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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平詩集《一蓑煙雨》:“也無風雨也無晴”
      來源:文藝報 | 霍俊明  2024年07月05日09:57

      梁平的最新詩集《一蓑煙雨》區別于一般意義上的一個時段詩歌作品的物理性集結,可以視為一個詩人近半個世紀詩歌寫作的總結,正如梁平自己所說“我的整個寫作都在為此努力”。這些詩類似于詞語、生命和精神高度壓縮、凝聚而成的壓艙石。歷經人生淬煉和詩學錘煉的詩人把一生煙雨、四季流轉、世態變遷轉化為肉身的蓑衣。甚至毫無夸張地說,詩歌在終極意義上成為一個詩人詩性正義、生命膂力和語言探險的“衣冠冢”。

      詩集名為“一蓑煙雨”,這很容易讓我們聯想到蘇軾,想到他的“定風波”,想到“也無風雨也無晴”,想到詞語背后一個詩人“擊空明兮溯流光”般的精神來路和命運去處。是的,詩歌就是一個人精神生活最為契合的載體,在道與器的平衡與融合中,一個詩人的精神視域、襟懷、氣度、格局都得以全息呈現。

      一本詩集,骨架和肌理同等重要。就《一蓑煙雨》的構架來說,以小長詩《水經新注:嘉陵江》開始,以小長詩《蜀道辭》結束,中間主體部分則是一般意義上的短章。這兩首長詩恰好如峽谷入口和出口處高山巨峽般的屏障,中間則是激流險灘、峽谷溝壑、林木泉石、猿聲鳥鳴、流云霧靄、雷電風雨所構成的大千世界。詩集以《巴與蜀:兩個二重奏》《重慶書》和《水經新注:嘉陵江》《蜀道辭》為主體,這些聚焦巴蜀地方性知識和個體命運空間的長詩對應了多年來梁平在長詩創作方面的努力、經營、探詢以及由此而構筑起來的詩學方向、總體格局。甚至這些長詩構成了梁平其他向度文本的精神出處、思想底座和詩學坐標。寫作長詩談何容易?它絕對不是一首短詩的增量和長度拓展,而是需要裂變、聚變式的高難度的運思以及相匹配的方式、方法,需要足夠支撐起長詩運轉的思想載力和精神勢能。單是《蜀道辭》,梁平就花費了整整一年的時間來構思、定調、把握、磋商、打磨以及反復修改。這些長詩在詩人個人化的歷史想象力和現實求真意志的雙重推動下揭示了一個寫作者不可規約的個性和重要性,也為研究者定位、定調、定性一個詩人提供了代表性的樣本。

      沿著《水經新注:嘉陵江》《蜀道辭》以及其他與空間關聯的諸多詩歌文本,我們目睹了一個詩人的“圖經”,而這正是以杜甫為代表的偉大詩人所留下的傳統。對于杜甫而言,“圖經”“行旅”“遷移”“游歷”不止關乎其性格和一生的坎坷遭際,還與唐代開元以及天寶時期的社會大環境劇烈變化密切關聯。對于梁平而言,“圖經”“空間”“地理”“行旅”既對應了以巴蜀為中心的故鄉背景和生存履歷——2000年他從重慶來到成都,也對應了在現代性空間、時間的切換中心象與物象的深層對話或齟齬,對應一個個深度凝視的瞬間以及心智在物象上的長久盤桓。值得注意的是,《一蓑煙雨》中與空間有關的這些文本并非是時下流行的旅游體,而恰恰在精神維度和詩學維度反撥了景觀化的寫作窠臼,他只是借助了景觀、地理、風物和游記的元素而已,而盡可能地提供了可靠、可信、可感、可知的精神現實與命運潮汐,牽連出歷史、現場與未來之間諸多可解與不可解的秘密。梁平筆下的空間以及相對應的情感、經驗,已經自覺地構筑成共情化的精神共時體,在詞與物、人與事的共振中他打開了褶皺下面最真實的內里,在個人化的歷史想象力和現實求真意志的策動下,提供了令人唏噓的關乎根系、自我、現實、歷史的多層面的精神真實。

      梁平在詩歌中留下了諸多的空隙、蟲洞和余地,在閑筆和留白中最大化地激活和拓殖了詩歌的想象空間,借助物態、遺跡、人物顯現出了內在化的生命揭示與思想盤詰。這些詩歌真正做到了蘇軾那樣的處事不驚、榮辱皆忘,做到了精神自審、自得、自洽并抵達了“也無風雨也無晴”的境界。這些詩歌已經沒有了火氣、戾氣與燥氣,但不等于沒有骨氣和力度,詩人深潛到每一個詞語的根部和細節的內部,在刪繁就簡中抵達了精神之重,真正做到了舉重若輕、收放自然、由此及彼、及物見性、縱橫捭闔。梁平在很多詩歌中放低了聲調,不是高談闊論、擺拍各種精神姿態,而真正做到了曠達豁然、水落石出、通透澄明。質言之,梁平往往以率真戲謔、云淡風輕、談笑自若的話語方式直抵內核、直擊要害、切中肯綮、直面淵藪。

      梁平詩歌話語的語調、句型、情態、節奏、詞語重量以及精神構造并不是起重機、坦克或大象式的龐大體量和重力結構,而是帶有“輕逸”和“純粹”特質。“輕逸”風格的形成既來自一個詩人的世界觀又來自語言的重力、摩擦力、推進力所構成的話語策略,二者構成了福柯層面的“詞與物”有效共振以及卡爾維諾的“輕逸”和“重力”型的彼此校正。在輕與重、大與小、具體和抽象的層面,梁平這種“輕型”或“輕逸”的詩歌話語方式確實是比較顯豁的,40多年來,梁平的詩歌從來不是艱澀、笨拙、滯重和碾壓式的,而往往是專注于日常情境中輕微而又具有啟示性的精神時刻。這是對一個詩人的詩藝和真誠的雙重考驗。以此來看,詩歌更接近于一場接一場的個人前提的精神“小事件”。這種“輕逸”是嚴肅、端正、鄭重、會心的深思熟慮的“輕”和舉重若輕的“輕”,因此這種“輕逸”的話語方式不是能夠輕易、輕松獲得的,而是需要具有精神投射力和視點的精確性。在深層經驗上,這一“輕逸”對應的是一個人觀察事物的姿態、角度以及世界觀。

      梁平試圖通過詩歌重新找回一種責任、道義、秩序、記憶和夢想,這在《一蓑煙雨》所附的文章《自言自語或者幾個備注》中有顯豁的對應。由此,我們看到了類似于杜甫、蘇軾或博爾赫斯式的“詩人智者”所給我們撕裂開的一個個恍惚而真切的時間碎片、生命樣本、現實切片以及歷史存在的內核。以上種種實則對應了一個詩人的人生閱歷、人格淬煉與詩歌修煉之間的交互往返和深度互動,對應了一個詩人的才膽識力,對應了一個詩人的襟懷、氣度以及世界觀。最終,水落石出,山高月小,一個寫作者的精神氣象也由此而生成。

      (作者系《詩刊》副主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