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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鐘叔河:“寫出來的都是自己的話” ——讀《暮色中的起飛——念樓散文選》
      來源:文匯報 | 蕭躍華  2024年06月30日09:24

      《暮色中的起飛——念樓散文選》 鐘叔河 著 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

      近日拜謁鐘叔河先生,獲贈裝幀精美、印刷精良的大作《暮色中的起飛——念樓散文選》。鐘先生投我所好于扉頁簽名題跋:“蕭躍華先生存念。九十四歲鐘叔河,甲辰病中于念樓。人生知己難,文章知己尤難。蕭君雖小我三十余年,亦文章知己也,贈此為念,又及。”

      大作分“書話”“瑣談”“往事”“自述”四輯,收入散文76篇,取其中一篇標題作書名。這些散文過去大多看過,返京的高鐵上又溫故知新,鐘先生讀書、編書、寫書的一幕幕涌上心頭。

      鐘先生年近古稀回憶“我的第一位老師——列那狐”。那年他五歲,大他十多歲的表哥找來鄭振鐸翻譯、開明書店出版的這本童書。他打開灰綠色的封面,立即被潔白的洋紙上印著的精致而又生動的鋼筆畫所吸引:“就這樣,列那狐把我引進了書的世界,文學的世界。”15歲,他模仿古人用文言文撰寫筆記體《蛛窗述聞》(海豚出版社2016年11月全稿影印出版),只為好玩有趣而已,從沒想過將來當作家。鐘先生曾奉“平生無大志,只求六十分”為座右銘,人生規(guī)劃是當老師,養(yǎng)家糊口,傳宗接代。可17歲的他喜歡的周南女校的一名16歲女生報考了新華社和報社合辦的新聞干部培訓班,他“便跟著她去考”。結果鐘先生考上了,她卻受不了一次很普通的批評,一賭氣去了新疆。

      “我是典型的早戀、早婚、早育,年輕時并沒想過要做出多大的成績。”鐘先生毫不避諱自己年輕時候的“不肖”,但人生旅程中的苦難激發(fā)了他的進取精神,他下定決心好好讀書,用事實證明自己并非一無是處,更不像有的人所說的那么壞。他與夫人患難夫妻相濡以沫,力傭為生,妻子成為五級木模工,丈夫成為六級劃線(繪圖)工。隨著家庭收入的逐步“增加”,原先只淘幾毛錢一本舊書的鐘先生,后來兩塊四毛錢十本的《四部叢刊》連史紙本《高太史大全集》也敢買回家了。令他在出版界一戰(zhàn)成名的“走向世界叢書”單行本,多是這個時候用白菜價撿回來的。鐘先生“引車夜歸,閉門寂坐”,瀏覽過郭嵩燾、曾紀澤、載澤、戴鴻慈、康有為、梁啟超、容閎、黎庶昌等人的200多種原作。

      禍兮福之所倚。鐘先生在湖南省第三勞動改造管教隊時,憑手藝和會寫文章被安排到工業(yè)隊兼“搞宣傳”。他通讀了《二十四史》《資治通鑒》,希望從歷史中找到現(xiàn)實的答案。外人看來百分之百的蹉跎歲月,他卻覺得撿了個“便宜”:“盡可以在勞動的余暇‘自由’地考慮中國的過去和未來,有時也能搜集和整理一些材料。”

      “閱讀從來是我的生活。”《曾國藩教子書》《知堂書話》《賣書人和讀書人》《買舊書》……這位把讀書當成最高生活的出版家,有著與翁森《四時讀書樂》不同的感受:“老實說,讀書是用心甚至傷心的事,帶來的不一定都是快感,往往是傷感,甚至痛感。”(《因何讀書》)這與孫犁所說,“中國人的行為和心理,也只能借助中國的書來解釋和解決……書無論如何,是一種醫(yī)治心靈的方劑”,似有異曲同工之妙。鐘先生48歲半路出家干出版,敢為人先,出手就是高峰,在新中國出版史上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他在《送別張中行先生》中說:“張先生的一生是讀書的一生,他的修養(yǎng)和境界都是因讀書而有。他寫的《順生論》,受到很深的佛學影響,也是讀書和思考的成就。”其實他自己又何嘗不是這樣?

      “功蓋三分國,名成八陣圖。”鐘先生將他自己離休前的40多年干活時間“天下三分”,大約“只有一分是在當編輯匠”,寫寫“出版說明”,一直到快要離休和離休之后才應朋友之請,開始寫點文章在報刊上發(fā)表。他偶有所感,發(fā)而為文,一定是心里有話要說,而且這話一定得是他自己的話。鐘先生謙稱:“如若說這些東西亦稍有可取,這便是寫出來的都是我自己的話。”哪怕引用或發(fā)揮先圣昔賢的名言,他也要“先經過咀嚼品嘗,把自己幾十年的辛酸苦辣與之相調和,變成自家爐鍋里舀出來的湯汁”。“盡管它可能說得不美不正確,總歸是我自己的話,不是鸚鵡學舌,也不是吠影吠聲,這一點是差堪自信的。”(《說自己的話》)

      鐘先生對1600多年前的車胤、孫康這兩個讀書模范提出質疑。他讀初中二年級的冬日晚上熄燈后,悄悄來到雪地月光下讀《儒林外史》,雖然有“明月照積雪”映著,可睜大眼睛也只能依稀辨識幾個筆畫簡單的字,終于無法卒讀,只好老老實實鉆進冰冷的被窩去做好學生。我和小兒于京城大雪之夜帶著大字本線裝書“映雪”過,確實影影綽綽。“囊螢”鐘先生沒實驗過,而我卻多有體驗。夏日夜晚,湘中山村,小朋友結伴去捉螢火蟲,放在小玻璃瓶里玩耍。如果誰說這玩意兒也能夠照明讀書,大概三歲小孩都不會相信的。“可是,像這類美化‘模范人物’的‘大頭天話’,父師拿來教訓子弟,卻一以貫之地教了幾百上千年,從來沒有人來揭穿。”(《囊螢映雪》)明末的“浮白主人”開過這兩尊偶像的玩笑,似乎并未影響他們繼續(xù)高高地被供在神龕上。

      《千字文》有關蒙恬造筆、蔡倫造紙之說影響甚廣,幾成定論。鐘先生從司馬遷的《史記》、范曄的《后漢書》、張華的《博物志》、韓愈的《毛穎傳》、馬永卿的《懶真子》等書入手,抽絲剝繭,去偽存真,覺得祖先把人民群眾“發(fā)明創(chuàng)造”的功績記到偉大人物個人名下的可能性比較大。“小爐匠奉太上老君為行業(yè)神,戲班子尊唐明皇作祖師爺,看似荒唐,其實無非是典籍中黃帝造舟車、神農做耒耜的通俗化,二者并無高下之分,全都是偶像崇拜的表現(xiàn)。”(《恬筆倫紙》)

      黃裳稱張岱為“絕代的散文家”,鐘先生也說:“我于古人中,最喜張岱的文章。他的風格,可以四字括之,就是‘自說自話’,絕不作陳言套語。寫人事,他不用心歌頌什么暴露什么,而愛憐哀矜之意自然流露,能感人于百載之后。發(fā)感想,他從不想載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子之道,而家國之憂、無常之痛時見于字里行間。”(《暮色中的起飛》)鐘先生的《漢口竹枝詞》《李鴻章的詩》《清朝的官俸》《湖南官話》《時務學堂何處尋》……走的就是“自說自話”的路子。他認為,“古文最簡約,少廢話。這是老祖宗的一項特長,不該輕易丟掉”。他身體力行“學其短”,將文章寫得短小精悍、清清爽爽。其晚年代表作《念樓學短》暢銷20多萬冊,何故?楊絳的《序言》一語中的:“選題好,翻譯的白話好,注釋好,批語好,讀了能增廣學識,讀來又趣味無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