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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新工業詩歌:立場、視角與表達
      來源:文藝報 | 李訓喜  2024年07月08日11:25

      新型工業化是中國式現代化的必由之路。近年來,伴隨著新型工業化的深入推進,新工業詩歌應運而生并不斷發展,展現出強勁的生命力。新工業詩歌迥異于傳統工業詩歌,呈現出嶄新的詩歌樣態。這里,我從創作角度,簡要談談自己的認識。

      第一,立場與姿態。自新詩肇始,工業題材詩歌始終勇立時代潮頭,發出與數千年農耕時代不同的聲音。新詩甫一誕生的1920年6月,郭沫若就在《筆立山頭展望》里熱情贊頌道:“黑沈沈的海灣,停泊著的輪船,進行著的輪船,數不盡的輪船,/一枝枝的煙筒都開著了朵黑色的牡丹呀!/哦哦,二十世紀的名花!/近代文明的嚴母呀!”其中關于工業文明的審美空間的注目和開掘在同時代已屬超前,頗具文學史意義。上世紀50年代到70年代,公路、鋼鐵、煤礦、水電站、水庫等成為工業詩歌的主要題材,詩人熱情謳歌火熱的工業建設時代。伴隨著市場經濟大潮的涌動和城鄉二元結構的打破,打工詩人群體走上詩壇,在對工業流水線的反思、對城市喧囂的疏離與對遙遠鄉村的瞻望中,抒發了時空漂移和身份轉換過程中的扭曲、掙扎與奮起,呈現了那個時代所特有的詩歌景象。新型工業化鍛造了新質生產力,為工業化注入新動能、賦型新業態,極大地解放了人的勞動、促進了人的自由發展。詩人們敏銳地體察到這一深刻的時代變化,積極主動地融入新型工業化浪潮,主動承擔起促進新型工業化的使命與責任,建構起屬于新時代的詩歌意象、情感體驗和表達方式。從熱烈期待到疏離反思再到主動融入,相對于傳統工業詩歌,新工業詩歌展現了螺旋形上升的態勢。在新工業詩歌里,詩人對新鮮事物充滿好奇與驚訝,對新質生產力給予充分表達,鮮有過去工業題材詩歌中的負面元素。可以說,新型工業化催生了新工業詩歌并加速其發展,新工業詩歌為新型工業化筑造了詩意空間,激發了新時代人民群眾的審美創造,兩者產生了內在的默契與共振,相互融合、相得益彰,成為新時代文藝創作事業高質量發展的獨特景象。

      第二,視角與視域。新型工業化核心內容在于產業升級,尤其是通過云計算、大數據、人工智能、物聯網等新一代信息技術對傳統產業進行改造。新型工業化不僅改變了產業形態和文明形態,改變了人們的日常生活,也改變了人們理解和看待事物的方式。比如,今天,我們在觀察一場洪水過程時,可以不直接面對物理形態的長江,而只需在數字流場里注視洪水的演變過程。我在《三峽大壩》里曾經寫道,“在數字‘水利一張圖’上/長江碩大的洪峰緩慢推進/沿著壩前水文尺步步攀援/黑天鵝的雙翅拍打水面參數/試圖糾正流量方程式的誤差/巨型閘門在調度系統里啟閉/將敘述節奏掌控在庫水位/漲落平衡的區間。語言已在/洪水的裹挾中筋疲力盡/在消能底板上層層堆積/猶如河流揉碎后的氣息/更深的事物我們無法探視/只能留待大水之后的考證”,這樣的觀察和體驗方式,在傳統工業詩歌里是不可想象的。在《無人機巡河》里,我寫道,“無人機還在河面低低飛行/或上下盤旋,或空中停棲/紅外鏡頭、云端數據和后臺控制/這套完整的數字系統改變了/人類對大自然的觀看方式/它不會面對河流觸景生情/在水波上感慨時間的飛逝/或是懷想歷史的一葉扁舟/它處理與大自然的關系時/有自己的一套敘事邏輯/它用數據打磨自然的鏡子/在巡視河流時也觀照自身/在傾聽黃鸝歌唱時也聆聽/大風從河灣涌起的陣陣低鳴/還有在風中戰栗的錐心之痛”。實際上,在新工業詩歌里,在萬物互聯的世界里,物與物的界限已經打破,人與物的關系得以重構,詩人的視域不再僅僅局限于所視之物、自然之物,同時也投射于虛擬之物、數字之物,現實與想象的時空界限被消解和重塑,物與物的關系、人與世界的關系得以重新界定,傳統農耕詩歌和工業詩歌中的“先入之見”被清除,極大地拓展了詩人關于何以為“物”以及“物”將何為的思考界限。

      第三,書寫與表達。無論是工業詩歌還是新工業詩歌,最終都要落腳到“怎么寫”上面。伴隨著新技術產生的新意象新體驗,天生地具有陌生化特征,而這正是詩人所青睞的。但是,這些體驗和意象因其陌生和抽象,并不能自動成為詩歌的書寫和表達,必須經過還原與轉化。如何處理新型工業化所涉及的物,尤其是如何處理新工業化題材的敘述性場景和當代經驗,使得無法被直觀的場景得以直觀和理解,是新工業詩歌成敗的關鍵。在這方面,龍小龍的《新工業敘事》給我們提供了成功的范例。在這組詩里,龍小龍有意識地把與工業相關的體驗還原為日常生活場景,賦予其可感可觸的細節特征。比如,對于“高純晶硅”這一我們無法感知的新鮮物,作者這樣寫道,“我看見一種有形或者無形的力量/集合著一支隊伍/某種一盤散沙的狀態終于凝聚成固體物質/具有前所未有的質感和硬度/引領著時代的元素周期//我看見原始的蠻荒與粗野/經過洗禮、合成、精餾、冷凝和還原/經過深層次的圍爐夜話/達成了一次又一次的理解與默契/彎曲的道路被工匠精神的熱情拉成了/筆直的夢想//我看見種植的黑森林,和小顆粒的陽光/中國的金鑰匙,打開了西方的封鎖/賦予大格局的意識形態/那閃爍的半導體,正滿懷篤定的信念/走向歲月的遼闊。”詩人通過三個“我看見”的日常生活場景,把多晶硅的結構、生成與功能以可感觸可理解的方式呈現出來,同時賦予其宏大的意識形態特征。但是,我們還要看到,如果沒有強有力的駕馭題材和詞語的能力,這種還原有時也容易陷入淺表化的表達中。因而,我們更加重視新工業詩歌詞語的表達力。新工業詩歌最終要從對象導向人,要在詞語里重新聚合人、事、情、物,探尋新型工業化過程中復雜而幽深的人性立體狀態。在這方面,馬飚作出了可貴的探索。李壯在《新工業詩歌:時代和歷史的感知》里論述詩人馬飚的《太陽鐵——新工業頌歌》時指出,“他將詞語的處理對象同詞語本身一并扔進了儀式化的句式熔爐(像把鐵礦石和火焰壓縮在一起),把大規模工業生產的超現實感和情緒激越的囈語狀態相結合,配置出工業激情的‘致幻劑’;通過語言秩序的劇烈扭曲,爆射出工業生產圖景的強力沖擊印象:‘高爐噴薄太陽的芳菲/……鐵水是春光里紅土漲過海拔’‘看火箭、高鐵飛動,光陰上,有我們加工的部件//……思考也產生:焦爐氣的形而上——甲酸、乙醇/用生鐵釀白葡萄酒/一樣的:耐熱臨氫/釩鈦鋼宇宙有流逝自成’”。這種語言是一次性的,是不可還原的;只有通過這種語言,新工業詩歌才能獲得具有高辨識度的異質性,才能在詩歌的歷史長河中恒久流淌。

      (作者系中國水利文協副主席兼水利作協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