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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她的筆是她的魔術棒
      來源:中華讀書報 | 黃燦然  2024年07月07日15:32

      周慧在開始寫作之前是一個普通人,在開始寫作之后事實上仍然是一個普通人。可能要等到《認識我的人慢慢忘了我》這部書出版之后,她才會開始羞愧或慌張地面對自己是一個作家這個事實。因而,她這部書可以說是難得一見的純粹意義上的真正處女作。未受過文壇的美學標準或流俗的污染或影響。她平時刷手機看微博,看電視看綜藝。她看的書,大部分都在一個書架上,而且按她說,很多還沒看,看過的也許只是翻過,讀過的大部分是讀幾頁就打瞌睡了。當然,也有她非常深入地沉浸其中的書—這才是重要的。還有一點更重要,她的書幾乎都是翻譯的。就是說,她連閱讀方面的語言氛圍和文學氛圍也差不多跟文壇絕緣。所以她的語言是獨特的,她自己的,極端一點說,洞背村的。

      此外,周慧過了四十歲才開始寫作,心智已經成熟,寫東西時文字能落到實處。看事物時少了情緒化,表達事物時少了一個從二十來歲開始寫作的人后來可能會有的慣性語言和慣性思維,尤其是避免了過于流暢和能說會道。她也沒有什么積累因而需要維護這積累的。我們所說的大器晚成,更多是指一個作者寫了半輩子,到了很晚才開始形成自己獨特的語言和世界觀。而周慧是屬于那種剛開始就獲得自己的獨特性的作家,字里行間散發著濃厚的原生味。她也符合我對翻譯的一種評價,也即,譯文要使讀者感到譯者在努力表達,對應原作者寫作時的狀態。顯然,我也是把努力表達當作衡量作家質量的一個指標。

      舉個例子,有一次我的公眾號發布沈從文的一篇散文,來自一本新版的沈從文散文集。基于閱讀經驗,我感到文章里有若干處好像有點問題。于是找來更早的沈從文文集校對。這時候才發現一種我時不時會遇到的情況,也即原作者或原譯者的句子是表達得非常準確并且深刻而精微的,只是為了準確表達這種深刻而精微的思想,作者或譯者使用了比較繞口或拗口的句子,而編輯沒能體會其準確、深刻和精微,把它當成文句不通或文句不順,于是擅自把句子改得好像通了或順了。一般的好散文與獨特的好散文的差別在于,一般好散文好讀,更好的時候能引人深思。獨特的好散文耐讀,作者的努力表達讓讀者放慢速度,必須高度專注地讀,這個時候,作者對其描述對象的深刻或精微的感受力,會直接輸送給讀者,使讀者當刻就獲得感官的刺激和營養。我在讀周慧的書稿時,用的就是慢讀。她的整個語調本身也比較慢。她對洞背村的環境的感受力有時候極其精微,是我也感到佩服的。由于我就住在洞背村,寫過很多關于洞背村的詩,我在閱讀她的描述時更投入,也更詫異。

      周慧這部書的另一個寶貴之處則是對周慧自己而言,同時作為一個范例的話,也是對讀者而言:把一個普通人變成一個優秀作家。太多人早年有才氣,但后來因為各種原因,包括生活所迫,而放棄寫作。他們原本的寫作才能經過轉化后,倒是大大改善了他們的生活,但他們的生活卻毀了他們的寫作才能,在我看來也毀了他們的生命的意義。當他們成了一個生意人或生活人之后,他們也就變成平常人,失去了他們生命原有的獨特性。他們改善了的生活,被置于同樣改善了生活的千百萬人中間,非但沒有給他們帶來任何獨特之處,反而抹平了他們任何獨特的痕跡,包括他們原本的才能的痕跡。而在他們之上,還有千百萬生活質量比他們高不知多少倍的人,使得他們相形之下還有矮別人幾分之嫌,盡管他們下面也有很多遠遠比不上他們的人。但人都有往高處看的傾向,一個向下跟別人比的人,可能比被他們比的人還要平庸和無意義。

      而像周慧這樣一個也是被生活所迫,窩在一個山村里,有幾年陷入貧困境地,卻反過來堅持寫作,成就了好作品而且還改善自己的生命的人,其獨特性是不言而喻的。她將在優秀作家中以其獨特性來展示自己,哪怕一個偉大的作家也不會看低她,倒是會刮目相看。這就是個體的獨特性的獨特之處。誰也替代不了她。相反的情形則是,她繼續到市區工作。工作到現在,年近五十,她看看自身,也開始老了。她望望前方,退休的地平線已經聳現。她這八年可能賺了些錢,但不足以給她多買一個廁所。說不定她跟人合伙做生意,虧本還欠了一筆債。我們還可以設想她的種種昏暗現狀和前景。如今周慧凈賺了一部書稿。凈賺了八年的洞背村山水生活。那不是八年新生活,而是八年新生命。這新生命將隨著她這部書的出版而做一個初步總結,并隨著她鋪展下一部書的寫作而進入新階段。她依然是一個年輕人,因為她是一個新作家,窩在一個小山村里但前途無限。她把自己的平庸人生寫成傳奇故事。她的筆是她的魔術棒。

      《認識我的人慢慢忘了我》這部書,不是或不僅僅是一本散文集,還可以當成一部獨特的長篇小說來讀。當初我最欣賞周慧那些又短又高密度的散文,因為它們已經近于詩,而她的敘述性散文使我擔憂,因為敘述性的散文通常是在一個淺層上講故事。但是,在讀了她這部書前面的部分,主要就是我當初最欣賞的部分之后,我還是很專注、很投入地讀她的敘述性散文。她的短散文不但寫得好,還常常寫她的掙扎。她跟懶惰搏斗,常常是輸了;她跟精神不集中搏斗,常常是敗下陣來;她跟靈感枯竭搏斗,也常常是丟盔卸甲。總之她是一個失敗者,一無是處者,垂頭喪氣者。似乎只有氣候變化,才能振作她的精神,而這個時候她則是一個無所事事者。但奇妙的是,她把她的掙扎寫成一篇篇關于掙扎的散文,而氣候變化下的無所事事又使她充分享受環境的優美,并且不僅把環境的優美寫下來,還把她的享受狀態絲絲入扣地記錄下來,變成關于無所事事者享受優美環境的散文,并且是獨特的散文。

      一般來說,一個作家的散文集是一篇篇散文的結集,每一篇都會圍繞一個題材講得有頭有尾,闡述得清清楚楚。周慧的散文單篇地讀,常常讓人覺得是片段式的,更像是一個系列的其中一篇。她不解釋,她不交代,她不招呼你,僅僅是把你當成一個熟人或家人,沒有迎接,沒有寒暄,給你開個門就自己轉身進屋去,繼續她正在做的事情。你還可以把這部書看作是一個湖南農村小姑娘一路成長,然后來到深圳拼搏,終于成功了的故事,只不過這成功不是變成大公司女掌門,而是變成一個女作家,她的拼搏是拼搏著不去拼搏,終于贏得沒有財富的自由,過上使貧窮微不足道的生活,住著山水環抱的準豪宅,清閑得連一陣風的掠過,一只貓的進門,一枝花的枯萎都會引起她靈魂的騷動。這就是她的高密度短散文與她的敘述性散文的配搭帶來的意想不到的效果。

      周慧老是說自己寫得不好。這并非謙虛,而是對自己要求高。古語說,求上而得中,求中而得下。而一個創作者,應該不僅求上,而且應該求上上,以得上。或者我們可以假設,按她自己認定的某些作家的標準,她覺得自己什么也不是。這也是對的。只是她可能不會想到,其實那些好作家的高標準有個共同點,就是他們都具有無可置疑的獨特性或原創性。而只要是獨特性的,無論大小,都是不可替代的。她感到自己寫得差,也許是譬如某個獨特性的作家寫的是小說,甚至是大部頭的小說,這樣就好像大部頭而原創性強才是高標準。而她可能忽略了,這個作家的高標準不在于他寫得長或大部頭,而在于他的原創性。如果她拿自己的幾百字小散文跟這個作家比,當然會自愧不如。此外,別人既然是獨特性和原創性的,其實也意味著是獨創性的。他們是因為寫他們所擅長的,例如對某段關系的描寫和處理,才寫得特別好,而她也理解某段關系,覺得這個作家寫得實在太好了,如果落到她手上,她只會獻丑。但是她可能沒有想到的是,同樣這些作家,可能根本不擅長她寫的小散文所處理的題材或物我的關系,要是他們讀到她的東西,同樣會自愧不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