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文學》2024年第6期|賈志紅:天鵝
賈志紅,女,筆名楚歌。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自然資源作家協會駐會作家,中國地質大學(北京)駐校作家。作品見于《人民文學》《青年文學》《北京文學》《散文》等,獲多種獎項,入選多種散文年選及精選,散文集《人在非洲》阿拉伯文版入選國家絲路書香工程。
在接近水面的時候,翅膀停止了扇動,擺出翱翔的姿態,兩只腳快速踩水,激起一陣陣水花,濺在雪白的羽毛上,又一顆顆滑落。而后,它們踩水的速度漸漸放緩,慢慢收攏翅膀,身體浮在水面,雙腳隱入河水,長頸微微彎曲,輕輕往后仰,形成優雅的弧度——嗯,是優雅,這個詞仿佛就是專為它們打造的。那會兒,天空晴朗,陽光融在水中的一縷縷碎金,隨著它們蕩起的小漣漪一層層往外擴散,在漣漪消失的地方,白云倒映于水面,更白的云朵則在水中游弋。沒錯,它們就是那更白的云朵,從天空降落。
河灣靜謐極了,說靜謐并非指沒有聲音,比如說它們嘎咕嘎咕的叫聲像小號——這小號聲可不那么好聽,是初學者的吹奏。除此之外,翅膀的噗啦噗啦聲有些類似于風吹過夏天的蘆葦蕩,而它們腳蹼劃水的嘩啦嘩啦聲是可以忽略不計的,那本身就和水流的聲音融為一體了。這些聲音都是它們帶給河灣的,在它們到來之前,河灣幾乎被聲音遺忘,是它們發出的聲音終止了河灣的安靜。可是,這些聲音匯集在一處,卻讓老馬覺得靜謐極了,以至于他屏住呼吸,久久不敢按下快門,擔心按下快門的咔嚓聲會摧毀什么,就像擔心一粒石子打破一面鏡子。老馬離它們足有幾十米遠,輕微的快門咔嚓聲是不足以驚擾它們的,可老馬仍然小心翼翼,好像自己手里端著的不是照相機,而是一門大炮,一不留神就會發出轟響。他的一只眼睛在單反照相機的取景框前越睜越大,盯著從天而降的三只大鳥,心里暗暗呼喊:天哪,是天鵝!
這是老馬第一次在安達其哈村的黃河濕地看見天鵝的情景。他在悄悄發出“天鵝”這聲感嘆后,又在取景框里細細打量它們,想更加詳盡地確認它們到底是大天鵝還是小天鵝,抑或是疣鼻天鵝。只有這三種天鵝體型、顏色相似。老馬怎么對天鵝如此熟悉?還知道天鵝的分類,莫非他是鳥類學者?不,不是的。老馬的正經職業是攝影師,在群科鎮開了一家照相館。群科鎮在哪兒?老馬看見天鵝的安達其哈村又在哪兒?這么說吧,安達其哈村是化隆縣群科鎮下轄的村莊,就在黃河岸邊,是老馬的家鄉。說到這里,我需要面對一張地圖,對著地圖說話,我才有方位感,我的思路也才能清晰,這是四海為家的地質隊員的習慣,也是職業病。好在老馬的照相館里就有地圖,一張大大的中國地圖,占據了小半面墻。怎么說呢,正是那張地圖,讓我在第一次踏進他的照相館時面露驚訝的表情。我以行家的眼光望向地圖,又用手指在上面游走了一番,從藍色的渤海灣沿著黃河往上游走,逆流而上,一直游走到青海省海東市化隆回族自治縣——我腳下的這片土地。我迅捷判斷出地圖是正版的,很規范、標準、準確,而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生意人——照相館老板老馬,也敏銳地捕捉到了一個外鄉人的驚訝。幾天以后,我去照相館取證件照,發現在那張中國地圖旁邊又添了一張地圖。好家伙,竟然是全球候鳥遷徙路線圖,布滿五顏六色的箭頭,像軍事作戰圖,還童話書似的畫著飛翔的鳥兒,白天鵝、黑頸鶴展翅飛越長空,而在喜馬拉雅山脈上空,則飛翔著高原精靈斑頭雁。這張圖令外鄉人夸張地重復了初次來照相館時的表情,老馬也把得意的笑容再次掛在一張帶著高原紅印記的臉上。從那時起,我經常光顧老馬的照相館,不是作為顧客,而是作為朋友,地圖讓我們成為朋友。我們常常站在他的地圖前,熱烈地討論遠方,羨慕能自由飛翔的鳥兒,贊嘆小小的斑頭雁飛越喜馬拉雅山的勇氣。身板瘦小的老馬只要往地圖前一站就精神抖擻,像個將軍指點江山。他說,等他有了錢,就背著照相機沿著鳥兒遷徙的路線走一走。他的眼睛望著地圖,臉上有一種酒后微醺的迷醉,但我知道他沒有喝酒,他是回族人,從不飲酒。能把老馬從輕微迷醉狀態引入重度迷醉狀態的人一定是他老婆韓愛梅。韓愛梅只消倚著門框那么一笑,輕輕說一句“那你要帶著我哦”,老馬的心頓時就長了翅膀,飛到天上去了。
老馬在化隆的攝影界赫赫有名,拍的風光片獨具特色,有行家評價說老馬的片子是用光影在講故事。他尤其愛拍鳥類,擅長用鏡頭捕捉鳥兒的細節。照相館生意清淡的時候,他背著照相機到處去找鳥兒,鳥兒飛翔的姿態是老馬心里最美的風景。他潛伏在鳥巢附近,偷拍或者抓拍鳥兒們的私生活。那鳥或許是綠頭鴨,也或許是紅腳鷸,還可能是藍馬雞,總之都是羽毛鮮艷漂亮的鳥。麻雀之類灰頭灰腦的鳥,老馬是不屑于費時費力去蹲守拍攝的。有時候老馬一個人蹲守,有時候和幾個攝友結伴。他或者他們,穿著迷彩衣,戴著柳枝帽,把自己偽裝得像一株植物。“植物們”舉著長焦鏡頭對準鳥巢,極有耐心,任憑蚊蟲叮咬也一動不動。老馬向他老婆韓愛梅講述拍鳥情景的時候,韓愛梅鼻子里發出輕蔑的哼聲,她覺得那只被偷窺的鳥兒的隱私被嚴重侵犯了,它或許正憋足了勁兒在產蛋,也或許在干更見不得人的情情愛愛的羞事,卻完全不知道羞怯之事正在被一干人赤裸裸地窺探,且不知羞恥地到處傳播。老馬和他的攝友們完全不會顧及韓愛梅的蔑視,他們說不拍鳥的人不懂鳥兒的美麗和靈動,他們記錄的是鳥兒最自然的生活,傳播的是美。韓愛梅伶牙俐齒地反駁說,有闖進人家家里去記錄人家生活的嗎?人家鳥兒同意了嗎?老馬同志,如果你只是把鳥兒當作一個被拍攝對象、一個玩偶,那你就不是真正愛它。老馬聽了韓愛梅的話,倒是愣怔了一下,沒有接話。他說不過韓愛梅,韓愛梅是中學英語老師,中國的、外國的,各種“歪理邪說”一大堆,“歪理邪說”這個詞是老馬送給韓愛梅的,每次與韓愛梅爭執,老馬都恨不得長一身的嘴巴,但就是長一身的嘴巴,他也說不過韓愛梅。老馬和他的那些攝友們不管韓愛梅說什么,仍然樂此不疲。他們覺得自己不破壞鳥巢及鳥巢周邊的環境,也絕不使用誘拍手段,僅僅是安靜地等待拍攝時機,憑著耐心和運氣獲得好照片,那就是適合的。再說了,照片散發出去,沒準兒還能幫助鳥類學家的研究呢。老馬經常能拍攝到使人驚奇的畫面,能捕捉到鳥兒們的獨特表情,比如雄攀雀抖動尾羽示愛,那小巧的身體不過10厘米,每一根羽毛卻都在為愛情而顫動,老馬拍的攀雀的尾翎就是一朵開放的愛情花。再比如巖鷚,這小精靈站在巖石上就像一只石鳥紋絲不動,只間或一轉的眼珠顯示它是活著的生命,老馬就能抓住巖鷚的眼神。有時候,脾氣暴烈的鳥也會把憤怒的鳥糞射在偷窺者的身上或者相機上,他們一擦了事,嘿嘿嘿地傻笑,低聲說自己中獎了,等會兒回縣城要去買張彩票。老馬常在某些個攝影大賽中露臉,獲個不大不小的獎。什么獎也獲不了的時候,他就把照片掛在自家照相館的櫥窗里,或者把電子版發在微信群、朋友圈,博取一些贊美,自己樂呵樂呵。拍得多了,老馬也就懂了一些鳥類知識,能把拍攝過的鳥,從學名到俗名再到習性娓娓道來。比如綠頭鴨好動、紅腳鷸機警、藍馬雞喜歡搔首弄姿地引頸高唱。他說起鳥兒時絮絮叨叨、喋喋不休,不像個大老爺們兒,惹得韓愛梅又對他一陣口誅筆伐:對鳥兒這么上心,你倒是好好操心操心馬小駿和馬小芳呀。馬小駿、馬小芳是老馬的一對雙胞胎兒女,都在縣城上高中。
后來我拜老馬為我的攝影師傅。在群科鎮的九州牛肉拉面館,兩大海碗正宗化隆拉面算是我的拜師宴。為了顯示隆重,拉面師傅特意為我們做了難度頗高的毛細拉面,面條細到能穿針呢,真是應了老馬說的“拉面好似一盤線,下到鍋里悠悠轉,撈到碗里菊花瓣”,精致到我舍不得用粗暴的筷子去攪動它。老馬哈哈一笑,說,我們化隆最不缺的就是拉面,你盡情吃啊,管飽,管撐。我抹一抹油滋滋的嘴巴,對老馬說,以后別拿我太當女士對待,我們地質隊員走四方、敲石頭,女人都是女漢子。我豪邁地說完這句話后,老馬也爽快地說,你們地質隊員是來給我們找礦的,我代表化隆的鄉親們謝謝你們。我們端起大海碗,不停地“碰杯”,直到把牛肉拉面的鮮濃湯汁喝得一滴不剩。從那以后,我就喊他師傅了,有化隆拉面為證。
著名攝影師、我師傅老馬把長焦鏡頭對準安達其哈村河灣的一只天鵝,重點看它的喙部。隨著天鵝的游動而移動鏡頭,像在使用一架望遠鏡。其實,在內心竊喜并暗暗呼喊出“天鵝”這兩個字時,他就已經排除了它們是疣鼻天鵝的猜測。三只天鵝飛翔時發出的嘎咕嘎咕聲,幫助他縮小了確認范圍。疣鼻天鵝在飛翔時是沉默的,也因此被叫作啞音天鵝。現在只要看清楚這幾只天鵝的喙部,也就是人們俗話說的鳥嘴巴,看黑黃兩種顏色在天鵝喙部的占比,老馬就能給這三只天鵝插上標簽。或者更簡單地說,看天鵝的鼻孔位于黑色部位還是黃色部位。鼻孔是黃色的,那就是大天鵝;鼻孔位于黑色區域,便是小天鵝。
老馬細細端詳一番后,在一個名叫“攝影攝魂”的微信群里發布了一條消息:化隆也有大天鵝啦。消息后面跟了一串哈哈笑的表情包。我們當然都看到了這條消息,因為他“艾特”了所有人,他有“艾特”所有人的權限,他是“攝影攝魂”群的群主。緊接著老馬又發了幾張大天鵝的照片,戲水、覓食、相愛的畫面,配著下午五點鐘的光線、配著清清的黃河水以及遠處隱隱約約的群山,美極了。我們能一眼看出圖片是手機拍攝的,手機拍攝具有即時性,能立刻上傳。不過,老馬不管用什么器械拍攝,都能出大片,在構圖及光線的運用上,他不愧是我師傅。然后,他微瞇著眼,望向黃河對岸的拉脊山。那里閃耀著雪光,令人心生圣潔之感。他猜想,大天鵝是從拉脊山那邊飛來的。拉脊山海拔四千多米,在青藏高原諸多山脈中不算高,但是對飛翔的鳥兒來說仍有足夠的難度。老馬想到海拔,便深深吸了口氣,試了試自己的肺活量,不知道天鵝是否適應化隆的海拔。較之平原的鳥兒來說,高原的鳥兒是更勇敢的鳥兒。說來神奇,當老馬把“勇敢”這頂桂冠贈給三只大天鵝時,它們仿佛意會到了,竟然快速劃水,游到了距離老馬僅有幾米遠的水面,其中兩只臉頰相對,脖頸的彎曲度形成一個“心”形,而那只最小的天鵝——它們的孩子,則在父母身邊淘氣地把小屁股撅起來,把頭扎入水中。老馬再次屏住呼吸,悄悄坐下來,像個安靜的觀眾欣賞一幕近在眼前的愛情劇。
老馬對天鵝不陌生,源于他多次去三門峽拍攝天鵝。黃河之畔的三門峽號稱天鵝之城,是我國境內最大的大天鵝越冬之地。站在三門峽黃河濕地冬天的蘆葦邊,老馬像許多觀鳥者一樣,不得不反復念叨一個地名:西伯利亞。人人都說大天鵝是從西伯利亞飛來的。西伯利亞,足夠遠,也足夠北,那是更北的北方,北方之北。幾千只雪白的大天鵝在三門峽黃河庫區展翅、翱翔、收翅、戲水,壯觀的場景令老馬激動。老馬常常情不自禁地往北方望,好像能看見西伯利亞似的。老馬讀中學時,與西伯利亞這個地名緊密聯系在一起的是“流放”兩個字。比如列寧、比如陀思妥耶夫斯基、比如托爾斯泰的作品《復活》中的主人公聶赫留朵夫和瑪絲洛娃,俄國政治家、文學家給西伯利亞的解說語是寒冷、荒僻、饑餓、死亡,當然也有愛情——殘酷之地的愛情多么壯美。時間之手輕輕拂過這個世界,改變了許多詞語的溫度。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呢,老馬也說不清楚,西伯利亞仿佛不再是地理意義上的寒冷之地,因為這些鳥兒,它令人心生溫暖。西起烏拉爾山脈,東至杰日尼奧夫角,北臨北冰洋,西南抵哈薩克斯坦中北部山地,南至蒙古國、外興安嶺,北亞地區的那片廣闊地帶被稱作西伯利亞,是冬候鳥的繁殖地,是天鵝的愛情之所。許多人念叨著西伯利亞,卻并不知道它在哪里,反正是很遠很遠的地方,跨越萬水千山。鳥兒飛來的地方、鳥兒飛向的地方,遙遠得像童話、像神話。在一些人的天真認知中,西伯利亞不僅僅是冬候鳥的繁殖地,它簡直是所有鳥兒的來源地了。冬天,手搭涼棚望鳥的人,嘴里絮叨著:哦,它們從西伯利亞飛來。春天,鳥兒重復冬天的飛翔,人們也重復著冬天的動作,只是念叨的話有了方向性的差別:哦,它們要飛到西伯利亞去。老馬一想到西伯利亞,就會打寒戰,他在打了個冷戰后開始擔心那寒冷之地是否有足夠的食物供天鵝們生存,繼而又想,它們干嗎不留下來呢,黃河濕地多么好,潔凈、溫暖、食物豐富,何苦那么辛苦地飛啊飛,風雨難測,路途艱險。那個遙遠之地距此地直線距離五千多公里呀,大天鵝拖著差不多30斤的身體在長空飛翔,老馬因此對這些大鳥充滿憐惜和欽佩。老馬從化隆到三門峽,汽車轉火車,里程是一千多公里。那些天老馬總在想,若是自己有一雙和體重匹配的翅膀,不知道這一千多公里需要飛翔多久?累不累?后來老馬知曉了更多的候鳥遷徙常識,他嘟囔了一句古語“子非魚,安知魚之樂”。這句話他倒是常說,是他老婆韓愛梅嘲諷他到處拍鳥的時候,他用來捍衛自己的法寶。此刻他自嘲地一笑,望向那看起來無憂無慮的天鵝。老馬在三門峽的各個濕地公園穿梭、流連。他最喜歡王官村段的濕地公園,那里有千畝楊樹林,深秋或者初冬,楊樹披著一身黃葉,在藍天下像金子閃爍,雪白的大天鵝在藍天之下、金黃之上,一行行流云般悠然地飛翔。它們是天鵝的先頭部隊,先在王官村短暫歇息,再飛到三門峽其他的黃河濕地。攝影師老馬的鏡頭在王官村的那些顏色上停留、凝望,藍色、黃色、白色是這個季節最恬靜的色彩。明年的春天,西伯利亞也會用這樣的顏色來迎接返回繁殖地的鳥兒們吧。在老馬的想象中,西伯利亞像王官村一樣美,都是天鵝選中的地方,一定一樣美。
那天的安達其哈村有和王官村相似的色彩,而高原的天空更藍,樹葉因陽光的慷慨也更加金黃,只是天鵝的數量太少,僅僅三只,這讓老馬很不滿足。他想,若是安達其哈村的河灣有一百只天鵝的話,唉,那該多么好啊,那么這個河灣就能叫“天鵝灣”了。他不奢望更多,一百只就夠了。這么想著時,老馬就看見了負責巡查的河長小李。老馬認識小李,小李也認識老馬。化隆縣不大,全縣常住人口不過30多萬人,縣城常住人口更少,人與人碰面或許叫不出名字,但是臉龐并不陌生。比如老馬遇見小李時大概率會說:哦,你就是安達其哈村李老根家的二小子呀。這其實果然就是老馬第一次見到小李時說的話。老馬在第一次見到安達其哈村李老根家的二小子小李的時候,心里還在想,這小伙子挺出息的,大學都畢業了,還當了縣級河長。這會兒,因為天鵝的緣故,老馬心里有些感動。黃河濕地能招來天鵝,不就是因為化隆的環境越來越好、黃河水越來越清澈的緣故嘛,這當然離不開小李的盡責工作。老馬從化隆縣人民政府的官網上看到過這樣的訊息:化隆縣擔任河長的人有347人,分三級——縣級河長、鄉鎮河湖長、村級河長,負責化隆境內黃河168公里干流以及21條黃河支流的巡查,今年河長們已經累計巡河1280次了。小李就是那三百四十七分之一的河長。縣政府官網上說,化隆要朝著“河暢、水清、岸綠、景美”的目標努力。天鵝不看政府官網,它們不知道化隆人的目標,只相信自己的判斷。這高傲而倔強的鳥,對環境的要求近乎苛刻,空氣、水、光照、食物,哪一樣不合格,都不能挽留它們。它們是天使,高貴而潔凈。能讓天使降落于此,說明化隆或許已經做到了“河暢、水清、岸綠、景美”,這的確是小李們的功勞。
老馬那會兒特別想對小李說些什么。當然要先說天鵝,然后再說些感謝之類的話。往常他們在河灘相遇是不說話的,各干各的事,男人們不像女人們愛扯閑話、拉家常,女人們心中總有一股熊熊燃燒的八卦之火。男人們不一樣,他們頂多在眼神相遇時笑一笑,算是禮貌地打招呼。可是那天,老馬就是想對小李說些什么,那個時刻的老馬就像著名攝影作品《勝利之吻》中的男主人公,那位二戰水兵在日本宣布無條件投降時,抑制不住勝利的喜悅,擁吻了身邊一位素不相識的護士小姐。著名攝影師老馬不會不知道著名攝影作品《勝利之吻》。巨大的喜悅需要分享,不分享會憋出毛病。老馬那會兒就有那種想與人分享的心情,他看看天空中安靜的云朵,又望望水中游動的三朵云,壓低聲音對小李說,你看,咱們化隆也有天鵝啦!然后他等著小李露出驚喜的表情。完全沒有懸念,小李當然露出了驚喜的表情,誰能不驚喜呢,化隆從來就沒有天鵝光臨過。但小李接下來的話沉重地打擊了老馬。小李望向河水以及慢慢游遠了的天鵝,如釋重負地說,它們終于又回來了。
五天前河長小李碰巧巡邏至此,被三只大鳥在水面的漂亮身姿驚得呆了一會兒。那時正是中午,河灘空無一人。他判斷不了它們是什么時候飛來的,但認出它們是天鵝。小李大學畢業后回到家鄉工作,當河長兩年了,在黃河干流以及21條支流都執過勤,這是他第一次在化隆看見天鵝。小李不是攝影愛好者,對攝影也沒有興趣,他對河流以及環境的判斷和感受是理性的,與攝影師老馬完全不同。河水是否清澈達標需要專業機構檢測才有憑據,不是憑幾張河水清清、楊柳依依的照片就能證明的。在化隆,攝影發燒友是個不小的群體,有鳥兒出沒的地方幾乎必有手拿長槍短炮的攝影愛好者,因而小李在看見天鵝的那一刻,下意識地往周圍望了望。那個中午,河灣因為三只天鵝的到來而異常美麗,周圍卻沒有一個攝影者。攝影的人不會在中午出來,他們遵循攝影的黃金時段,只在意日出后不久和日落前的一段時間,把這個時間段叫作魔術時刻。小李不懂攝影技巧,他不理解攝影的黃金時段、魔術時刻,他只覺得可惜,覺得那些如老馬般的攝影者只追求照片是否顯得美麗而忽略真實存在的美。美怎么會被時間段限制呢,美會隨時降臨,當然也會倏然消失。不懂攝影的小李有自己的審美見解,但他不會把這些話講述出來,以免引發口舌之爭。那些扛著長槍短炮的攝影發燒友們,似乎都有足夠的時間和精力參與任何論戰,小李惹不起,他還想在工作之余擠一點學習時間,考個研究生什么的。這會兒,他在想另一件事情。短暫的思考后,小李做了一件令他后悔的事情,他撿起河邊的一根木棍,想把天鵝驅趕到離這里大約一公里的另一個河灣,他知道那個河灣更安全,而這里,幾天前剛剛死了兩只水鴨子。他是循著一絲腐臭味在一兜干蘆葦的根叢里找到水鴨子尸體的。他不知道水鴨子為什么會死,但知道它們絕不是被凍死的,水鴨子和天鵝一樣,都有厚厚的脂肪以及不透水的羽毛,況且眼下只是11月初,還不是化隆最冷的時候,這片區域又在黃河谷地,氣溫比海拔更高的深山區高多了。水鴨子肯定也不會是被餓死的,化隆的黃河干流以及各個支流,甲殼類小動物、小魚、小蝦、昆蟲,以及植物的種子、莖、莖葉、藻類多得很,水鴨子不缺食物。那么,它們為什么會死呢?是禽流感或其他瘟疫嗎?難道又是狐貍干的?這些年狐貍多起來了,狐貍的確能耐心地潛伏在河岸的隱蔽處,出其不意攻擊淺水灘的水鳥,都說狐貍狡猾,不,不,還是說它聰明吧,人類不能站在某個立場給動物插上“好”或者“壞”的標簽,也就不能再濫用貶義詞了。小李曾經親眼見過一只狐貍咬住水鴨子的脖子,可憐的水鴨子掙扎、絕望的樣子,讓小李真想一棍子把狐貍趕跑,但是他知道他不能那樣做,盡管他情感的天平總是向弱勢傾斜,但他明白人類必須遵從大自然的法則,每種野生動物都在食物鏈上堅守自己的地盤。不過這次不像是狐貍干的,若是的話,它們干嗎不把戰利品吃掉或是叼走呢?這不符合狐貍的邏輯呀。小李想到了很多原因,但是職業的習慣讓他重點懷疑水質問題,他取了幾瓶水送到監測站去檢測,檢測結果還沒有出來。水鴨子死亡事件已經過去好幾天了,這些天來,小李在各個河段巡邏的時候,都格外留意水鴨子,見到它們依然活潑嬉戲,個個肥嘟嘟,他便放下了這件事。這會兒,天鵝的到來,讓他猛然又想起那兩只死去的水鴨子,便生出驅趕天鵝去另一個河灣的想法。可是,天鵝不知道河長的心思和謀劃,以為這里的人不歡迎、不喜歡它們。天鵝大概有幾分失望,也有幾分傷心吧,只見領頭的那只個頭最大的天鵝——它是一家之主,扭動漂亮的長脖子,用它暗褐色的眼睛憂傷地望了望小李,展開翅膀,身體離開水面,腳蹼蜻蜓點水,而后起飛,沖向天空。另外兩只緊隨其后。不一會兒,它們就飛出小李的視野。小李一下子癱坐在河岸的枯草上,心想,完了,是他嚇跑了天鵝,天鵝再也不會來了。化隆的攝影發燒友們若是知道了,非把他扯碎了不可。那個中午,河長小李陷入他從業以來最大的失落中,就連去年處理的幾起棘手的非法采砂、違規捕魚事件,都沒有讓他感到懊惱。只要面對的是會說話的人,他就不怕,他有法可依、有規章制度可循,黃河保護法、青藏高原生態保護法都是他的法則和底氣。可是,今天這事兒,算個什么呢?他愚蠢地趕走了天鵝,但他的本意哪里是想趕走天鵝呀,請都請不來的貴客,哪里敢趕走?可他卻真的拿起棍子趕走了天鵝,若是那個時刻有人錄像的話,鐵證如山呢。小李有說不出的委屈,也有惱恨,當然他惱恨的是自己,也有點惱恨天鵝毫不猶豫地飛走。天鵝呀天鵝,你們難道不知道人類有多稀罕你們嗎?這大地之上,除了癩蛤蟆,沒有人想對你們動歪心思。想到這里,小李倒是撲哧一聲被自己逗笑了。現在,天鵝又回來了,或許還是那三只,也或許是另外的三只,但這沒有關系,只要是天鵝便好。哦,對了,這片河水的水質沒有問題,化驗結果已經出來了,河水是安全的。至于那兩只水鴨子,但愿它們是老死的,或者撐死的,再或者、再或者,嗯,是情敵相遇,搏斗而死。說完這些,年輕的河長小李又撲哧一聲把自己逗樂了。
老馬聽小李說完,噌的一下就從坐姿變成了站姿,又噌的一下差點蹦了起來。什么?What?老馬壓低音量喊了出來,他激動時愛蹦一兩句英文,這是他老婆——英語老師韓愛梅留在他身上的痕跡之一。天鵝竟然在五天前就來過化隆,又飛走了。化隆縣頭牌鳥類攝影大師老馬竟然不是第一個在化隆本土看見天鵝的人,他竟然錯過了那個美麗的中午。這兩年來,老馬在安達其哈村河灣溜達的時間總長度遠遠超過河長小李,但他竟然不是第一個,這簡直沒天理了嘛!老馬備受打擊,落寞的情緒直到晚上回到照相館依然籠罩心頭。此外還有一個更嚴重的問題令老馬忐忑不安:三只大天鵝不會僅僅在化隆歇歇腳然后繼續往南飛翔吧?比如,飛往河南三門峽。想到這里,老馬長嘆一聲,不僅落寞,還很憂傷。能把老馬從沮喪狀態引入到敞亮狀態的人一定還是他老婆韓愛梅。韓愛梅倚著門框那么一笑,說,天鵝飛走又飛回,多有意思的故事啊,或許它們在周邊考察了一番,覺得還是咱安達其哈村最美,二次的選擇更牢靠,它們不會飛走了,直到明年春天。韓愛梅開導老馬,像開導她的學生,她不愧是優秀班主任。說起鳥兒的來去自由,英語老師韓愛梅誦讀了電影《肖申克的救贖》中的一段著名臺詞:有些鳥兒是永遠關不住的,因為它們的每一片羽毛都閃耀著自由的光輝。老馬的眼神慢慢亮了,他終于在韓愛梅老師的諄諄教誨下,緩過了勁兒。他像個哥們兒似的拍拍韓愛梅的肩膀,夸她一聲:好老婆!站在全球候鳥遷徙路線圖前,我師傅老馬第一萬次地羨慕鳥兒,羨慕它們那閃耀著自由光輝的每一片羽毛。
老馬把化隆飛來三只過冬天鵝的訊息告訴了他那些五湖四海的攝友們,尤其是天鵝之城三門峽的攝友們。他知道在三門峽人眼里,區區三只天鵝簡直就不足掛齒,人家那里動輒就是成百上千只,可是,老馬心里還是稀罕著自家門口的天鵝,因為在自家門口,他好像就和它們有了親戚關系。而以后,或許會越來越多,黃河在化隆有168公里的流程,彎彎繞繞那么多,水都是清亮亮的,河長小李說達到了Ⅱ級水質呢。家有梧桐樹,不愁引不來金鳳凰;家有好山水,不愁飛不來大天鵝。他要邀請他們來化隆拍天鵝。化隆的天鵝是高原的天鵝,是最勇敢的天鵝。他甚至開始盤算怎么在他的照相館里呼朋喚友、品評照片了。老馬就是這么個人,老大不小了卻像年輕人似的容易激動、容易憂傷,也容易被安撫。用韓愛梅的話說,他就是長不大的老尕娃。
老馬在安達其哈村的黃河濕地第一次看見三只天鵝的那一天是2016年11月上旬的某日。隨后的一個月內,再也沒有新的天鵝飛來。縣林草局在安達其哈村河灘種下的兩千多棵蘆葦在冬天的風中使勁搖曳,也沒能招來更多的天鵝,依然只有三朵白云。三朵白云在幾十個照相機的鏡頭前悠然戲水,淡定自如地享受著化隆人的寵愛。有大雁飛過天空時,天鵝們便嘎咕嘎咕地吹起小號,目送遠親飛越黃河去往南方。僅僅三只天鵝,卻有很大的力量,能把化隆人的心折騰得一驚一乍、忽明忽暗的。安達其哈村的河灣里看不見它們時,有人說它們飛走了,去更南的地方過冬了,人們的心便黯然下來,長吁短嘆;忽而,它們又飛回來了,不過是去綠頭鴨家串了個門而已,人們就又歡聲笑語了。
老馬在天鵝季除了每天去看看家門口的三只天鵝外,也每天收看一檔三門峽電視臺關于天鵝訊息的節目。有一天在這檔節目中,攝影記者的鏡頭聚焦三門峽黃河濕地公園,主持人發出尋找兩只大天鵝的呼吁。編號分別是B166、B167的兩只天鵝,今年冬天沒有在三門峽出現。它們是應該出現的,并且已經連續出現五年了,從未失約。可是今年,不知道它們在哪里,至今還沒有人看見過它們。被戴上頸環的時候它們大約兩歲,尚是沒有完全成熟的亞成體天鵝,白色的羽毛中夾雜著些許淺灰。那時它們還沒有離開各自的父母,是天鵝寶寶。過了一年,B166、B167身邊沒有呵護者了,看來它們離開各自的父母獨立生活了,羽毛越來越潔白耀眼,成熟了,也更美麗了。但它們倆仍然形影不離,像小時候一樣,人們說它們相愛了,是青梅竹馬的伴侶呢。今年它們七歲了,正是天鵝生命周期中最健康旺盛的青年期。奇怪的是它們身邊一直沒有雛鳥,幽默的人們說它們是天鵝丁克家庭。可是鳥類學者卻說,繁殖后代是天鵝的本能,它們怎么會丁克呢?只是因為繁殖環境的復雜以及長途遷徙的艱難,天鵝寶寶或許總是夭折在路途中,沒有被我們看到罷了。鳥類學者的話讓三門峽的市民們很傷心,他們更加關注B166、B167,每年都在希望中盼著它們能帶幾個天鵝寶寶回來。可是,今年冬天,連它們自己都不見了。主持人呼吁熱心市民尋找B166、B167。老馬的心立刻就被揪成了一團,他打開電腦,在硬盤中找出一個被命名為“環志天鵝”的文件夾,點開文件夾,逐一尋找,把照片放大,細細看天鵝頸環上的編號,竟然找到了B166、B167的照片。照片上的它們喙部相碰、親昵嬉戲,拍攝時間是前年,地點是三門峽的蒼龍湖。老馬對韓愛梅說,不行,要去趟三門峽,我要加入尋找這兩只天鵝的行列中。老馬收拾行李,訂火車票,臉色凝重,仿佛B166、B167是他失蹤的孩子,是馬小駿和馬小芳。
那些天,這兩只天鵝也牽扯著韓愛梅的心,她天天收看三門峽電視臺的節目,眼睛盯著熒屏一眨不眨,如多年前青春年少時追劇般執著。馬小駿、馬小芳受父母感染,也不時放下功課,在熒屏前看那么一會兒,再神情懨懨地回到書桌前。半個月后,B166終于出現了,它回到了三門峽蒼龍湖,整整遲到了一個月,身體消瘦,羽毛有輕微折損,已經被送到野生動物救助中心接受檢查。無數人懸著的心又被懸得更高,B167呢?它在哪里?鳥類學者又說話了,他說天鵝是動物界“一夫一妻”制的典范,只有死亡才能分開它們,也就是說,當B166獨自出現時,B167大概率已經遭遇了不測。三門峽的市民們更傷心了,他們說B166還不如不出現呢,不出現,人們就能幻想著這對恩愛夫妻雙宿雙飛在另一處河流清澈、水草豐美的地方,比如近處的山西平陸,又比如遠處的山東榮城,整個黃河流域適合天鵝過冬的濕地很多很多。只要它們還在,健康地活著,不來三門峽,也是好的。
那天三門峽電視臺那檔節目的主持人是個年輕姑娘,她聲音哽咽,似乎在極力忍住眼淚。沒有人知道B166、B167在遷徙的途中遇到了什么,是雨雪、風暴、天敵,還是來自人類的傷害?美麗的生靈,它們不說話。
老馬回到了化隆,神情疲憊,小小地病了一場,康復以后,話竟然也少了許多,很少在攝影群吹牛了。
此后,老馬再沒有為看天鵝而外出過。2017年冬天,安達其哈村陸陸續續來了22只天鵝。老馬認不出第一次看見的那三只天鵝了,可老馬相信它們是在其中的,說不出原因,就是相信。2020年的近百只天鵝中竟然有兩只火烈鳥,粉紅色的身體在一片雪白中怎么也藏不住,老馬驚詫得嘴巴半天沒有合攏。適合在熱帶或亞熱帶生活的火烈鳥怎么會在化隆出現呢?那一定是迷途的鳥兒啊,迷途的鳥兒最讓人揪心,就像當年的環志天鵝B166、B167。好在火烈鳥在安達其哈村安然過完了冬天,春暖花開時飛走了。老馬留意它們飛去的方向是南方,他站在全球候鳥遷徙路線圖前指指點點,對韓愛梅說,只要它們往南飛過四川、再飛過云南就能到達熱帶的東南亞,它們就安全了。2021年12月,一只頸環是1T83號的環志大天鵝出現在化隆公伯峽庫區水面。幾年前老馬在青海湖拍過這只天鵝,后來再也沒有見過,而老馬一直關注著它的行蹤,總有攝影者拍到它并在網絡公布照片。它行蹤不定,忽而在甘肅、忽而在寧夏。不管在哪里,它一直都在,每個冬天,它就在黃河流域,從不離開。那會兒,在化隆公伯峽見到1T83,老馬突然想流眼淚,他特別想對1T83號說:哦,你來了。他感謝為天鵝佩戴環志的研究者們,讓他在萬千只天鵝中認出它,如同于萬千人中認出一個人。2022年的冬天比往年來得要早些,天鵝便也來得早,而這一年,整整來了202只天鵝呀。也是在這個冬天,老馬的算術能力嚴重下降,他竟然對韓愛梅說,化隆的202只天鵝比別處的兩千只都要多,韓愛梅點頭說Yes、Yes,英語老師韓愛梅從來不追究算術問題。
這年冬天,老馬的照相館生意格外好,結婚宴、滿月宴、老人壽宴一場接著一場,群科鎮著名的攝影師老馬忙得滿場飛。但他依然在每天清晨去看一眼天鵝,看它們在那里,做著天鵝該做的事,他就很安心,便回家做他該做的事。他已經不怎么拍攝天鵝了,去看天鵝時也很少帶照相機,只是默默地望那么一會兒,聽聽它們吹奏的小號聲,尋常如同看望家人。也不怎么去數數了,數不過來了。
2023年春天,安達其哈村的天鵝們在水面上起起落落,一排排飛起,盤旋一圈,又落下。它們即將遠行,啟程前要熱身一下,練習練習歇了幾個月的翅膀。老馬那些天放下照相館的生意,整天整天地待在河灣,老馬想送送天鵝,既然無法把握它們到來的時間,那么就親眼看到它們離開吧。一只成年天鵝似乎總是在糾正另一只亞成體天鵝的飛翔姿勢,它們一定是一對母子或是父子吧,老馬似乎都能聽見它們的交談了,“寶貝,你要這樣飛,要緊繃身體的每一塊肌肉,你要在我的側后方,接住我傳遞給你的氣流,然后再把你的氣流傳遞給下一位。”大男人老馬的眼睛就又有點潮濕了,他望向天空,望向一排排“人”字形或是“一”字形的天鵝隊伍,在心里展開他的全球候鳥遷徙路線圖。天鵝們將飛越陰山山脈,飛越蒙古的戈壁、荒漠,抵達葉尼塞河,抵達貝加爾湖,或者更遠的勒拿河,在那里完成天鵝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繁殖、哺育。
那些天,安達其哈村的杏花開了,這年的杏花開得早,才剛剛3月就粉白粉白地一片片綻放,也開得格外稠密,如云霞降落河谷,像是故意來與天鵝相遇的。往年,天鵝飛離的時候,杏花還含著若有若無的花苞呢。但天鵝不會接受這盛大的挽留,它們不推遲行程,依然堅定地向北、向北、向著北方之北飛翔,天空響過一陣陣嘎咕嘎咕的小號聲,身影與聲音漸漸遠去。有更重要的事物也是永恒的事物在召喚它們,錯過了便是錯過生命。
老馬站在安達其哈村的河灘,望著遠去的天鵝,又望望河畔怒放的杏花,他調整情緒,讓自己平靜。季節更迭,萬物有序,天鵝飛走了,杏花也會凋謝,不遺憾、不挽留、不憂傷或許才是正確的心態。
河灘空了,也寂靜了。天空晴朗,陽光普照,像什么都沒有發生過,沒有誰到來,也沒有誰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