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文學》2024年第7期|姜若光:一個二十五歲女孩的一生
去年夏天,我在圣彼得堡出差的時候,遇見一個中國男人。他自稱孔雀,說大家都這么叫他。真名當然也是有的,然而是個很復雜又沒有意義的名字,我現在早就忘了。他原本也沒有希望我記得它。孔雀的職業是賣潛水衣。他在寧波附近聯系了個加工廠,給他做廉價的潛水衣,然后賣給全世界各地的潛水俱樂部。他也順便幫別人倒賣潛水鏡。這次來圣彼得堡,就是為了來和兩家潛水俱樂部談生意。
在這種地方潛水嗎?我表示懷疑。即使是夏天的時候,芬蘭灣看上去都陰沉沉的。很難想象會有人愿意這么黑乎乎冷颼颼地潛到水底。
那只不過是因為你不喜歡潛水罷了。很多人專門來圣彼得堡附近潛水,白夜嘛。在芬蘭灣和拉多加湖,或者去更北一點的白海,那里能潛得更深點。
我確實對潛水沒有興趣,而且甚至不會游泳。遇見孔雀的時候,我正坐在冬宮門前涅瓦河對岸的河堤上喝啤酒,一面欣賞涅瓦河夏日的美景,一面聽不遠處一棵大樹下幾個俄羅斯女孩子彈吉他唱歌。孔雀坐著一艘小快艇,渾身濕漉漉地上岸。他看了我一眼,便在我身邊坐下,問我還有沒有啤酒。我從背包里又拿了一罐,遞給他。
一個人來玩兒?他仰起脖子喝了一大口。這個人長著一張不像中國人的臉,膚色青白,頭發像枯草一樣又干又黃,鼻子高高地突出來,眼睛深陷下去,仿佛一位面貌清秀的原始人。
不等我開口,他又接著說,我這是第一次來圣彼得堡,原本想好好四處走走,結果馬不停蹄忙了幾天,明天就走了。
我不習慣和陌生人長篇大論聊天,沒有接他的話。
但事實上,我也是明天就走了。無非是走馬觀花,自從過了三十歲以后,不管去哪里,總是沒滋沒味。大學的時候我曾經來過一次圣彼得堡。當時在北方讀大學,臨近畢業那年冬天,和幾個同學一起坐火車在俄羅斯旅行,著實體驗了一下圣彼得堡冬日昏天黑夜地日子。同行的有我暗自戀慕的女孩子。此時坐在涅瓦河邊,遙望冬宮,我想起當時和那位長發女孩子并肩繞著河堤踏著厚厚的雪散步的情形,仍然懷念不已,仿佛仍能看見圣彼得堡陰沉的天空下,她蒼白而清秀的側臉,紅潤的嘴唇呵出的白色水氣,摩挲著淺灰色手套時候的沙沙聲。我始終不曾有勇氣把她的手接過來,給她以溫暖,然而那也已經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如今重游圣彼得堡,少年游的美好記憶仿佛干燥的雪粉一樣撲簌撲簌落下,什么都沒有留住。倒是充分品嘗了那時候吃不起的魚子醬和西伯利亞白三文魚。
今晚要不要一起出來逛逛?孔雀問。
去哪里逛?我倒不介意和這人一起度過剩下的時間。
通俗地說吧,就是妓院,但并不是很粗俗的那種。我知道就在普希金廣場附近有一家。
我詫異地看著他。你經常這么邀請第一次見面的人一起逛妓院?
倒也不是,只是覺得你看起來比較投緣,應該是不介意一起做這種事的人。
那倒是榮幸之至。不過謝謝,我倒還是寧愿找個酒吧喝點酒。
那就一起去喝酒。這家伙頗為隨遇而安。
快艇放在這里不要緊?
孔雀搖搖頭,反而轉身把背包器材什么的都放在小艇上,用一塊布蓋好,然后從袋里拿出錢包。
離河岸不遠有叫Restaran的餐館,里面雪白干凈,正是適合喝酒的地方。我們找了個靠窗的座位,點了兩盤熱氣騰騰的鹿肉、兩罐魚子醬、一些新鮮蔬菜,還有一瓶沙皇伏特加。夕陽落下的時候,餐館白色的拱形頂亮起一圈明亮的小燈泡,仿佛白夜里的星星。我酒量很差,而且想著回家的路未必認識,喝得很少。孔雀卻仿佛在沙漠里長途跋涉了一個星期沒怎么喝水的人一樣,一杯接一杯,很快一瓶伏特加就底朝天了。他朝服務生招了招手,轉眼又端上來兩瓶。
你倒是說說,為什么覺得一起喝酒比一起逛妓院是更有趣的事情?孔雀酒足飯飽,突然又回到了之前的念頭,仿佛有些沒好氣似的。
倒不是覺得喝酒更有趣。做什么都談不上多有趣,只是有些是必須做的。至于逛妓院,我已經結婚了,雖說也不是什么道德標桿人物,但想著在家里等待的人,如果抱著別的女人,心里過意不去。你還沒有結婚吧?
結過,離了。只結了四年不到的時間,然后在一個合適的時機,借著一件合適的事情,就離了。
在合適的時機,借著合適的事情?我重復了一遍孔雀的話。
因為一個女孩兒,很多年前的事情了。因為我的緣故,她突遭橫禍死了。于是我覺得婚姻無論如何無法繼續下去,至少對于自己,婚姻生活很荒唐,就堅決提出了離婚。因為你的什么緣故呢?我看了孔雀一眼,想象著一個女孩子因為他而死的樣子。
并不是如你所想的戀愛這種事。我只見過她一面,連牽手都沒牽過。那是十年前的事情了,那時候我還在學校,做數學博士后。在紐約做博士后,說起來,簡直像是上輩子的事情。
讀數學好好的,為什么又賣潛水衣?
談不上讀得“好好的”。一直也沒多大興趣,但既然本科選了數學,其實也是被調劑到數學系的,我比較懶散,又找不到別的工作,于是就一直讀下去了。我前妻也是數學博士,現在還在大學里教數學。我是在那個女孩兒死了以后,才決心轉行做別的。做過快遞員,還當過導游,后來因為經常潛水認識很多朋友,又有認識的人做服裝廠,才開始賣潛水衣。
那女孩是怎么回事?
說來話長。你真有興趣聽?
反正也沒別的事,自然有興趣聽。我做出洗耳恭聽的姿態。
我說的是實話。我身邊抱怨現實嚷嚷著要辭職加拋妻棄子去山里做和尚或者種地的大有人在,但真這么做的倒是只有面前這家伙一個,而且還一副心安理得的樣子。
那就隨便說說吧。孔雀看著我笑笑。
我那時候跟前妻分居一年多了,讀博士時結婚,但畢業之后就一直在不同的地方做博士后。開頭兩三個月還好,之后就覺得無比孤獨。我不喜歡找學校的女孩子上床,憋得死去活來之后,有一次在中國城一個有名的餐館吃飯,和老板娘混熟了,她暗示我能找到姑娘解決我的問題。知道渠道以后,我就開始在中國城找妓女。這事兒做了十幾回,我發現,如果要找女孩子上床,找妓女是最不用動腦子、最簡單的辦法。但是久而久之開支太大,而且很難碰見讓人心動的姑娘。
做這樣的事情,又要什么讓人心動的姑娘?
我說的“心動”,并不是你想的那個意思。我這個人,很難對人和事產生濃厚的興趣,就是說,如果生活中缺乏什么心動感情之類的事情,我無所謂。這么多年我一直一個人,雖說不缺少人上床,但從來沒有跟誰有過長期的親密關系,和父母的關系自從離婚以后也基本形同陌路。但和我二十八歲以前的生活相比,現在毫無疑問是最輕松愉快的。
你的意思是說,你不喜歡長期的親密關系?
也可以這樣理解吧。我追求的,是“初見”的感覺。就是見面之前,想象這個人是什么樣子,然后見了面,聊聊天,知道這姑娘長什么樣,喜歡什么,然后感覺到她對我產生某種形式的好感,然后上床。可是我的興趣就只能到此為止了。與其說我喜歡上床,不如說我只喜歡初見的感覺。
那又為什么結婚?
之前不是說我連數學博士都一口氣讀下來了嗎?連這種普通人最最無法忍受的枯燥的事情都做了,結個婚又有什么不可以理解的?何況我前妻那時候身材真不錯呢。
說著,孔雀瞇起眼睛,仰著脖子喝光了一大杯伏特加。
接著說剛才的吧。相比花錢在中國城找妓女,如果稍微花點心思,比如注冊各式各樣的聊天網站和網上社區,每天就花半個小時跟人聊天,隨便說些重復無數次的甜言蜜語,就能輕易約到質量不錯的姑娘上床。有時候甚至能碰見讓人一見之下相當心動的姑娘。比如我說我喜歡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書,這倒是實情,但同樣的話我對不下兩三百個姑娘說過,總會碰見十來個也喜歡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姑娘,那時候對方就會產生不一樣的化學反應。我知道我做的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但我從來都很坦率,老婆的事情也如實相告。對老婆也老老實實承認找妓女和不同姑娘上床的事情,如果她問起來的話。從來沒有人受到很大的傷害,除了這個女孩子,雖然不是我傷害了她,但她是因為我而死的。
那天晚上,我在craigslist上發帖子找一夜情。你知道craigslist嗎?就是美國一個雜七雜八什么都有的網站,在上面有賣家具的、賣寵物的、找一夜情的,挺有意思。我幾乎每個禮拜都有兩三天晚上在craigslist上找女孩上床。當然真的約出來的不多,在紐約一整年也不過二十來個。大多數就一次,個別的能連著約兩三次,之后就得想辦法擺脫掉。
二十來個里面什么人種都有?我只是好奇。
當然,白人、黑人、墨西哥裔、亞洲姑娘,都有。但都是些很不怎么樣的姑娘,那里太魚龍混雜了,經常上當受騙,我只有實在找不到別的姑娘時,才會和craigslist上給我回信的上床。
那天我發完帖子,看見還有一個女孩子幾乎和我同時發帖子,于是就點開看了一下,只有一句話,說她是一個亞洲女孩,今天是她的二十五歲生日。她從來沒有和人有過性關系,因此想在生日這天找一個人和她做一次這件事。
我覺得很好笑。騙誰呢,什么姑娘會干這種事兒呀。隨手就關了,估計就是個窮極無聊的男人或者女人開的玩笑。但不知道為什么,帖子里那個短短的句子,卻讓我一直忍不住在腦子里回味,因為那句話讀起來就是非英語母語的人寫的,而且不是我這種雖然英語很差,但經常在色情網站上逛,約炮常用語寫得流利地道。沒準真的是個處女呢。誰知道呢?反正時間不浪費也沒有其他意義,我于是給她回了封信,說我是從中國來的,是PhD,還貼了一張我的照片。
難道不怕被警察抓嗎?貼照片什么的,通常不該這么做吧。
我從來不想這么多。如果不貼照片,很難約到質量好的女孩子。她們都很謹慎,平時生活里機會又多,不會隨隨便便出來。我剛發出去不久,就有回信進來了。這回是個人郵箱,是一個什么cat之類的郵箱,一看就是女孩子的。她問我今晚什么時候見面,在哪里。我當時想,這么直截了當,可別真是警察。但也沒想太多,就跟她說兩個小時后在格林威治村附近的地鐵站見面。我當時的公寓就在那兒附近。
那時候是夏天,天黑得很晚。我們約在九點。八點多的時候,我就先到地鐵站附近的酒吧喝了幾杯。這是我第一次遇到這種奇怪的帖子,心情難免有些緊張。過去那些帖子,即使偶爾有女學生或者白領女孩兒什么的,帖子或者聊天對話也都很千篇一律,無非是說自己孤獨難耐,然后聊聊八卦和電影,很快就聊成了色情電影之類的,然后約出來上床順理成章。這個人說自己二十五歲,直截了當地表示要發生性關系,而且在郵件里也一句不多說,時間地點,見面上床,相當地干凈利落,簡直就像電影里毒販子交貨一樣。我從沒遇見過這樣的事情。可能是警察也說不準,或者是什么變態狂。但我也難免暗自憧憬著,或許確實是個二十五歲的靦腆又美麗的處女,想找個陌生人幫助自己結束處女身份。理智上說,這種事情發生的可能性當然微乎其微。但就是這微乎其微的可能性,對我這種總是忍不住想尋找點什么的人來說,是有很大誘惑力的。喝了幾杯酒以后,我覺得心定一些了,于是去地鐵站等那女孩子。
她九點不到就到了。我是在地鐵站對面的路口看見她的。我原本打算先觀察一下形勢,萬一出現不利情況還能走。但我看見一個女孩子從地鐵站出來,手里拿著一張紙條,四下張望,似乎在確認出來的是不是正確的地鐵站口。
她是個非常美麗的女孩子,真的。即使過了那么多年,和幾百個形形色色的女人上過床,我也無法忘記她的樣子。她就站在繁忙的馬路邊,梳兩條長長的麻花辮,穿著一件寬大的袒露著胳膊和胸口的粉紅色紗綢上衣,下身穿著淺藍色的緊身牛仔褲,兩條腿纖瘦筆直。在淡淡的夜幕里,她雪白的皮膚和睜大的黑眼睛顯得光彩奪目。我在她對面站了一會兒,看著她走向路邊的一個電話亭,過了一會兒,我的手機響了。
這么好看的女孩子,為什么要在網上找人上床?總會有男朋友什么的來結束處女身份吧。說起來,這都是什么亂七八糟的想法。我覺得孔雀的故事匪夷所思。
她確實是個很奇怪的女孩子。見面以后,我問她為什么想起來要結束處女什么的,而且還是和陌生人。她說,今天是她二十五歲生日,但是她一個人在紐約,剛碩士畢業,找不到工作已經一年了,恐怕就要回國了。父母為了她能出來讀書,借了很多錢,她不敢告訴父母她沒有找到工作。她也沒有朋友,因為交朋友需要花錢出來吃飯,而她連吃飯的錢也沒有。
過生日能理解,但這和處女或是上床之類的事情有什么關系?
我當時也花了很長時間才明白這姑娘腦子里在想什么。她說,過去一年,她都一個人窩在中國城一對臺灣夫妻租給她的小房間里,每天吃方便面,對著電腦找工作。可是什么機會都沒有。她打過幾份零工,也面試過幾次,可是最后還是什么都沒有發生。今天是她的二十五歲生日,她一個人在家里,看了一天的各類招聘網站,沒有等到一個電話和郵件,沒有新的面試機會,沒有人祝她生日快樂,除了父母給她發了一條短信,為了省錢,字數還剛剛好是湊滿一條短信的。而偏偏只有父母,是她無論如何不愿聯系的人,因為她不敢面對他們,如果她給回復短信,或者打個電話,就要編無數的謊言。
她說,已經等了一年了,從畢業到現在,一年的時間,什么都沒有發生,沒有遇見能賞識她的人,給她一份工作。她每天早上起床,就開始上網,看論壇,找工作,中午吃方便面,下午昏昏沉沉睡過去,晚上吃點餅干充饑。眼看著,二十五歲的生日,就要同樣如此度過。所以,她決定必須做點什么事情,一件能讓她未來記得二十五歲這天做了什么的事情,即使不是吃蛋糕收到禮物去游樂場什么的。她想來想去,除了自殺,就只有找人上床這件事了。
這孩子得了抑郁癥吧。找個男朋友什么的,有這么難嗎?而且,要想在二十五歲生日做點特別的事情,很多都可以做,不見得非得自殺或者隨隨便便找個不認識的人上床吧。
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吧。孔雀不以為然地說。大多數特別的事情,都或者需要很多錢,或者需要很多朋友,剛好她兩樣都沒有。我只是奇怪她長得這么好看,也能把日子過成這樣慘。可能她是特別要強的人吧。這種人尤其不愿在困境里接受別人的好意,哪怕這種好意是男人因為她長得好看給的。
那么她想找人上床,就是為了做一件出格的事情,留下點記憶?
倒也未必完全是出格的事情。我覺得她是想尋求某種特別親密的關系,但處在她當時的境遇下,她不知道如何與人平等而又不傷自尊地建立這種親密的關系。在網上找人上床,至少在我看起來,可能是最平等的,無非是男人和女人平等交換對方沒有的東西而已,同時也是最不容易遭到拒絕的,特別是她又長得很好看。這姑娘可能找工作已經被人拒絕得害怕了。之后發生的事情,也表明這確實是她想尋求的東西,只是她自己沒有意識到罷了。
于是你和她上床了?
孔雀看了我一眼,喝了一口伏特加,接著說,我問她要不要去酒吧里喝兩杯,還是回我家里。她毫不猶豫地說去我家。我當時心情非常愉快,因為擔心的事情沒有發生,而這件奇妙的好事竟然是真的。她甚至不想去酒吧。我的公寓非常小,只是一個單室間,放一張書桌、一張床,加一個廁所,就那么大的地方。博士后薪水微薄,紐約的房租又很貴。我讓她在床上坐下,我的屋子里只有書桌前面一把椅子,上面還堆滿了下午剛到的書。然后我打開電腦,給她放歌。我一般約女孩子回家的時候,都會放Lou Reed的歌。不管是不是知道歐美搖滾樂的姑娘,都喜歡他,大概因為這家伙聲音聽起來很溫柔吧。然后我去拿酒,和她一人一杯。我把書端開,坐在椅子上。
她知道Lou Reed,連歌詞都背得出來。我們一邊喝酒,一邊聊天。那時候我二十八歲,結婚三年多,并沒有現在這樣了解自己。當時我想,可惜我已經結婚了,不然能和這樣的姑娘坐在一起,聽聽搖滾樂,喝喝酒,聊聊天,做做愛,是何等美妙的事情。我的前妻并不是這樣妙趣橫生的女孩。當然最重要的是能上床,否則前面的一切鋪墊都沒有意義了。我很小心地把握著談話的方向,希望不要在形而上的道路上走得太遠。那女孩和我說話的時候,黑黑的眼珠注視著我,臺燈橘黃色的光線灑在她柔軟的發梢上,真是讓人怦然心動。
喝了幾杯以后,我說屋里太熱了,用開玩笑的口氣說她可以把衣服脫掉。她當時正在說她喜歡讀的小說,聽到我的提議,一下子就停止了說話。屋子里突然安靜下來。過了一會兒,她歪著腦袋,轉過身,似乎在打算做點什么,應該是打算脫衣服吧,我暗暗希望。這時候,她看見我書桌上擺的東西。我的書桌上很亂,唱片、算數稿紙、名片,到處都是。在不顯眼的地方,有一張我前妻的相片。我從來沒有把我前妻的照片在約姑娘來家里的時候刻意拿走。
這是誰?她指著相片問我。
我太太。我不打算瞞著別人。
為什么有了妻子,會要做這樣的事情呢?她迷惑地看著我,濃密的眉毛蹙在一起。
她似乎是真的感到困惑。而我不知道如何跟她解釋我這么做的原因,那些我自以為深層的東西。于是干脆老實地承認,是因為和老婆分居兩地,有那方面的需要。
她明顯開始感到不安了,用手指轉動著左手手腕上一支精致的銀鐲子。
你這個人,剛才不是還說著維特根斯坦、陀思妥耶夫斯基什么的嗎?文學也好,哲學也好,樣樣都明白,還是數學博士,怎么能做這樣的事情?
我不想和她解釋陀思妥耶夫斯基和男人的性欲沒有任何關系。如果不說點什么,似乎她的淡淡的怒氣無法平息,而今晚所期盼的事情就可能無法實現了。但我無論如何不想花心思安慰她,我一向對女性復雜敏感的情緒反應沒有同情心。而且她似乎忘了,今晚在craigslist上發帖找一夜情的人是她自己,要說什么哲學也懂、古典文學也懂,卻做出這樣事情來的人,恐怕是她自己才對。何況她并不是像大多數做這事的男人一樣,是出于天經地義的生理需求。要指責起來,她怎么都是更不占理的一方。
但她又接著說,這樣坐在一起,和別的女孩子喝酒聊天什么的,她心里會怎么想呢?難道不會很難過嗎?自己明明有了那么親密和信賴的人,卻做這樣的事情。她轉頭又一次注視著我前妻的照片,烏黑的眼中竟然一下子涌上了淚水。
我坐在那里,對這種局面既吃驚,又無能為力。從來沒有一個來赴約跟我上床的姑娘對放在我書桌上的那張照片這樣評頭論足。大多數人根本視而不見。有的姑娘還會大度地說“你老婆長得很不錯哦”之類的。這就是對這件事情表達出的最大關注了。而這姑娘,眼看著就要脫衣服了,卻坐在那里數落我,眼看著又要哭了。我只能坐在那里等著,看她的心情能否平復下來。畢竟費了那么大工夫,大熱天的,還是二十五歲生日的晚上,從中國城跑過來,又只是想解決自己的處女身份問題,總不至于為這種與她的人生毫不相干的事情,就打道回府吧。
過了一會兒,她似乎想通了,身體慢慢放松下來,靠在床邊的墻上。唱片循環了一圈,又開始放那首Perfect Day。她閉著眼睛,跟著歌輕輕哼起來:完美的一天,在動物園里喂動物,又看了一場電影,然后回家……我放下手中的酒杯,慢慢走過去,在她身邊坐下,輕輕摟住她的腰。她閉著眼睛的時候,濃密的睫毛能遮住整個下眼瞼,嘴唇豐滿而紅潤,讓人心動不已。我把嘴唇輕輕貼上去的時候,她渾身顫抖著,仿佛不受控制。
我托著她柔軟的身體,正要進一步把手伸進她的衣服,她突然坐了起來。
你讀過《罪與罰》嗎?她突兀地問。
我正滿腦子沉浸在性欲里,卻突然被人問有沒有讀過什么世界名著,幾乎崩潰了。我先說沒有讀過,之后又說讀過。其實讀過或者沒讀過,都無所謂,我只想說出她想要的正確答案,使她不要改變主意。
她接著開始說自己中學時候讀這本書的感受,似乎完全忘了眼下的事情。她溫順地任由我摟著她,烏黑清澈的眼珠懇求地望著我,期待我能像剛才一樣和她聊天,說說對書本的看法。然而我已經完全沒有興趣了,當時我全部的腦細胞都集中在如何使她脫下衣服,和我完成今晚本來計劃的事情。除此之外完全沒法思考別的事情。她一直不停地說著,酒早就喝完了。我不敢打斷她,害怕她生氣走了,但也不想接她的話,從而又陷入無休止的我根本不感興趣的談話中。到最后,我失去了耐心,只想她的話趕緊結束。
在她滔滔不絕地說了十幾分鐘之后,似乎終于發現了我的心不在焉和焦躁,語無倫次地蹦出幾句話之后,最后停止了。她望著我,眼中一下子滾落了幾顆淚珠。她用手背立刻擦干凈,從床上站起來。
對不起,我不能和你做這樣的事情,你……你的太太,她在看著。她一定還在想念你,有一個人能想念你,希望你一心一意和她在一起,是多好的事情。我不能這樣……
我伸出手,想拍拍她的肩膀,安慰她一下。然而她讓開了。
事情并不是像你想的那樣。我說,也許你現在不明白,我也沒法解釋清楚,但并不是如你所想的那樣。每個人都有對生活不同的想法,我并不想騙你,但我既不認為自己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也不認為你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她搖搖頭,慢慢走到門口,從墻上的釘子上拿下小包。
我送送你吧。我知道已經無可挽回,尷尬地懇求她等我一會兒。等我終于覺得能控制住自己,才陪著她一起走出房門,下樓。到了門口的時候,她不讓我再送她。我告訴她這個地段很危險,現在晚上十一點多了,她不應該一個人走,至少讓我送她到地鐵站。但是她堅持不肯,說她想自己一個人走走。
我不喜歡強迫別人,于是就這樣目送她走了。現在想起來,當時我確實是非常沮喪,否則我一定會跟在她后面,直到看見她平安上地鐵的。她這么漂亮的女孩子,夜里獨自走在紐約街頭非常不安全。
難道她沒有平安上地鐵嗎?我突然想起他在剛開始吃飯的時候,說有人因他而慘遭橫禍的話。
沒有。孔雀搖搖頭。我第二天就在報紙上看到,一個年輕中國女孩子,在那天凌晨在Battery Park附近被一個黑人強奸,然后用酒瓶砸了腦袋。當時她沒有死,第二天才被發現。送到醫院以后,搶救了兩天,最后還是去世了。她去世以后,報紙上登出了她的照片,我才認出來是她。她父母后來來了紐約,就是普通的鄉鎮工人和無業婦女。我想起她說的,父母借了很多錢供她出來讀書。這個案子檢察官起訴了兩年多,她父母靠著華人社區的接濟,一直斷斷續續地在美國參加庭審,然而最后那個人只被判了二十年。估計過幾年都快出來了吧。
警察找過你嗎?我問。
沒有。我從來沒有跟任何人說起過這件事。不開玩笑,你是第一個人。這件事情以后不久,我就和前妻離婚,然后結束了博士后,先去南美玩兒了一圈,到處潛水,把幾年博士和博士后攢的一萬多美元全部花光了。然后回到中國,在深圳當快遞員。我當時在美國已經待了八年,回到國內又找了個誰也不認識我的地方,做誰也不認識我的工作,總算過上了自己想過的生活。我現在擁有的自由和愉快,是她促成的,我非常感激她。
她恐怕并不需要這種感激。我看了孔雀一眼,不以為然。
孔雀似乎沒看見,連著喝了兩大杯,相當爽快,喉結上下滾動。喝完,他放下杯子,低著頭,很長時間沒有說話。
你知道嗎,我心里最過不去的,是她費了那么大工夫,要在二十五歲生日這天用一種簡單粗暴的方式把自己的第一次交出去,以便給自己三十五歲、四十五歲的人生留下點記憶。而我本來是可以溫柔對待她,滿足她的心愿,給她留下美好的回憶的。有多少不值錢的處女,把自己的貞潔待價而沽,等著機會賣個大價錢。而她這樣美麗純潔的女孩子,原本可以擁有一切,擁有一個男人全部的溫柔和愛護,而她只是想留下這么點記憶。我早就學著對世間萬事放寬心,唯有這件事,始終耿耿于懷。
這段往事就這樣說完了,孔雀也喝完了第三瓶伏特加。
不如出去走走吧。他提議。
你還能走路嗎?喝了那么多酒。
完全不在話下。他滿不在乎地說,立刻站了起來。
我們沿著涅瓦河,走過豐坦卡河,路過尤蘇波夫花園,穿過深夜圣彼得堡古老的街巷。有的路還鋪著青石板,幾個世紀都沒有變過,一群群的鴿子被我們驚得飛起來。
經過一條小巷子的時候,孔雀指著一棟建筑對我說,你看,這是陀思妥耶夫斯基住過的地方。
我抬頭,看見旁邊一棟墻壁刷成粉紅色的建筑。最靠近拐角的墻面上,掛著一個金屬碑牌,上面還放著兩束花。
孔雀在旁邊說,這是陀思妥耶夫斯寫《罪與罰》的時候住的地方,這個牌子上寫的是這個,我前幾天用俄文字典查過。
你來過這里?
孔雀點點頭,來過好幾次了,過去幾天每天都來這里。我們走的這條路,是拉斯柯爾尼科夫猶豫要不要執行殺老太婆的計劃時,一路沉思走過的路。還記得《罪與罰》嗎?
年輕的時候讀過,不太記得了。
拉斯柯爾尼科夫是書里的主人公,是個讀法律的大學生,因為貧困而休學了。為了資助他繼續讀書,他的母親在家鄉日夜干活,而妹妹自愿嫁給不喜歡的人。這個性格驕傲的人,一會兒滿腹對社會的想法,一會兒絕望得自暴自棄,一會兒冷酷無情,一會兒悲天憫人。因為長期吃不飽肚子,身體也很虛弱。于是這人下決心去搶劫一個同樣貧窮的放高利貸的當鋪老太婆,最后還不小心把老太婆和她妹妹都殺了。這書寫得,真絕望啊。當時陀思妥耶夫斯基正住在這里,窮困潦倒。書里老太婆住的地方,是他平時常去買東西的地方。這幾天在圣彼得堡,我白天去各個潛水俱樂部談事情,晚上就在這一帶逛,想找出當時書里的路線,直到昨天才完全整理出來。
何至于如此?我雖然也覺得《罪與罰》是偉大的書,但也不至于要把并非真實發生的小說情節當作歷史事實那樣去研究。
那個女孩子,她是個《罪與罰》迷。那天晚上,在她看見書桌上我前妻的照片后,我被性欲沖昏頭腦,沒法再享受和她一邊聽搖滾樂一邊聊天,一心只想和她把那件事做了。可她還想再和我聊天,恐怕那時候就下定決心不能徹底實現生日的心愿了吧,但她還是滔滔不絕地和我說話,說她最向往的就是圣彼得堡,想去看看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墓和故居,想走一走書里的路,因為陀思妥耶夫斯基一定無數次走過這條路,拉斯柯爾尼科夫那些長時間的沉思,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在這條路上思考的。她說她現在沒有錢,以后如果還能找到工作(她說的是“如果還能找到工做”,這孩子當時確實是絕望了),一定要第一個來這里。
我當時心不在焉,恨不得她立刻住口,轉而開始寬衣解帶。但這么多年過去,我印象最深的往事,就是她最后說的這些話。不瞞你說,我來圣彼得堡之前,幾乎天天都夢見她那時候的樣子。穿著淺色牛仔褲,盤腿坐在我的床上,黑眼珠亮晶晶的,那么津津有味地說著自己的夢想,仿佛已經有一輩子沒說過話了。
這幾天,晚上一個人在這里逛著尋找她想走的這條路的時候,我一直在想,她為什么去了Battery Park,當時那么晚了,她是不是想去坐Staten Island的免費夜間輪渡,在離岸的船上看看曼哈頓輝煌的燈火。還是就只是想理清楚自己的思路,想自己未來要怎么辦,是繼續通過各種卑鄙的方法(她和我說起過這些)留在美國,還是回到中國,面對失望的父母,從此背著沉重的債務生活。我在想,她在二十五歲生日這天想做的事情,是不是只是想做點什么來改變看不見出路的生活,不管是什么。
像拉斯柯爾尼科夫一樣?
孔雀沒有回答,兩個人默默走著。身邊出現一條河,明亮的月光照在河里,波光粼粼的。這條河,叫格利波耶多瓦河。孔雀說。沿著這條河走,就是書里被殺的老太婆的家了。我默不作聲,望著前方的路。河水看起來很長,道路也似乎一直沒有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