形成云,這就是對流云。一般來說,對流云根據對流強度分三個階段,初期形成的是淡積云,這樣的云特點是云體較松散,云頂向上凸起,底部又相對平坦,看上去很蓬松,好似朵朵棉花糖在天空中飄浮。如果對流不那么強烈,這種云朵出現時就是晴天,在蔚藍天空的映襯下,看上去更加潔白無瑕。對流旺盛時的對流云就是濃積云和積雨云,云體如山似塔地層疊在一起,此時就預示著雷雨、冰雹等強對流天氣要來。

      從張老師這里我還知道了“東北冷渦”,來自東北地區高空冷渦天氣系統,被簡稱為“東北冷渦”,它會使高空大氣溫度明顯變低,從而使高低空氣溫差變大而造成大氣的不穩定,在不穩定的大氣層結條件下,極易產生空氣上下的熱對流,低層空氣上升遇冷……云來了。

      東北冷渦系統四季都有,初夏時節往往表現得更突出,極易產生強對流天氣,表現在空中就是云層復雜,云的種類繁多,且此時的北京還沒有進入三伏天,空氣濕度小,所以大氣也很透亮,能見度比較好,藍天更藍,云朵自然也更美。因此初夏可以說是北京觀云的最好時節。

      為什么有時候可以連續好幾天看到多姿多彩、形態各異的美云?

      張老師說,因為冷渦系統比較穩定,往往可以在原地維持三到五天。

      看著伸手可摘的云到底有多低?

      張老師說,看著很低的云其實也都在七八千米的高空,所以濕度和能見度特別重要。南方的淡積云美感就弱,那是因為水汽含量較大,輪廓不如北方的淡積云清晰,視覺效果自然也會差一些。

      西山那一抹晚霞

      對流云愛變且善變,往往是午后云層逐漸增加,太陽落山前后云層減弱,此時光線照在云體上就可能出現艷光四射的晚霞。這種光線也有說法,叫“丁達爾效應”。我惰性大,難得早起,沒賞過朝霞。西山的晚霞卻是經??吹?。確實美極。曾聽人說,徐志摩有言:“北京的靈性,全在西山那一抹晚霞。”便上心去找出處,卻怎么也找不著。后來便也作罷了。就當這話是他說的吧,確實也像是他說的,畢竟他寫過那么多有云的詩句。如《再別康橋》里“我輕輕地招手,作別西天的云彩”。又如《偶然》里“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偶爾投影在你的波心”。毋庸置疑,他一定是愛云的人。

      突然又想起20世紀七八十年代在鄉間的日子,也有很多云。鄉親們走到路上,抬頭看一看天,隨口就能說出云句:

      八月十五云遮月,正月十五雪打燈

      白云黑云對著跑,這場冰雹不會小

      早燒連陰晚燒晴,中午燒云雨不停

      天上花花云,地上曬死人。

      日落烏云漲,半夜聽雨響。

      黑云接駕,不陰就下。

      掃帚云,三五日內雨淋淋。

      云下山,地不干。

      疙瘩云,冷臨門。

      ……

      優美如詩。全都是。關鍵的是常常確實很準。

      很多同齡女孩的名字——是的,在我心里,她們還是女孩的模樣。有很多女孩的名字里都帶有“云”,在我的記憶里,七八十來個女孩子里,必有一個名云。愛云、彩云、秀云、麗云、小云、巧云,而叫巧云的這個,大概率生在七月七前后?!捌咴缕撸辞稍?。”“巧云”七夕前后雨水豐沛,“七月七,眼淚滴”,這雨就是織女在抹眼淚。雨由云成,云樣便也豐富,謂之“巧云”??辞稍埔乙粋€安靜地方,比如躲在樹下頭,一邊看著云,一邊在心里想。心里想什么,云就會變成什么。我試過,果然如此。

      喬葉,北京老舍文學院專業作家,北京作家協會副主席。出版小說《寶水》《最慢的是活著》《認罪書》《藏珠記》及散文集《深夜醒來》《走神》等。曾獲茅盾文學獎、魯迅文學獎、人民文學獎、2022中國好書、北京文藝獎、十月文學獎、春風女性獎、小說選刊年度大獎、百花文學獎等多個獎項,多部作品被譯介到俄羅斯、西班牙、意大利等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