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24年第3期|韓東:碑書
她認為和老陳只是普通朋友,甚至連普通朋友都談不上,只是熟人,互相認識。當然了,比起熟人來還是要近一點,她會去老陳家里借書。總之她和老陳的關系有些特殊,但特殊不意味著親密。除了借書、還書,他們之間就沒有什么了。
借書,自然得還書,也可以還了不再借,可老陳的熱情實在難以招架。每次他都會從書墻(像墻壁一樣的書架)上抽出一本本的書,堆放在她跟前,就摞在沙發前的茶幾上。小茶幾的高度只到她膝蓋,那些書一路碼放上來能齊到她胸口,就像是一根搖搖欲墜的“書柱”,她需要用一只手按住最上面那本書的封面,使勁下壓書柱才不至于坍塌。老陳爬上爬下,登上專門用作取書的金屬梯子,爬到最上面,頭頂天花板,還得偏過一側臉。她仰面而望,老陳變小了,就像一只吸附在吊頂上的壁虎。
老陳終于下得天梯,一面用手撫摩著那封皮皴裂脆弱不堪的珍本。他噘起嘴那么一吹,久遠時代的灰塵揚起。有一次她沒有及時閉上眼睛,眼睛被灰塵微粒瞇住了,不禁流下了眼淚。老陳認為她受到了感動,說道:“沒事沒事,我經常這樣,一個人無聊也會爬上去看看的……”她說:“您誤會了,我是被灰瞇了眼睛。”
老陳換下她,扶住書柱,她騰出手來去揉眼睛,完全無濟于事,于是她打開隨身攜帶的女士用包,從里面取出眼藥水滴眼睛,仍然作用不大。老陳說:“你來扶書。”她機械照辦。老陳伸過頭,再次噘起嘴,但不是去吹書的,而是要吹掉她眼睛里的灰。這一動作或者動勢不免曖昧,也可以理解成老陳要和她接吻,她當然本能而堅定地后撤了。書柱轟然倒塌,老陳吃了一驚,將她放在一邊連忙彎腰去地板上撿書了。“沒事沒事,我來我來。”他說。
也是由于這一驚嚇,她的眼睛突然不再瞇了。目光炯炯,淚光盈盈,看著老陳趴在地板上撿書。
這樣的情況下你說她能不再借一本書嗎?必須借一本,無論是哪一本,才能對得起老陳的熱情,也才可以制止他進一步的盲動。
他們交談的內容僅限于書,甚至只聊書的簡介和作者簡介,就是印在書封和腰封上的那些。不出這個范圍。除了從老陳那兒借的第一本書,她認真讀的也就是這些。如果不是為了還書時老陳會聊起,連這些她都不會讀。是的,一開始向老陳借書只是一個借口,她的確是抱有希望的,但第一次之后,她就知道沒有發展的可能了,老陳不是她的菜。于是借書就成了唯一的事,從借口發展(這件事倒有發展)成了目的。她這頭就是這么想的,至于老陳是怎么想的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借書不能不還書,而還書,由于老陳的堅持她又必須再借一本,這件事簡直沒完沒了。她控制不了向老陳借書,但可以控制借了不讀。本來她就不是一個讀書的人,不喜歡讀書(除了我的書),接觸老陳之后甚至開始厭惡書。簡介之類的她都是在還書的當天臨時讀的,如約來到老陳家樓下,打開她的小坤包,拿出那本要還的書匆匆一翻,到了樓上現學現賣,和老陳交流一把。還沒有離開老陳家,她已經忘得一干二凈。
有一次她比老陳先到,站在老陳家的單元門口借著昏暗的路燈翻書,恰在此時老陳趕回來了。他一面鎖電動車,一面為他遠遠看見的一幕而大發感慨:“我還以為是誰呢,看書看得那么認真,書捧得那么高,人站得那么直,這燈光,這倩影,這年頭……”
她沒有說自己是臨時抱佛腳,在讀內容提要,只是責怪老陳不守時,害得人家在下面苦等,就像她已經爬上樓去敲過門了,人不在她又下來了。老陳說路上遇見車禍,道路擁堵,這一情況是他沒有料到的。每次和她見面他都預留了提前量,在她光臨之前半小時到家,看來他的提前量預留得還不夠,以后需要提前一小時。實際上她在老陳家樓下剛站下,不足一分鐘,老陳就快馬加鞭地趕到了。
那天她沒法聊書,因為老陳來得太急,內容簡介讀得不全,作者簡介她完全沒讀,于是只好聽老陳一個人高談闊論。由于事不關己或身處局外,她的頭腦特別清醒。她發現,老陳聊的也就是內容簡介和作者簡介,不出這個范圍,這不免令她疑惑:這本書一直都在自己手上,他是如何獲悉這些的呢?突然她靈光一現,想了起來,每回從老陳這兒借書,確定了是某一本,他總會拿起書來,前前后后翻閱一把,就像有多么舍不得那本書似的。前后有兩三分鐘。他肯定是在那個時間段里讀了簡介之類。可她借書到還書之間平均得有一個月,這么長時間老陳竟然記得住,可見此人的記憶力之好。當然也有可能是借完書老陳送她下樓,返回家里立刻做了筆記,進行了默寫。她越想越覺得是這么回事,這老陳無論是記憶力還是其他方面和自己相比也就是半斤八兩,高也高不到哪里去……
只是在一件事上她拗不過老陳,就是自己明明不愛讀書,每次都還是要借一本。除了老陳的熱情、自己的不好意思,可能就是習慣吧。隔三岔五去老陳家還書、借書已經成了習慣。平均一個月她要來老陳家一趟,最長也有隔了兩個月以上的,最短的也有一周兩次。之所以頻率和節奏不那么穩定,在她是故意如此,這個故意的意思就是要打破習慣。她無法打破去老陳那兒借書、還書的習慣,但至少在頻次上不要形成規律。
“除了借書、聊書,我們之間真的沒有什么。”她對我說,“說個不像話的話,我們連手都沒有牽過。”
“嗯(上聲)。”我質疑道。
是我介紹他倆認識的。介紹他們認識的那天,老陳伸過一只又胖又白就像戴了白手套的手,分明捏住了她那鳥翅一樣小巧的手,怎么能說沒有牽過手呢?“也就是那次,當著大家的面,”她說,想了起來,“那也是他主動的,而且,他還戴了手套。”
這我就拿不準了,也許那天老陳真的戴了手套,而不是裸手像手套。有事無事戴著手套在老陳也不足為奇,還有人說他在家里也穿著雨衣呢。
“除了那一次,我們就沒有任何身體接觸了。”她說,“而且,隔著一副手套也不能算是真正的身體接觸。”
他們豈止沒有肌膚方面的接觸,老陳家里的一切她都沒有碰過。老陳家的沙發、椅子她沒有坐過,因為每次她都需要站直了扶著那書柱,老陳家的水她也沒有喝過一口。老陳倒是會為她倒一杯水,普通的涼白開或者瓶裝水,盛在晶瑩透亮的玻璃杯里,就放在書架上的某一層固定的地方(每次都放在那里),有時她也口渴難耐,但就是沒有過去端杯子。也不是怕老陳下藥、迷奸自己——這些方面她絕對信任老陳,而是習慣成自然,第一次沒有喝老陳的水,以后就不好再喝了。和老陳這個肉身,她也始終保持一米左右的距離。不喝老陳的水,不吃老陳的飯,不睡老陳的床(老陳的床她都沒見過,壓根兒沒進過他的臥室),和老陳或者屬于老陳的事物的唯一接觸就是老陳家的地板了,但每次進門她都是不換鞋的。第一次是老陳客氣,說:“你就不用換鞋了。”這以后老陳再沒有客氣過,她也就聽其自然了。老陳倒是回家就脫鞋,也不會穿上另一雙鞋,光著一雙大腳在地板上咚咚咚地走,自然他是穿著襪子的。“這人倒也講衛生,腳上一點異味都沒有,”她說,“肯定每天都會換襪子。”
一個光腳穿襪子,一個沒有脫鞋子,好在老陳家的客廳十分寬大,即使書架高聳,留下的空間也像是宜家倉庫,而且更像倉庫了(裝書的倉庫)。她的意思是,自己的鞋印和老陳的足跡絕對是不會重疊的,她會異常小心地不走老陳走過的路線,而做到這一點其實并不困難,因為進門后她走上幾步就到了茶幾前面,然后就站在那兒不動了。她的軌跡非常固定,線路既短又直,她徑直來到小茶幾前,出門時從那里徑直去到門口。沒錯,她沒有提及老陳的書,真正與之接觸的還是老陳的藏書。老陳撫摩再三,她鄭重接過,然后放入隨身攜帶的小包里。那只包包足夠小,或者說不大不小,僅僅可以放進一本厚點的書或薄一點的兩本書,包口合上后從外面看不至于走形。作為愛美的女性她自然有不少類似的包,背到老陳家的這只是特意挑選的,同樣為了減少“接觸面”。
以上便是她和老陳的接觸史。“那么,上下樓梯你還是無法避開老陳的鞋印。”我故意挑刺說。
“是的,”她的回答很沉著,似乎早有準備,“樓梯不屬于他的私人空間,都不算在得房面積里,是公攤部分。千人踩萬人踏,避不開他的鞋印也避不開他鄰居的鞋印,我總不能飛到他家里去吧?我又不是一只鳥!”
想起她那鳥翅一般小巧的手,我不禁笑了:“據我所知,老陳住的是高層,有電梯的,你們為什么不乘電梯?”
她愣了一下,隨后說道:“電梯上來最快也要兩分鐘,站在那兒等多尷尬呀。他說,我們還是走樓梯吧,我心想走就走,誰怕誰啊,然后我們就走樓梯了。”
同樣是習慣成自然,因為第一次他們走了樓梯,以后就走樓梯了。也就是說,他們交往的格局從第一次就固定下來了,以后再也沒有變化過。走樓梯沒有變過,不喝水沒有變過(老陳照倒水不誤,也沒變過),還書、借書沒有變過……
關于兩人的交往,老陳的說法卻截然不同。“我們那就是談戀愛,而且是熱戀,”他在電話那頭說,“我和她的關系確確實實就是男女朋友的關系,對象關系!”
他說:“只不過我們的方式和現在的年輕人不同,他們軋馬路、看電影,在一起吃飯,在一起睡覺,我們通通沒有。如果那樣就太時髦了,也太平庸了,就不是我們了。如果那樣我不會找她,她也不會找我……”
“那你們是怎么談戀愛的?”
“我們談論書籍,也聊文學和藝術,聊人生,歷史、經濟、哲學,古往今來無所不談,書里面都有……”
“可不可以說你們是以書為媒?”
“對對對,事情就是這樣的,我們都愛書……”
“光聊書也不能證明你們在談戀愛,”我說,“我和你就經常聊書。”
“不好比。”老陳道,“你去過我家嗎?向我借過書嗎?”
“那倒沒有。”
“還是的呀,就是你想來我家看看,我也不會發出邀請,而我沒有發出邀請,你也不會貿然上門。就算你貿然上門去摁我的門鈴,我也不會把門打開!就算是我開門了,也不會放你進去,最多會隔著門縫問,你找我有什么事?有何貴干?”
“她是貿然上門的?”
“當然不是,是應邀上門。”
“那你說這些有意思嗎?”
“奧妙就在這里,哥們!”老陳說,“我對她說,我有一萬冊藏書,方便的時候你來我家看看,她果然就來了,我果然就把門打開了。”
“不懂。”
“這就叫你情我愿,不謀而合,傻了吧你。迄今為止,我買了這房子,裝備了滿屋子的書,還沒有邀請過一位女士上門呢,男人更不必說,她是唯一的。我一發出邀請,對方便欣然而來,難道,這還不足以說明問題嗎?”
“嗯嗯。”
“第一次來,她就向我借書,而我毫不猶豫地就把書借給了她,換了別人是絕對不可能的!”
“嗯嗯。”
“她不僅借了書,過了幾天就約我還書,還了那本書又向我借了另一本,有借有還乃至無窮……如果她不想和我談戀愛,還了書就不會再借了。”
“有道理。”
“我架上梯子爬上去,抽出一本本的書,摞在她前面,越摞越高,她用手扶住,我再登上梯子去書架上繼續拿書。一位女作家在她的書里寫過,她覺得最浪漫的事就是她先生在家掛窗簾,站在一把椅子上,椅子上又架了一張小板凳,她在下面扶著先生的腿……我們雖然還沒有走到那一步,但意思是一樣的,是向著那個方向努力的……”
之后老陳說起送她下樓梯。老陳家位于一棟三十四層住宅樓的頂樓,走樓梯而不乘電梯下去自然是舍近求遠。“為什么我們要舍近求遠?”老陳問,沒等我回答他又說,“不就是為了多待一點時間嗎?也好一路走一路聊,所謂談戀愛不就是個談字嘛。”我表示贊同,但也提出了異議:“她告訴我,說站在那兒等電梯太尷尬了。”“站在那兒等電梯只需兩分鐘,走樓梯需要二十分鐘,是等電梯的十倍,她說的你也信?戀愛中的女孩子往往都很害羞……
“走樓梯也就是走安全通道,而安全通道平時沒有人走,照明燈有的樓層亮有的樓層早壞了,因此下去的時候一截有亮光,一截漆黑一片,明明滅滅的正適合情侶散步。樓道里只有我們這一對,那可是我們的浪漫之旅,為怕她不小心摔倒,我走在前面探路,打開手機上的手電給她照亮……就算她真的摔倒了,也只會砸在我身上,不會受傷。”
“你真體貼。”我說。
“那肯定呀,必須的。”老陳說,“我囑咐她一定得抓住樓梯扶手,好有一個支撐。安全通道長時間沒有人走,扶手上面都是灰塵,于是每次我都會戴上手套一路擦下去,那手套就相當于一塊抹布,把扶手擦得干干凈凈的。女孩子一般來說都有潔癖,尤其是她這種快四十歲都還沒有談過戀愛的,肯定潔身自好……”
“你太有心了。”我說,突然想起一件事,問老陳道,“介紹你們認識的那天,你是不是也戴了手套?”
老陳一愣,說道:“沒有沒有,我又沒有毛病,平時平白無故的,戴什么手套啊!”
我沒有提那天他們握手的事。心想時間長了,任何人的記憶都會發生一點偏差,只要基本事實對上了也就無傷大雅。也許她把老陳下樓梯戴手套的情節移植到了他們認識的當天。這么想的時候我向對面望過去,她正在做一個含義復雜的鬼臉,大概是在說老陳胡說八道,又有讓我不要暴露她也在場的意思。
可以確定沒有任何異議的事是她從老陳那里借書、還書,還了書會再借一本,如此這般持續了有一年半,而借書以后直到還書的這段時間里兩人從無聯系。她不聯系老陳,老陳也沒有聯系過她,然后她想起來需要還書。她打電話給老陳,鈴聲響了一下老陳就會接起,就像他一直守著自己的手機,在等她電話。他們約了當天還書,每次老陳都有空閑,從無例外。
但例外還是發生了,而且是一個很大的例外,超出了她的想象。并非老陳拒絕再借書給她,或者拒絕她上門還書——如果那樣她求之不得,借書這事對她而言實在已成為一個負擔。而是,老陳根本聯系不上了。打電話他不接,發短信不回,在沒有預約的情況下她登門前往探個究竟,怎么摁老陳家的門鈴都沒有反應,門后毫無動靜。她的眼前出現了一幅可怕的畫面:老陳因心臟病突發趴在地板上猝死了,就像那次書柱倒塌后他去茶幾下面撿書沒有站起來似的。按照老陳的年齡(五十來歲)和體態(兩百斤重的胖子)推算,完全有這種可能。
她努力張大鼻翼沿著門縫使勁地嗅,想聞出尸臭?可除了一絲臭襪子的氣味并無所得。并且那襪子的氣味很可能出于幻覺,或者是從她自己的腳上散發出來的(走得太急腳上未免出汗)也未可知。一度她想到報警,又怕說不清楚。“我和他沒有任何關系,又不是他的什么人,就算需要報警也輪不到我呀。”這么想了一想也就作罷了。她也沒有打電話給我,顧慮和報警是一樣的。而且她也不知道老陳的公司所在,甚至老陳到底有沒有公司或者他是干什么的她也不很清楚……總之和老陳失去聯系且找不到老陳并沒有促使她和我聯系,或者說還不足以促使她和我聯系。她終于聯系我這個介紹人了,是因為另一件事,比老陳可能猝死家中更嚴重和更不可思議的事——在她看來。那會兒老陳已經再次出現,他氣定神閑地沖著她微微一笑,那笑容不免令人毛骨悚然……
第六次或者第七次她去老陳家摁門鈴,防盜門應聲而開,老陳像個沒事人似的站在門后,反倒是她嚇了一跳。再看老陳,毫發無損,和三個多月前相比似乎更精神了。他將她讓進客廳,照例說:“不用換鞋。”她照例向客廳右手的茶幾徑直走去,“照例”到此為止。不知為何她一屁股就坐在了茶幾后面的長沙發上,老陳為她倒的那杯涼白開也沒有放在書架上,而是因地制宜地放在了茶幾上靠近她手邊的地方,她竟然端起來咕咚咕咚地喝了幾大口,杯子里的水下去了一半。老陳及時續上水。那天他們沒有聊書的事,如果聊起來她也無話可說,因為要還的那本書的簡介早被她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四目相對,互相打量了一番后,她問:“你去哪里了?”
“呵呵,”老陳不無開心地笑了,說,“我母親去世了,我回老家奔喪去了。”他那副表情和剛剛傳遞出的信息實在很不相符,她不知該做何反應。老陳保持著歡快不已的笑容,繼續說道:“從今往后,陳某確確實實就是一個孤兒了。”
“您母親高壽?”
“虛齡一百歲。老人家五十歲才生的我,前面幾個姊妹都屬于早夭,她就我這一個兒子……”
“哦。”
“我呢,算是一個大孝子,也不得不是一個孝子,所以就在家守了一百天的孝……”這算是對她聯系不上他的一個解釋嗎?“如果在古代,我需要守孝三年,時代畢竟不同了,再說工作上也離不開,所以我就守了一百天。老人家一百歲,正好一年一天……”
老陳說了很多,關于他的家庭、母親和家人,這是以前從未有過的,只是有一件關鍵的事他始終沒有說,就是他為什么不接她的電話、不回她的短信。自始至終她也沒有問,可某種質疑的表情始終沒有離開過她,僵滯在她干瘦的臉上:眼睛瞪得老圓,幾乎目不轉睛,薄薄的嘴唇也張開了。老陳顯然知道她要問什么,站起來去書架上抽出一本書。她以為他又要向她推薦書呢,沒想到老陳拿出一張夾在那書里的照片。他說:“這次照的,我特地為你沖印了一張。”難道這張照片就是答案?或者答案就寫在上面?
鄉村野地里的一座孤墳,荒草萋萋,色彩暗淡(雖說是一張彩色照片)。并且那墳也不是水泥的,就是一個三角形狀的土包,前后左右也沒有其他的墳。也許因為剛壘起來不久,土墳的顏色較深,墳上也沒有長草,墳前倒是豎著一塊單薄略微歪斜像是一本書一樣的石碑。這樣的墳以前在鄉下倒是經常看見,鄉村生活包括喪葬制度改革以后就基本絕跡了,她也只在影視劇里見到過。“這是……”她拿不準了。“沒錯,這就是我媽的墳。”老陳說。
她剛要把那照片交還給老陳,老陳提醒道:“這張是給你的。”于是她把照片拿在手上,再一次開始端詳。端詳了好一會兒,并沒有看出什么名堂,這時老陳也俯下身來,從她背后和她一起看照片。“看墓碑,看上面的字。”他指點道。
她將照片湊近眼睛,瞄準墓碑上的文字。“先母張慧蘭之墓。”邊看她邊念出了聲。這個張慧蘭顯然是老陳媽媽了。下面,“兒陳偉強、媳徐敏……”念到這里她的臉色陡然變得煞白,側過臉去看老陳。老陳并沒有朝她看,而是粲然一笑幫她念出了最后兩個字:“敬立。”實際上一開始她就看見了“徐敏”,只是不敢相信,還以為自己看錯了,直到念出了聲音才像被一只大手掐住了喉嚨,再也無法吐出一個字……
“哎呀,”我說,“原來老陳結過婚,我真的不知道,第一次聽說,這狗日的藏得深啊……”
“什么呀,”她說,“徐敏是我,我就是徐敏!”
“啊?!”我大叫一聲,受到了震動,說震撼也不為過。繼而我想到當時她身處第一現場,又是當事人,所受的沖擊肯定不亞于我。于是我不無夸張地抖動了一下身子,打了個寒戰,用以掩飾忘記了對方姓名的尷尬。她,也就是徐敏不以為意,繼續說道:“陳偉強竟然把我的名字刻在他媽的墓碑上了!我和他連手都沒碰過!有他這樣的嗎?神經病啊!”
徐敏終于抑制不住,哭了起來。
我一面將紙巾盒遞過去,一面把話題引向自己。“對不起,對不起,我這人一向記性不好,也到了開始忘事的年紀……平時我們來往也有限,徐敏也不是很好記……”
“這我理解,”徐敏邊擦眼淚邊說,“你的粉絲多,不可能每個人都記住,要不是為了陳偉強,你也不會搭理我……”
“沒有沒有,是我記性不好,你很優秀,否則我也不會介紹給老陳……”
“我和他真的什么都沒有,就是借書、還書……”
“沒錯,這人就是個瘋子,只知道書,其實也沒有讀多少書,否則也不會蹉跎到五十歲……”
“他活該!”“是是是,咎由自取。”
徐敏將照片擲回給老陳,那照片在空中很擰巴地翻了個身,還沒有看清楚落點她就霍地站起來,背上自己的小包離開了。老陳家的門正對著電梯門,也是天意如此,電梯就停在三十四層。電梯門向兩側自動移開(她都不記得按過鍵),徐敏跨進去,老陳正在穿鞋,在另一扇門里喊道:“等等我……”他的聲音就像被夾住了或者剪斷了,電梯直落而下,瞬間就到了一樓。“真是太爽了,”徐敏說,“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乘他家的電梯!”這話不能當真,只代表她當時的心情,因為每次上樓想必她還是要乘電梯的。徐敏叫了一輛出租,開始是想回家,半途想到了什么修改了行程,就來了我的工作室。我正巧在趕一篇稿子,耽誤了回家,被徐敏堵個正著。
“你是……”
“陳偉強。”徐敏說。我立刻就想了起來,把她讓了進來。
徐敏從頭道來,說得磕磕巴巴,一度語塞,很可能是我們還不太熟悉吧。后來她越說越流暢,以至于激動,但還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緒,直到最后痛哭失聲。徐敏一面說,我一面在琢磨她來訪的目的。八成是興師問罪——作為他們的介紹人,我有推脫不掉的責任,但也有可能只是宣泄。要不,她想通過我和老陳對質?無論是哪種情況我都有義務為徐敏出氣,于是未經和對方商量我撥通了老陳的手機,并且開了免提。
雙方的“證詞”到位以后,我有了自己的基本判斷,這個基本判斷其實也不能稱為判斷,就是,盡管對事實的理解有一定偏差,老陳是個男的,更進一步說,他不僅是個男人,還是我光屁股的發小,因此老陳不錯也錯。當著徐敏,我痛罵老陳,再看徐敏,她果然平靜了很多。徐敏又是擠眼睛又是撇嘴,還做了各種我一時難以理解的手勢,就像一個聾啞人,難道她還有什么問題要問老陳嗎?突然我就想了起來,實際上徐敏的問題也是我想問的。
“你是一個孝子沒有問題,回老家為伯母守了一百天的孝也沒有問題,”我對準手機上的話筒說,“甚至,把徐敏的名字刻在墓碑上也可以理解,畢竟你能結婚娶上媳婦是伯母生前最大的愿望,借她的名字刻一下也可以告慰老人家的在天之靈了,但你不能有糊涂心思,妄圖假戲真做……”
話說到這里,連我都不敢相信,這分明是拉偏架的意思,于是趕緊加大責罵的力度:“想什么呢你!你他媽的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啊,也不撒泡尿照照!都半截入土的人了,人家一個小姑娘……”
老陳被我罵蒙了,戰戰兢兢地辯解說:“她也不小了……一個巴掌拍不響……我們真的是談戀愛……”
“愛你個頭!你們在一起睡過嗎?親過嗎?連手都沒拉過,你就是個變態……”
罵著罵著,我發現自己已經嚴重偏題,想問的事到現在還沒有問,于是便硬生生地把話題拉了回來。我說:“就算事情像你說的那樣,你們在談戀愛,早晚是要領證的,那你為什么不接她電話?不回她的短信?”
老陳連眼睛都沒有眨一下,立刻說道:“我想給她一個驚喜。”
這次可真把我氣壞了,正要破口大罵,徐敏走過來搶下我的手機,并且掛了電話。
她早就不再哭了,在我大罵老陳的過程中甚至已經補了妝。徐敏打開她的小坤包,拿出一本書遞給我:“請你幫我還給陳偉強,我走得急忘記還了。謝謝!”
看來這才是她來找我的真正目的。
【作者簡介:韓東,詩人、小說家,“第三代詩歌”標志性人物,“新狀態小說”代表作家。著有詩集、長篇小說、中短篇小說集、散文及思想隨筆集四十余部,導演電影、話劇各一部。近年出版有詩集《奇跡》《悲傷或永生:韓東四十年詩選》,中短篇小說集《狼蹤》《幽暗》。獲魯迅文學獎、鳳凰出版集團金鳳凰獎章等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