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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楊知寒:江湖夜雨 
      來源:中國作家網 | 楊知寒  2024年07月11日16:22

      十年是個大科目,都有些無話可說。從二十到三十,正是一個人從學生到所謂社會人的時段,然而細想,沒怎么學生氣過,現在更不夠江湖。文章是始終存在,江湖又作為人世代稱,那么即便渺小,如夜中一滴雨水的人,也要落下自己的跡象。

      按第一篇發表的小說來算,正式寫作,今年是第六載。論起雜七雜八的,和紙筆結成緣分,源頭就長一些。童年少年時代,光陰是一分一分捱著過,沒快速消磨的手段,反將愛好都變成扎實的記憶。如單機游戲盤,如拼圖盒子,如日記本上應付寫的一篇篇小故事,寫作最初作為消遣出現,到現在幸運的是,它仍和其余游戲一樣,帶給我造夢的歡愉。創造出一個世界,過去多見爽利,現實中失卻什么,都能在文字里找回,甚至虛擬出從未見識的景色,安排一個英雄豪杰的自己。像《武林外傳》中,白展堂要秀才在小說里實現的那樣,“倆大宅子,一妻一妾。”多少美夢,多少痛快,爸媽以為我在屋里用功,老師以為我在課上猛學,將頭一埋,水筆一提,便消失于此一時空,我早在華山頂端,與眾英雄論下長短。文字是日常外的宇宙,寫著讀著,自有老氣橫秋的面貌,青春在拔苗助長中度過去,叫人任何時候念起,都想掐上會兒腰,相當嘚瑟。

      愁緒后知后覺,早慧者必晚熟,大概這個道理。而有了歡樂的底色,憂愁也經不起捱受,它漸漸虛浮,變成冷言冷語下頭,自我珍視的一捧弱火。不輕易點燃,不是想點就能任其生發的根苗,后來,它越來越難捕捉,幾乎要靠焚香祝禱,才得來燙心熱肺的一點觸。又再明白,這大概是時間魔法的發生,讓一個人無知無覺,踏入了成人世界麻木的傳送帶,如不再捕捉,不再等待,麻木便將成為后幾十年不可避免的歸宿之地,要一直訓練自己不要溫順地,步入任何一個良夜。訓練,是對自己的好期許,惰性,是難抗衡的本真,在這個立場上,何止十年,往后要戰斗的對手層出不窮,盡為高手虛影,嗖嗖出招,要躲要防,仗一個沒意思的,如履薄冰。

      捕捉住這些感受之前,為給自己安身立命,尋個快樂事情做,我先開始寫了。大學畢業前后兩年的網絡寫作,常被提起,作為現在選擇嚴肅文學寫作的,一種對照。其實沒更簡單的想法了,想找點兒事情來做,想自己掙錢自己花,別白白在家里待住。我寫得并不出眾,每日的字數要求,讓我覺得被紀律管束,不能適應,寫不出花頭。如今再想,和小時候寫的那些意淫故事一樣,有了喜悅的回顧。雖然寫得啥也不是吧,過程有意思;雖然不愛每天坐凳子吧,到底訓練人能坐住了板凳,即便是坐冷板凳。這段經歷,獲益良多,一來知道了自己長短,二來養成一些好的習慣,冷落是能鍛造一個人的韌性的。寫作是工作,更是興趣,是游戲,是我自己。別扭的情緒少了,順應的感覺增多,即順應我想順應,該順應的事兒。相比青春時代,心思緩鈍,對生活真正開始熱愛。

      曼妙的事情,實在太多,而受苦的感覺,從未被消減。它們矛盾,相輔相成,讓我偶爾出鞘,仗義一回,不忘收刀擦血,再干一杯酒。這樣說很輕易,卻是實感,個人有個人的活法兒,文字有文字的出路,從不認為文字會耗減了我對人世運命的信心。說到這里,或該聊到后頭的寫作,后頭的寫作,走一程看一程,不看也行。不干這個,還干別的,悠悠一世,誰還能止步不前,幸運地往后撤呢。

      2018年冬,我自己在家,突發念頭,也是找不到事做,寫一個家族里的親戚,不及考慮任何技巧,怎么想來怎么寫。《黃桃罐頭》,一個現在被東北孩子化為神明的零食罐頭,蔓延進了記憶的虛空,當晚結成文字,在一張干黃老邁,然而帶有童稚的面皮上。那是我熟悉的家里親戚,一生未婚未育,靠帶大別人孩子為生的姨奶。有次回家,奶奶興致很高,她拿出家里的相冊,一本接一本,急于讓我指認上頭的每一張,是否還有記憶?我當然有,被家人圍在當中,視線偏偏溜去坐在一旁的姨奶身上。我永遠忘不了后者在餐桌前坐下的樣子。相比我們團聚在沙發邊歡笑一堂,她離了那么遠,仍笑著,看著,即便根本不可能清楚地看到照片。她假裝參與,此時對她的冷淡,就是一種罪孽。她在望向她沒能擁有的事,然而真心實意為著姐姐一家高興,叫我在一瞬間,想出許多早被埋藏的往事。這篇小說她不會看到,不希望她能看到,提醒一個人她所受過的苦難是殘忍的,也許,寫作于我就是虛假的慈悲心。若我真的慈悲,當日該扔下相冊,到她身邊去,即便無話可說,也找點什么說出來。我沒有,我僵僵地坐在原地,懇求姨奶不要再向我身上看來。她臉上的歡樂迅速和她受過的、正在受的冷待劃歸一處,好比過年時候家家放鞭,最終蕩散在半空的紫煙。

      如此種種。說過幾回,寫作于我最初是種暢快,后頭更像自贖。贖罪會講條件,快樂不講這些。快樂就是快樂,原諒的達成則需要更深更久,更無處圓滿,經常充滿遺憾。為求個人再輕快些,文字一再挖掘時空,將錯過的沒達成的善意,替換另外一重緣分,虛虛實實,講述一遍。越是冒進,越有意思,當退路只是空設,無非是千百次發現,你無法達成所愿。保持了遺憾的可持續,寫作總有挖掘點,后來的一些事,沒有身受,但有感同,這樣跌跌撞撞,竟也完成下來。這般來說,保持心性的敏感,和心性不在敏感中被跌破,才是一大課程。課程里陸續拔劍、砍殺、看酒、賞花,夜雨從未停歇,更深露重,從心繁,續續下到心靜。

      心沒多靜,為取樂淡掉一半。享受每一日的晨昏白晝,和兩只貓兒,相伴嬉戲,做兒童游戲,做我父母滿意中的,心正眼正的大人。每日,我走在錢塘江畔,想到仍是少年時覺得浪漫的事,那時的無話可說,嚴守秘密于心防,卻在紙上布陣,寫下諸多困惑與期望,一直是我寫作的規訓。不要看輕孩子時期做下的決定。彼時心無旁騖,何曾想過東西?到了三張,女性年齡焦慮也來得緊,在書桌上擺面鏡子,過去是為了對照人物該做出的表情,現在寫到抓耳撓腮時,更多對照自己,哪里見老一些,看著有多蠢笨。看久就笑,酒杯常在手邊,倒頭一悶,不了解的時空也近,現實中自我退去,魂魄化為他者。哭笑一回,寫點兒自己覺得痛快的東西,像拼圖找著了合適的一塊,順心舒暢,夢中湖海縹緲,遠望殺聲一片。

      媽媽常說,要做情緒的主人。做來做去,也做不到,或者說寫作者,是要做許多他人情緒的代言人,要繼續寫,便無可推諉。覺著正是這樣的過程,讓人之為人,不淪陷于不仁。常痛切,常感傷,也常放聲大笑,驚嚇我兩只貓兒,上下逃避,竄天入地。朋友圈總寫感謝,字不多,意思也不變,是對過去的時間也好,未來也罷,抱一種有客人到來的招待心。相信許多未見發生的事,轉轉圜圜,或為恒常,在所有事實面前,寫作者力單勢薄,單憑一念,如劍士命運伶仃,砍砍殺殺全無章法,殺招在于平靜,平靜煙云也好,平靜己心也罷;所謂決勝,落在因果前定上頭。到此十年。

      黃昏時近,心心念念游戲還有一關,兜兜轉轉故事還有一章。更重要的,晚飯沒做。十年來,無甚長進,再有十年,還希望保全當下。眼瞧一家家燈火亮起來了,江湖不必總夜雨,總有燈盞,照各家人歸,也十分好。想著話說到這里可以了,貓又再叫,可愛可憐的小家伙,再豪俠,也架不住它們一肉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