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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huì)主管

      《湖南文學(xué)》2024年第6期|學(xué)群:青草湖(節(jié)選)
      來源:《湖南文學(xué)》2024年第6期 | 學(xué) 群  2024年07月05日08:06

      這一天的夜像是從黑殼楠燒黑的傷口那里來。一個(gè)帶槍的男人穿過夜色,進(jìn)了牛莊。進(jìn)村的路像一段埋伏好的睡眠,每一張門都感到路在通向它。沒有狗叫,門后面的夜像沉默的鐵。敲門聲在澤三爺家的后墻響起,再度響起時(shí)到了牛道坤那里。牛道坤的家只有一張門可敲,搭在一邊的豬圈是一面布做的門簾。幾條人影移過來時(shí),門簾像旗子一樣飄起。誰的食指和中指在門上頭響起,正在行進(jìn)的鼻息驀地一驚。牛道坤披衣出門,門外邊不時(shí)傳來嗡嗡的說話聲。女人跟著穿衣出門,一個(gè)沒穿衣的男孩擦著眼睛站到門口。

      牛道坤跟著一個(gè)帶槍的男人一起出了村。王村一樣沒有狗叫,兩個(gè)人從屋后的竹林徑直下到哈巴的門口。隔著門聽到鼾響,敲門沒能把鼾聲敲斷。牛道坤一彎腰,把門從門軸那兒端了下來。門沒了,鼾聲照舊。帶槍的人劃了一根洋火,洋火找到燈,最后停在燈芯上。一個(gè)大胖子像一只摔死的泥蛙仰在床上,鼾聲圍著挺起的肚子在轉(zhuǎn)。搖醒之后,這家伙費(fèi)了半天才弄清楚進(jìn)來的是牛道坤。牛道坤叫他走,他問做什么。牛道坤說你這副身板,除了拿去堵槍子,還能做什么?他說好。

      三個(gè)人穿過林子,穿過茅草,穿過稻田和紅薯地,等到天從背后亮起來時(shí),他們到了九馬咀。水退到遠(yuǎn)處,湖草追著湖水一直往前長。不管下雨下雪,它們只能在這時(shí)候長。它們得趕在水淹過來之前完成這一輪生長。三個(gè)人踏著湖草往前走,一只船停在草沒來得及長起來的泥灘上。

      竹篙來到牛道坤手上,牛道坤一下回到水上的日子。手臂隨著竹篙低下去,泥灘在船底滑動(dòng)起來。立在船艙里的兩個(gè)人兀地停頓了一下,入水的船隨即牽起一簇渾水,一下一下往前躥。

      船到湖洲邊,蘆葦代替水在高處簸著風(fēng)??招牡奶J葦足夠柔軟,漲水時(shí),水牽著它們由北往南游。水退了,冬季風(fēng)吹過來,它們又掉轉(zhuǎn)身子往南跑。其實(shí)它們哪里也沒去,去的只是風(fēng)和水,它們一直在它們的根上。一千條葉子一千道風(fēng),拌上密匝匝的鳥叫和蟲鳴。

      他們把船拖上湖洲,藏進(jìn)齊腰深的湖草里。牛道坤在前,身板寬的留最后,三個(gè)人分開蘆葦往里走。蘆葦葉子一陣廝磨,在他們上頭裂出一條縫,到哈巴那里時(shí)裂到極限,好些蘆葦因此折癟了身子。天沿著那條縫隙聽下來,它會(huì)聽到,中間那個(gè)呼吸得有些急促,后面那個(gè)卻是笨重。蘆葦過去是一片藜蒿和紅蓼,再過去又是蘆葦。一塊葦塘,水看起來很深。葦塘那邊,牛道坤一眼看到那塊布。

      一朵蘑菇一樣從天上飄下來的云,到地上就成了一塊布。難怪好多云像棉花,有了棉花就可以織成布。聽帶槍的人說,那個(gè)人不是住在天上,是住在地的那一邊。他還告訴他,東洋人從海那邊來。牛道坤沒去過海邊,可他放過木排,知道過了漢口再往下,最后就是海。至于地那邊,他爹他娘應(yīng)該清楚,窯匠和三啞巴想來也知道了,眼前這家伙他怎么知道?明明從天上來,他卻說人家從地那邊來。牛道坤有些不喜歡這家伙。瞧他的樣子,好像一個(gè)人腰上頭掛了一坨鐵,怎么說都是對的。

      那天天上有大鳥在飛。邵老爹嚇軟了腳,牛道坤代替他在湖灘上放牛。天上的東西,它要飛你不能叫它不飛。只要東洋人沒到地頭上來,地就還是他們的,牛還得吃草,人還得在地上走。沒錯(cuò),有時(shí)候大鳥會(huì)往地上掉。它要往地上掉,你沒法叫它不掉。只求老天不要讓它們往莊子里掉,田里地里,住人住祖宗的地方都不要掉。當(dāng)然也不要往他和他的牛這里掉。

      它真的在往下掉!說一聲掉就一頭往下栽,屁股豎起來朝著天,又是放屁又是冒煙還冒火。吃草的牛抬起頭往上看,連嘴里的草都忘了嚼。眼睜睜看著它一頭栽進(jìn)湖里,湖水湖泥一齊往上躥。真奇怪,好一陣他光知道岸和湖在震,卻沒有聽到聲音。直到那么多泥水從上頭摔下來,巨大的聲響才跟著浪一起奔過來。他看到浪翻起的鐵皮和魚,油污,泡沫和泥?;鸩灰娏?,水在冒著煙。水又慌又亂,一會(huì)兒簇到一起像是要往上堆,隨即又四散逃奔。愣在湖灘上的牛,突然放開四蹄跑起來。

      牛道坤沒去管那些牛,也沒有再看湖里的水。他抬著頭,脖子和身子都僵住了——天啊,人一生要看下好多東西!他看過被風(fēng)抽打著往前跑的云,看過堆在天上的棉花垛,這一次他看到一朵蘑菇在天上飛。蘑菇帶著莖和根,它越來越大了。湖和草灘慢慢轉(zhuǎn)動(dòng)起來,牛打開四蹄在飛,世界經(jīng)由他的雙眼系到一朵蘑菇上。誰想到蘑菇會(huì)摔到地上來!到地上才知道,蘑菇的根上頭是一個(gè)人。怎么看都是一個(gè)人??扇嗽趺磿?huì)從天上來,怎么駕著蘑菇在上頭飛?

      那個(gè)人站起來了,好像在朝他叫,叫他哈巴??伤皇枪停桥5览ぃ@牛莊和王村都知道,麋鹿渡臨資口也有好些人知道。那個(gè)人在往這邊來,他叫的好像不是哈巴。他說起話來像一群鳥在叫。他的頭發(fā)像是著了火。他的眼睛看起來也不同。誰見了都會(huì)想,他是天上來的神,說不定就是火神。火神不往南岳去,跑到龍王爺這邊來做什么?

      白白看著他的嘴在動(dòng),從那里扭出來的聲音半只也捉不住。牛道坤張著嘴,連自己的話都忘了怎么說。真的成哈巴了,就這么呆呆地望著人家收起塌在地上的蘑菇朵,看著他往湖洲那邊游。過了半天才看到牛,看到牛才想起罵一聲牛,才知道平常說的話還在身上沒有丟。地上的話跟天上的就是不一樣。地上的說話一句是一句,罵牛,就把那個(gè)操字戳到牛屁股上。天上的話像一群鳥連著飛,一會(huì)兒一字一會(huì)兒人字,還沒看清楚就飛開了。

      回到牛莊,牛道坤把這事講給澤三爺聽。澤三爺記起上次鄉(xiāng)公所來人說過,看見黃頭發(fā)紅頭發(fā),不要讓東洋人看見,要告訴鄉(xiāng)公所。

      帶槍的人也會(huì)說那種話。他一說話,黃頭發(fā)就從蘆葦里鉆出來,跟他說上了。牛道坤和哈巴在一邊白白聽著。太陽一落到黃頭發(fā)上就像燒起來了;太陽落到黑頭發(fā)上,黑頭發(fā)還是黑頭發(fā)。一個(gè)黑頭發(fā)怎么會(huì)跟黃頭發(fā)說話呢?

      沒多久就發(fā)現(xiàn),那個(gè)從天上落下來的人看著不一樣,卻像他們一樣喝水吃東西。這兩天,他大概沒抓到什么像樣的東西。撈到螺和蚌,就用蚌殼燒蚌肉,螺殼燒螺肉。抓到小魚小蝦,就用那只鐵皮罐煮著吃。煮東西是那只罐子,燒水喝水吃東西全是它。他不光吃和喝,他還屙,屙尿就把那根東西拿出來,屙屎就蹲著干活。明明看著他從天上來,天上怎么能干這個(gè)!天上干這個(gè),天上來的雨還有誰相信?王寡婦懷了孕,到底怪人還是怪天?你在天上干這個(gè),我們喊天還有什么用?你要在劉四娭毑喊天的時(shí)候干這個(gè),四娭毑的嘴不就成了茅坑?可是這家伙不但兩樣都拉,他還放屁還拉稀。打噴嚏放屁,兩頭響動(dòng)一齊來。想來是喝不慣葦塘里的水,拉稀拉得到處都是。來的時(shí)候,帶槍的那個(gè)家伙說要小心地雷,原來地雷是拉稀拉的。哈巴就中了雷,一腳下去,臭氣里頭還帶著死魚死蚌味。哈巴晃動(dòng)大腦袋,連打兩個(gè)響鼻。哈巴聲音大,葦塘里的媒鴨子水上踏出一長串腳印,飛走了。

      這個(gè)火燒眉毛火燒頭發(fā)的家伙,點(diǎn)起火來倒是像火神。他不要打火鐮,也不要?jiǎng)澭蠡?,手里頭不知怎么一撥弄,火就起來了。牛道坤特意去看了他住的棚子,那塊天上飄下來的東西真的是一塊布。說它是布,跟織布機(jī)織的布又不一樣,搭在棚子上不漏雨,比他蓋到屋頂?shù)妮槊┎葸€要好。棚子里頭,那個(gè)人的氣味很濃,像夏天牛身上來的氣味。

      這家伙看著怪模怪樣,人倒是很和善。那對眼睛,一開始牛道坤和哈巴都避著不往那里看。看慣了,就從那里看出友善來。他說的話,耳朵也開始習(xí)慣了,聽著就像流慣的水,一點(diǎn)礙處也沒有。帶槍的那個(gè)家伙說起來跟他有些不一樣,像是水里頭夾著冰碴子。后來黃毛也學(xué)著他們叫牛道坤,叫哈巴,叫章齊賢,硬糍粑一到他嘴里就軟了。牛道坤也學(xué)著叫了他一聲大維,就像田埂上扒開了缺口,塘一丘的水流到塘二丘。哈巴從來沒叫過他,他只開著大嘴朝他嘿嘿兩下。

      他們得從水里找吃的,吃好了好趕路。牛道坤跟哈巴弄來一些柳條編了一只漁罩。紅毛大維一看到罩魚就喜滋滋往葦塘里奔,那家伙抱著個(gè)鐵家伙在上面等魚吃。漁罩掌在牛道坤手上。罩到草魚青魚,漁罩里嘩啦啦一陣亂響。罩到鯰魚,滑溜溜的身子一個(gè)勁往泥里鉆。大維那家伙大拇指插進(jìn)鯰魚嘴里,硬是把它從淤泥里拖了出來。須短身子粗,那是一條老鯰魚。又細(xì)又密的魚牙,加上黏液,把他手指弄得血糊糊的。他只顧望著鯰魚樂。哈巴那家伙不知怎么抓到一只甲魚,倒提在手上,甲魚頭伸出來老長。大維一看到就叫:A tortoise!章齊賢干瞪著眼,弄不清他在說什么。他指了指褲襠,又叫。牛道坤說:他是不是把這看成了烏龜?章齊賢想不起怎么告訴他這是甲魚,就告訴他這不是烏龜。他指著褲襠:龜!問他怎么知道的,他說駝峰航線的中國朋友告訴他的,說男人有一只龜,女人有一只蚌。先是章齊賢跟他笑,牛道坤和哈巴弄清楚了也跟著笑。后來到了拉撒的時(shí)候,他就叫龜,拉小的拉大的都叫龜。

      人跟人到了這一步,一些事情也就好懂了?;蛟S,這個(gè)叫大維的家伙跟那個(gè)姓章的說的一樣,就只是一個(gè)人。沒錯(cuò),他的頭發(fā),他手上腳上的毛都是黃的,那地方想來也是黃的。黃雞黑雞不都是雞?

      他們總是在天黑下來之后把船從蘆葦中拖出來,往西南青草湖那邊劃。白天,湖里不時(shí)有東洋人的船貼著水面飛,天上還有大鳥在飛。大維光是聽聲音就知道,哪些大鳥不用怕,哪些得躲著。白天他們躲在蘆葦和蒿草中,白天睡覺晚上劃船。哈巴劃上半夜,牛道坤劃下半夜。時(shí)辰就在哈巴的身子里裝著。時(shí)辰一到,哈巴張開大嘴打一聲哈欠,就得趕緊把他換下。不換下他,他就坐在那里打起呼嚕來,船搖他也跟著兩邊歪。瞌睡沒來他聽牛道坤的,瞌睡來了他聽瞌睡的。你得及時(shí)過來叫他,讓他來得及把寬大的身板運(yùn)到船前頭去。等到他一屁股坐到前艙,身子往甲板上一仰,什么黃毛黑毛,這個(gè)世界上的一切都與他無關(guān)。他在這個(gè)世界上就只剩一道空氣,出出進(jìn)進(jìn)都響。他不會(huì)去想,東洋人是黑毛,黑毛怎么打起黑毛來了?黑毛打黑毛,黃毛怎么跑過來了?他不想這些,就像打湖灘那一陣,他不去想王村怎么跟牛莊干上了。他只管有拳使拳,有呼嚕打呼嚕。東洋人一個(gè)雷打過來怎么辦?他們要打過來,他也沒辦法。黑殼楠打得只剩一塊皮,不照樣歪著身子在那里打瞌睡?世界上所有的菩薩,做的站的都在打瞌睡。

      牛道坤喜歡在夜深處劃船。水從船邊上流過,讓他想起木排上的日子,想起活在那些日子里的人。那些留在水下的人,他們也在這些流水里嗎?那些岸上的人呢,他們在哪里?時(shí)間在岸上跟在水里一樣流過,每一個(gè)人身邊好像都有一條河。他劃著船,那條懸在上頭的銀河好像正沿著船往他這里來。他能感覺到,這湖里頭走動(dòng)的水,這水上頭吹過的風(fēng),還有從他手上送到水里去的力,這一切都從頭上的銀河那里來。他的手沿著船槳伸進(jìn)水里,哪里流急,哪里有起伏,哪里曲折回旋,都會(huì)傳到他的手上頭。他駕著船,并不是要斗著逆著水,他只是要從水里頭借出一條路,往西南去。他會(huì)讓船頭盯住那些立起的水,讓船偏著身子過,讓船去就那些水送來的力。水里的魚鱔和江豚就是這樣,沒有誰會(huì)硬起身子在水里走。那些留在水里的同伴也一樣,他們說不定就在鰻魚滑溜溜的身子上。他們在水底下,他駕著船在水面上游。

      他不會(huì)睡。他醒在他的槳葉上,槳把一些水帶上來,水滴又順著槳往下落。不只是他一個(gè)人沒有睡,還有好些聲音醒在那里。有好些神秘的事物在給他做伴。一顆流星劃過天空,墜向蘆葦叢中。一只螢火蟲從蘆葦叢里飛起,連著畫亂好幾顆星星。一些聲音像棉花里抽出來的線,一些聲音像紡出來的布。船近淺灘時(shí),會(huì)遇到出來覓食的董雞。一只,兩只,三只,一開始總是加快步子跑,到最后才很不情愿地飛起。董雞飛不遠(yuǎn),它們只相信夜,就像他們不敢相信白天。他覺得他看到了一只小董雞的眼睛,跟他兒子的眼睛一樣。兒子的眼睛在黑暗里看著他。接著是一只大董雞,睜著三啞巴一樣的眼睛。三啞巴的肚子打穿了,嘴巴喊不出聲音,喊聲都到了眼睛上。怎么會(huì)把兒子的眼睛跟啞巴連到一起?家里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他怕起來。他用手和槳一起祈禱,從上頭一直祈禱到水里??鄲壶B在蘆葦叢中叫,它叫它自己的名字,也叫著人世間的事情。九馬咀,靜安莊,胡家窯的窯匠和屙屎的三啞巴,它好像都知道。小葦鳽喜歡一家子晚上出來跑,它們知道自己是肉做的。肉做的都知道怕。槳是肉做的,竹篙是肉做的,鐵殼楠是肉做的。東洋人的船不是肉做的,天上的大鳥不是肉做的。章齊賢是肉做的,他的槍不是肉做的,不知道他會(huì)不會(huì)怕他的槍……

      黃毛的眼睛醒在那里,像星星那里的天。章齊賢說他是開大鳥的,他從大鳥身上來。牛道坤看到的是大鳥先掉下來,他再從天上飄下來??扇思艺f你只知道你看到的。他看到他跟他們一樣吃飯喝水屙東西,一樣怕東洋人的燒火棍,看來他跟他們一樣也是肉做的,可是他卻不像他們一樣說話。他知道布谷鳥說什么,知道鷓鴣說什么喜鵲說什么,知道雞什么時(shí)候說什么,知道豬知道牛知道貓?zhí)柎?,也知道狗,不管它是黑狗還是黃毛狗。鱖魚用刺鰭撥水的聲音,青蛙鼓嘴巴的聲音,他一聽就知道??伤恢傈S毛說什么,也不知道黑毛的東洋人說什么。有時(shí)候人跟人,比人跟別的東西還要遠(yuǎn)。人手里有了不是肉做的東西,是不是就覺得自己不是肉做的,就會(huì)離人遠(yuǎn)?

      此刻,看著那雙藍(lán)眼睛,他一下覺得這個(gè)人的眼睛跟他是這樣近。他聽不懂他說的話,卻懂得他的眼睛。眼睛跟眼睛,不只是近,還親。一個(gè)人拿了鳥銃往另一個(gè)人那里打,他會(huì)把一只眼睛閉上,另一只眼睛躲到鳥屁股后面。他不會(huì)拿眼睛往另一個(gè)人的眼睛上看。

      他們一路晝伏夜行,在湖洲湖汊中間穿行,最后到了青草湖。說是湖,水在這里只是一條狹窄彎曲的巷道,只有小船才能在里面穿行。隔一段會(huì)有一處稍寬的地方,往來船只可以在那里避讓。水道兩邊是密匝匝的草,人踩在草甸上,腳步一搖一閃的。有時(shí)還聽到水在下面響,可是看不到水。青草湖是草神的地盤。草神是龍王爺?shù)某她埧煨?。草在草神這里,就只管發(fā)瘋地長。風(fēng)在龍王爺那里是波浪,到這里就成了草浪。湖草一年年累積,絞織到一塊成了浮在水上的地。

      青草湖長出來的魚,很多是說不出名字的魚。到青草湖來的人,大多是不問來龍去脈的人。青草湖的事,都是些稀奇古怪的事。青草湖中有不少人工島。筑島的人鉆進(jìn)水里,把青帆草和蘆葦根挖出來堆成一大堆,用柳樹干打樁把它們固定住。等到柳樹干扎了根長起來,那地方就了島,就可以在上面搭草屋住上人。中間那座主島,時(shí)間一久來的人多了島也跟著變大了,到后來就真的坐實(shí)成了地,上頭有寨子,有水井,有樹木和竹林。長在那里的竹子看著是圓的,伸手一摸卻是方的。還有一些竹子,說是什么人的眼淚滴在上頭長成斑,成了斑竹。那上頭的水瓜,長出來都是五個(gè)手指。那上頭的花翅膀鳥,都會(huì)說人話。那上頭的猴子一生下來就很老,看臉相少說也有八百歲。那上頭的男人是強(qiáng)盜。據(jù)說上頭有過一個(gè)人當(dāng)強(qiáng)盜當(dāng)大了,大到一定時(shí)候就不是強(qiáng)盜了,就成了大人物。大人物裝了一肚子男盜女娼居然想去考功名,沒想到一考還真的中了。后來大概是酒喝多了,稀里糊涂就往水里跑。他一跑水就往兩邊分,中間生出一條路來,就在他腳底下騰起灰塵。他就這樣到了龍王爺?shù)膶m殿里,做了龍王爺?shù)某她埧煨?,但龍王的宮殿全是鏡子做的,住在全是鏡子的宮殿里,他過得并不快活。他跟公主做第一遍就等于做了一千遍,第二遍等于是一萬遍。做了一萬遍的事,沒有人愿意再做一萬零一遍。他從龍宮里逃了出來。沒想到鏡子一直追到湖面上,太陽一照,一萬面鏡子一齊在閃光,想躲也躲不開。想起在宮殿里行房事兩遍等于一萬遍,他對著鏡子栽了兩根青帆草,跟著又栽了兩根蘆葦。一萬面鏡子萬萬根草,萬萬根草再加上萬萬根蘆葦,這個(gè)地方就這樣成了青草湖。青草湖億萬張葉子億萬片風(fēng),億萬鳥叫從夏響到冬。在這里什么時(shí)候都是鳥叫聲拎著風(fēng)。

      有道是東洋人在外面的湖里劃大船,也想進(jìn)入青草湖。大船快艇進(jìn)不了,插了帶太陽的旗子也進(jìn)不了。換上小舟,來來去去幾個(gè)回合又到了現(xiàn)地方。他們生起氣來,就朝著里面放槍。是有一些鳥飛起來,一些鳥飛起來又栽進(jìn)他們的槍聲里??墒歉嗟镍B照樣在叫。一萬面鏡子里長出來的草和風(fēng),很快把他們放出的槍聲篩落。他們丟下青草湖走了。

      青草湖中間那座大島上,有人在等著大維和章齊賢。大維朝著牛道坤連著說了兩個(gè)拜,還以為他要彎下身去拜,誰想到他兩手一張就奔過來抱上了。牛道坤一點(diǎn)準(zhǔn)備也沒有——兩個(gè)帶把的,他這是干什么?還好,他抱一下就放開了。他身上有一股牛羊味。這家伙,明明吃的是腥味,身上還是那個(gè)味。他又朝哈巴說了兩個(gè)拜,又趕過去抱哈巴。哈巴像一塊喘氣的門板,僵那里沒有動(dòng),把旁邊的人都看笑了。

      走的時(shí)候,大維嘰里呱啦說了一大串。這些天,牛道坤和哈巴已經(jīng)習(xí)慣了這樣的聲音。突然間,牛道坤想起,大維這一走,今生今世怕是再也聽不到這聲音了。牛道坤心里一動(dòng),青草湖的鬼使神差一般,他說過一個(gè)哈之后又說了一個(gè)羅。祖宗十八代不知道這是哪來的話,那個(gè)黃頭發(fā)藍(lán)眼睛的人倒是聽懂了,哇的一聲,兩只手一齊蹺起大拇指。其他人咧開嘴在笑。

      大島西邊連著一座浮島,中間是一道蘆葦和藤草絞起來的浪橋。浮島上有草屋,草屋里有酒有煙,有女人的笑聲。牛道坤知道哈巴的意思,過浮島時(shí)把船劃得飛快。哈巴悶著一張大臉,在喉嚨里咕噥:跑忒快。牛道坤哈哈一笑,打一個(gè)旋把船靠在浮島邊,哈巴臉上立馬放出光來,還在喉嚨里嘿了兩下。

      牛道坤留船上,看著哈巴將碩大的身板往浮島上移。沒過多久,這家伙就像一堆水草帶著爛泥卸到船上來。問他也不應(yīng),趴在船頭上,身子抽風(fēng)似的。牛道坤來火了,用腳踹他的兩盤屁股。他打著哭腔,說他明明硬得像根棒槌,一到那里就泡了湯。牛道坤咬牙切齒發(fā)著狠:那就掐它。哈巴哼哼唧唧,說什么也不肯起身。

      酒是好東西。哈巴喝了酒去,回來時(shí)鼻孔那兒哼哼唧唧,聽著像哭。牛道坤知道那不是哭,驢頭馬嘴,誰也不知道他唱的什么。牛道坤往他肩膀上拍了一巴掌。想象得到,這家伙一臉的地米菜花全都開了。牛道坤不知道的是,沒到浮島上的草屋里去,他與一個(gè)人擦肩而過。他要是去了,就會(huì)看到那個(gè)靜安莊來的女人??吹剿?,就會(huì)知道老悶頭在哪里。哈巴去了,他只知道那里有女人,不知道那些女人都是誰。

      到家時(shí),牛道坤說了一聲到家了。離家?guī)滋欤袷沁^了好幾年。三間茅屋還在,看著比以前小多了。

      牛道坤動(dòng)手砌房子時(shí),東洋人就在大牛莊。牛去了湖灘,牛欄空著,他們住牛欄。人到一定時(shí)候就知道,牛住的地方人一樣可以住。不知道怎么一來,他們的槍就不行了,就像哈巴突然萎了下來。槍一萎下去刀也跟著不行了,不再去砍豬砍人,頂多砍一砍山上撿回來的樹枝。樹枝哪用得上刀來砍,牛道坤彎起膝它就一折兩斷了。刀槍不行了,人也跟著不行了。他們還會(huì)排隊(duì),還會(huì)走成那種樣式,可是原先鼓在衣服里的氣沒有了。飽滿的稻粒癟下去,發(fā)干的蘿卜連皮都皺起來。沒錯(cuò),他們還會(huì)喊口令,可是喊出來的聲音往下掉,聽著像放屁。狗不朝他們叫,不是怕,是覺得沒必要。公雞過午和天快亮?xí)r照樣叫,公雞叫起來牛欄那邊照樣聽。鴨子走起來像踱步。

      這天女人帶著木工在山上鋸木,孩子跟著在山上玩。牛道坤從胡家窯回來,發(fā)現(xiàn)伙房里弓著一個(gè)人,他伸手撿了一根柴塊。一個(gè)東洋人,正在灶上的潲窩里挖潲吃。給豬吃的潲,里頭有糠皮和紅薯藤,還有一些紅薯皮紅薯塊。那家伙在里頭挑紅薯吃,吃得那樣香,把背后給忘了。牛道坤想起他們砍豬,就是從背后,往腰上一刀。他不用刀,他只要在那里打上一柴塊。代表胡家窯的窯匠,代表三啞巴,也代表他的豬。柴塊舉起來,停在上頭。吃潲的人轉(zhuǎn)過身。舉起的柴塊可以直劈腦門,也可以一道弧線掃向左邊的腰??墒牵吹侥敲姹回i潲糊黑的嘴和臉——眼睛張得那樣大,嘴開著,潲汁和口水正在往下掉。他打不下去。柴塊跟著手軟下去。

      后來想起那根柴塊,就想:那些拿槍的人,怎么就朝著人開槍了呢?那些刀又是怎么砍下去的呢?柴塊畢竟是柴塊,柴塊也是肉做的,它不是槍也不是砍肉的刀。

      ……

      全文見《湖南文學(xué)》2024年第6期

      學(xué)群,湖南岳陽人,上世紀(jì)六十年代出生。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水來了》《西西弗斯走了》,散文集《牛糞本紀(jì)》《生命的海拔》《兩棲人生》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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