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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何向陽詩歌讀札:自我的確認
      來源:文學報 | 行超  2024年06月30日21:43

      初讀何向陽,當然是通過她的評論。《夏娃備案》一書中的許多篇章,代表了何向陽文學批評的美學品格,她善于在文本細讀的基礎上知人論世,其文字充滿了詩性與個人情懷,某種意義上可以視為女性批評的范本。面對文學作品時的何向陽,很好地發揮了女性批評家的敏感、細膩,因而即便是理論話語、理性思辨,在她的筆下依舊能夠以情動人。在她獲得魯迅文學獎的《12個:1998年的孩子》一文中,何向陽敏銳地選擇文學作品中的12個兒童形象,訴說了對孩童般純粹人性的歌頌,以及對現代性的反思;文末的兩個“附錄”,更截取重要歷史事件、經典文學、詩歌作品等,與正文構成某種呼應。在這些文學評論中,我們隱約發現,何向陽并不是一個傳統意義上的學院派批評家,她的文字詩意盎然、千錘百煉,這些文字也透露出她“隱藏”多年的詩人身份。

      2015年以來,何向陽相繼出版了《青衿》《錦瑟》《剎那》等多部詩集,有的是舊作的整理、再發表,更多的則是近年來創作的詩歌,可以說,最近十年是何向陽詩性爆發的時刻。不久前,《如初——何向陽四十年詩選》由江蘇文藝出版社出版,可謂是她詩歌人生的一次總結和回顧。詩集按照時間順序分為四個部分,即“似你所見(1980-1989)”“猶在鏡中(1990-1999)”“提燈而行(2000-2009)“是身如焰”(2010-2022)。從篇目數量上看,最后一部分的作品占了將近一半,其次是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作品,這兩次詩歌創作的高峰,也對應著詩人人生感受最為敏銳的兩個階段。何向陽曾多次表達,自己文學創作的起點是詩歌。雖然在文學批評領域頗有建樹,但是或許對她而言,直到最近幾年,才真正找回了自己的文學初心。從這個意義上說,此前多年的文學批評,或許是詩歌寫作的漫長的準備。當然,這種準備也在潛移默化中改變著何向陽,改變著她的詩歌。面前這本以時間為參照的詩集,就是這種改變的直觀表現。

      從本書的開頭看起,我的腦海中浮現出一個上世紀八十年代熱愛文學、熱愛詩歌的憂郁少女形象。詩集《如初》中的作品最早創作于上世紀八十年代到九十年代,彼時正是朦朧詩盛行之時。何向陽這一時期的大部分詩歌,從審美特征、美學意象等角度上看,都帶有朦朧詩的印記,很多作品來源于詩人的主觀幻想,是個體情感的敏銳發現。尤其值得注意的是,這個階段的詩歌中有一個明顯的抒情對象——“你”:“你說你愛百花盛開的春季/而我卻浸透了秋的憂郁/步履蹣跚地走向冬季/你說你是天空閃亮的星座/而我卻屬于無光的島嶼/獨自承受海浪的拍擊”(《你說》,《如初》第5頁);“你在走廊那邊吹口哨/我坐在房屋的角落/含著眼淚/無言傾聽”(《傾聽》,《如初》第71頁);“看你/以明眸/看你沉穩、緩緩行進的步履/看你俯首靜坐眉頭微微蹙起/……看你以全部真誠/看你以整個生命/今生看你伸出手拉住我的手/來世看你再將我的手放在你的手里”(《看你》,《如初》第75頁)……“你”是誰?何向陽早期的詩歌大多圍繞朦朧的愛情,所以初看起來,這里的“你”像是戀人,但是,這個戀人并非確鑿的個體,更是在詩人的想象中不斷建構出的理想愛人、完美人格,因而,在不同的詩作中,不確定的“你”就具有了多重面孔。在早期的詩歌中,何向陽似乎一直在尋求某種對話,她在尋找、在懷疑、在不斷地提問。從這個意義上來講,“你”也可以是詩人自己,她在與想象中的知己對話,也是與自己對話。

      與“你”相伴,何向陽的詩中,還常常出現“誰”。詩集《如初》中,以《誰》為題的詩歌共有七首,其中兩首出現在第三部分,五首在第四部分。“誰”本身蘊藏著一種不確定性,或者也暗示著詩人一種詰問的姿態。“誰住在/我心里/一住就是/這么多/年//……快開門/教我看看/你究竟是誰/哪一位/這么多年/也不搬走/藏在我的/心房/你/以何為生//……好吧/你不走/我就放棄/門內這時傳來/低語/“我以愛為生/感謝你讓我/寄住/請允許/我/住下去”//我問:/“多久?”/他答:/“一生!”//“只有死亡能將/我們分開?”//“就是死亡也不能!/也不能將我們/分開!”(《誰》,《如初》第265-268頁)早期的愛情詩中的“你”多指向一個理想化的愛人,在后期的愛情詩中,無論是“你”還是“誰”,人物形象的存在,更多的是為了凸顯詩人自己的愛情觀——無論是誰,愛情是不變的,對愛情的信仰是牢不可破的。

      如果說第一部分“如你所見”聚焦于“你”,那么,第二部分“猶在鏡中”這個標題,本身就有以身為鏡、攬鏡自照的意味;第三部分“提燈而行”更預示著一種趨向明朗的行動目標。“以后的征途/為心底的哪團/火焰/為長眠的/哪片時光/為誰/為哪一個人/我會交出這個不屈的/靈魂”(《紅塵》,《如初》第172-173頁)順著時間的脈絡閱讀,不難看出,何向陽詩歌中的自我意識越來越明顯,早期詩歌中多見的疑問、懷疑,在后來逐漸被一種篤定的、果決的短句代替。這種心態與姿態,落實到文字上,讓何向陽后期的詩歌呈現出一種獨特的建筑感、形式感。詩歌是語言的極致表現,翻看《如初》一書的目錄,單從題目就能覺察詩人對語言的嚴苛,尤其是在第三、第四部分,除了七首《誰》,剩下的詩歌題目都是兩個字的詞匯,簡潔、緊湊、節奏鏗鏘。此外,不少詩篇中采用詞語、句子的重復,如每一小節的開頭或結尾部分都是同義反復,營造出在此基礎上的層層遞進。比如《微塵》這一首,五個小節的開頭類似:“你是不是看見過”“你是不是注意過”“你是不是使用過”“你是不是在意過”“你是不是仍在喜歡”,前四小節最后一行分別是:“微塵”“命運”“語言”“精神”,末尾處回到“微塵”,完成了完美的閉環。類似地,《紅茶》一首,反復出現“不一直生活/在詩里”“不一直活在/詩里”“不一直在/詩里”“不一直是/詩”“不一直是”,看似同義反復,實則越來越凝練,越來越接近本質。

      在四十年的時間坐標中,我們看到,何向陽詩歌中這些遣詞造句的變化、藝術特征的變化,來源于詩人個體生命的前行,以及隨之而來的對世界認知的改變。在第四部分中,明顯看出詩人從自我的精神世界走向了更加日常化的現實,自然風物、四季輪回,乃至日常生活中的一蔬一飯,開始頻繁出現在其詩歌中:“青綠的麥苗/堅韌的花樹/我已經好多年熟視無睹/我已經好多年/被關在/車窗里/一任時間退后/臉色蒼白/神情肅穆//……我要上午寫詩/下午飲茶/……我要在院子里/種滿玉蘭、杏花/早櫻、山楂/玫瑰、薔薇/還有紫丁香、桂樹/我要它們/次第開花/年年開花/大聲說出我/沉默多年的/情話”(《動身》,《如初》第318-319頁);“石榴、蘋果/來自澳洲的柑子/紅的、綠的/和橘色的/我再數一遍/如今/我和你們唇齒/相依……”(《獨居》,《如初》第364頁)在這些詩作中,詩人回歸日常生活,重新審視那些常見卻被忽略的細節,呈現出一種趨于平和、自洽的人生狀態,在用詞上也更為樸素、克制。我尤其喜歡這一首:“嗯,這一切安詳寧馨/帶皮的土豆/紫色的洋蔥/西紅柿和牛尾在爐上沸騰/昨夜的詩稿散落于/鄉間庭院里的/長凳”(《即景》,《如初》277頁)。自然,與自然所創造的一切和諧共處,生機勃勃;人生活其間,感受著生命的沸騰,也守護著自我的精神家園,這難道不是生活最美好的樣子嗎?

      與那些宏大卻略顯縹緲的話題相比,日常生活的踏實給予了詩人溫柔而堅定的人生觀,因而,她開始更加偏愛那些微小、軟弱、幽暗之物:“我越來越喜歡/微小的事物/……我越來越接近/幽暗的事物/……我沉湎于/正在消逝的一切/……我如此羞怯地/想著/那些細枝末節/……是的/喃喃低語中/我越來越與那些/人們忽略的/事物/相像”(《低語》,《如初》第214-217頁),對弱者的偏愛,體現的是詩人的慈悲,這并非同情,而是一種珍貴的共情。某種意義上,對弱小的偏愛,是從對偉大的疏離、對宏大的解構開始的,“我們知道/水落石出/塵埃落定/是的/我們還約略知道/得寸進尺/一意孤行/但我們卻無知于/一朵花開的時分/一只蜜蜂的/行蹤”(《知道》,《如初》第366-367頁);“是的,我站在這里/遍野是/可以俯瞰的/高樓/刪掉廟宇的城市/吊在半空的身體/心臟/空無所系的殿堂……迷惑與得救/都變得瞬時、速朽/沉淪、上升/或屈從于更為強大的/掠奪的/力量//這個時代的巨柱或/雕像”(《剎那》,第197-198頁)。在世俗意義上,懂得人情世故當然比觀察花朵與蜜蜂更加重要,但是,如果我們站在自然的角度、宇宙的高度,到底什么才是無知呢?在第四部分“是身如焰”中,類似主題的表達很多,應該說,這樣的情懷與智慧來自歲月的饋贈。在時光的淘洗中,詩人從自我的王國中逐漸出走,那個沉湎于幻想的少女詩人一點點看清了世間萬物,美好的、丑惡的,短暫的、永恒的,柔軟的、堅硬的,逝去的、未來的……在萬物的襯托之下,個人變得無比渺小,如同所有幽暗不明的細枝末節一樣;但同時,她又將這些不被關注的事物視為崇高——莊子的“齊物”、佛家所謂“無差別心”,大抵如此。

      如同書名所稱,四十年來,何向陽的詩歌當中,始終存在“如初”的信仰,比如對愛情的歌頌,對純粹、自然生命狀態的向往,那是她詩歌的初心。在何向陽的早期詩歌中,大海是重要的意象,《藍色變奏》從傾聽大海開始:“猶如我/踽踽獨行的身影/天空沒有困難/改變顏色/僅有凝注/礁石般凸立/任身后海嘯/依舊/沉默//珍藏紫羅蘭的/芳馨/等待/你的頭頂卻已戴滿/丁香的花朵”(《藍色變奏(一)》,《如初》第44頁)。此外還有星空、暮色、雪夜、螢火蟲……都是闊達而憂郁的象征物;而到了后期,詩人的目光轉向了草原,那里長風呼嘯而過,馴鹿馳騁其間:“我如何能夠/放下筆的時候/寫出永恒/而后屏息/靜聽/那匹馬/前來的蹄聲”(《重逢》,《如初》第284頁);“站在遼闊的/原野之上/我想起那個/熱愛在詩中描繪/松針的人”(《松針》,《如初》第371頁)。大海與草原都是自由、開闊的象征,它們都是何向陽所追求的“初心”,然而二者的不同之處在于,大海柔軟、浪漫,而草原多風霜、多磨礪,因而也更具有力量感。這二者的區別,恰好代表著何向陽詩歌內在精神的轉變:向著堅韌、向著獨立、向著能夠承受一切挫折的勇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