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買話》:那些隱秘所塑造的命運
      來源:中國藝術報 | 李雪梅  2024年07月01日11:46

      闊別十八年的廣西三劍客之一作家鬼子,2024年4月攜最新長篇小說《買話》歸來。《買話》延續了鬼子小說關注城鄉之間流動的現代人的生活處境和精神困境問題。不同于當下許多返鄉敘事作品中與故鄉的格格不入主要是因為人物自身問題,故鄉永遠是張開懷抱歡迎任性的孩子歸家的;《買話》塑造了一位年輕時進城,暮年回村時兒子貴為本市市長的劉耳,卻發現故鄉對自己不僅不當回事兒,而且冷漠、吝嗇、嫌棄。小說穿梭于當下與過去、現實與回憶之間,以劉耳人生旅途中邊走邊埋藏的隱秘為線索,拉開一個人一生的命運帷幕,揭開城市化進程中人心的進退失據,現代性沖擊下傳統鄉土社會與現代城市文明的變遷,以及人與人之間無法溝通的永恒困惑。

      那些隱秘難言

      每個人的一生中都有一些隱秘是不能對外人說的。這些秘密以無形卻強勁的力量一環扣一環地塑造著一個人的命運。在回首往事的時候人們可能會常常記起某些特定的時刻,意識到命運的神奇,但也常常會在日復一日的瑣碎生活中模糊了那些時刻。小說的功能之一,就是重新擦亮已經模糊的或被遺忘的許多瞬間,緩慢清晰地放大命運的齒輪走過的痕跡,從而讓讀者在閱讀別人的歌哭時反觀自己走過的路。

      《買話》就是一部以難言的隱秘開啟敘事的作品。小說的巧妙之處,正在于對劉耳人生隱秘的多重審視:曾經,是那些不能說的秘密,促使劉耳成為國家干部;如今,他的返鄉也恰恰是通過揭開這些塵封累積起來的秘密,幫他重新與村里人建立聯系,成為村里人。如果用費孝通的“禮俗社會”與“法理社會”的概念來說,劉耳成為城里人的過程中,必須不斷褪去“禮俗社會”的種種約定俗成,武裝上“法理社會”的許多基本準則,從一個由無數私人關系搭成的網絡,進入到以單位為基礎界限分明的社會關系中。毫無疑問他的這一轉換表面上是順暢的。在他人生“輝煌”的那些年,他只在每年的清明節回村,回去住的是縣城的賓館,對村里人的態度是“無油無鹽”“不冷不熱”。這個象征性的回村,也是許許多多進城人與家鄉紐帶的真實模樣。因而劉耳的返鄉,首先要沖破的就是已經城市化的生存個體與熟人社會關系網絡之間的隔膜。

      鄉村熟人社會的特征之一便是大家共享著村里人的秘密,即所謂的知根知底。秘密暗潮涌動,秘密也制約著每一個村里人,成為評價村里人關系親疏的隱形標準。劉耳返鄉后,鄉親們要么不理他,要么都客客氣氣地敷衍著,直到扁豆出現,他才聽到了一些有關自己的話,于是緊緊抓住這根救命稻草,要從他這里“買話”。事實上,“買”的話,也正是流傳在鄉親們之間的,關于劉耳與村里人之間的秘密往事。只有進入、共享并厘清這些秘密,他也才能被認為是可信的,成為鄉村群體中的一員。然而“話”是流動的,也是買不完辨不清的。

      小說中影響最深遠的秘密是七個雞蛋的故事。這七個雞蛋不僅改變了明通和劉耳的命運,也成為橫亙在二人之間跨越不了的鴻溝。在雞蛋的故事中,劉耳的盤算和精明顯然遠在明通之上,他不僅名義上完全擁有了明通的三個雞蛋,而且作為新聞的主人公,最后成了七個雞蛋和新聞的最大受惠者:成為縣里樹立的學習標兵,終于不像個農民,離開了田地。而明通則至死耿耿于懷。人世間的難解往往就是如此。明通想不通,并且更想不通的是后面還有個傳言,本來他有機會進城當記者,被劉耳阻止了。于是兩人的關系變得越發微妙。劉耳徹底成了個忘恩負義的陰險小人。小說到這里,主要呈現的是兩個兒時玩伴間的“恩怨情仇”。但小說情節繼續往下推演,將二人關系推向無解的死結,最后定格為溝通的無效和不可能。

      那些懸而未決

      本雅明在關于“小說的內部形式”問題中談到,“每一種藝術形式都是由生活中形而上的不和諧來規定的,它把這種不和諧作為一種自身內完美的總體基礎來加以肯定和塑造”。

      《買話》將許多懸而未決的不和諧,那些剪不斷理還亂卻也深深影響了人物命運的人間瑣事安置在簡潔高效的結構中,讓小說在看似單調的敘事中產生了極具張力的想象空間。懸而未決在小說中是關系,是宿命,是人生況味,同時也是小說的藝術,是一切的未完成,和一切希望之所在。

      《買話》的敘事動力來自劉耳身心的不和諧,與城市與故鄉的不和諧,用作者的話是中醫上的“堵”:痛則不通。小說第一章便亮出原本并不打算返鄉的劉耳最大的“痛”:撒不出尿,擔心屋里著火(兒子出事)。這是在城里的“堵”。本來指望回村后可以“不管你走到哪里,急了你只要轉個身,村頭、村尾、院邊、墻角,哪個地方你都可以方便”,但沒想到回村后的“堵”接二連三到來,并且直接“堵”到家門口。小說敘述的過程一邊堵一邊疏,問題是堵是實實在在地堵了,疏卻是一廂情愿并且并不夠徹底地疏。回村時準備了一腔的熱情要跟鄉親們揮揮手笑一笑打聲招呼,沒想一個人影也沒有,只有兩只雞。小說中寫得出神入化的舌尖上的瓦村美食一樣沒吃到,快要吃到傳說中的粥和香女的腌酸時,劉耳自己又突然轉頭就走。竹子的母親老人家是否洞悉劉耳與女兒之間的私情?竹子鼓鼓囊囊的信里到底寫了什么?她去找過劉耳嗎?香女為什么突然愿意為劉耳治病?劉耳的病治好了嗎?劉耳的屋里終于著火了,他懸著的心放下了嗎?最重要的,七個空蛋殼到底是誰放的?大張旗鼓地用錢用吃喝終于“買”到了真相,高高舉起,卻又輕輕放下,得到的是扁豆爺爺說,“也不要什么都想弄個明明白白,你就是弄明白了那也是不明白的。”七個雞蛋的秘密戛然而止。住著村里的豪華房子,冰箱里塞滿讓扁豆垂涎三尺的食物,讓人忍不住想起《哦,香雪》,劉耳正坐擁香雪想不到的一切,但內心茫然空洞。他終于把七個空蛋殼用一根線穿了放到雞房旁,就像母親總是在母雞孵完小雞將空蛋殼掛在屋外一樣。為什么這樣,不知道。所有的這些不知道,對劉耳來說是“堵”還是疏?

      世人常常用船到橋頭自然直安慰自己總會找到解決問題的辦法,然而這句話的另一層含義,不是因為船真的直了,而是因為已經到橋頭了。

      西西弗斯為什么要一直推石頭上山,你就是弄明白了那也是想不明白的。

      一切,懸而未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