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蘭·昆德拉逝世一周年|方寸間的自由
“一戰(zhàn)”結束后的世界,在奧匈帝國的廢墟上,斯特凡·茨維格回望著“昨日的世界”,他慨嘆道:“命運之手無時無刻不在抓住我們,把我們拖進沒完沒了的戲弄之中。”上一刻,還端坐于維也納金色大廳的貴賓包廂,下一秒,已經(jīng)身處逃亡避難的火車上,作為米蘭·昆德拉的老前輩,茨維格被廣大讀者牢牢地固定在某種印象上,哪怕“人類的群星如何閃耀”,也不過是帝國末路上遺民的挽歌罷了。
1929年4月1日,米蘭昆德拉出生在捷克東部的摩拉維亞,一個富裕的小康之家。他的父親不僅是國內(nèi)知名的音樂家,更是大名鼎鼎的“捷克軍團”的一分子,這支傳奇軍團依靠著建立捷克獨立民族國家的信念,是捷克獨立的最大功臣。了解這層背景之后,再來細看昆德拉本人九十四年的人生歷程,或許能夠更好地理解他幾次重大的抉擇——可以這么說,這位作家的所有選擇都基于一種“狹隘”的自由,在規(guī)則之內(nèi)的自由,作家依靠心靈去建立藝術的存在,哪怕付出的代價是永恒的錯置與誤解。
《昆德拉傳:一種作家人生》是一本不那么典型的人物傳記,除了大致上為世人勾勒出米蘭·昆德拉的人生履歷之外,更多地是對他文學、戲?。ㄒ约霸缙谠姼瑁┑慕庾x,這對于有獵奇心的讀者來說顯然是不過癮的。昆德拉不止一次地公開表示:“小說家毀掉他的房子,然后用拆下的磚頭建起另一座房子:他小說的房子。傳記作者的工作從藝術角度來說純粹是消極的,既不能闡明一部小說的價值,也不能闡明它的意義?!保ā恫唤庵~》)他例舉了福樓拜、莫泊桑、布洛赫、納博科夫、卡爾維諾等一眾文壇巨擘對于傳記作者、公眾試圖從私人生活角度解構傳主的不屑與憤怒,最后他又把偶像卡夫卡請了出來,直言:“一旦卡夫卡本人比約瑟夫·K吸引更多的關注,那么,卡夫卡去世之后再一次死亡的過程就開始了?!?/p>
作家的狂妄或許來自于其作品本身所展現(xiàn)出的豐富內(nèi)涵,一提到昆德拉的小說,如果要摘選一些關鍵詞,那么性、政治這類敏感的詞匯一定會映入眼簾。翻開他的文學世界,昆德拉幾乎一直在不遺余力地用一種調(diào)笑的口吻,用筆下的一對對男女,來暗喻他所經(jīng)歷的世界?!吧钜愿鞣N各樣的方式打擊我,但是,女人們愛過我。”(《告別圓舞曲》)這種“唐璜”式的宣言,在每一個昆德拉的故事里都可以被發(fā)現(xiàn),無怪乎讀者好奇于他的私生活。他的好友在傳記里表述,昆德拉確實很招女人喜歡。但如果僅有這一維度,那么米蘭·昆德拉就是徹頭徹尾的“男性凝視”寫作了,一旦我們因為他作品中對性的坦誠而感到厭惡,那么故事的復雜性就可能會被忽視。
《告別圓舞曲》是一部極其精彩的作品,政治、藝術、宗教當然也包括男女情愛等諸多元素,被昆德拉巧妙地編排在并不長的篇幅里。最早接觸昆德拉作品時,總覺得他筆下的人物“不是在出軌,就是在出軌的路上”,他們好像都沒有基本道德可言,比如《告別圓舞曲》的男主人公小號手克利瑪,這位享譽國內(nèi)的音樂家,是“從十二歲到七十歲的所有女人的偶像”,每次演出總有大量女觀眾圍觀,艷遇總是少不了的,同時他還有一位貌美且嗅覺敏銳的前明星太太。小說也是圍繞著克利瑪如何費盡心機,試圖說服艷遇對象露辛娜墮胎而展開的。男女之間的那點心思,結合捷克斯洛伐克在前蘇聯(lián)控制下的特殊歷史背景,讀者猶如進入了一條“復調(diào)”小道,其間是故事自我生長出的分支岔路,每一個存在的人物都在暢所欲言,將幽微乃至猥瑣的心靈內(nèi)面剖析給人看,最終用昆德拉招牌式的調(diào)笑結束一場荒誕的鬧劇。昆德拉說《告別圓舞曲》是他本人“最樂意寫的書”,我覺得這本小說也是綜合展現(xiàn)米蘭·昆德拉小說藝術的標本。
昆德拉的寫作技術最令人感到震撼的是,他幾乎只依靠小說內(nèi)人物的對話、心理活動就將故事運轉(zhuǎn)起來,傳統(tǒng)的細節(jié)敘事只占到很少的份額,也就是說小說人物在虛構故事內(nèi)是“自由”的,昆德拉本人在編織他的故事時沒有偷哪怕一丁點懶。傳記本身缺失的細節(jié)全部被拆解、安插在他的小說故事里,《昆德拉傳》所提供的是索引,當讓-多米尼克·布里埃在行文中為大家點出小說的具體篇目時,如能按圖索驥,必能了解傳主的幽微心思。
言及昆德拉,還有一個繞不開的話題,那就是藝術的“介入”。這個關于文學(以及其他一切藝術形式)的旨趣問題,其實一直纏繞在昆德拉的文學創(chuàng)作中。早年,他傾慕馬雅可夫斯基,用詩歌來擁抱蘇聯(lián)語境下的宏大主題——“其中(尤其對我們年輕人)也包含著美好的幻想,那就是我們,我們將開創(chuàng)一個時代,在這個時代里,人(每個人)不再置身于歷史之外,也不再處于歷史的腳跟之下,相反,他將引導歷史,造就歷史?!笨梢哉f,正是青年時期對于“大主題”的思辨以及部分認同,鑄就了昆德拉之后的“格格不入”。在諸多歷史重大轉(zhuǎn)折點上,這位曾經(jīng)的捷共成員始終保持著難得的理性,他既對各類藝術僵化感到不滿并且大聲疾呼,又對已經(jīng)在醞釀的革命保持著距離,他的理性被革命領袖哈維爾定義為“軟弱”的不堅定分子。所以當這位知名小說家選擇“流亡”法國的時候,昆德拉就知道他已經(jīng)無法再回到捷克,學習法語,放棄用母語進行寫作,徹底切斷了自己與祖國的所有聯(lián)系。
米蘭·昆德拉所秉持的是藝術并不介入生活,或者不直接參與歷史。他用托爾斯泰的《戰(zhàn)爭與和平》和真實的拿破侖戰(zhàn)爭來舉例,“他(托爾斯泰)談論歷史時,并不像歷史學家所做的那樣對準確地描寫事件感興趣……他對作為人類存在新的維度的歷史感興趣?!毙≌f家在為自己謀求一種“特權”,這種特權可以使他擺脫套在頭頂上的那些政治化標簽,但與此同時也會讓他陷入了自相矛盾的處境。昆德拉一直拒絕把自己的命運放到一個受害者的位置上,他公然與法國媒體唱反調(diào),每每在接受采訪時給出記者不喜歡的答案。從他移居法國到捷克斯洛伐克的政權再度更迭,這十四年里,他從未表達過回到故土的愿望。1985年起,他甚至開始了“隱身策略”,想方設法不讓自己有任何公眾活動。這一時期,昆德拉反對自己的作品在國外尤其是捷克出版,他深切地擔心自己流亡者的身份,以及小說中“虛構”的政治性遭到國內(nèi)讀者尤其是青年人的誤讀。這種姿態(tài)很容易被認為是一種傲慢,這位捷克當代最偉大的文學家成為了捷克人最厭惡的作家。
在閱讀昆德拉小說的時候,總令我想起另一位“格格不入”的知識分子代表——薩義德,他們都是堅定的懷疑論者——“流亡和錯置是有裨益的,疏離造成了批判的距離?!保ā陡窀癫蝗搿罚┑c薩義德不同的是,米蘭·昆德拉更為貪戀文學世界所賦予他的方寸間的自由。在談及身為音樂家的父親對他的影響時,他說父親將每個音調(diào)比作一個小小的皇宮,在那里,每個音符分別由國王、中尉和達官貴人代表,彼此之間形成等級上的關系。大約是音樂中秩序的啟蒙,讓昆德拉的小說中充滿著多聲部的合唱,也讓這位作家在后續(xù)的人生中逐漸明白規(guī)則就是自由,或者說人的自由只有在規(guī)則內(nèi)才能成立,小說中的處處道德失格正是在揭示人的局限性。
“他沒有意識到,時代已經(jīng)變了,即使在歐洲,歐洲也不再被視為一種價值。他沒有意識到,他越過他那平坦的國土的邊境、通過電傳發(fā)出的句子聽起來已經(jīng)過時,永遠不會被理解?!保ā兑粋€被劫持的西方或中歐的悲劇》)米蘭·昆德拉的人生故事在2023年畫上了句號,但是彌漫在他虛構世界中的多元、矛盾、沖突仍然會糾纏著人類,方寸幾何,自由幾何,永遠不會過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