揭示傳統文脈的現代演化 ——讀張蕾的《傳統的蹤跡——古典章回小說的現代承繼》
在注重弘揚與挖掘傳統文化、尋找與發現民族文化根魂的當下，蘇州大學文學院教授張蕾歷時九年寫完的《傳統的蹤跡——古典章回小說的現代承繼》（北京大學出版社2024年5月出版），無疑是中國現代文學研究領域值得關注的專著。
“五四”新文學運動興起時，胡適、陳獨秀、魯迅、錢玄同等人以全然決絕的姿態，倡導中國文學的新發展。在文學思想上，以打倒孔家老店為號召，在藝術上則宣稱“桐城謬種”“選學妖孽”，試圖割裂與中國傳統文學的聯系。在談到如何創作《狂人日記》等小說時，魯迅先生在《我怎么做起小說來》一文中說：“大約所仰仗的全在先前看過的百來篇外國作品和一點醫學上的知識，此外的準備，一點也沒有。”這種貌似全盤西化的主張，其實，只是許多新文學工作者的憤激之言，甚至是一種斗爭策略。正如嚴家炎先生在《二十世紀中國小說理論資料·前言》中所說：“《吶喊》《彷徨》各篇中那種單純的筆法、回蕩的旋律、簡潔的白描、濃郁的詩意，無不和中國文學強大的抒情傳統有關。”因此，我們有必要進一步強化對“五四”新文學與中國傳統文學關系的認識。張蕾長期從事中國近現代通俗文學的研究。她覺得“五四”新文學運動并沒有隔斷與傳統文學的聯系，不僅魯迅、郭沫若、茅盾等大家的作品深受傳統的影響，而且通俗作家張恨水的《金粉世家》、向愷然的《近代俠義英雄傳》、包天笑的《上海春秋》等近現代通俗小說，更是明顯地留下了我國古代章回小說的印跡。
我們古典章回小說浩如煙海，對于現代通俗文學的影響也如草蛇灰線，伏延千里。為了具體而細微地揭示其承繼關系，張蕾在該書中選取了《三國演義》《水滸傳》《西游記》《金瓶梅》《儒林外史》《紅樓夢》《花月痕》和《兒女英雄傳》等8部古代重要小說，與中國近現代的通俗文學進行了深入的影響研究，既揭示其深厚的傳統淵源，也指出其鮮明的現代演化。比如在談到《水滸傳》對近現代通俗文學的影響時，她認為主要在于武俠小說。馳騁疆場、建功立業是《水滸傳》中古代英雄的理想，而向愷然《近代俠義英雄傳》中霍元甲創辦精武會館，提倡強身健體、抵御外敵的宗旨，在精神上一脈相承。她指出：“《近代俠義英雄傳》繼承了《水滸傳》的忠義思想和英雄姿態，最終也以英雄含恨而亡結尾。對《水滸傳》而言，以武俠小說形態現身的《近代俠義英雄傳》乃是一種現代回響。”又比如，因為現代科學觀念的漸趨發達，現代人對宇宙、鬼神有了理性的認識，傳統的神魔小說缺少了土壤，然而在她看來，“傳統文化的源流、思維方式的積習、信仰興趣的偏好使現代市民讀者依然對‘神魔’無法釋懷，于是武俠小說充當起了延續‘神魔小說’傳統的責任”。她覺得平江不肖生的《江湖奇俠傳》、還珠樓主的《蜀山劍俠傳》便是現代武俠與神魔的結合，其間的轉化合情合理。
至于《紅樓夢》對于現代通俗小說的承繼關系，她的梳理則更為詳細。她認為，以徐枕亞《玉梨魂》為代表的一批愛情小說，直接參照了《紅樓夢》里寶黛的愛情悲劇。這種承繼的社會基礎是：“共和制度的建立，并沒有改變社會狀況，各種問題依然存在……《紅樓夢》多愁善感的才氣正投合了民初才子的心態。”而李涵秋的《廣陵潮》共一百回，“《紅樓夢》的家族敘事傳統，在《廣陵潮》中得到了進一步發揮”。在現代，留下《紅樓夢》明顯印跡的當推張恨水的長篇小說《金粉世家》。“以‘民國紅樓夢’謂《金粉世家》非常相稱。《紅樓夢》敘寫封建大官僚的家庭故事，《金粉世家》則講述民國年間國務總理的家庭，都是貴族之家，敘事體制宏大，且都是章回小說，《金粉世家》的敘述話語明顯帶有《紅樓夢》的韻味。”這樣的梳理與比照，符合作品的創作實際。又比如《金瓶梅》。這部被魯迅歸為“明之人情小說”的古典名篇，張蕾認為其對晚清譴責小說大有影響。《金瓶梅》通過對西門慶在官場中的描寫，十分清晰地表現出了晚明官場的腐敗黑幕，它直接影響到晚清譴責小說的涌現。“這種狀況在晚清張春帆《宦海》、李伯元《官場現形記》、歐陽巨源《負曝閑談》等小說中都有更集中的展現。”出版于1927年的平襟亞的長篇代表作《人海潮》，她在仔細分析后認定：“《人海潮》敘述的‘萬怪畢集’的社會故事，繼承了《金瓶梅》對丑惡世態的描寫。”
通過對中國古典章回小說與近現代通俗文學之間具體而細膩的比照研究，該書讓我們清晰地觸摸到傳統文學影響的蹤跡，明顯地感覺到傳統文脈的強大力量。“五四”新文學運動并沒有隔斷中國文學史的聯系，尤其在近現代通俗文學領域，這種聯系既緊密相連，同時又因為時代的要求而具有了突出的創新性特征。
（作者系復旦大學中文系博士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