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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讓刊物本身也成為學術史的一部分
      來源:文藝報 | 李松睿  2024年06月30日21:31

      從事學術期刊的編輯工作,幾乎每天都要完成的基本任務,就是閱讀編輯部所收到的各類來稿。在當下中國人文社會科學研究蓬勃發展的大背景下,各大高校和科研院所的學術生產力實現了質的飛躍,《文藝研究》編輯部幾乎每天都會收到數十篇論文投稿。具體到我所負責的中國現當代文學、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學科來說,在通過選題、摘要、引言以及結語等內容進行初步篩選后,每個工作日大概仍然要仔細閱讀三到五篇的稿件。盡管并不是每篇論文都需要逐字逐句地閱讀才能判斷其學術價值,很多時候也可以依靠外審專家的幫助對稿件質量進行評估,但長年累月如機器一般閱讀無窮無盡的論文,還是免不了讓編輯時不時產生出職業性的倦怠。

      畢竟,在當下“我發表故我存在”的學術生態里,畢業、考核、結項、職稱晉升、評優評獎乃至參加學術會議等一系列壓力或誘惑,讓很多學者不得不匆匆忙忙地“制造”出一篇又一篇論文。有些時候,并不是靈感的勃發或學術表達的沖動促使研究者動筆寫作,而是發表的壓力逼著學者們在書桌前奮筆疾書。這就使得很多論文雖然觀點明晰、材料扎實、引證豐富、邏輯嚴密、注釋詳盡,卻往往語言板滯,看不出作者鮮明的個性和獨具特色的問題意識。翻檢這樣的自然來稿多了,有些時候會讓編輯覺得自己的工作簡直稱得上是沙中揀金。

      因此,學術期刊的編輯肯定希望在枯燥、繁重的工作中,能夠讀到讓人眼前一亮、一掃職業倦怠感的好論文。創刊四十余年來,《文藝研究》在辦刊方針上,一方面強調“五湖四海”的原則,不搞“小圈子”,倡導多樣性,以學術質量為標準,盡可能廣泛地吸納具有不同治學風格、使用不同研究方法的學術成果;另一方面則推崇老成持重的風格,不會刻意去追逐學術熱點或制造話題。相較于引領風尚、屹立潮頭,《文藝研究》更愿意在熱火朝天的論爭平息之后,等待學者在情緒穩定時以更具有學理性的姿態展開討論。這樣的辦刊風格,常常讓刊物錯失在當代文學史發生變化和轉折的時刻留下印跡的機會,這或許有些遺憾,但卻更有可能留下學術史上無法繞過的文獻,讓刊物本身也成為學術史的一部分。

      那么,學術期刊的編輯所期待的好文章究竟應該是什么樣子呢?方苞在《又書貨殖傳后》中談及作文之法時有段名言:“《春秋》之制義法,自太史公發之,而后之深于文者亦具焉。義,即《易》之所謂‘言有物’也;法,即《易》之所謂‘言有序’也。義以為經而法緯之,然后為成體之文。”在筆者看來,“言有物”和“言有序”同樣是一篇優秀的學術論文必須符合的標準。對學術論文來說,所謂“言有物”,指的是論述過程中運用充分、確鑿的材料,提出具有創見的學術觀點;而所謂“言有序”,則意味著在文章中妥帖地安排材料“出場”的先后順序,使論述層次分明、條理明晰、邏輯縝密,一方面能夠有說服力地論證文章的學術看法,另一方面則可以較好地呈現核心論點的學術價值。因此,一篇優秀的學術論文未必要去討論最前沿的文學現象、學術界熱烈討論的話題或是運用最新的研究方法,但一定要做到“言有物”和“言有序”,將論述的對象放置在學術史脈絡上加以討論,以清晰簡明的方式論證文章所提出的學術觀點,并盡可能地說明在何種意義上,這篇論文修正、補充、拓展,抑或是推翻了此前學術界的論斷,切實有效地發現新知、推動學術的發展。

      當然,在“言有物”和“言有序”之外,如果學者能夠在行文中表現出鮮明的個人風格,則無疑會讓學術期刊的編輯感到格外欣喜。今天的學術環境里,人文學科的研究者往往會刻意與逞才使氣的文人保持距離,凸顯其學問家的面向。他們筆下的文字確實就重大學術問題進行了精彩的闡發,但形式上時常表現為引用綿密、理論艱澀、結構板滯、語言纏繞。這種文風固然增加了學術論文的思想密度,卻很難使讀者產生親近感,甚至會讓讀者覺得枯燥乏味、千文一面。在很多時候,人們閱讀這類文字只會對研究者的學識產生敬佩之情,卻無法從中觸摸作者的個性和才情。審閱各類論文投稿時,期刊編輯大多數情況下其實并不認識作者,難免會壓抑不住“八卦”心態,不由自主地試圖通過文字揣測背后作者的性情與為人。因此,在邏輯嚴密、論述明細的基礎上,如果論文的敘述能夠充滿尖新的語言、生動的比喻以及豐沛的情感,于學理化的文字中透露出鮮明的個人趣味和風格,那一定是精彩的學術論文。面對數不清的來稿,編輯很容易陷入自我懷疑和職業倦怠的情緒中,如果能有幸遇到一篇這樣的好文章,自然會生發出澡雪之感,并由衷地感到幸福。

      以上幾點對優秀學術論文的理解,對絕大多數刊物都適用。至于《文藝研究》的特色,則是更強調以跨學科的視野從事文學研究和文學批評。綜合性學術期刊的一大尷尬,是絕大多數讀者只會根據自己的專業,有選擇地閱讀期刊上的某幾篇論文,對其他文章則完全提不起翻閱的興趣。一般來說,學科分工所形成的厚障壁,是很難跨越的,這是不可否認的事實。不過,文學雖然有其學科壁壘,但卻與物理學、生物學等專業有相當大的區別。在很多時候,作為一個學科的文學不是有著高高圍墻的森嚴古堡,而是一個疆域廣闊的開放空間,可以容納哲學、歷史、藝術、天文、地理、法律、科技等不同領域的知識,乃至日常生活中的各類器物、經驗與感喟。因此,文學的邊界其實從來不是清晰可辨的,它更像是種種來源復雜、多樣的知識的交匯點,天然地具有跨學科的屬性。作為國內學界為數不多的文學、藝術學綜合性學術期刊,我們希望刊物上的每一篇文章不僅能夠為本專業的研究者帶來學術上的新知或挑戰,也能讓來自不同學科背景的讀者得到啟發、有所收獲。因此,《文藝研究》在選題上,希望能夠呈現文學研究、文學批評與其他人文社會科學研究脈絡有所交叉的研究成果。只有在跨學科帶來全新的視界下,文學研究才能打破封閉自足的學科疆域,帶來對文學的全新理解,并進而反哺其他人文社會科學研究。

      (作者系《文藝研究》副主編,北京文藝評論家協會簽約評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