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級暢銷書背后的女王貓
武田百合子的《富士日記》中,記錄了與丈夫武田泰淳有往來的作家們,最常登場的是同樣在富士山別墅地蓋了房子的大岡升平。此外也少不了上門取稿件或約稿的編輯們。那是出版業繁榮的上世紀六七十年代,有些雜志編輯甚至從東京打車過來拿稿子,可謂不惜成本。武田泰淳和中央公論社最熟,中央公論社的文學雜志《海》的編輯們出現的頻次也高。相比之下,講談社的《群像》編輯德島高義僅在日記中登場一次,是個不太起眼的存在。
關于德島的記述在1965年8月17日,這一年德島高義三十一歲,還是個年輕編輯。他來的那天,大岡一家也來吃飯。德島常去武田家位于東京赤坂的住處,此次大老遠地跑到位于山梨縣富士山山腳的別墅,是為了落實接下來的《群像》十月號(創刊二十周年紀念特大號)的特輯,他負責八名作家的稿子,其中有武田泰淳和大岡升平。他講了最近工作有多忙,甚至打針補充體力,百合子在日記中寫道:“大岡和丈夫聽著,都說了聲‘哦’,仿佛在同情他,但丈夫好像一直沒有為他們寫稿。”
武田泰淳上一次為《群像》寫稿,已是三年前。不管有沒有寫作動力,作家當然無法推掉對《群像》來說具有特殊意義的這一期。一群人喝酒喝得太晚,德島高義沒去住酒店,留宿武田家。他的軟磨硬泡也終于見效,第二天,他搭乘火車回去前,由泰淳口述,他做筆記,開始寫一篇散文短稿。
德島高義后來寫了一本回憶編輯生涯的隨筆集,《小小的證言——難忘的作家們》(紅書房,2010)。關于泰淳的一章,他選取的正是1965年的夏天做口述筆記的往事。“(武田)一開始花了一些時間整理思緒,但只要開口,就是完整的書面語。平時他會‘嗯嗯’‘唔唔’,意義不明地附和人,瞬間瞥這邊一眼,然后立即挪開視線,這次他沒有這樣的舉動,低著頭,自然地道出話語。”
凡事開頭難,只要開始,稿子總能完成。接下來的8月20日和22日,百合子分兩回將稿件送上火車,用火車郵件寄給東京的《群像》編輯部。稿子沒有標題,德島高義又發去帶回電費用的電報詢問。送電報的人在漆黑一片的夜里上山,百合子告訴電報員:“請寫成直到看到煙火。”大概是覺得過意不去,又送給那人兩袋仙貝。
三年后的一天,百合子忽然告訴德島高義:“稿子寫好了。”這一次并不是提前約稿,盡管作為雜志編輯,德島高義經常會對作家們說“請為我們寫稿”。而且泰淳給出的不是短稿,而是小長篇《我的孩子基督》,可以說是意外之喜。小說先發表于《群像》(1968.8),同年由講談社出版,后來又以文庫本的形式再版。
德島高義三十七歲升任《群像》總編,四十七歲離開雜志社,轉到講談社出版部,后來還當了講談社的董事長。讀其隨筆,感覺他始終以編輯身份自居,其中最有趣的一篇,與村上春樹有關。
1986年的夏天,德島高義當時是講談社出版部的部長。出版部的編輯木下陽子來找他,說村上春樹計劃旅居海外寫新長篇,家里兩只貓需要找人托付,有一只已經落實了,另一只找不到人接收。陽子的意思很明白,你是領導,你負責。
就這樣,德島高義接過了照顧十二歲的暹羅貓“繆斯”的重任。村上春樹后來在隨筆中開玩笑地寫道:“或者不如說差不多是硬放到他家里的——‘我給了你一部新長篇,所以貓就拜托了!’”
那時村上春樹剛出版了他的第四本書《世界盡頭與冷酷仙境》,算是“有潛力的新人作者”,尚未成為后來風靡全世界的作家。將兩只貓留在日本,他和妻子陽子先去了意大利羅馬,又去了希臘米克諾斯島,然后回到羅馬落腳,前后花了半年寫完的小說便是《挪威的森林》。1987年4月,村上夫妻前往意大利博洛尼亞,那里每年舉辦國際童書展,講談社的編輯也會去參加,可以面交稿件。村上怕有閃失,用一臺不斷故障的復印機將九百頁原稿逐頁復印。
封面設計花了很長的時間,主要是村上一直覺得著名設計師的方案不合心意,改了幾次,最終作廢。最后村上手寫了豎排的書名,說“想要這種感覺”,又展開紅色和綠色包裝紙給編輯看,他還親自擬定了腰封宣傳語。后來將抵達數百萬讀者手中的經典設計就此誕生:上冊大紅色,書名作者名的綠色與之形成對照,書腰文字是白色:“描寫無限的喪失與再生,現在最激烈的百分之百的戀愛小說!!”下冊綠色,書名作者名是觸目的紅,書腰文字:“激烈的、沉靜又悲傷的百分之百的戀愛小說!!”
如果說出版社在書的外表呈現上做了什么努力,根據德島高義的回憶,一個是為了達到村上展示的包裝紙的色調,將同一個顏色疊印了兩遍,另外就是在年底把腰封改成金色,盡管有人嘲笑說“難道是圣誕禮物”。事實上真正推動銷量的還是小說本身,作者本人和出版社都沒想到,這套書會以坐上火箭的速度賣出去,而且多年來長銷不衰。
至于繆斯,她猶如貓女王,很快獲得了德島全家人的愛。她在新家學會吃甜食,和從前一樣,不高興就拉屎抗議。《村上朝日堂是如何鍛造的》(朝日新聞社,1997)中收錄了關于她的三篇散文,她每次生小貓都需要村上握著手陪伴,讀來讓人忍俊不禁。而且她會“說話”,那一段讀來很像村上作為小說家的白日夢,德島高義的文章卻為此做了佐證。有一次,德島高義關落地門時不小心夾到繆斯的尾巴,她大怒,躥上樓對德島太太抱怨了一番,抑揚頓挫的叫聲聽起來分明就像人在講話。
讀村上關于繆斯的描述,很難不想到他后來的長篇《海邊的卡夫卡》(新潮社,2002),小說中,與貓的對話是重要的情節。
繆斯于1996年去世,活了二十一年零六個月。她在德島家的九年間,一家人為了不讓她獨自在家,從來沒有舉家出游,他們給繆斯的愛并不是因為作家的囑托,僅僅因為她是那樣一只特立獨行又有魅力的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