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仙臺與魯迅
仙臺博物館旁的魯迅雕像
尋覓魯迅的蹤跡
仙臺作為日本東北地區經濟和文化的中心,在我看來它是一座文學的城市,也是藝術的城市。仙臺對大多數中國人并不陌生,讀過魯迅的人,或許都會對仙臺產生一種文學想象吧。
仙臺市設立于中國清末的1889年。1904年9月,23歲的魯迅作為第一位中國留學生進入仙臺醫學專科學校學習,當時的校方極其重視,給予了魯迅雙免優遇——免試免學費。醫專位于仙臺市中心地帶的青葉區,從校門西口出來,穿過不寬的南北馬路,就可以望見峽谷中奔流不息的廣瀨川。這條河發源于同是日本東北地區山形縣境內一千兩百多米高的關山巔,屬于日本的一級河流。魯迅當年住過的兩層木質結構公寓就位于廣瀨川東岸的斜坡上,房頂略微高出馬路,掩映在一片雜木林中。魯迅的房間在二樓,透過窗口,會看到廣瀨川在此拐了一個彎兒蜿蜒東流。此處離學校很近,肯定能聽得到上課的鐘聲。徒步去河邊或學校,只需幾分鐘。
沿公寓旁的馬路往北走大約不足十分鐘,就是仙臺市最古老的西公園。該公園設立于1875年,起初因所在地為櫻岡町,叫櫻岡公園,后改名西公園。其前身是江戶時代仙臺藩家臣的邸宅。公園內聳立著很多遮天蔽日、叫不上名的摩天大樹,還有兩百多棵粗壯低矮、枝條蔓延的老櫻樹,常常看到成群的鳥在枝丫間飛來飛去,三三兩兩的老鷹盤旋在公園上空。西公園還是每年春天仙臺櫻花爛漫時節的賞櫻勝地,也是一年一度八月初的七夕節期間,仙臺工商會議團體在盛夏之夜燃放煙花之地。春夏兩季,賞櫻和七夕節是仙臺的兩大盛事,居住市內的一百多萬人似乎都傾巢而出,人山人海的場面十分壯觀。
在東北大學任教的幾年間,西公園是我每周去大學上課的必經之地。每每路過時都會想象一下當年的魯迅,是否也像我一樣偶爾會在公園里溜達一會兒,或坐在公園的木質長椅上小憩,看著流淌的河水發呆。我對魯迅的閱讀有限,還沒從他的文字里感受過廣瀨川的水流聲。即便如此,晝夜流淌的廣瀨川肯定不會在魯迅的記憶里斷流。還是因為魯迅,這所已經破舊到瀕臨荒廢的公寓,不知從何時起變成了海內外華人和日本國內研究中國文學者的朝圣之地。遺憾的是,在我離開仙臺不久,仙臺市容整頓,戶主把這所擁有百年之久的公寓捐給了仙臺市政府,整個廣瀨川東岸斜坡上的幾所老舊建筑被夷為平地,修建為河堤公園,只是在公寓的位置上豎立了一塊魯迅公寓遺址的標識。現在再去參觀,只能憑借想象去還原魯迅的公寓模樣了。
1907年,日本七所帝國大學之一的東北大學誕生,仙臺醫專成為東北大學的醫學部。為了紀念魯迅,擁有六個分散校區的東北大學在本部設立了魯迅資料館,還保留了魯迅留學時使用過的由低向高排列的階梯教室,并在靠前的第二排標識出魯迅坐過的位置,定時供人參觀。我剛到東北大學任教時,因為是中國人,被校方安排參觀魯迅資料館。當我看到館內展示的魯迅當年穿過的藍色長袍時,非常驚訝如此之短小,便不假思索地小聲問為我做向導的館員,這不可能是魯迅穿過的吧,長袍怎么看都不像大人穿的尺寸呢。那位館員微笑著問我,田先生知道魯迅的身高是多少嗎?我隨口回答怎么也得一米七以上吧。館員笑著回答,NO,NO。之后我猜了三次都沒猜中,最后被告知魯迅的實際身高不足一米六。日本學校的在校生每年都必須接受體檢,魯迅光腳板測量的身高據說略微低于一米五八。得知這個消息,我感到有些驚訝。
仙臺的地名由來有多種說法,有的說衍生于日本列島的原住民阿伊努族語言的諧音,也有的說來自于日語古語的發音,還有一種說法跟中國有關。有學者研究出“仙臺”取自唐朝詩人、我的河南老鄉韓翃的詩句。韓翃生卒年月不詳,根據現有的文獻,他754年考中進士,這一年正值日本的奈良時代中期,也是日本舉國上下經濟文化全面發展、國泰民安的太平盛世。鑒真和尚歷經六次磨難最終抵達日本也是在這一年。其實日本有許多地名和人名取自中國的四書五經,比如日本現在的愛子公主的名字就是取自孟子的《離婁下》“愛人者,人恒愛之;敬人者,人恒敬之”這句話。仙臺名稱的由來或許與唐代詩人韓翃《同題仙游觀》的詩句存在密切關聯:仙臺下見五城樓,風物凄凄宿雨收。
晚翠與浪漫主義詩歌
仙臺市隸屬的宮城縣,在全國47個都道府縣的人口排行榜中位居14,共230多萬人,其中仙臺市的城市人口近110萬,將近占了全縣的一半。其實以前的仙臺市人口并不多,面積也不大。20世紀80年代仙臺進行行政區劃合并后,變成了現在的百萬都市。仙臺市內和周邊沒有大規模的重工業,財政收入主要靠旅游觀光、水產和飲食業。仙臺的西邊靠山,聞名全國的秋保溫泉、作并溫泉等均聚集于此。東邊靠海,毗鄰古代的陸奧國府——多賀城。多賀城雖然是只有六萬多人口的小城市,卻是在遠古的繩文和彌生時代就開始制造陶器的地方。仙臺國際機場臨海,位于最東端。2011年春,日本發生超出人類承受力的3·11九級大地震時,八米多高的海嘯在瞬間吞噬了整個仙臺機場,使得機場關閉一年多之久。
仙臺有綠城之稱,大大小小的綠樹守護著條條道路和一座座建筑,是日本綠色覆蓋率最高的城市,故被稱為“杜都”,意為森林之都。市內有三條綠樹成蔭的大道——青葉通、廣瀨通、定禪寺通。這三條路是仙臺“杜都”的象征。三條大道中青葉通最為寬廣,也最為繁華,從仙臺站西口一直通到西公園。這條路的兩旁長滿高大的櫸樹,很多咖啡館、書店和文化機構的建筑集中在這條大道上。跟青葉大道并行的還有一條封閉式的商店街,是仙臺本地人常常光顧的地方,也是外來游客來仙游玩購物的首選之地。我最喜愛的一家“利久”烤牛舌專門店的本店就在商店街內。每年八月初的七夕節是仙臺最隆重的祭典,商店街內氣氛類似中國的春節,張燈結彩,掛滿了數米長的色彩各異的圓形筒狀風幡,以及彩紙短箋和折疊的千羽鶴等,華麗莊重,時代感十分強烈,以賀普天同慶,祈求繁榮吉祥。
青葉通上有幾處文學景觀,其一就是詩人土井晚翠的故居——晚翠草堂。一年四季對外開放,免費參觀。在仙臺任教的七年間,已經數不清來過多少趟。晚翠草堂平時參觀的人很少,室內的清凈與外面街道上的喧囂形成鮮明對照。一個人站在榻榻米的房間,看著掛滿四壁不同時期的晚翠的照片,以及玻璃柜里陳列的著作和使用過的鋼筆等文具,想象一下筆耕墨耘的晚翠,很是愜意。晚翠草堂其實是一個復原的模型,比實際的房屋尺寸小得多。晚翠的家在不遠處的另外一個位置,作為生于斯、長于斯、死于斯、銘于斯的當地文化名人,復原在仙臺市內的主干道青葉通上,是為了便于宣傳,吸引外來游客,也是為了向世人展示作為仙臺人的一份自豪和曾經的文學輝煌。
晚翠是日本明治時期重要的浪漫主義詩人之一,也是一位英國文學學者,出生于仙臺市青葉區的木町通二丁目,爺爺奶奶和父親都寫短歌和俳句,且都有很好的漢文修養。晚翠自幼耳濡目染,小學時代開始閱讀《三國演義》《水滸傳》《新體詩抄》等,23歲考入東京大學英文系,在大學期間還習得法語、德語、意大利語、拉丁語和希臘語,是日本詩人中懂得外語最多的人,翻譯過荷馬、托馬斯·卡萊爾、拜倫等人的作品集。本科畢業后的晚翠在東大教授、希臘人小泉八云的門下攻讀學位,畢業后成為一名教員。26歲時的晚翠應邀創作歌詞《荒城之月》,這首歌由瀧廉太郎作曲后風靡全國,晚翠也因此一舉成名。27歲時,晚翠在評論家高山樗牛的鼓動下出版了第一本詩集《天地有情》。這本詩集比島崎藤村在1897年出版的《若菜集》晚兩年,晚翠的詩風具有漢詩調的男性陽剛之氣,與生活在東京、詩風有著和語調(七五調)女性陰柔之美的藤村迥然不同,他們各居南北,被稱為“藤晚時代”。
時隔80年之后的1978年,繼《荒城之月》后又有一支旋律從仙臺升起,轟動全國。這就是作曲家、演歌歌手佐藤宗幸作曲并演唱的《青葉城戀歌》,這首歌由星野船一作詞,抒發了年輕戀人分道揚鑣后的感傷與懷念。佐藤和星野都是宮城縣人。《青葉城戀歌》創造了銷售二百多萬張唱片的奇跡。這首歌寫的全是仙臺市內的場景:廣瀨川、七夕節、青葉通、杜都等。這首歌流行后,連續數年成為仙臺七夕節煙花大會的首選主題歌,至今在普通民眾中仍傳唱不衰,一直是日本KTV歌廳點播率較高的一首歌。華人圈的費玉清、陳彼得、包慧珊、胡兵等歌手都翻唱過它。有趣的是我在京都讀博期間,我公寓樓下的水果店的山本老板就是這首歌的鐵粉,他送了我一盒可循環播放的磁帶,那陣子感覺耳朵都聽出了繭子。《青葉城戀歌》對于從不涉足KTV的我來說,是留學以來唯一能唱完整的一首日本歌曲。博士畢業后,仿佛接到了上蒼的指示,陰差陽錯就來到了這首歌的故鄉任教,想一想,這也許就是我與仙臺的緣分吧。
文學的回響與永恒
仙臺市內的縣立美術館、市立文學館和縣立博物館都很值得一看。尤其是青葉城山麓下的博物館,正面向東,三面環林。南側高大的魯迅銅像被一片粗壯的大樹掩映,即使是三伏天,再毒的陽光落在地面,也會被樹葉剪碎被濃綠過濾,失去應有的熱度。如果魯迅怕熱,這里是最好的避暑之地。
從魯迅銅像的位置,沿潮濕的林間小路,爬到山頂上的青葉城,伊達政宗披甲戴盔、佩劍騎馬的雕像躍然眼前,威武雄壯,氣宇軒昂。站在青葉城的廣場上,鳥瞰南、東、北三面,仙臺市的全景一覽無余。樓房鱗次櫛比,綠蔭相連,條條街道縱橫交錯,廣瀨川像一條蠕動的巨蟒逶迤向遠方……如果在冬季,則是一望無際的白皚皚的北國風光,能讓人聯想起川端康成《雪國》里的場景。
仙臺冬季多雪,常常下到沒膝深,但不冷,最冷也就零下二三度,是因為南太平洋的暖流流經仙臺海灣,驅趕走了仙臺位居東北地區的嚴寒。從市內的仙臺港坐游覽船去日本三景之一的松島海岸也是不錯的選擇,站在游覽船的露天甲板上,載歌載舞的海鷗會一直為你伴飛到終點,偶爾也會飛過來搶吃你手中的食物。3·11大地震時,松島海岸遭受的危害相對較小,據說是那些露出海面的無數島嶼緩和了海嘯的沖擊力,也有一種說法是其中一座島上敬奉的神靈鎮住了海嘯,庇佑了松島人。松島是歷代文人墨客踏足的地方,江戶俳人巨匠松尾芭蕉在他的《奧州小道》里描述過造訪松島和附近瑞巖寺的情景,還在此地寫過幾首俳句。瑞巖寺的歷史已有千余年,后經江戶時代的仙臺藩主伊達政宗修繕擴建成現在的規模,寺內清靜幽深,大樹蒼翠挺拔,陰翳蔽日,巖峰的涓涓細流可直接飲用。松尾芭蕉、正岡子規、齊藤茂吉、高浜虛子、星野立子等很多著名俳人和歌人的詩碑在寺內隨處可見。在日本,有一首俳句似乎人人皆知:“松島呀啊啊松島呀松島呀。”這首自由律的俳句為宣傳觀光地的松島海岸起到了一定的推廣作用,誤傳是芭蕉所寫,其實不是,其作者是江戶晚期的狂歌師田原坊。
仙臺誕生過不少知名詩人、作家、演員、藝術家和運動員。如活躍在當代的花樣滑冰運動員羽生結弦、荒川靜香,乒乓球選手福原愛、張本智和,作家佐伯一麥、熊谷達也,漫畫家荒木飛呂彥,演員鈴木京香、山谷花純,搞笑藝人組合伊達干生、富澤岳史,日本國會議員、我的好友石垣則子等都是土生土長的仙臺人。歌人俵萬智、足球選手本田圭佑、人氣作家伊坂幸太郎、已故作家井上廈等雖非仙臺出生,但他們要么生活在仙臺,要么跟仙臺有著很深的淵源。活躍在昭和初期的作家太宰治為撰寫魯迅傳記《惜別》,多次前往仙臺收集資料,跟仙臺的緣分也不淺。仙臺有一份發行于整個東北地區的《河北新報》,創刊于1897年,是日本最有影響力的地方報紙之一。我的印象中,魯迅在文章中好像提到過《河北新報》,他當年留學仙臺時說不定經常看這家報紙。我在仙臺教書時,曾為該報寫過一段專欄,也多次參加《河北新報》舉辦的文學活動,跟當時移居仙臺的歌人俵萬智有過對話,該報曾連續兩天整版刊出我們的對話內容。仙臺市內的一家出版社的文化綜合雜志《仙臺學》,也刊載過我跟本地作家佐伯一麥進行的關于魯迅與仙臺的長篇對話。包括出演過本地的一些電視節目,這些都成為我對仙臺最美好的文學記憶。仙臺車站附近最大的丸善書店也是我每周的必去之地,我那時的不少日本文學信息都是從書店獲得的。
仙臺還是燒烤牛舌和冷面(在冷面上放冰塊)的發祥地。如今的燒烤牛舌連鎖店已遍布日本全國,如果想吃燒烤牛舌,腦海中會自然而然浮現出仙臺。仙臺還有一種名吃叫海鞘,我也是來到仙臺后第一次見到這種無脊椎海洋動物,起初還以為是熟透的百香果。海鞘多寄生在一、二十米深的海底,依附在海藻、巖石或砂礫上,屬雜食性生物,含有可被人體吸收的高蛋白和各種維他命,形似囊袋,雄雌同體,全身五顏六色,肉質橙黃,據說已在地球上存活了五億多年。仙臺是日本海鞘的主要產地和養殖地。至今仍記得第一次在仙臺生吃海鞘的口感,腥味較重,甘鮮微苦,肉感爽脆,豐富了我的味覺記憶。
魯迅作為中國現代文學的奠基人,在小說、詩歌、思想、批評、翻譯、史學、美術、古籍校勘等方面均成就斐然,與其比肩者寥寥無幾。魯迅的存在跟日本文學中的夏目漱石十分相似,他們都是兩國語言中現代文學里程碑式的人物,生命的長度都不長,都是在壯年病逝,魯迅55,漱石49,但他們的文學生命卻是持久和永恒的,不會因時代的變遷和時間的推移而過時。他們倆生前都沒在國內和國際上獲得過什么重要的文學獎,漱石甚至辭退過權威獎和文部大臣授予他的文學博士稱號,但他們的文本已具備超越任何獎項的力量,他們本身的存在也不需要任何獎項來襯托。漱石影響過魯迅,而仙臺又是魯迅棄醫從文的轉折點,時光匆匆,斗轉星移,百年已逝,石爛松枯,唯一不變的是魯迅和漱石對人性、對時代的洞察與思考,他們的文學精神像從不減弱的光,照亮我們,也注定照亮以后的人。
(作者系日語文學翻譯家、詩人,任教于日本城西國際大學)
青葉城戀歌
【日】星野船一 田 原 譯
廣瀨川流淌的河畔,回憶一去不返
湍湍流動的水光,波動著你的雙眼
季節交替,夏天又來
在和那天相同的河畔
在潺潺流水誘人的綠城
那個人已不在身旁
七夕節的風幡飄搖,回憶一去不返
夜空閃爍的繁星中,蘊含你低聲的祈愿
季節交替,夏天又來
在和那天相同的七夕節
在樹葉婆娑作響的綠城
那個人已不在身旁
青葉大道綠葉飄香,回憶一去不返
透過樹蔭灑下的燈光,看到你淚水的臉龐
季節交替,夏天又來
在跟那天相同的街角
在微風輕拂的綠城
那個人已不在身旁
季節交替,夏天又來
在和那天相同的河畔
在潺潺流水誘人的綠城
那個人已不在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