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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戴冰《大蛇》:是奢,是舍,也是赦
      來源:鐘山(微信公眾號) | 鐘祖流  2024年07月02日21:26

      所有的一切似乎都變得無足輕重了,除了這條活在小鎮居民口傳中的大蛇。《大蛇》在一種相對魔幻卻又直面現實的寫作模式中隱喻了人心;又在圍繞大蛇的一場場活動中剝離著人性。

      大蛇與小鎮的交集,始于癟嘴老三、福七、王遠貴與陳伯方四人對大蛇的奢念;而這種奢念,又在大蛇被四人抬回小鎮鉆入明記澡堂大池后得到釋放。自大蛇入明記澡堂大池的消息傳出,李明記及他家的澡堂便成為小鎮的話語中心,李明記制造了這場話題盛宴且享受其中,也由此大蛇似乎成了李明記關注的焦點。附著一道的,是眾人的“狂歡”帷幕漸開。

      恰如大蛇在水池中的翻滾一般,大蛇打破了李明記乃至整個小鎮一直以來相對穩固的、聊勝于無的生活模態。突如其來的變故與猝不及防的多人關注,一同裹挾著李明記邁入奢念深淵。奢念,在大蛇介入后,成為攪動一切的關鍵。癟嘴老三們想要吃肉賣皮,胡二弦想要用蛇皮做二胡,動物園辦公室主任想將其收入動物園,“百蛇宴”經理則想借大蛇來一場饕餮盛宴。如果說四鄉八寨的居民、卡車司機對大蛇的關注是出于好奇,那么癟嘴老三們、胡二弦、省城動物園辦公室主任、“百蛇宴”酒樓經理等則是出自對大蛇本身的覬覦,一切皆由面對大蛇的奢念所起。

      小說以一種看似無意實則刻意的手法,在多處的零星點綴中勾勒出李明記及小鎮居民的生活狀態;而所有的這些,都在為奢念的增強做準備。李明記的煩心緣出生活,澡堂、木制拖鞋的清洗工作是其煩心的表征,內里則是妻子的癱瘓、同子女及他人的關系作祟。大蛇到來后,李明記由最初的夢魘般的恍惚,迅速轉為圈養大蛇的堅定,奢念所起之功盡顯。大蛇讓李明記家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都熱鬧得像娶媳婦擺流水席,持續地熱鬧滋長了李明記對熱鬧持續的渴求。為了渴求的滿足,李明記一次次釋放著自己的奢念,也由此吞噬著李小明、李小麗、王麗榮乃至小鎮居民們的正常生活節奏。與李明記癡迷于大蛇不同,小明和小麗對大蛇到來后的生活一直持排斥態度,卻又在父親語焉不詳的言說中無奈接受,直至多年后才走出大蛇影響下的桎梏、跳出父親以一己奢念建構的囚籠。因為大蛇的緣故,荒誕的事件似乎都找到了可詮釋的可能。小明和小麗因需幫助父親待客而沒去學校,校長李德林卻夸贊兄妹倆懂事。

      李明記將大蛇用鐵籠子框住,同樣喻示著奢念欲望成為苑囿自我的囚籠。大蛇因為被圈禁,李明記便不得不隔三差五進行喂養,也不得不關閉他早已厭倦但賴以為繼的澡堂;不僅如此,為了放置鐵籠子,他還在平房頂上開了大洞。這種幾近犧牲所有以滿足奢念的狀態,很快由李明記延伸到周邊人身上。小麗也為父親的奢念買單,接替了父親此前對母親的照料,并以一種肉眼可見的速度成熟、衰老,最后即便遠走昭通,卻還是在重壓之下走向自殺。小明因為大蛇的緣故,自初中開始就被身邊的人孤立、嘲笑。就連小鎮居民,也成為為奢念買單的一份子。李明記的竹蛇、風蛇膏,尚且不管效用如何,均在大蛇的光環下成為小鎮風靡一時的消費品。癟嘴老三咬到發腫的嘴唇、黃大胖為降低腥膻味影響而無奈搬店、小鎮居民的蛇瘡,乃至胡德林老婆的死亡,好似都與李明記將大蛇圈養在澡堂大池脫不開干系。

      幾乎所有人,都因自我奢念在很長一段時間內無法得到滿足而試圖走向舍離。小明小麗算得上小鎮難得的清醒者,兄妹倆在高考后以逃離者的姿態試圖完成自我救贖。李小明遠走廣州獨自闖蕩成為二手車行老板,因李明記斷腿重回小鎮的李小明“油頭粉面,西裝革履”,再不是“從前那個在挖洞隱藏管制槍支和淫穢物品的李小明”。這種舍離在李小明的身上一直延續,他故意將掛在堂屋的巨大竹蛇碰落解體、不給大蛇喂雞和灌水、請癟嘴老三幫忙“處理完家里所有的事”,并試圖把李明記接去廣州。這是李小明計劃與行動并在的舍離,而最終卻是在李小明歇斯底里地咆哮后,斷絕父子關系完成閉合。小麗的行動要更早,卻又始終活在大蛇的陰影之下。自高二起,小麗每天放學回家便每隔一小時洗一次澡,“發展到后來,她甚至認為洗澡已經無法消除身上那股腥膻味,于是開始用一片水磨石磨自己身上的皮膚”,這類無甚效果的舍離直至她自殺未遂都還在延續。然肉體的逃亡注定無法替代精神的囚禁,兄妹倆始終無法做到真正舍離。

      當李明記準備放生大蛇的消息傳出后,其個體的舍離成為了全鎮居民的一種儀式。目睹放生大蛇成為“自己碌碌無為的一生中不多的幾個激動人心的時刻之一”,是一次與蛇告別、與自己大半生告別的肅穆儀式。放生,是對蛇的大赦,也是李明記試圖寬赦自我的救贖。有所別的是,這場救贖活動因為全鎮居民的參與,而有了非做不可的堅定感。從上午九時一刻至天擦黑,漫長的等待消弭了大家的興致,李明記也在熱鬧散場后,不顧他人勸阻,順著木梯顫顫巍巍爬入圈養大蛇的池子。

      《大蛇》的開放式結尾,賦予小說多重想象空間。李明記最終結局如何,他孤身入內是否是出于對奢念的舍離,還是試圖用自己的肉身彌補對大蛇的圈禁以求寬赦均不得而知。鐵條由最初的鮮紅漆色衍變為放生時的銹跡斑斑,或許便昭示著由奢至舍再至赦的活動的持續推進,只是在人心與人性的糾葛之下,無人可深諳其行,一如大蛇入池后,再無人窺其全貌。

      作者系蘭州大學文學院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