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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雪漠《娑薩朗》:由我在,見澄明
      來源:文藝報 | 沈維瓊  2024年07月02日21:22

      在《存在與時間》里,海德格爾提出死亡和虛無是人類與生俱來的恐懼?;诖?,文學的重要動力之一就是用創造的力量去超越死亡和虛無,并由之向死而生,去叩尋生的價值和意義。中國當代作家是在現代性的時間坐標上去思考永恒和不朽的,在代表性作家里,雪漠以其筆耕不輟和自認為的“不合時宜”,持續推出多部重要作品。從《大漠祭》《獵原》《白虎關》《西夏咒》《西夏的蒼狼》到《無死的金剛心》,雪漠在修煉人格、抵抗平庸中不斷突破,并似在用寓言的方式通向靈魂的救贖。當讀者和研究者已經做好用“西部寫作”為雪漠打上特征標簽的時候,他的八卷本《娑薩朗》在2024年出版,史詩創作和民族心靈秘史探尋讓這部作品溢出了西部寫作的范疇,“定格歷史橫剖面”的搶救式創作動機,讓渡給了記錄流淌在過去、現在和未來中的歷史歌謠的從容。

      史詩的自覺

      史詩是一種古老的文學類型抑或吟唱形式,在言必稱古希臘、古羅馬的歐洲文學傳統中,史詩、抒情詩與戲劇被視為三大文學類型。從以《荷馬史詩》《吉爾伽美什》《摩訶婆羅多》《羅摩衍那》等為代表的原始史詩,到以《羅蘭之歌》《尼伯龍根之歌》等為代表的英雄傳奇和神話史詩,再到文人創作的史詩和“擬史詩”“準史詩”,歐洲文學將史詩確認為是一種敘事性巨型詩歌,所描述的人物一般具有英雄或半神性質,故事充滿神話和奇幻色彩,主題宏大莊嚴、風格崇高悲壯。在這個過程中,民間史詩和作家史詩也被區分開來。

      一百多年前,德國哲學家黑格爾曾斷言:“中國人沒有自己的史詩,因為他們的觀察方式基本上是散文性的?!敝袊F代學者對“史詩”的理解和闡釋,總伴隨著中國沒有西方意義上的史詩傳統的焦慮,以《瑪納斯》《格薩爾》《江格爾》等三大史詩為代表的民族民間史詩的發現,似乎也是在反駁黑格爾的說法。實際上,在璀璨悠久的中華文明中,始終有神話、史詩作品在民間口頭流傳,如20世紀80年代在神農架地區發現的約3000行的漢族史詩《黑暗傳》,敘述的就是史前至明代包括天地起源、盤古開天、再造人類、三皇五帝等民間傳說和歷史故事。不過,盡管民間史詩被發現、認可和強調,學界也將史詩列入民間文學范疇并建立史詩學,但真正能與《埃涅阿斯紀》《神曲》《失樂園》《浮士德》等媲美的文人史詩或“擬史詩”“準史詩”創作,在中國文學中幾乎是缺席的。

      雪漠對史詩有非常清晰的認知,他說:“史詩距離人類已經太遙遠了,那是人類文明童年時代的歌謠……是人類文明的乳汁?!彼厝怀錆M瑰麗的想象、神奇的人物、奇幻的故事,同時也“散落歷史的塵?!?、負載民族的精神。可以說,《娑薩朗》是自覺的創作愿望的成果,“唱一首遠古的歌謠,寫一部生命中的史詩”。雪漠清楚地知道,人類文明的童謠不好唱,但強烈的民族新生的愿望和帶有批評家智性思維的現代性立場,讓他選擇了借助史詩和神話,以追尋、新生和救贖作為核心主題,以童年的純真和擬仿人類童年記憶的形式,展開一個關于“永恒追索”和“凈土重建”的故事——女神奶格瑪和五力士,因為不老女神的衰老和娑薩朗樂土的即將崩潰,而去追尋超越和重生的力量。他們在三個空間中流轉,不斷叩問生存、衰老、死亡、迷失、拯救、信仰等宏大命題,最終在施救與受難二位一體的進程中,參透生命的真相?!舵端_朗》構建了一個至人和神人所在的世界,在這個世界失序和重新建立秩序的過程中,用儒家人的德善信仰和靈性自足的道德與價值倫理,構建了一曲民族心靈曲折的尋找與發現史,在時空的多元向度中,以史詩鏈接起民族心靈、現代文明和文學歷史的關聯,并將雪漠“一念之本心”的童心和慈悲托于世人。

      作者史詩在中國文學中是稀缺的,當代文學雖然追求史詩性,但以獨立文體進行創作,也是新近兩年的事。隨著劉亮程的《本巴》獲第十一屆茅盾文學獎,史詩及其衍生創作被更多地看見。雪漠用一次史詩創作,將神話空間與真實世界相連接,通過討論夢境與現實、衰老與死亡、剎那與永恒等命題,在空間的并置、時間的共時上展開對人類心靈的探索,最終指向現代人信仰體系的塌陷與重建。

      信仰的價值

      神話是史詩建構宏大世界觀的重要手段。受史詩和神話文學性質的促動,雪漠在“永恒價值”“樂土至境”的哲學探查中,塑造了無己的至人和神?!舵端_朗》中超自然的神靈各有其特點和局限,與近于“集體創造”的神話書寫有相近之處——借巫師之身復活的魔王、潛入他人夢境的奶格瑪、一分為二的驚魂、九天玄石、空行石等具有超自然特征的神、魔、物,被雪漠創造出來,并建構起不乏前文明形態的神話原型。但必須指出的是,神與至人的塑造,完全是雪漠用現代思維去思考、辨析和表達的結果。最終“永恒”被奶格瑪找到并認知到,永恒就是自我的發現和覺醒,正如雪漠所說:“每一個戰勝了自己的人,都是我?!边@是“整個人類的故事,也是我的故事”,雪漠用對前文明的擬古,展開了現代性的啟蒙話語召喚。

      《娑薩朗》建構了三個空間:救贖眾生的神境圣地“娑薩朗凈土”、被欲望過度消耗而瀕臨毀滅的“娑薩朗星球”和紅塵中的“娑薩朗城”,分別對應中國神話中的天堂、人間和地獄。中心人物五力士也同樣被雪漠注入中華民族深厚的文化信息,他在序言里清晰地提示說,五位力士“代表著東方古老哲學認為的五種能量”,所謂木、火、土、金、水,并借之體現宇宙萬物間的相互關系和變化規律。同時,《娑薩朗》將儒釋道文化與中華民族心靈相結合,并站在現代啟蒙立場,對人生追求的超越性價值進行了深度思考。北俱蘆洲的娑薩朗秘境由不老女神統領,但她的衰老不僅被自己認知、被女兒奶格瑪看到,還與娑薩朗秘境的毀滅有著必然關聯。為拯救母親和家園,奶格瑪喚醒紅塵迷失的五位力士,以出世的立場進行了入世的修煉,并在經歷各種磨難后抵達永恒。

      《娑薩朗》以“人”的內在品格,來闡釋儒家“仁”的理念,通過“仁的施受”來構建人物關系,并借助“仁”讓奶格瑪、五力士以及娑薩朗星球的人都得到救贖和升華。五力士在前往人間尋求永恒的過程中,不僅完成了對世界成住壞空演變的理解,也完成了自身的救贖,施與受、渡人與救己一體兩面——中國儒教傳統中的“內圣外王”看重人的自我修煉,哪怕是樂土至境,也需要時時三省吾身。奶格瑪、五力士是“超人”“至人”,但他們首先是人,人的價值在于實現,而他們正是在對“永恒”的追尋中看到了自身的強大和再造至境的能力,雖無法擺脫輪回中的迷失和過程中的歧途,但最終在明心見性中完成了用“大光明”普度眾生的偉業。雪漠認為,戰勝迷失和欲望的,當然是清醒和覺醒,但更需要愛和光明的播撒。面對百姓的盲目愚昧、貪生怕死、缺少正見,只有大愛、大德和大善才能制止眾人,正如最后俗世眾生看到靈性力量,跟隨女神重建樂土。

      史鐵生說,“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如果死亡是必然的歸宿,那么在死亡映照下,生命和存在的價值是什么?《娑薩朗》的回答是追索、犧牲、堅守、救贖,通過精神修行以抵達最后的人格完善和生命超越。在向死而生的立場上,雪漠通過追尋個體生命永恒的可能性,完成了對生命意義的終極思考和對靈性精神的虔誠皈依。

      借助神話原型,雪漠用現代人的生存景觀,展開人類追尋永恒的敘事,對中華民族共同的心理結構和文化經驗進行思考,從人在不同空間的關系和行動中建構起他的神話世界秩序和信仰內核。

      世界與我

      在存在主義哲學中,個體與世界的關聯大致有兩種,即經驗和體驗。經驗是向外的,體驗是向內的?!舵端_朗》中,奶格瑪女神派五力士去尋找永恒,但五力士在輪回中迷失了,女神必須親自去喚醒和引導。在第二卷完成收徒后,上樂郎的妄念、密集郎的孤獨、幻化郎的驕傲、歡喜郎的殺虐、威德郎的自我懷疑等,顯示出施仁者同時也有強烈的受仁需求,救人和渡己的過程也是娑薩朗樂土重建的過程。“當你放下希望,就會得到自由;當你放下期待,就會感到舒暢;當你放下自私自利,就會實現無執無我?!薄拔摇钡捏w驗代替了經驗世界的必然,在“利眾”的道路上從“有我”走向了“無我”。

      在現代性話語中,人與自然的關系是緊張的,但中華文化根基之一的道家思想認為“天人合一”“物我同一”。反抗人生無常的力量不是戰勝而是超越,“依乎天理,因其固然”,順其自然、無求無我才能超越生命的有限性和必然性,才能追求永恒。所以雪漠睿智地指出:“真正能完成追尋的,是無須追尋,它一直在那里,它不是發明,它只需要發現?!蹦谈瘳敽臀辶κ康淖穼ず妥詈蟮念D悟,也讓娑薩朗成為真正的凈土,它的哲理密碼就是無求無我、物我兩忘。

      史詩是神構的世界,現實生活中的真實性和合理性是不能作為評判標準的,但史詩同時又需要與現實產生共振。它不僅是人類想象力的見證,更是人類對生命和宇宙的切近思考,最終要在時間的逆流中完成精神的返鄉。

      《娑薩朗》用人物命運作為故事線索,在追尋永恒的基礎上思考生命的存在、價值與皈依,思考永恒的內在意義。雪漠用在場的身心參與敘事,與五力士共成長、得教化,從欲望中喚醒自己和世人,用“我在”來獲得存在的認定,并由此得到超越的力量,體悟生命永恒的真相。

      (作者系新疆師范大學中國語言文學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