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大草《坡地手記》：樹的傷口，也是人的
讀《坡地手記》，掩卷時正值夏至，窗外陰沉沉的，天空醞釀著一場陣雨，空氣中郁結著悶熱，我卻從書中感受到一絲清冷、熨帖。小說娓娓講述小楊老師的故事，她到坡地的一所大學讀書、讀研、留校，又懵懵懂懂、誤打誤撞地成為了文學院老師。一段簡單的經歷，卻耐人尋味、頗不尋常。沒有奇崛的情節，沒有矯飾的文辭，樸實、流暢的敘述既是一種文風，更是一種生活狀態和人生態度。這不僅源于作者何大草身為四川人所浸染的蜀地特別是成都彌漫著的閑適氛圍與松弛感，也不僅因為近年來作者的《春山》等作品中流露出的悠然與堅守，更是一種直面當下喧囂世態中個人的寧靜自處、心靈安放和意志自由。
主人公小楊乍一看是個無趣的普通人：老老實實讀完師專，稀里糊涂留校當了老師，這是大眾眼中再普通不過的人生。她不但不顯得才華橫溢、鶴立雞群，甚至還有點糊涂。讀研三年，畢業論文答辯竟遲到了10分鐘。導師調侃：“你不是迷路，你是迷。”但小楊老師也是個奇人，有著自己的特立獨行之處。她在文學上有獨特的品位和獨到的見解，寫作課教得獨具一格、不同凡俗，且畫得一手好畫，但她從不以此為意，而是淡定地面對生活中的一切，在這個步履匆匆、爭先恐后的社會中顯得格格不入，像是一個“局外人”。
小楊也許說不出自己想要什么，但她明確地知道自己不想要什么。與同齡人蔣喆打交道時，她說不清對方究竟哪一點讓自己覺得別扭。不言而喻，崇尚奮斗，所有的可支配時間都用來打拼、賺錢的蔣喆和小楊老師的自然而然、風輕云淡的處世之道大相徑庭。追求物欲生存之道“不歇氣”者注定和小楊老師不是“同類”，只能背道而行。用時興的話來說，小楊老師就是個“淡人”。在這個力爭上游，人人追求“績優人生”的社會中，她沒有宏偉的人生目標，沒有強烈的愛恨欲求，不慕名利、不求顯達，冷靜、淡然，獨來獨往，追求內心的平靜和自由。
小楊老師立身之道的源頭在她的第一堂寫作課上就揭示出來了。她告訴學生：“《荷塘月色》的不好，就是它太優美了。”“我讀到了很多優美的詞……然而，我還是看不見任何一片葉子的樣子。”她要求學生“用跟《荷塘月色》截然相反的方式寫，不用形容詞，樸素些、真實些，寫出它本來的面目。” 相比于“優美”，小楊更注重“真實”。世俗社會，光怪陸離，這種倔強的對“樸素”“真實”“本來的面目”的堅持就更顯得可貴。小楊老師和老舅爺學畫的時候，老舅爺教小楊：“畫桃花，就要像桃花……否則就是欺人了。”但畫東西，又不應全然相同，因為這些事物“各有各的命”。
小楊從老舅爺那里學會的當然不止是繪畫，還有生活的哲學。她不隨波逐流，只遵循自己對事物本來面目的認識，尊重其樣貌、命運和規律，恪守獨立的判斷標準。所以，小楊老師有著強大的內心世界，不從流俗，不懼孤獨。她沒什么朋友，學生時期的朋友早已走散，執教后被她劃作同類的唯一一個知己女學生王桐，在故事的結尾也遠走他鄉。這樣看來，小楊是孤獨的。這種孤獨融化成她的底色，但與眾不同的是，她并不因此焦慮或者痛苦，而是平靜地接受。從不假意迎合他人，從不“內耗”，小楊老師永遠只表達自己真實的想法，哪怕被視作“不合群”。恰恰是這種“不合群”，讓她始終能夠清醒地做出獨立的選擇。
小說中故事的發生地羅漢坡不是“桃花源”，小楊老師在這里遇到了各種各樣的難題，同事的排擠、學生的挑釁以及情感的糾纏和迷惑……羅漢坡的植物蓬勃生長，小楊也在這里徐徐前行。執教前“設想了若干次，站在講臺上啞口無言怎么辦”的小楊在第一堂寫作課上就面對學生的嘲笑，她敢直言：“如果曹雪芹聽過我的寫作課，他會寫得更加完美些。”并舉出了實例。在羅漢坡，小楊老師不但逐漸變成了能夠獨當一面的寫作老師，而且，也歷經劫波而變得更加堅強、成熟。可以說，身處世俗之中，小楊老師的“脫俗”并不是對自我的放任和簡單的退縮，不是對內心的放逐和對價值的放棄，更不是所謂的“躺平”，而是一種自立自尊的生活態度，一種自在自處的心靈狀態，一種面對紛繁世事我自巋然不動的倔強，一種亂花拂過后參悟人生和藝術之境的從容。
也是在寫作課上，小楊老師告訴她的學生：“寫好一棵樹最好的方式，是寫出樹的傷口。”無疑，小楊有許多傷口，無論是生活、工作還是人際關系，都給她留下了各種創傷：朋友的利用、愛人的欺騙、同事和學生的刁難……其中蘊含著獨屬于小楊老師的酸澀與煩憂，自得與釋然，這些都化作一面朝向讀者的鏡子。每個人都能從小楊老師的故事中看到自己的影子——被現實網住的，想要掙脫卻又無處可逃的你我。故事的最后，小楊雙眼望向前方，“她看到自己……還看到了源源涌來的無法預料的日子”。“無法預料的日子”，這是每個人生活的真實寫照。如何應對，小楊老師自有一定之規。我們呢？
《坡地手記》到此為止了，但寫作課教室窗外的梧桐還生長著，經歷一輪又一輪的四季變換；坡上的小楊老師也還在走著，寧靜平和地面對源源涌來的日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