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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草原》2024年第4期|離離:樹洞里的光
      來源:《草原》2024年第4期 | 離離  2024年07月15日08:05

      上車之前,我就沒打算下車,除非這車爆胎。車上有很多人,有的靠窗坐著,有的站著,擠在一起,下一站,還有更多的人等著上車。車站的光照著他們,那些未知的、充滿誘惑的光,給了他們憧憬,卻掩去了中途可能出現的意外。車一路行駛,不知要開往哪里。車窗外的樹木嗖嗖地往后退去,路上的行人也是,在他們極速退去的那一瞬,我又有點后悔了,還沒問清楚要去哪里,就跟著人群上了車,我突然有點緊張,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去哪里,是不是上錯了車,我想下車,可車里的人太多了,高的矮的胖的瘦的,一個挨著一個,我想往后車門口擠,但擠不過去。他們都對我不理不睬,窗外的景色逐漸模糊,我心里越來越著急,一著急,自己的呼吸都開始變得困難,我感覺快要窒息了,就找就近的車窗玻璃,但推不開,就拼命地砸,也沒人勸我一聲,更沒人拉我一把,旁邊都是一個個冷漠又滄桑的面孔。我大喊“停車,停車”!可還是沒人理我,我急得一頭撞上去。

      我終于把自己撞醒了。

      我的頭暈乎乎的,一看窗簾都沒拉上,窗外灰蒙蒙的,我什么都看不清。一看手機,快十二點了,發現家里的人都還沒回來。我忍不住起來在陽臺上看了幾次,馬路上的燈光孤獨又清冷地照著,路上幾乎沒有行人,偶爾有一輛車經過。兒子的手機因為打游戲被我摔了,他現在在哪兒我也沒法兒聯系,連著打了他幾個同學的電話,他們都說沒在一起。給這個家里的男人打電話,聽見他們一幫人口齒不清地還在酒桌上瞎扯,我就把電話掛了。

      還是我自己出門找兒子吧,這又不是第一次。

      沿著一條長長的街道走下去,開始感覺自己還走在路燈的光里,后來走著走著,就沒有光了。我眼里的光和耳朵里的光也越來越少了,我漸漸地什么都看不見也聽不到,就那么茫然走著。已經快凌晨一點了,我又沿著環城路走了大半圈,越走心里越凄涼,我不知道這樣能走到啥時候,會走到哪里,走著走著,就感覺不是在找兒子,而是在找我自己,各處的燈光和我一樣,安靜地照著它們能照見的地方,似乎有點力不從心。感覺自己無助的時候我都會抓一下頭發,就感覺有了頭緒,我抓了一下自己的頭發,發現掉了一大把。最近,我的頭發大把大把地開始掉,心里更是煩躁又恐慌,想起那天理發的時候,理發師在手舞剪刀給我剪發的同時說,你看看鏡子里的自己,皮膚都成啥樣了,本來底子這么好,女人應該對自己好一點,別舍不得為自己花錢……她嘰里哇啦說了一大堆,說得我頭都暈了,本來就只是每個月修一下短發,結果被她整了個爆炸的款。不過被她那么一說,回到家后我還真仔細看了看鏡子,發現我幾乎不認識里面那個女人了,皮膚蠟黃,眼袋烏黑,魚尾紋法令紋橫七豎八。不過她還真提醒了我,隨后我找了個文眉的,先把自己稀稀疏疏的眉毛給搗鼓好看了,然后買了一大堆面膜,每隔一晚就貼一張,拼命給皮膚補水,沒想到一個月下來還真是有很大的轉變,皮膚是比原來水潤多了。但那種沒有光澤的暗黃還在。

      閨蜜說,你那不是缺水,是缺男人,你花那么多冤枉錢干嗎,有這閑工夫,先把自己的男人抓回來。

      一想到這些,我就想哭,眼淚吧嗒吧嗒開始往下掉,我想趁著四下無人,放聲大哭一場,這么多年來,就這么一直憋著,心里委屈,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連個哭的地方也沒有。當初我媽死活不同意我們在一起,她說,到時候別后悔得連個哭的地方都找不到。現在還真是的,沒處去哭,也沒法兒哭,哭什么呢,哭給誰看呢?哭完了日子還得繼續啊!這一想,我感覺哭都是羞恥的,我哪里還敢放聲哭呢,淚都不用擦了,讓它們悄悄地流,滿臉地流,淚流過時,就感到自己還是溫熱的,潮濕的,就感覺自己里里外外還是相通的,而不是只被一副蒼老的外表包裹著。淚流在臉上,流著流著就開始往下掉,滴滴答答落在衣服上,最后連衣服都是濕的了。淚不停流著的時候,我感覺自己身體里的那條河開始涌動,有了美麗的水紋,和一層一層的小波浪。

      走了太多的路,實在走不動了,我在體育館門前的臺階上坐下來,那里至少還有燈光,太黑暗的地方實在不敢去了,萬一再跑出來個啥嚇人的東西,那我更完了。快凌晨兩點的時候,我的手機終于沒電關機了。

      我的世界又靜下來了。

      我的心也靜下來了。

      喝醉的男人回家了。門口的燈開著,一雙鞋慌亂倒在一邊,鑰匙也丟在地板上。我把倒了的鞋放好,把鑰匙撿起來,放到鞋柜上,先去兒子的臥室,看看他回來沒有,一看空蕩蕩的,心里又是一陣難過。兒子也不是第一次離家出走,之前幾次都是去了同學家,不知道他今晚睡哪里,床還習不習慣。我真是后悔死了,打游戲就打游戲吧,我干嗎要摔了他的手機,可以和他好好說啊。我這是怎么了?再看另一個臥室,男人衣服都沒脫,就那么趴在床上睡了,像一只大蝦,即使我開門,走動,他也聽不見,即使聽見了,也是裝作聽不見吧,他怕我又跟他鬧。他每次喝完酒回來就是各種裝,裝醉、裝吐、裝睡。可是,你再怎么裝,能裝得過生活嗎?生活已經是它的樣子了,晚上再怎么裝,還能繼續裝過明亮的白天嗎?

      我在兒子的臥室里睡了,走了一個多小時,倒把自己整累了,洗都沒洗,就上床睡了,洗干凈給誰看呢?洗水嫩給誰看呢?不知不覺中,我迷迷糊糊睡著了。睡夢中感覺有人進來,一睜開眼,發現是兒子,他在收拾書包。我翻身起來把他抱在懷里,我嚶嚶地哭。可兒子說,媽媽,對不起,以后我不打游戲了,再不惹你生氣了。我說,是媽媽不對,兒子,我給你買個新手機。我使勁抱著兒子,就怕他又逃了似的。兒子說,媽你再睡會兒,我上學快要遲到了。我嘴里嗯嗯地說著,可還是跟著他到門口,看著他背著書包下樓,到樓梯拐角處看不到了,我又跑到陽臺上去看,看著他過馬路,向著學校的方向走去,我才安心。

      九點多的時候,我正在單位編一篇當天的公眾號推文,兒子班主任打來電話,說孩子今天還沒到校,問我啥原因。我說,去學校了呀,我看著他出門過馬路的,和每天一樣。班主任說,真沒來,也沒請假。趕緊聯系找找吧,看能去哪里。我一下子就蒙了,這孩子,早上不是好好去學校了嗎?現在又能去哪里呢?我趕緊給家里的男人打電話,想讓他一起找找兒子,結果他掛掉電話,微信發過來兩個字:開會。開個他爹的頭啊,天天開會,不就是個破鎮長嗎?天天開會開會,兒子不見了還開個辣子。但是,我又能去哪里找呢?急匆匆從單位出來,到大街上,我兩眼空茫茫地走著,想不到他能去哪里。同學都在學校,他會去哪里呢?他身上應該沒什么錢吧?我得趕緊給兒子買個手機,我把他的摔了,估計還在跟我慪氣呢。我走進一家手機店,給他選了一款,貼了一個四十塊錢的膜,說是摔不壞的,一出門就感覺被忽悠了。我想,再也不摔他的手機了,摔了還得我花錢再買。

      我又開始在大街上空茫茫地走,我一想兒子早上走的時候穿了校服,我就找他們校服那種藍色的,袖子上有兩道紅條的。從南街走到北街,又到西街,其實等于大海撈針,在人群里找一個人真不容易。快到中午了,人還是沒找到,我突然想起來,他應該會找同學借手機登錄微信吧,就趕緊給他微信上留言,把新買的手機拍了照發給他。路上也沒心情買菜,到家里時只想著煮點面條湊合一頓算了,又不知道幾個人吃飯,所以又在沙發上坐了會兒。聽見有人在開門,聽鑰匙轉動的聲音,就知道不是兒子,兒子每次回來開門,都像后面有狼追著一樣,只兩三秒時間,人就已經沖進衛生間里了。看他經常那樣,我有一次問,學校的廁所門鎖著嗎?這事你都得回家辦,憋壞了咋辦。結果兒子說,怕挨打啊,不敢去,好多同學都在廁所挨過打。我說,那干嗎不告訴老師?兒子說,給老師一報告會被打得更嚴重,誰都不敢說。我真是心疼呢,所謂的校園霸凌,原來就在兒子身邊呢,從那以后,每次瞅著時間看他從樓下走過來,我就趕緊把門打開等著,怕孩子著急。今天我又忍不住到陽臺上看,他們學校的學生已經三三兩兩騎車上來了。我一直盯著騎車的男同學們,生怕錯過一個,但也怕看著看著人都走完了,沒有我要等的那個。

      男人說,怎么還沒做飯,下午兩點半還有會呢?開完就得下鄉。見我沒吭聲,他又說,今天吃什么,要不點個外賣吧,吃完還能躺會兒。我管你吃什么?我心急如焚,看樓下馬路上的學生都快走完了,真沒等到兒子。我說,你自己點吧,我不吃了。他說,兒子呢,怎么還沒回來?我說,你還知道你有個兒子啊?你問我,我怎么知道他還沒回來?你不會打他電話問問嗎?他嘴里嘟囔著開始打電話。打不通電話又轉過來說,你怎么不問問他的老師和同學?就差那么一刻,我感覺自己被尖利的東西觸著了,氣球一樣就要炸開,長久以來擠壓在自己心里的那些怨氣,早已把我撐得快要爆炸了,我正要張大嘴,用我最堅硬的被磨得像刀子一樣鋒利的骨頭喊:你怎么不去找呢?兒子是我一個人的嗎?這時,我突然聽到兒子開門的聲音,還是急匆匆的樣子。我趕緊往門口跑,要給他開門,結果門已經開了。兒子說,媽媽,趕緊讓一下,我急著呢。說完,人已經沖進衛生間了。我轉身看男人,他正往這邊走,氣呼呼的,我想他肯定又要罵人,我趕緊做了個手勢,讓他別說話。我心里一疼,既然兒子裝作一切沒發生,那就當什么都沒發生。

      吃完飯,我跟著他到臥室,把新買的手機放到他的書包上。我悄悄說,兒子,對不起,媽媽不該摔你的手機,別給你爸說手機的事,這是咱倆的秘密。兒子說,好的。等這個家里的一切終于寧靜下來的時候,我在陽臺上看著樓下急匆匆趕路的人,每個人都走在一樣的光里,午后小城的街道又恢復了擁擠和熱鬧。我牙疼得厲害,因為有好幾顆蛀牙,之前去過幾次牙科診所,他們建議我把壞了的全拔了,因為那幾顆大牙都已經沒救了,還影響旁邊的牙齒。那幾顆壞牙,就像人群里的幾個壞人一樣,攪得我吃不香睡不好。我又去了一趟康美牙科,女牙醫聲音很溫柔,可能是私營的那種模式,顧客就是上帝,就是衣食父母,你不能對上帝兇,更不能對父母兇。女牙醫越溫柔地勸,我就感覺她已經瞅中了我滿嘴的空缺處,她似乎能穿透我,能看清我有多少顆牙,其中多少顆是已經壞了的。在她眼里,壞掉的越多越好,那些壞掉的都金燦燦亮晶晶地閃爍著她喜歡的光,我一張嘴,那些光就稀里嘩啦往出掉,具體掉多少,她可能已經計算好了。

      女牙醫說,準備好了嗎?你看看,肌肉已經開始萎縮變形了,今天給你做治療吧。前兩天,一個七十二歲的老太太都還花了兩萬多,做了一口全瓷牙呢。我建議你也做全瓷的,以后萬一要做個CT或者核磁共振啥的,甚至做個手術你都不用再折騰去掉假牙,你還這么年輕,要對自己好點,這錢是花在自己身上的,只有牙好了,你才能吃得好,吃得好身體就好。

      這已經是第二個對我說“你要對自己好點”的人了。我一算,我離退休還有好多年呢,我要每天在同事和領導面前晃來晃去,要在親戚朋友面前晃來晃去,隨著年齡增大,和他們面對面聊天的次數也越來越多,以后還要在兒媳婦和親家面前晃,和他們在同一個桌子上吃飯的機會越來越多,我離七十二歲還有一大截呢,想到這里,我說,治,我想好了。我徹底敗給了那位陌生的七十二歲的老太太,或者說,我是徹底敗給了她兩萬多的一口全瓷牙。所以,有時候被打敗只是分分鐘的事,可能就是那些無形的東西,并不需要真刀真槍地來。隨后他們給我拍了個口腔切片,然后敲定左下右上左上右下某某牙需要被拔掉。我問,牙根也是壞的嗎?她說,已經壞掉了,得拔。她又問我早上吃了沒,有沒有在生理期,有沒有心臟病高血壓等,我說其他一切都正常,開始吧。

      他們不費絲毫之力就給我左上左下一共拔了四顆壞牙。我咬著一口藥棉回家了,因為打了麻藥,我的左半邊臉都是木木的。回家后給兒子點了外賣,我鉆進臥室再沒出來,我感覺自己哼哼唧唧得都有點嬌氣了,實在是想要一絲安慰。

      兒子回來了,又是急著開門,跑步入廁,然后問,媽,今天啥飯?他聽見我在臥室里,就進來看。我說,我拔了幾顆牙,有點不舒服,給你點了外賣,今天你自己吃,我想躺會兒。他“噢”了一聲,我期盼著他會問我一聲,你疼不疼,或者說,那你能不能吃點什么,結果啥都沒有,就一聲“噢”。我的眼神里有明顯的失落和失望,但兒子沒發現,就已經去餐廳了。男人從鎮里回來了,說第二天又要去開會。他見我躺著,說自己吃過了,放個東西還得出去一下,幾個朋友約了喝茶打牌,我說“嗯”。他也沒問我為什么躺著,而不是在廚房或者別的地方忙,就出去了。

      經過幾次折騰,前前后后兩個多月,我的牙總算捯飭好了,真是錢花在哪兒哪兒就好,我以前從來不吃各種硬的食物,因為嚼不動,我說話都不敢張大嘴,怕別人發現我的大牙缺了幾顆,我不敢靠近別人說話,怕別人聞見我的口腔里有異味。因為幾顆壞牙,我一直都是膽怯的,不自信的,現在好了,我終于可以開懷大笑,可以大口吃肉,嚼得吧嗒吧嗒的。我想發出一點聲響,證明我把壞掉的牙都給除了,我嘴里的聲音清脆,口氣清新,我的臉上洋溢著藏不住的歡笑,我不再擔心下巴的肌肉萎縮而導致自己提前衰老。這一切發生了之后,我整個人都好多了。但好了那么一陣之后,我才發現其實也沒幾個人關心這個,對我來說這么重要的事,對他們來說都是無關緊要的,只有我媽那天問我,你補牙花了多少?我說,一萬多。她說,你燒錢啊,補幾顆牙能花那么多?你大姨做了一口假牙才四千多,你補的是金牙嗎?我說,嗯。

      接下來我還想給自己做個手術。

      我膽結石查出來有好幾年了,醫生建議做手術,我一直硬撐著。發病疼的時候那叫一個要命,蜘蛛一樣縮成一疙瘩趴在床上,疼得人想打滾兒,但最終也只是把屁股撅起來偷偷哭。那天男人說,大夫讓你平時多跳多運動,是因為石頭們擠在一起把膽管堵住了,活動活動它們就錯開了,在樓梯上多跳幾下就不疼了。我真想對他吼,跳你奶奶的,我疼得氣都上不來,腰都直不起來,怎么跳?但我還是忍了,繼續撅著屁股趴在床上,咬著牙流淚。多少次都那樣挨過來了。兒子上小學時我忍著,因為做了手術沒人做飯,孩子沒飯吃,兒子上初中后我繼續忍著,因為怕耽誤兒子中考,現在他上高一,已經長大了,至少可以自己獨立去找吃的,肚子餓不了。我聽說我一個同學的媽媽就是因為膽結石拖成了癌,命都沒了,我一個朋友的父親也是膽結石轉癌癥,后來連三分之二的肝都一起切掉了。我一想到這些,后背都發冷,我還年輕呢,這個手術現在必須要做,不能再拖了。我馬上聯系了縣醫院的外科主任,他說,你這個手術早就該做了,下周正好有一個省里來的專家,你準備好周三來醫院先做檢查。

      做手術的時間是定下來了,但家里怎么辦?家對很多女人來說都是一個堅硬又沉重的殼,走哪兒背哪兒。那天晚上,男人喝完酒回來,因為是周末,第二天不用早起上班了,他說,該交一次公糧了,最近太忙,有點對不住老婆大人。看著他大腹便便嬉皮笑臉的樣子,我突然很反胃,是他想解決生理需求了吧?我說,外面的人這幾天不方便了嗎?你能不能別總這樣陰陽怪氣地說話?他一下子蔫了。我知道,只這一句,就能把他的興致全給攪沒了。我說,那你找溫柔的去說,我就這樣了,沒興趣,不稀罕。他瞪了我一眼,開始上床。我說,我這周三去醫院檢查,得做膽囊切除手術,有省里來的專家。他看了我一眼,說,我后天去外地培訓,得兩周,等我回來再做,幾年的舊病了,又不是等不了這幾天。男人取出來一支煙,要找打火機。我說,臥室里不抽煙不行嗎?他翻身下床,去了陽臺。抽完煙進來,他說,要不找你弟簽字,我不好再跟領導說不去了,機會難得,完了我爭取早點回來。我說,好。

      周三我去了醫院,周四他去了外地參加培訓。周四晚上是手術前的清腸,之前做過一次手術,我知道這是必須的,但讓我意外的是,這次的做法又不同于上次的,一個看似裝了肥皂水之類的東西的袋子掛在輸液架上,讓人側身躺到床上,護士用一根管子往腸子里面輸液體。我就感覺自己身體里突然涌進來很多泡泡,把各處的空隙都填滿了,那些泡泡越來越多,后來又一直想往外擠,把我的五臟六腑都擠得痛苦不堪,我都聽到自己身體里咕咚咕咚的聲音,由小變大,由遠及近。然后,我們都開始往衛生間跑,第二天做手術的一共十個人,聽說有一個因為太緊張血壓飆升,暈過去了,臨時退了場,剩我們九個人共患難。弟弟代表家屬幫我簽了字,他說感覺責任重大。我笑了笑,說,我得趁還沒進手術室的時候錄一個視頻,把一切都交代清楚,萬一出現啥意外,證明與你無關。

      我笑著笑著就想哭。

      那天晚上我因為緊張無助,整整一夜沒睡,好不容易熬到第二天天亮,護士拿來了手術服讓換好,然后等通知。我被排在第三個,我想這個位置應該是最好的,排第一個的,萬一醫生還沒進入狀態,手里那把手術刀劃深了或者切偏了咋辦,排到后面,萬一醫生疲憊了,讓某個徒弟練個手呢。我坐在病床上等,感覺床輕飄飄的,我自己也輕飄飄的,有點壓不住,就想飛起來。時間過得很慢,終于等到我了,我全身的每一根神經都緊張起來,感覺自己走路時身子都變得僵直,暈暈乎乎跟著護士進了病人專用電梯,直接上到九樓,然后在手術室門口繼續等,五分鐘,十分鐘……心里終于平靜下來的時候,我感覺自己眼睛里死死盯著的那扇門被緩緩打開了,我驚恐萬分。這輩子最害怕的就是在自己身上動刀子。有人拿刀子一下一下地劃,新鮮的血想奔流出來,鮮紅的肉想緊緊裹在一起,有人想破壞它們原來的存在秩序。我多想逃,想躲開這一切,可又能逃到哪里去。麻醉師讓我放松,我的嘴上被罩了什么東西,他們蓋住我的身體,蒙住我的臉,全程都是冷冰冰的,一句話都沒有,沒有絲毫的關心和安慰,人與人之間的距離極遠,像隔著一座山。我還在身體之外游離,開始一件一件找能讓我全身停止下來的事,他們已經打開了三個洞口,我甚至聽見了手術刀咝咝游走的聲音,那么細微,那么果斷,很快就取走了他們想要的。我還在遙遠的地方找尋一個人,想讓他在手術室外面焦急地等,不停地在門口張望,我一睜開眼看到他時,就能哭了。

      醒來時,我的身體里插了一根管子,另有兩處已經被包扎好。他們推我進觀察室。我侄女說,她看到我從手術室推出來時眼睛緊閉著,但眼角留下的兩行淚痕,讓她很難過。也許我在昏睡中沒忍住就已經哭了,醒來之后又得繼續體驗活著的艱難。其實,人最怕的是清醒地活著,你總要想東想西,總要思前想后,總覺得啥都放不下,麻醉后真好,啥都可以放下了。那一刻,我就寧愿自己永遠不再醒來,因為有人在你身上劃刀子你都不覺得疼,有人在你心上劃刀子,那肯定也感覺不到疼。

      觀察室里人越來越多,一個個被推出手術室的人還在昏睡,病人睡著,陪護的家屬都在說笑,不像在病房,倒像是從各處趕來聚會。我全身軟軟的,沒有一絲力氣,眼皮都抬不起來,就那么一直躺著,可能麻藥有點過量,我感覺有些心慌,煩躁,身體想動也動不了。疼痛像一些冷光,罩著我。后來,下了一場雪,雪越來越大,越來越厚,只幾個小時,雪就覆蓋了一切。有時在一場大雪里抬頭,看不清前方的路和人,眼前越來越模糊,雪花從遠處來,從高處來,雪落在我臉上,在我的臉上彈奏著悲傷的曲子。雪像疼痛壓著一切裸露在外的東西,它讓光禿禿的樹枝疼,讓馬路疼,讓黑夜借著我的嗓子,最后低聲哭出來了。

      第二天,我弟弟拿來了五個蠶豆大的花花綠綠的石頭,他說,給你洗干凈了,顏色夠鮮艷的,看看吧,都給掏出來了。我終于看到那幾個折磨了我幾年的石頭,表面被磨得很光滑,還真是五顏六色。常說摸著石頭過河,現在我摸著石頭,把河流搬到了臉上。我說,我得拿回家供起來。我不知道自己的膽囊是啥樣的,還是覺得有點可惜,一個伴了我幾十年的東西說沒就沒了,怎么說也是我身體的一部分,它一直聽見我心里的話,體外的話,有時候我自相矛盾的語言擰著交織在一起時,它可能也會疼,會不舒服。它在我身體里時,我看不到它的模樣,它被切下來我也沒看到它的樣子,想象中應該是橢圓的吧,最好沒有棱角。因為我們長時間相互折磨,即使有棱角,也早已被磨平了。

      我從觀察室回到原來的病房。那幾十步走得真是緩慢,真的艱難。我反復幾次抬頭看樓道的另一頭,好幾次剛走了幾步就停了下來,喘氣,疼痛,難過,旁邊有親人扶著,可我感覺自己已經撐不起來了。

      在醫院一周后,我出院回家。

      我媽來照顧我,給我們做飯,幾天后,我從臥室搬到書房,也許,這只是個開始。有時候,我們需要一個借口,開始或者結束。那也是十幾步的距離,我卻走得果斷又干脆。

      書房只有八九平方米,向北屬陰,房間整體上是個長方形,但我感覺像一個洞。我躲了進來,這個洞是生活早就給我準備好的,其實躲也躲不開,有時候徹夜地黑,沒有一絲光,但我突然覺得心里踏實了,仿佛這早就該是我自己的安身之處。我把原來臥室里自己喜歡的小東西一點一點搬過來,按自己的喜好擺放著。我像小時候讀過的故事書里的小松鼠,把過冬的糧食在樹洞里一點一點堆起來,把對生活的希望重新積攢起來。

      我媽說,好好躺著,別再掙著了,瞎折騰什么,過兩天還得搬回去。我想,就這樣挺好,再不搬了。感覺很無力時,就想躲起來,找這樣一個洞,一個陌生的地方,我小而細微地蜷縮著。之前,我的身體里黑壓壓的,即使藏了什么,它們也是找不到出口的,除非借助外科醫生的手術刀,給它們開出一條道。似乎是一位大樹一樣的母親收留了我,她全身的幾處樹洞是我最喜歡的,她子宮一樣暖暖的巢,挽救了我的身體里日漸消失的光和母性。現在好了,有了這樣幾個洞口,白天黑夜都透著光,快樂的光、疼痛的光、失望的光、等待的光、絕處逢生的光。總之,各種光錯綜交匯,我現在感覺自己全身都是明亮的,沒有一塊陰影。

      【作者簡介:離離,甘肅通渭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參加詩刊社第29屆青春詩會,就讀魯迅文學院第31屆高研班。作品發表于《人民文學》《詩刊》《星星》《朔方》《青年文學》《作品》《山花》《四川文學》《西部》等刊物。出版詩集四部。曾獲《詩刊》2013年度青年詩歌獎、2014年度華文青年詩人獎、第五屆中國紅高粱詩歌獎、甘肅省敦煌文藝獎、《飛天》十年文學獎、第二屆李杜詩歌獎新銳獎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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