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作家》2024年第6期|王歐雯:深藍里追鯨
在去年三月份的時候,我和二三好友約好了節假日去乘游輪追鯨。那個時候我們都剛開始工作,相當不適應離開象牙塔的庇護。加班、組會和規格培訓一樣一樣壓在我們的身上,在將要喘息的時候,表格、開會、績效考核隨之而來,我們已經混淆了私人時間和辦公室時間。有一次我的朋友夢見了直系領導的腦袋出現在她出租屋左側的燒水壺里。但是計劃也有一個問題,這問題就出在我們已經約好太久了,你知道的,一項計劃如果不早點實施,只會拖到“人財兩散”,這些平時說著我不靠譜,分不清時間和空間的朋友自然而然地不再提起這次活動。但是我還是不愿放棄,死皮賴臉詢問他們假期的活動安排,不出所料,他們假期寧可待在床上或者沙發上,也不想再和人群擁擠在稀少的陽光里了。一個朋友笑道:“平時的事情你都記不住,偏偏這種事情你記得最清楚?!彼麄冎傅氖俏夷秋h在空中的人格。
我總是在走到半路上的時候才想起一些重要的事情,手機落在餐桌上啦,前天約好的水暖維修人員將在這個時候敲響我的門啦,或者家里潛入了一批進攻者(白蟻或者蟑螂)還沒處理,諸如此類。我總是把生活瑣事拋之腦后,但又會被這些事本身所拋棄。我向我僅有的幾個朋友抱怨,我總是被原以為無所謂的細節打倒。通常他們會列舉我更多的暈頭轉腦的事項,比如從來沒有完整坐對一趟公交路線,導致他們等待我更長時間,現在他們對此已經習慣且厭倦了。“你就是不想活在現實里面,想活在你的小說里又有什么辦法呢?”這句話對我來說當然有失偏頗,但是我已經二十多歲了,不同的借口隨著年齡的增長一點點消失,已經不剩幾個可供解釋了。當然還得提一句,我已經很久沒寫小說了。
總之,由于朋友們紛紛拒絕了一同出行,于是我只好早上八點鐘鬧鐘響起時,在網上搶一張單人的游輪票,我沒有搶到,一個朋友處于愧疚好心地幫我搶到了,并順手幫我訂了一個線下付款的旅行團——這用了我半個月的工資。此外,朋友還提醒我注意買點暈船藥?!扒魄颇愕男∩戆濉!?/p>
這樣看來,為了上這艘游船,我可謂是花足了時間和金錢,或許別人會認為我對鯨魚或者海上旅行應該期待已久,甚至是早有預謀。那我得解釋一下,就像我和我的朋友們一遍遍解釋的一樣,我沒有什么規劃安排,更別提有太多的熱愛,我就是有天在網站上看到了這個信息,朋友們都恰好在當時有興趣而已。踏上這次旅程和我的生活沒有沖突,金錢也還算負擔得起,我就去了,這沒什么大不了的。
我開始整理行李,我的背包里只能放得下筆記本電腦、充電器和毛巾洗漱杯,一個小包放著發繩、身份證和船票,用了還剩三分之一的護膚乳,外加一個充電寶。再提一個行李箱實在臃腫,我又找了個帆布包塞進去平時吃的藥和暈船藥,一件換洗的T恤、內衣、襪子和外套,用塑料膜包好的三明治(預防游船的食物負擔不起)。帆布包鼓囊得像個巨大的抱枕,鞋子已經放不下了,我沮喪地選擇了一雙高幫運動鞋,它就算浸濕了海水也不會漏在襪子上。出發的時候我才發現我忘記帶水杯和耳機,水杯可以忍忍,沒有音樂在我耳邊的話確實會折磨我,尤其是在周邊沒有任何認識的人的情況下。好在我在地鐵上摸索紙巾的時候,突然摸到一個涼涼的金屬殼子——不是耳機,是一只用了一半的有色唇膏,我把它涂上,把嘴巴上的死皮撕掉,這個時候終于有了一點將踏上旅途的感覺了。
出發的那天早上,我是被一個陌生號碼吵醒的,自稱導游的人催促我趕快去集合,我疑惑地看到離發船時間還有好幾個小時。沒法子,我搓了把臉,套上衛衣,提上兩個包裹便出發了。我到達碼頭的時候,周圍站滿了人,大概能占船上一半容量,人們三三兩兩跟隨著不同導游團體的旗幟。通常在排隊的時候我會播放點民謠或搖滾樂來壓住周圍沸騰的人聲,現在我不得不咬著嘴唇品嘗唇膏味聆聽周圍的動靜了。游客大多是夫妻或者情侶,有一些操著外語的,應該是正在度假中。也有一大家子的,帶著一對老人或者兩個小孩。我找著旅行團的名字,聽著大同小異的介紹和演講?!按Lxx米,最大容量……”“現在還算淡季,旺季時候座無虛席……”“有多少人見過鯨魚,來舉手讓我看看!”我漫不經心地踱步,看著新的一批人加入了排隊的陣列。一個黃帽子導游攔住我說:“你剛才怎么不見了,你的票拿好了嗎?”我愣了愣,給他展示我的紙質票,他催促我趕緊和第一批人上船,我就這么稀里糊涂,搖搖晃晃登上了船。甲板本來還算寬闊,但是帆桅和欄桿攔截了一半的空間。這是一艘老船了,鐵銹已經鑲在了鐵板上,導游介紹著曾經有哪些出名的人也坐過這艘船。在樓梯口,工作人員終于將我們這些新鮮的人接手,領到各自的房間去。導游大聲喊著,讓大家X點在大廳集合,屆時有“驚喜禮物”。我笑了,心想怕不是某名人用過的擤鼻涕的手帕吧。我的房間靠里,沒有窗戶,但還算貼心地有一個奇小無比的廁所,淋浴頭就在馬桶旁邊。我丟下書包躺在白色被褥上,這也勉強值得我的票價了。我是不會去大廳了,不用想我也知道那里已經被一團一團的人占領。
我把背包里的重要東西挑出置放在床邊小小的茶幾上,擦掉帆布包里漏出的三明治醬和碎屑,掛掉不認識的來電(大概率是原先旅行團的導游)。離開船還有十分鐘,我往甲板上穿梭。這時我才有精力看波動的海面,岸邊的海還是淺綠淺藍的,有一些海藻,海水不算清澈。我期待著它到了更深處呈現出黑壓壓的深邃,但是也許那時我不敢低頭了,說不定呢。甲板靠近側面欄桿的角落還有一個人,半長發,和我類似的衛衣、牛仔褲,我好像看到另一個我站在海面上。她發現了我,微笑著向我走了過來。
“你好,看樣子你也是本地人。我不是故意打擾你,請問一下你有帶發繩嗎?海風吹得我頭發到處都是?!?/p>
我兜里恰好有一根很久以前的白色發繩,我遞給了她,就這樣她便自然地要請我吃飯,順暢得簡直好像預謀一樣,但是此前我沒有見過她。
“吃飯就不必了,小事一樁。”
她也應和說輪船上的餐點通常都不實惠。“我之前的幾次游船只看到過一次小鯨魚,其他時候只有海豚,也不知道這次運氣怎么樣。”
“我不知道這些,我確實是本地的,但這是我第一次坐輪船。”我突然意識到我的抗拒是因為感受到她的教養談吐明顯來自比我更高的階層,但是這樣實在不禮貌,我便詢問起她對追鯨的喜愛。
“其實——”在她開口時,輪船開動了,甲板上涌上不少來觀看輪船離岸的人,他們把我們倆擠到船桅前,剛好看著發動機下的白色水花,船出發的轟隆聲又激起了第二波水流。她在人群流動聲中細聲說話:“我是出于家里的原因,經常要跟著出海,但是小時候身體很弱,總是在船上吐得昏天黑地,對??謶值煤埽淮闻既豢匆娨恢辉趪娝啮L魚,那時候好像身體不舒服的感覺都溜走了。現在身體倒是好多了,自己追鯨反而沒看見幾次呢?!蔽液退黄鹦α?。
這樣突如其來的坦誠著實讓我稍許不適應,也許這種家庭出身好的女孩就是如此真誠吧。我覺得我應該說點什么:“我來這里找點靈感,最近怎么都寫不出來東西?!蔽胰鲋e了,我確實寫過東西,但是上一次編造點故事還是在三年前了,連具體的情節我都淡忘了。
她激動地詢問我是否是作家,有沒有故事框架之類,在我接連否定之下也不減熱情,還說海上的環境是天然的寫作場,海水把人的心臟困在了自我的島嶼。久違的激情在我身體中涌動了幾秒鐘,我突然覺得自己又能寫了。當然很快便又恢復平靜。廣播在通知午餐時間,接著介紹碼頭的歷史,莫名的熟悉感和播音腔讓我有點疲憊。
“走,到后面去,那里沒什么人?!彼χf。
她說的后面其實就是臨近船員工作艙的欄桿處,是沒什么人,但也容易被疲憊的水手吆喝走,不過那是后話了。這就是我和子泊第一次的相遇,在船上第三天的時候我恢復了一些寫作的能力,這個時候我趁機把我們的初次相見整理出來,想要找出一些能夠協調我們之間關系的線索。我們在熱鬧的人群中相遇,她把我從虛無中拯救出來。我的獨自出現也許是必然,當時的我還以為她不過是偶然出現的某位小姐,其實她的動機比我充足得多。也許是時間太少了,我還是一無所獲。
你應該想象得出來,我和子泊在那天之后便開始了密集的相處和對話。在吹夠了海風之后,在分泌的唾沫略帶咸味之后,在直到海水變成藍黑之后,我們潛入了大廳和走廊。月亮從海面爬起,我們又踏在了甲板之上,看著銀燦燦的海水。出發半小時后,時不時便有海豚撲騰而來,往船底看,海豚形狀的陰影忽閃忽現。偶爾有兩只會發出我們能夠用肉耳接收到的叫聲,每次聽到時我們都會暫停交談。聽得出來,子泊看過的書遠比我多,偶爾談到人類學、心理學的理論她都能接得上話題。她認可我對爵士樂的喜愛和對后搖的質疑。我講述了我在大學時候在領導視察時在某個雕塑后面跳舞的瘋狂經歷,為如今的生活嘆氣。她也告訴我,在這十年里,她身邊的人們大多在受苦(也許是在安慰我)。在她一步一步的引導下,我真的回憶起來了一個我構思到一半的故事。
我講述的時候航船已經行駛到海水深藍之處,能看到的海豚的數量已經減少大半。天空從淡粉色向紅色過渡,風的形狀固定了旗幟和鳥的羽毛,當然還有我們的頭發。每隔幾分鐘子泊就把發須別到耳后。我告訴她這個故事是從我的一個朋友那里得到的靈感,很巧的是,這個故事也發生在游輪上。
“我的朋友是一個脫口秀演員,雖然這幾年脫口秀節目炙手可熱,但是你知道的,每個行業的底層人員的生活都不是那么好過。但是不管怎么說,她也吃到了行業的紅利,但是大城市的房租和生活讓她只是拿到了體驗券——你知道,只有大城市才有這種藝術行業。這個行業一般喜歡吐槽老板、工作、親戚或者孩子,就是這些無傷大雅的小小抱怨,但是她一般圍繞著她的名字和來的地方寫更長的段子,開放麥的時候她甚至能說上幾個小時。她和一個名人同名,家鄉人都覺得雖然她是女孩,沒準也會不同凡響,誰知道她選擇了‘在餓死前就會倒閉’的行業,也沒能展露多少頭角。她取笑自己的名字,而爺爺給她取名時只是隨口一說,登記人員就當了真。她出生的地方是個貧窮的小鎮,那里曾經為了其他地方的工程做了許多讓步,她也是因為這個原因離開了家鄉。
“我的故事是從她決心加入一份特別的工作開始的。我寫道,她登上了一個富人愛去的豪華游輪,在大廳的角落負責講下午三點場的脫口秀。這里的人不怎么介意這些新鮮的活動——他們甚至沒注意。午飯后,大廳有鋼琴、小提琴的演奏,一點時有魔術,兩點時有雜技和舞蹈,三點時她和其他兩個脫口秀演員輪流表演。輪船上的演出經理草草審核了她的稿子,保留了大部分她想講的東西,簡直好極了。她后來知道來到這個游輪,拿最低工資的幾個表演人都和她一樣有在業內混不下去的趨勢,她們自然而然成為了朋友?;锸趁赓M,小費也不少,閑暇時看星星,吐槽輪船上繁瑣的規矩。這是一趟為期三個月的航行,中途會經過一些需要簽證的海岸。大部分游客都會下船游玩一天,偶爾統計人數時少了一個人,趕行程的游輪也就開走了。而她們這些員工一般是沒有簽證的,那一天就相當于放假,一群人吹著海風喝啤酒。從第二個月開始,有一個吹薩克斯的男孩在船只靠岸時不見了,他很年輕,看著像是未成年人,卻非說自己二十五歲,不讓他喝酒還非要偷偷喝。他一個孩子消失固然令人擔心,但是他對此船要經過的國家向往得出奇,大家喝著威士忌便默認他是偷渡到岸上,找他的新生活去了。這孩子說來也可憐,他媽帶來的男朋友在圣誕節的時候把他趕了出去。大家為了慶祝他的新生喝到凌晨,被主管警告了三次。過了一周,到了一個稍微貧窮的港口,一個做涼菜的廚師不見了,他雖然不招人喜歡,喜歡說些風涼話,但是游輪上的每一個廚師都是重要的,工資也比這些娛樂人員高出不止一兩檔,怎么會就這樣消失呢?為了替補這個人的位置,涼菜主廚加了工資。再次有人消失的時候,大家都不愿再議論了,誰也不知道是不斷有人在撒謊還是發生了什么恐怖的事情。而我的那個朋友,她心里已經有了不好的推斷,但是她是唯一一個知道第一個薩克斯男孩確實是偷渡而去的,對于后面接連消失的人的狀況她卻不敢肯定了。她開始害怕后面消失的是自己,更害怕消失的是她可愛的新認識的朋友們。最后事情還是發生了,在最后兩周時她最重要的那個好友消失了,而那天早上她總覺得經理和幾個主管在竊竊私語。那之后主管們對她們這些處于輪船底層的人監管更加嚴格,但是她早就摸清楚了這些人的作息。歸鄉前的最后一站是一個窮得很的區域,她還是在清晨義無反顧地跳下了欄桿,她心跳加速,新生活開始了?!?/p>
“你會寫上海豚和鯨魚嗎?”
“應該會吧。”
“那我會很喜歡這個故事?!?/p>
“現在還不夠?”
“大體上我很喜歡啦,只是我希望這個主角最后翻下欄桿時選擇的是死亡?!?/p>
我震驚地轉向子泊,她的臉在海風里平靜地融入藍色的???。我好像剛剛才認識她,那之前都只是海鷗來臨前波浪的偽裝。
“你想,她覺得她的工作和熱愛都已經沒有前途了,她的朋友也不知道去哪里了,也許還可能是被殺了,她還有什么意義去一個新的地方呢?”
“在最后時刻,人的生存欲總是能勝過其他東西的。我相信她是一個堅強的人?!?/p>
子泊看著我的笑容略顯奇怪,也許是我習慣了之前她標準的露出八齒的笑容。她開始給我講述她的故事,我隱隱為自己的故事打動到她感到愉悅。
我確實猜得沒錯,她是在一個富裕且有地位的家庭中長大的,她的爺爺是有功勛的軍人,父母則是為輪船做維修的后備技術員。她父親因為小時候動過手術不能成為真正的軍人,總是以備用技術員的身份跟隨不同的隊伍,這讓他介意多年,四處宣稱自己是功勛軍人之子,但是其實她爺爺當年是一位文藝兵,很少扛槍支。父母在船只上磨煉她的韌性和耐力,子泊的暈船嘔吐反而讓父母加大了對她的言語打擊和身體訓練量。
“我最喜歡的是聽爺爺講他當年親眼見過的故事,他只希望我能在和平中安穩長大,但是很明顯他說服不了我父親。我喜歡聽你講的故事,我爺爺也經常和我講他戰友的失蹤,還有他們之間的感情。在那艘船上,那些朋友們一定是一個整體了。只是對我來說,我覺得主人公跳海反而是解脫?!?/p>
說完之后她重重打了個哈欠,打住我想反駁的口。我才意識到我講述的時間太久了,天已經過晚。我催促著她回去休息,果然路上只有巡邏的保安了(他們說正打算趕我們去睡覺)。
“明天早上這個地方見吧?!彼只謴土讼惹暗奈⑿Α5且雇淼臅r間才剛剛開始,我們在走廊分別后,我獨自去大廳點了一杯莫吉托,從房間抱出筆記本電腦,開始整理我先前講的故事。我對這個故事做了一些調整,我把主人公的出身換成了子泊的故事,她離開家鄉的原因不僅是家鄉巨大的變化,也有她對自己家庭的反叛。我想盡量把故事寫得更加豐富,在原來的講述基礎上加上更多人物的性格,再豐富一點他們的背景——不止是她的朋友們的,還有那些坐在大廳喝茶的。當然還有今天看到的那些跳躍的海豚。寫著寫著,我想明白了一件事,我是在試圖說服子泊生命和生活還有多少美好的地方,我要說服她為什么不是她所希望的那個結局。寫到五千字的時候,酒早已喝完,酒精的效果退去一部分。我自己的生活可比大小姐要無趣和枯燥得多,為什么我要去說服她生活是足夠好的呢?我都不能說服我自己,我也許都是在靠本能活著。我又打開了記賬本看看自己在游輪上的花銷是否超支,看看休假期間有沒有該死的新的工作安排,這終于把我從幻夢中拉扯回了一點。但是不管怎么說,凌晨兩點,小說已經完成了故事框架和一部分寫作了。
第二天早上我錯過了早餐時間,慢慢吞吞哈欠連天地到了甲板上,子泊站在那里,沒人知道她吹了多久的海風。她給我指出了遠處的海豚,告訴我日出比昨晚我們一起看到的夕陽還要金紅,天地之間只有色彩漸變閃耀。她講得興致勃勃,好像昨晚什么也沒說,好像我今天并沒有晚到。我擔心海風會吹得她頭疼(其實不應該擔心長期航海的她),邀請她去大廳喝咖啡(這個時間的咖啡通常免費),恰好早午餐時間游客已經去了其他娛樂的地方,給了我們不少空間。子泊閱讀我小說的時間比我想象中更長,我緊張地喝著咖啡。窗外甲板上有一對穿著小禮服的情侶指著海鷗,撒出可能是來自早餐的面包屑。海鷗的羽毛落在女人的臉上,子泊抬頭的時候男人發瘋一樣抖著外套,看來是粘上了鳥糞,子泊抬頭的時候我剛好笑出了聲。
“怎么啦,我臉上有什么東西嗎?”
“沒有沒有,只是看到海鷗的惡作劇罷了。你已經看完了嗎?”
她的臉蛋比嘴巴先笑,看到她的眼睛我再次笑了。“謝謝你把我寫進去,我從沒完成過小說什么的,編故事對我來說太難了,我能做的只是一些記錄?!边@一次她講了更多她的事情,其中最重要的一件是她獨自來到游輪的原因,我猜得沒有錯,她第一次講述有所保留。六年以前,子泊還算按部就班地按照父母為她做的規劃,清晰地走在既定的學業、工作道路上。她的身體明顯不夠健壯,無法實現父母希望她成為軍人的理想,轉而進入新聞學專業,向著戰地記者的職業靠攏。她在大學期間盡力地完成了一場半程馬拉松,完成了兩次實習,她父母覺得這是她前途的開始。大概三月份的凌晨,子泊的父母在爭吵中透露了爺爺的失蹤。從小撫養她長大的爺爺近期報名登上了一艘為期一周的追鯨船,回來的時候船上少了兩個人,其中一個是她的爺爺。聽說在抵達的前一天晚上爺爺還出現在臺球桌上和泳池里,別人還夸贊這老頭老當益壯。這艘舊船在之后經歷了徹底的搜查和維修,但是從結果來看,游輪硬件毫無問題,也沒有地方可以藏人。子泊在那時候患上了嚴重的精神障礙,她所閱讀的每一個字都變成了一個扭曲的金字塔在她面前跳舞,父母勸說甚至怒罵的話只是一段聲音,她無法理解。她申請研究生的努力在那個月報廢,生活在坍塌,她面對一堆廢墟毫無辦法。
“你知道嗎,那艘船停止運營了五年,從去年開始才完成重新整修,換了個名字賣便宜票?!?/p>
她篤定的眼神讓我渾身發涼:“你的意思是……”
“是的,是這一艘,和你小說中所寫的一樣,我第一次聽的時候就被你震撼到了。我呢,我一定要趕上這一次的航行來看看真相?!彼裏o視了我驚恐的神態和無處安放的手,就好像我這個為她而寫作的人必須知道真相,“這些年我想清楚了很多事情,大部分時間我躺在家里或者病院,有時候我也做著最基礎的工作,我父母看不起的那些——辦公室文員、咖啡館服務員,我甚至去過一個正發生戰爭的邊境和當地人一起撿垃圾、挖野菜,也算是接近我爸媽的理想了吧。最開始他們綁我回去,我不記得他們什么時候放棄的,他們突然就平靜了,那種平靜反而讓我崩潰。
“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在做什么,我也沒有享受,被騙或者被偷了錢,或者感染病毒的時候也痛不欲生。有一些事情我想清楚了,聽你講述的你的故事,我想我們都是因為天生身體虛弱而融不進社會和生活,但是你能夠在寫作中超脫,我的傾訴沒有任何發泄的途徑?!?/p>
我當然不同意子泊的觀點。她的想法對于我來說太高高在上了。但是我太疲憊了,我只能用昨晚完成小說那樣的方式說著,不是身體虛弱,而是態度,我會做她的傾聽者,事情總是會得到解決,諸如此類。但是看著她游離的眼神,想到這艘船上的案件,愈來愈感徒勞。我的背后好像在發涼,突然來收空杯的服務員嚇了我一跳。
“也許你會覺得我已經被我父母馴服了,也許是,其實也可能只是遺傳,我近來感覺到他們的那份執著在我身上發了芽,我早就不恨他們了。我知道我要做什么,我要去尋找爺爺,他在海底等待著我。我要看他看過的鯨魚和海豚,看一樣的日出和夕陽。話說回來,還有兩三個小時就會到達鯨魚區了,你可千萬別錯過哦?!?/p>
該死,我的小說似乎毫無用處了,但是我還抱著一點點的希望,祈求她只是在戲弄我。在廣播通知之前,我們一直在一起完成小說,我把她補充的一些細節加進了小說,這使得這個故事更像是子泊的個人自傳,只是多了點脫口秀的幽默色彩,她在取笑自己的專業和無所事事的“gap”年時也不留余力?!拔覐囊粋€單位跳到另一個,去哪里那里就剪掉整個部門,現在有進步,來一個行業會消失的脫口秀……”我們默契地都沒有提起這個故事的結局,只是在安排人員消失的原因時略有分歧,最后我同意了她的觀點,安排了三種人員離開的原因,這讓船上的幾個月相處顯得像是一場隨時可以離開的大型派對。
播音人員似乎十分激動:“我們在追隨的雖然不是本來要見的鯨魚,但是是比它更難見的殺手鯨魚——虎鯨!朋友們,上一次我們見到它可是在三年前!虎鯨雖然不是真的鯨魚,但是……”我聽到了甲板上的歡呼,拽著略顯失落的子泊擠進了人群。這可是相當不容易,海風比之前更強烈,自拍桿、手機在空中亂舞,擋住了陽光,人與人、腳與腳之前更是沒有縫隙。我們踮著腳找到自己的立足之處,看著一只只小巧的黑白色相間的虎鯨躍過海面。看了一會,這些虎鯨的跳躍活動也有了規律,一些靠近船只持續翻滾和噴水的虎鯨明顯是在和人類做游戲,說不清是誰在觀賞誰。一只帶著小虎鯨的虎鯨媽媽試圖朝更遠的地方逃離,但是逃不過船只加速的追蹤。一個一歲左右的小孩在他父親懷里牙牙學語:“鯨魚、鯨……”子泊笑著糾正:“是殺手鯨哦,吃海豚也吃人。”小孩和他父親瞪著眼睛看著子泊,一時語塞。她簡直太反常了。我只好道著歉又把子泊拉回了空蕩的大廳。
子泊反而先開口了:“船只今晚就往回開了,我很抱歉你這次沒有看到真正的鯨魚。”我能說些什么呢,我一向不擅長安慰人,腦海里思索著該給她點一杯紅茶還是咖啡。子泊隨即說道,她想趁著人群都聚集在上層甲板的時候去底層的室內泳池游泳,順便平復一下心情。這樣正好,我剛好想再整理一下小說,再次去滿足我已經被挑逗起來的編造欲。但是想到子泊講的事情,想到她剛才的失態,我又擔心獨自留下沒有求生欲的子泊是一個危險的選擇。
“別擔心,什么也不會發生?!弊硬凑V郏盎ⅥL今天還不餓?!钡俏疫€是在泳池邊找到了一個可以寫作的圓桌和躺椅,無奈沒有充電插頭,電腦還有百分之八十九的電,我得在兩個半小時內寫完(是的,我知道我的電腦很舊了)。子泊穿著連體的深藍色泳衣,在泳池潛泳,從我的角度看過去,像虎鯨從船底游過的畫面。
舶生(原諒我實在不會取名)在大學畢業以后當了一段時間補習班老師,隨后辭職去環游周邊的山脈和大海,打算看看幾萬的積蓄可以支撐多久的青旅和火車的花費。在途中她遇到了一個新開張的脫口秀俱樂部正在開放麥,她把自己壓積幾年的不滿都自嘲地講了出來,還笑得最大聲。那之后她就留下來做常駐了。作為新人,稿子有許多需要改的,她試著講了自己的名字、家鄉、行業和大學專業,發現大家最感興趣的是時代里的共同點,也對一個快銷行業的倒閉喜聞樂見。這年正好是脫口秀的紅利期,她掙了錢,還有了自己的小粉絲群(她也想吐槽這點,但是不想傷害粉絲們的心),甚至她還有了幾次觀眾滿場的記錄——雖然一半的觀眾來之前都不認識她,卻照例為她歡呼。她在臺上笑道:“還有什么行業能像現在這樣,沒有一點門檻,只要你夠慘還笑得出來就行?”反正大家總會包容她。有一天俱樂部經理有了一個去游輪講脫口秀的名額——你知道的,這一次舶生是因為自己的興趣,也是為了去尋找爺爺的戰友去的,更何況免費的游輪票,不去白不去。
她和船上其他的表演者在深夜喝酒時講述了許多她爺爺的故事,講述爺爺雖然是文藝兵,但是許多戰爭場面發生時也是在場的見證者。他也見到過在大洋中航艦上三層樓高的水墻。他見到了姑娘們提著籃子在戰場上找自己心愛的人的碎片,而她們連愛這個字怎么寫都不知道。舶生講了很多很多,她發現這才是她最想講的東西,不是那些被審核過的浮在表面上的自嘲。她的爺爺曾經是戰場上的雄鷹,而她只能在吃著紅利的行業里,站在臺上扮演小丑。她講到最后都沒有人在聽了,才說道爺爺的戰友在船上失蹤,失蹤之前他們都見到了一條巨大的獨角鯨。爺爺在復述時,甚至會把獨角鯨放到主角的地位 ——它那么美而龐大,與世無爭,它從船底潛水而過時獨角筆直而細長。爺爺堅信自己看到了獨角鯨吐氣時噴出的巨大泉涌里有一個人的身影,那個身影似乎還掙扎著落了下去。那個身影就是他消失的戰友。沒有人看到,也就沒有人相信,只有年幼的舶生和爺爺一樣堅信不疑。他們一起在柔軟的被褥上表演如何在鯨魚的水柱中跌落。舶生提著啤酒瓶,看著月亮像是方圓十里內唯一的巨大活體一樣在空中凝視著他們,她往后倒,假裝被鯨魚的呼吸折了腰,倒入了已經醉得呼呼大睡的新朋友們中間。
船靠岸時有朋友消失了,沒有簽證離岸是違法的,不告訴他們也算正常。但是某個朋友在海上失蹤了。那天舶生他們找遍了三層甲板的每一個縫隙,最終一無所獲。海上只有一些撲騰的小魚。這兩個消失的人都家境貧困,出來尋找機會,說是“家貧走四方”,一個喜歡威士忌,一個會把啤酒像龍卷風一樣旋進胃里,他們的演奏都還不錯。舶生見到鯨魚的那個夜晚,已經有五個人(包括一名廚師)失蹤了。她不喜歡那個廚師,但是沒人希望他會消失。舶生最開始沒有看到鯨魚,但是看到了噴出來的細長水柱,俯身看,鯨魚龐大的身軀正在經過船底。她急不可耐地想和旁邊的人分享所見,才發現夜晚的甲板上只她獨身一人。她的爺爺在幾年前去世,不然她一定會打電話叨擾九點準時睡覺的他。鯨魚露了一點黑色的頭頂,又迅速潛了下去。她想到了爺爺的故事,看到鯨魚時戰友會失蹤。也許舶生應該跳下去成為失蹤的那個人,她也許可以見到爺爺的戰友,見到消失的朋友,甚至見到爺爺,也就不用再去說那該死的脫口秀了。
水下的生物似乎呼吸急促,它不斷在近處噴出巨大的水柱,舶生在腥味和淋濕中無暇顧及其他,直到鯨魚悄無聲息離開。鯨魚不打算帶舶生離開,舶生重新躺在她白色的被褥上。
在看完故事后,子泊笑得直不起腰,她身上的水滴濺到了我的身上,甚至我的電腦屏幕上。
“嘿,你這樣寫結局會不會太刻意了,鯨魚就是爺爺的暗示?想讓舶生活下去?有點俗套哦,但是我好喜歡這個故事,你現在文筆又進步了?!?/p>
我聳聳肩:“沒辦法哦,我會一直繼續這個結局的,舶生好好活著比什么都重要。”
子泊邀請我來泳池游泳,我剛好想清醒一下腦袋,回房間放了電腦,便換上泳衣。
泳池里此時只有我們兩個人,看來室外的泳池和如同溫泉的暖水池更受歡迎。我的蛙泳姿勢如同狗刨,只能說是在泳池里不淹死的程度,而子泊自由泳完又接著側泳、仰泳。我氣喘吁吁跟著她的進度。我們停在了出水口,感受噴涌震動的泉流。
“我還在想你寫的故事,我太喜歡你描述鯨魚噴水用的詞語了。但是用鯨魚來拯救舶生的生命的情節其實沒那么好。鯨魚自殺在海邊實在是很正常的事情,小的時候爺爺帶著我,我們和一百多個人一起去岸邊救擱淺的鯨魚。說是去救,其實大家都知道它們并不想活著。我們在它們身上挖出坑,用桶裝海水澆在上面,祈求它們能有精力回去。海水漲潮的時候,只有一只奮力游了回去,其他的都在我們面前慢慢不再撲騰,我們什么也做不了。這種事情時有發生。我在想,不管我是鯨魚還是人,我都希望我的身體可以回到海里去?!?/p>
“也許有一些鯨魚看到人類自殺的時候,也只是想用氣流救他呢?就和你們在做的事情一樣。你不想之后再多救幾只鯨魚嗎?”
子泊沒有回答我。她潛入池底,幾秒后又鉆出水面:“鯨魚在空氣里,就像我們在水里一樣被氣壓擠壓,你要感受一下鯨魚的呼吸嗎?”
我點點頭,子泊慢慢按著我的肩膀沉到水下,我感到我的發須失去了重量。眼睛和鼻孔都在持續灌入帶有消毒液味道的水。水壓擠壓著我,我在窒息中發現了身體的存在。我急迫地鉆出了水面,子泊的下巴滴著水,五官擰在了一起:“還不夠,你沒有感受到鯨魚的呼吸?!?/p>
還沒等我來得及回答,她把我肩膀又按了下去。在驚恐中我睜開了眼睛,在疼痛中看到水下子泊的身體,她筆直地站著,肌膚光潔濕潤,好像鯨魚的獨角。她的眼睛在水面之上變成了一圈光暈,我不能再看到她,只能感受到一雙強硬又柔軟的手,掌心握住我的骨頭。她的聲音分兩次傳到我的身體里,一次從空氣里墜入池水,一次從她身體的震動穿透到我那靠近耳骨的骨頭。她好像是在說上一次她乘船出海看到了鯨魚,那只鯨顏色均勻,帶著黏膩的反光,它對人類一點興趣也沒有,只是向著河流入海的方向游去。我不能再關心那只鯨魚是不是在求死了,我在這一刻明白了子泊所講述的我們身體的虛弱,但也被自己的求生欲操縱,我能夠承受住的憋氣時間短得超乎我的預料。我撲騰著鉆出水面,能夠感覺到水面綻開打擊在我肌膚上的疼痛。
我一遍又一遍抹著自己的眼睛、鼻子和耳朵,喉嚨有種撕裂的火燒感。眼睛勉強能睜開一條縫,不知何時子泊已經上了岸,跪在泳池邊遞給了我一條毛巾。她的表情又恢復了正常。我們沉默著各自拿著浴巾,走向了回房的走廊。她和之前一樣,像是沒發生任何事,臨分開前笑著轉向我:“明天見?!钡俏覜]有回答。
晚上我做了個夢,我見過的最大的圓月升起在船桿之上。舶生站在甲板上,看著兩層樓高的風浪。她轉過頭對著我,風聲像是雷劈一樣,我實在聽不清她在說些什么。她的口型似乎在說:“你要和我一起去找鯨魚嗎?”
窒息的灼燒感還存留在我體內,我說不出話,只能在劇烈晃動的甲板上瘋狂搖頭。
舶生同我一樣緊抓著欄桿,對著海浪嘶吼:“我看到了他們怎么下去的,每一個人的痛苦我都看到了,去了新的陸地的人在逃生,跳下海的人也是在逃生,你到底在評判什么,用什么來評判他們!我看到我的爺爺在和鯨魚同游,看到他的戰友在海上踩浪,你說有沒有可能,對于有些人來說,只有倒在陸地上才是真正的死去!”
我下意識覺得舶生要跳進黑色的海水里了,面前的水墻在向我們撲來,船體傾斜到快垂直的角度。我知道我在做夢,我急著用醒來的方式打斷舶生的動作,于是我順著傾斜的角度滑進海水,失重感和面對巨物的恐懼讓我頭腦充血。舶生站在船上俯視我,向我的方向伸出了手。但是實在太遠了,舶生朝著我的方向跳了下來,踏著柱子般的海浪向我的方向跳躍。
醒來的時候我頭痛欲裂,手機顯示甚至還沒到六點。度假的我比上班的我竟然醒得更早。正好我可以趕上海上日出。雖然我做好了心理準備,沒有看到熟悉的身影時還是覺得失落。她說得對,日出的天空比日落要更絢爛,包羅萬象的光線吃進去了斜飛的鳥,還有孤獨海上的輪船。它把我從黑夜中拽了出來,把我從這幾天的夢境、這兩年固定的作息和整理文案的壓抑中拉了出來,我像是一個已經死去的水母那樣極速地縮小在金色之中。藍天回歸視線時,我又活在了我的身體里,我得告訴舶生,不,告訴子泊我的感受,告訴她,她已經看了上千次的景色,在不同生命眼里看來有多相異。我又堅定了一點我在夢里被舶生拉扯掉的自我,好像是從死水里探出了頭。但是她真的有那么一點機會會被說服嗎?有什么事情不對勁。還沒等我再次沉浸在無法說服的無奈中,我先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情——子泊從來不會錯過輪船上的日出,不好的預感占據了我的大腦。
我得去找她,但是我不知道她的房間,我也沒有一個更可信的身份去找服務員討要她的信息——哪有朋友不清楚房間號的?我只好先做一個初步的規劃,回到昨晚的室內泳池里找線索,順著記憶往她房間的走廊方向找找看。我想起了臨別時她的臉龐,我竟然沒有回復她那句尋常的話。這次探索剛到第一步就差不多找到了答案,室內泳池已經用黃線封鎖了起來,只是保安似乎已經吃早飯去了,我也無人可問。我像我寫的小說里的人一樣,走向了管理室和保安室去尋找消失的人的真相,卻又祈禱著我的小說不要成真。安保室旁聚集了太多人,我看到人群最里面那層有兩個嚴肅的男人在傾聽,大概是船長或者副舵吧。我踮起腳望向保安室門上的窗戶,只能看到桌子上的層層文件、幾支筆和臺燈,沒有想到這些人工作的工具竟然如此簡陋。最外層的矮小保安注意到了我,用威脅的手勢招呼我,我便向大廳走去了。我相信你和我的想法一樣,到大廳里找到那個最八卦的三人群,事情的真相往往便會呼之欲出。但是我失算了,時間還是太早了,哪怕我已經看了日出并且去保安室溜達了一圈,早餐時間也才剛開始,大部分的點心甚至還沒擺上來,稀稀拉拉坐著的人對泳池里發生的事情看起來一無所知。我嘗試著去套服務員的話,假裝成一個好奇的游客,他們也三緘其口。我幾乎什么也沒碰,就離開了這對我來說高檔得不行的自助早餐,重新回到了甲板上。
不知是否是我的心理作用,眼前的海水不再那么深邃了,漸變為靠近海岸邊的深藍。我們的船只像是不回頭的鯨魚那樣闖向岸邊。那些熱愛和人類一起捕魚的小型海豚們重新出現在游輪附近。游輪的甲板只有三層,第一層甲板離海水只有兩米,我能清晰看到海豚的嬉戲。海岸線也隱隱出現在環形的視野里。在我的夢里,她踏著海浪走到我的面前。在經過這幾天的相處后,無論如何我也已經明白,她一定不是自殺,如果可以選擇,她絕不會在水池中溺亡,她會在海上破浪下涌。她提到過身體的虛弱,她一定還有沒有來得及告訴我的身體的疾病,我也忽視了太多應該注意到的細節。風聲漸弱。子泊的臉龐不斷出現在我眼前,好幾次我都以為眼角余光里的是她的身影,其實只是海鷗在討食。我想象著子泊最后做了些什么。
按最尋常的推斷,應該是在分別之后,子泊想到第二天就將回陸地,她想繼續在無人打擾的泳池里熟悉翱于水中的感覺,這樣才會足夠有勇氣和慣性躍入大海。確實,沒有人的泳池是一種便利,但同時也危險十足。她的心臟病或者頭腦中哪根神經在突然密集的冷水池浸泡,導致病癥再次復發——也許她的連體衣遮蓋了手術的痕跡,她習慣性的偽裝在短短幾天內毫無破綻。也可能只是小腿抽筋,但是我本能地拒絕這個緣由。這樣的話子泊在那一刻只會剩下絕望,子泊擔心的不是死亡,是以最渺小平常的方式制造一場封閉船上的恐慌。就這樣她躺在池子里,直到凌晨清潔工將她發現。
最美好的期待是,子泊在趁著船上的工作人員都進入睡眠,換班的人還在忙碌的時候,縱身一躍,從低矮的船尾,以練習多年的跳水姿勢跳進了磅礴的海水。換班的人確實忙碌,但是他看到了動靜,用遠光燈照到了子泊漂浮的身體,把她的身體撈起在最近的空曠地,也就是泳池處。如果是這樣,真希望子泊沒有碰到發動機和船槳,失去意識之前不要太過疼痛。好處是子泊真的在海水中結束了自己,也許死前看見了幻想中的鯨魚,但是終究她還是被打撈起來送回陸地,她不會愿意這樣。不對,這種推斷還是有問題,子泊在告別前微笑著對我說“明天見”,她的表情也像是在告訴我“今天虎鯨還不餓”,她真的已經做了完全的打算了嗎?盡管這是最接近于她所希望的結局,我還是情愿相信她對我的信任。
其實還有一種推測,這個情況我在剛聽她講述的時候就隱約有所擔心。她的精神問題再次復發了,或者在她最愛的海上,情緒的波動甚至不能被藥物所鎮靜、控制。她看見了鯨魚遨游在天空之上,看見了爺爺在鯨魚的吐息里存活了下來。她像是在我的夢里一樣,也看見了我,對著處在海浪澎湃中的我終于不受控制地說出自己的心聲,她要救我,或者是已經看見爺爺在招手,然后縱躍進了鯨魚和爺爺的懷中。她的心得到了安寧,只需要閉上眼睛在泳池里等待最后的窒息。在她的幻想里,已經同我道了別,沒有什么遺憾的了。
海鷗飛旋成一圈,相繼在拿著面包的游客旁撲食,人流將會聚集在甲板,我得趕緊離開,去完成最后的事情。
人群的稀少反而給了我便利,我走到我和子泊第一天站立的地方,那里靠近保安室和儲藏室,方便躲藏在貨架和貨箱間。那些里三層外三層的人終于達成了一致,什么也沒做便離開,回到他們應該在的地方去了。我藏在一個貨箱里,感受著海浪的搖晃逐漸減小,想象著城市的頂端已經初見身影了。我終于等到保安室的走道上有急匆匆的腳步聲離開。儲藏室只有凌亂的貨物,保安室的門開著一條縫,那個人很快就會回來。地上蓋了一層白色床單,我已經透過它看到子泊的身形了。她還穿著昨天的連體泳衣,只是露出的肌膚更加蒼白,隱隱在發著微弱的光。我盡力背起她,還好她身形瘦弱,但是對我來說仍舊很吃力。在打開門之后,我盡快地沖到欄桿處,余光瞥見路過的游客驚得后退,海鷗卻好奇停留。海岸線已經很明顯了,另一處島嶼和中央的燈塔對于兩天不見陸地的我來說像是海市蜃樓。我得把她送回到海里去。
我先把子泊還算柔軟的軀干掛在船桿上,她懸空的手在有節奏地跟隨海浪擺動。我跨過了欄桿,一手抓著欄桿,一手扶著子泊的腰肢,新路過的游客指著我尖叫,聲音比加速的發動機還要嚇人。保安迅速從廁所和大廳的方向沖了過來,但是已經晚了,我抱著子泊后仰跳進海里,像是那天表演的虎鯨似的。
沉溺在海水里和泳池中果然不同,但是這股浮力反而讓我輕松不少。我的腿和手臂不知道什么時候劃傷了,浸泡在鹽水里格外疼。海浪在我耳邊拍打的節奏像悠閑的爵士樂。游輪正在遠去,甲板上的人群已經聚集,我也成為了他們旅途中的風景和談資,不知道這些人準備做些什么,我也不關心了,我離岸邊已經夠近了。子泊的身體終于回到了她的海岸,她在海水里蒼白而柔軟。我趁著海水的浮動緊抱了她的身體幾秒鐘,但是不得不重新劃動四肢,我感謝她的求死反而激發了我對生命的渴望,感謝她的執著把我從海水中解救了出來。我拼命地劃動著我的四肢,不讓自己被海水拍走。子泊慢慢沉浮在透明的海水里,頭發上仍綁著第一天那根白色的發繩。好了,現在輪到我向岸邊游去了,但是太陽太大了,我的眼睛被刺痛得找不到方向,游船現在看來竟然如此龐大,它在試圖減速,但是這是一個緩慢的過程——沒什么好擔心的,我努力朝海岸邊挪動,每一步都回憶起我對生的渴望。
【作者簡介:王歐雯,生于1999年,四川綿陽人,現就讀于復旦大學中文系創意寫作專業,曾在《上海文學》《青年作家》《星火》《四川文學》等發表短篇小說并被轉載?!?/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