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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我們如何從記憶的暗道里突圍——讀笛安《喜悅之地》
      來源:《芙蓉》 | 張莉  2024年07月10日08:00

      通往記憶的路有兩條:一條是寬闊的,那里鳥語花香,少年們快樂成長;而另一條則是狹長的,那里曲折蜿蜒,少年的面容影影綽綽。前者是記憶中的清流,是我們想象中的少年時光,后者則是通往記憶的暗道,那兒有我們永難忘記的事,它有如芒刺。是直視它,直視那個讓人耿耿難眠的時刻,還是避開頭去,選擇遺忘?這是我在讀笛安新作《喜悅之地》時多次想到的?!断矏傊亍分?,笛安展現了她作為小說家的敏感與銳利,她將筆觸伸進人跡罕至的陰影處,由此,這部講述當代青年都市生活的作品有了卓爾不群的迷人氣質。

      小說由記憶中的場景開始?!?歲的時候應該是四年級,我們學校差不多是五點半放學。到了四點半左右,班主任馮老師會拿起窗臺上的那個暖壺,打開木塞,習慣性地抬頭說:‘孫橘南?’我就站起來,從她手里接過暖壺,去鍋爐房打開水——我是胳膊上戴著兩道紅杠的生活委員,這算是我的工作。雖然我很懼怕鍋爐房,但是能讓我離開教室在操場上待一會兒,這種懼怕就可以忍。暖壺里的開水,說是全班同學都可以喝,但是沒有人會真的去碰它,誰都知道這里面的熱水只屬于班主任;并且,誰都知道,我每天早晚兩次去把這個暖壺打滿開水,是班主任給我的榮耀?!倍钸B,則在田徑訓練間隙到來。三四個月的時間里,黃昏時分,兩個小小少年一起等水開時彼此說起秘密,離開鍋爐房,他們便假裝不認識。

      盡管從記憶中的場景起筆,但《喜悅之地》面對的是當下,二十多年后的生活。孫橘南遭遇了丈夫的背叛,而丈夫也已離世。與祁連少年時代的過往一直在她的記憶深處,這構成了小說的質感和底色。

      記憶是望遠鏡,可以放大往昔歲月里的諸多蛛絲馬跡,小說家帶領我們從茫茫歲月中找尋、辨認并確認那個人、那件事。借助這個“望遠鏡”,作家拉近我們與“他們”之間的距離——為什么要寫那些人那些事,為什么要執意寫下小學生們的爭執、掛懷和難忘?

      記憶中,因為在地上用粉筆畫正方形,孫橘南忘記了時間以至于沒有打完開水回教室?!拔易詈ε碌氖虑?,就是老師知道我這么久沒有回去,是因為這一地的正方形——這個事情絕對不可以發生。我解釋不了,只要稍微想象一下,任何一個大人:班主任,我媽媽,鄰居家的阿姨,任何一個人一臉疑惑地盯著這一地的正方形看,我就覺得還不如死了好。我開始期盼上天能在此時突然下一場傾盆大雨,讓粉筆畫出的圖案在頃刻間沒有痕跡。一個人要是能不留痕跡地活著,那該多好啊。”最終,她打開了鍋爐上面那個水龍頭,將手伸到水龍頭下面。胳膊被開水灼痛,“此刻祁連也擁有了完全不用演的驚慌,我們配合得很好,我負責哭,他負責可憐巴巴地解釋說他在鍋爐那里發現了我,我受傷了不敢回教室去。從操場到教室這一路上,他都拉著我的手。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根本沒注意到這件事,總之,我是存心的。我的身體成了一個怪異的容器,里面并排放著‘疼痛’和‘那個曾經不疼的我’,疼痛在擴張,在長大,在侵襲,把‘那個曾經不疼的我’用力地往外推,推向他。以至于班主任和祁連一起送我去校醫室的時候,我甚至很安心——從現在起我和祁連應該算是自己人了”。

      難以忘記,是因為曾經共同面對一件事、共同承受一件事,又或者,共同完成一項“陰謀”。作為小說家,笛安有著“別有所見”的異稟,看到被歲月湮沒的故事,拾撿、拼湊,復原舊日時光。誰也不想面對那些故事,但是,要正視。

      因為告密,男孩子被母親責罵;因為被告密,班主任調查到底是誰先說出去的,孫橘南也在被調查者中。被調查者越真誠便越可能讓雪球越滾越大。不安感在記憶深處,后來彌漫到了成人世界。成年后,孫橘南遇到了羅濱,那位自稱祁連的人,于是有了羅濱和橘南的對話:

      “你發誓你沒有撒謊?”

      “我沒有任何證據,這只能看你愿不愿意相信。”

      “那就好了……”他又是悠長的一聲嘆息,“不是你說的,這對我來說,是件特別重要的事兒,不是你……”

      “如果真的是我,你打算怎么辦?”

      “我不知道?!?/p>

      “這么多年,你一直記得我,就是因為你要清算我嗎?”

      “還因為我怎么也忘不了,那個——那個總是假正經的小姑娘,她是真的擔心我如果把雪糕棍吞下去了,會死在放學回家的路上?!?/p>

      我呆呆地凝視著眼前的黑暗。我知道他也在凝視著同樣的黑暗。

      現在我們總算可以如釋重負地接吻了。

      雖然害他被媽媽打的人不是我,但是我依然辜負了他。我會在這么多年的歲月中,一直記得祁連這個名字,又何嘗不是出于某種歉疚。我直到畢業都是馮老師最喜歡最信任的學生——僅此一點,已構成辜負。

      讀到此處我們或許可以“如釋重負”,但是小說家卻帶給我們更大震驚,羅濱并不是真的祁連。出人意料,虛虛實實,真假莫辨,也許這樣的被告密、被告狀、“被背刺”不是某個人的特殊際遇,而是許多人共有的少年經驗。為什么要以“喜悅之地”為題?它是實指,但也是象征,那是互相袒露傷口之所,是互相治愈之地,也是互相掛牽、互相理解靈魂深處的不安。羅濱是不是祁連并不重要了,至少在某一刻,他們面對過少年時代彼此的創傷并成了彼此的治愈。

      《喜悅之地》是復雜的小說,記憶與當下參差交錯。當下生活中,孫橘南的朋友劉小明正面臨著另一種告密,來自女朋友的舉報——如果舉報成功,他的北京戶口指標便被剝奪?!案婷堋?“告狀”是小說中人內心的陰影。被親密的人“背刺”是這部小說的隱秘入口,孫橘南、劉小明、羅濱、祁連都曾經遭遇,這是小說中“安靜的炸彈”。主人公們因此困擾,寢食難安。

      什么是回憶的文學魔力呢?是將過往生活排列,是使復雜無序的過往變得有序而暗含邏輯。也許當年的一切都是懵懂的,但當敘述人回憶過往,一件件一樁樁事物被召喚而來,愧悔便有了另外的指向:“告密的人,我至今不知道你是誰,可是我已經成為你的繼承者。雖至今不知你在人海中的何處,但我已經清楚地知道我污染過誰的人生?!?/p>

      看起來瘡痍滿目但又給人以希望,這是來自孫橘南自省的力量。不得不感嘆的是,笛安深具現實感,她總能處理我們時代復雜的人物關系。她筆下的人物生動、鮮明、可親可感?!断矏傊亍防?,每個人都有記憶的陰影,但也有消化過往的能力,這些人物身上,有著作家對記憶的重新理解——笛安關注的是人內心深處的精神之痛、深夜中耿耿難眠的時刻,她寫下的是我們時代人內心深處的精神隱疾。在她這里,回憶不是為了回到過去、抹殺過去,而是重新面對過去、理解過去,也為思考我們何以成長為今天的我們。

      之所以喜歡《喜悅之地》,是因為它讓我想到了人與正信、人與善良的關系,想到契訶夫的經典小說《大學生》?!啊^去同現在,’他暗想,‘是由連綿不斷、前呼后應的一長串事件聯系在一起的?!X得他剛才似乎看見這條鏈子的兩頭:只要碰碰這一頭,那一頭就會顫動。”這是《大學生》中那位年輕主人公的思考,某種意義上,也代表了我對《喜悅之地》的認識。在我看來,《喜悅之地》中,是對記憶與此刻、過往與當下的深度凝視。

      引領讀者看到記憶深處的暗流和芒刺,也引領讀者感受到對光明、對美、對清澈情感的向往,這是笛安小說的魅力,也是《喜悅之地》帶給我的閱讀歡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