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代文學》2024年第2期|倪學禮:草原
太陽快落山時,早有一大片不厚不薄的云彩預備在山頂的上空。一旦太陽下到云彩后面,就像誰家的草垛或者秸稈堆著了大火。那大火鮮活、生動,勁爆、熱烈,翻騰、上升,離得那么遠,你仿佛都可以聽到噼噼啪啪的聲響,都可以聞到草籽或者谷粒被灼燒的香味。十多分鐘后,大火慢慢熄滅,天邊只剩下一片羞澀、嬌嫩的淡紅,中間,偶有火星兒像眼睛一樣眨了又眨。
花溪坐在自己的小木屋西面的牛糞垛上,一動不動地望著西天。她平靜、安寧的心隨著那抹淡紅的消失,開始變得有些躁動和激越。與其說她在欣賞天邊的火燒云,倒不如說她如約而至地等待著賽罕烏拉山地夜晚的降臨。
此時,最活躍的要數烏鴉和蝙蝠了。在半空中,烏鴉成群結隊叫著、飛著,在樹頂上,三五一組的蝙蝠沒頭沒腦地一通亂撞。一只老鷹突然向烏鴉們俯沖過來,不知怎么,它又停住了,一動不動。它大概在想天已經很晚了,還要不要再吃點東西。最終,它扇動翅膀,冷箭般地飛走。
烏鴉們劫后余生,四散逃走。
天邊的那堆火完全熄滅,暗影落在大地上。
花溪慢慢閉上眼睛,用心傾聽來自四面八方的聲音。嘰嘰喳喳,那是屋檐上小燕子們在窩門口爭搶老燕子叼回來的食物;咯咯吱吱,那是小兔子們在磨牙;嗡嗡嗡嗡,那是蜜蜂忙著歸巢;嗤嗤嗤嗤,那是螞蚱憑著最后一點光亮啃噬青草。遠處的草灘深處,傳出水鳥們“啊、啊”的喊叫,喊叫里有煩躁,有不滿,有孤獨,有痛苦。
所有的聲音都在試圖阻擋黑夜的到來。花溪雖然同情這些蟲鳥和動物們,但是夜與晝的交替是造物主的安排,人也好、物也好,安心地接受它的安排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她一邊想著這些好事,一邊進入迷離狀態。微風吹來,半干的牛糞散發出雨后的大道被馬車碾過的土腥味,弄得她暈乎乎的,她感覺牛糞垛飛升起來了。
花溪睜開眼睛時,牛糞垛還在原地,天卻完全黑了。但她能看清山的樣貌、坡的形狀、樹木的輪廓、草叢的高矮。她喜歡這暗影幢幢的世界,喜歡這洪浩爾溝山口的夜晚。
不遠處,查干沐淪河清脆的低吟漸漸取代了蟲鳥們此起彼伏的聲音。
花溪回到自己的小木屋,并不開燈,摸黑換一件厚一點的外套,點著馬燈,把它掛在屋前立著的一根柱子上,馬燈周圍立刻匯集了一大片飛蟲,它們奮不顧身地撲向玻璃罩。她轉身走向河邊。踩著墊石過河,十六七米寬的河流,她如履平地,沒有絲毫閃失。
花溪來到公公、婆婆居住的小木屋。二老剛好擺完桌子和飯菜。三個人也不說話,就坐下吃。花溪口輕,婆婆炒菜出鍋前先盛出一部分再加重鹽,這就等于花溪跟公公、婆婆雖然在一個灶上攪馬勺,卻是分餐的。
花溪收拾飯桌時,婆婆拿圓珠筆在墻上掛歷的某一日期畫一個圈。這是婆婆跟她之間的一個秘密,準確地說,是婆婆為她制造的一個秘密。每一個月總有那么幾個圈圈,它們一定在向她暗示著什么。而她并不看婆婆,繼續忙自己手中的活。公公提醒她,已經七月中旬,該去旗林業和草原局匯報上半年的工作了。她笑笑。材料她剛剛寫了一小段,原因是一動筆,就打瞌睡。公公像以往一樣,自告奮勇他可以代筆的,因為他念書時,“國文”這門課在全校那可是響當當的。婆婆對公公一通臭白。在她看來,他高興時,手下的字句像蜘蛛爬行,標點像蒼蠅蚊子飛舞,不高興時,一律都像屎殼郎滾糞球或者螞蟻搬家。
趁公公、婆婆斗嘴的工夫,花溪點著馬燈把它掛到外面,然后用簍子背著公公做好的狗食和貓食,又回到河對岸自己的小木屋。大白馬從河灘吃草回來,她給它解開袢繩,把它關進小木屋東面的馬圈。不需要系袢繩的棗紅馬已經出去游蕩兩天,估計也快回家了。她在客廳洗漱完,端著兩個中號的塑料盆,進到小木屋的另一扇門——倉房。分別打開兩個麻袋,把里面的東西倒入兩個盆子里。從聲音上判斷,倒出來的應該是豆子。她把兩盆豆子端回臥室,放在炕上,一并倒入一個大號塑料盆,用手輕輕地攪拌均勻。
三分鐘后,花溪停下,把兩個中號的、一個小號的塑料盆并排擺在大號盆旁邊,然后去鋪被褥、架靠墊、關窗簾、開電燈,再來到一溜盆子邊上,卻徹底傻了眼。
大號塑料盆里的豆子竟然全是清一色的黑豆,而不是以往摻和在一起的兩色的黑黃豆,這也就是說,倉房內兩個麻袋里裝的都是黑豆。
真是見了鬼,一個禮拜前,在蘇木糧庫,花溪是一步不離地看著那個年輕英俊的工人把一麻袋黃豆、一麻袋黑豆分裝、系口、搬運,她隨即一刻不停地趕著馬車回到自己居住的洪浩爾溝山口。現在兩條麻袋里都是黑豆,這不是大白天見了鬼又是什么?
沒有豆子可挑,怎么熬過這漫長的一夜?花溪恍恍惚惚地在炕邊愣了好一會兒才回到倉房,把豆子又倒回麻袋,系上口。她必須得做點什么。她在空地處逡巡半天,發現像小山一樣的雜物堆有些傾斜,要倒了。她找塊毛巾蒙在頭上,挽起袖子開始倒騰。一件挨一件地挪走四分之一的東西,也不見雜物堆坍塌,也許它根本就沒有傾斜,是她的視覺出了問題。她又定一會兒神,終于醒悟,是老鼠在作祟。她最近好幾次聽見雜物堆后面有響動,應該是老鼠打洞進來了。不把老鼠剿滅,過不了多久倉房變成老鼠窩不說,小木屋人也不能住了。
花了一個多鐘頭,雜物堆從西面被平推到東面,按照原來的樣子堆在那兒。哪兒有什么老鼠窩,只有堅硬的水泥地。是啊,當初蓋房子時,地基鋪了近一米厚的石子,石子中間又摻生石灰,上面又抹了半尺厚的水泥,就是鐵老鼠也鉆不進來。
花溪出了倉房,癱坐在臺階上,她把頭埋進兩腿中間,用衣襟捂著嘴,“嗚嗚嗚”地哭起來。
水鳥“啊、啊”的聲音終于讓花溪止住哭泣。她站起來,拍掉身上的塵土,回到客廳洗凈臉,換上防水的褲子和鞋子,到廚房灌滿水囊,從柜子里抓幾塊奶酪塞進水囊一面的側兜,又把一個自制的防狼噴霧劑掛在腰上,出房門,來到臥室窗前的狗窩邊。兩條獵狗在窩里打著或長或短的呼嚕,她一邊聽著一邊猶豫,然后轉身,走出一百多米,拐入進山的道路。
盡管花溪喜歡黑夜,但是走路還是要小心的。山形和樹影仿佛就在眼前的幾步開外,每走一步感覺就要撞上,可是你一眨眼,它們又恢復原來與你的距離。因為經常巡山,這條路她不知走過多少遍;哪里上坡、哪里下坡,哪里拐彎、哪里直行,哪里是溝、哪里是坎,哪里寬一點、哪里窄一點,哪里有草叢蔓延、哪里有樹枝探頭……即使閉上眼睛,她心里也明鏡似的。所以,只要掌握好步子大小和慢快的節奏就可以了。
花溪走得不快,因為她不知道要去哪里、要去干什么。一個鐘頭了,她也就走出七八里。突然,兩只小鳥從頭頂飛過。她以為是蝙蝠,可是它們的叫聲告訴她,這是住在她家屋檐的老燕子。主人出門,有時鵝會跟、鴨會跟,狗會跟、貓會跟,驢會跟、馬會跟……可是寄居在家里的鳥兒跟著,她還是第一次遇到。
這兩只老燕子在花溪家搭窩已經五年多。它們每年四月初回來,八月底飛走,同樣在小木屋寄居過的畫家曾說,它們要飛三千五百公里到越南去過冬。在賽罕烏拉的五個月里,它們養育兩窩孩子,每窩四五個。母燕子下好了蛋,就和公燕子輪流抱窩;等小燕子孵出來,它們又輪流出去找吃的,找回來的多是毛毛蟲、蜻蜓、蜘蛛和蚊子,偶爾也有螞蚱什么的。老燕子是恩慈的,每天勞作,不聲不響,等小燕子們長大,窩里盛不下它們,兩只老燕子就在樹上過夜。看著樹上縮著肩膀、打著盹兒的老燕子,花溪就想,人類對后代的呵護與愛,應該是從動物那里學來的吧。小燕子們各顧各,老燕子把吃的叼回來,小燕子們嘰嘰喳喳地爭搶;它們長大試飛幾次,就會一只只飛離。兩只老燕子最后離開,也是各走各的。
以前讓花溪不解的是,相距三千多公里,兩只老燕子是怎么找回到賽罕烏拉,怎么找回到小木屋的,現在讓她不解的是,這黑燈瞎火的,它們是怎么找到她的。
兩只老燕子在花溪頭頂又繞兩圈,有一只還丟下一個東西,之后飛走了。她以為是燕子拉屎了,她蹲下,憑感覺找到那個東西,抓在手里。
原來竟是一粒黑豆。它應該是花溪把盆子端回倉房時撒落的,因為她記得自己打過趔趄。她之所以跑出來,就是為了不去想什么黃豆、黑豆,現在,兩只老燕子追上她,就是為給她送一顆黑豆。
月光下,黑豆身上的白道兒像一只眼睛瞪著花溪,仿佛要把她的內心看穿,她渾身不自在,只好抬頭看天。
天上早已密密麻麻地布滿星星,它們閃閃爍爍,簡直就是一群群飛舞的蜜蜂。地上的蜜蜂早就歸巢,天上的蜜蜂才出窩呀。花溪一眨眼睛,“蜜蜂”又變成黑豆身上的白道兒。
花溪有些氣惱:今天夜里這是怎么了?于是,她加快腳步。不一會兒,就爬過一個山丘,丘那面是一個慢坡。坡上一叢叢樹木不高,葉子“刷刷刷”地響過,間或夾雜著一縷又苦又甜的味道。她知道,已經到了杏樹坡。她不由自主地坐下,望著一片片似真似幻、黑中泛白的樹影,思緒隨著月光搖蕩。
花溪就是在杏樹坡遇到畫家的。
那是三年前的一個春日。花溪巡山到此,正好趕上杏樹開花,漫山的杏花像大雪一樣覆蓋了山坡。她喜歡春天的杏林,可以和阿媽在花海里躲一天的貓貓,夜里睡覺嘴角都嚼著花瓣兒;她也喜歡冬天的雪地,可以和阿爸在屋外打一天的雪仗,直到幾乎凍僵為止。在意念里,當杏花和雪片互為彼此時,她就被淡淡的、濕濕的香味所包圍,既幸福又憂傷,真想找最親近的人傾訴或者干脆去到那縹緲的遠方。
一下清脆的掌聲打斷花溪的遐想,她發現一個人端坐在花樹的后面。那個人示意她不要講話,側臥在草地上別動。他面前豎一個架子,架子上立一塊板子,他正在板子上畫著什么。她明白了:自己遇到的是一個畫家,他跑到深山里寫生,而自己無意中被他當成了人體模特。
畫家擔心花溪太累,時而示意她換一個側臥的姿勢。三個多鐘頭一晃而過。畫家終于起身,收拾畫架。她原以為畫家是女的,長長的頭發,白白凈凈的,一開口說話,才發現他是個男的。對此,她有點蒙,在回去的路上,都不知道兩個人說了些什么。
當晚,畫家就睡在公公、婆婆的炕上。第二天吃早飯時,畫家宣布,他要在這里住兩個月,同時把一沓飯錢放到身邊的書桌上。公公、婆婆和花溪互相看看,都沒說話。兩天后,那沓錢還在,畫家有些尷尬,話少了。最后,花溪把錢收起來。家里的事都是她做主,公公、婆婆依然沒吭氣。畫家又開始咋咋呼呼,他當即宣布跟著花溪去巡山。
兩個人剛走出一里多路,花溪的兩條獵狗公牛和壞小子就跟上來。它們氣得眼睛發紅,張著大嘴,圍著畫家狂吠,那樣子仿佛要把他撕碎才解恨。他嚇得半死,貼到花溪身上,把她的雙乳壓得生疼。她把狗們吼住,又笑著將他推開。自此,不管是在野外還是在小木屋,他和她都保持一定的距離,因為他早已領教過兩條獵狗的厲害。
前一個月畫家不離花溪左右,后一個月關在倉房里作畫。當畫家把作品搬到屋前讓大家欣賞時,婆婆才算是松了一口氣,但花溪別提多失望了。那畫竟是一幅杏花。花溪瞪著畫家看了半天。
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看山還是山。畫家一通云山霧罩的說辭,花溪頓時感到胸悶,她一甩袖子回屋。按照計劃畫家兩天后該走了,公公在頭一天晚上就把他的行李搬到馬車上。
花溪送畫家到蘇木。路上,他幾次提起一個話頭兒,都被她岔過去。她知道他想問啥。在蘇木大院門前等過路汽車時,他半伏在她的肩頭“嚶嚶嚶”地哭起來,引得行人注目。原來,他是要畫她的,并且畫了十幾幅草圖,最后卻都被他撕掉了,因為她是他一生中見過的最美的事物,他實在是不知道該怎么表現她,不過他發誓一定會把她畫出來的。他給她一張紙條,上面寫的是他在呼和浩特的住址,她想他了可以立刻去找他,不然,一年后的今天,他一定來接她走,因為沒有她他活不下去。
分別時,畫家又貼在花溪的耳邊說了一句話。從此,這句話讓她夜不能寐。
馬車拉著花溪返回。一路上,她如坐云端。她知道,畫家幾次想問的是,她男人去哪兒了?這可以說是帶有一點禁忌色彩的話題。
花溪是蒙古族,公公一家是漢族,并且幾代都是洪浩爾溝的護林員。她嫁過來時,男人已經接替公公的班。她跟男人結婚剛滿兩年,有一天男人背著一桿火藥槍去巡山,就再也沒有回來。她和公公、婆婆就在護林站的兩座小木屋里一直等啊等。等了一天,一個月,一年,兩年,三年……他還是沒回來。期間,等了滿滿兩年時,花溪接替男人成為護林員,吃起公家飯。
馬車回到山口,吃完晚飯,婆婆非要送花溪去對岸。過河時,她講述了一個寡婦睡不著覺半夜挑豆子的故事,目的是想說,男人一旦不在,女人要學會熬;如果沒熬住,像那個寡婦一樣把半盆豆子扔下,大半夜跑到莊稼地里脫光身子散熱,不掉進枯井才怪呢。花溪聽得后背發涼,一個趔趄,差點踏入水里。婆婆一通“呸呸呸”,趕緊把唾沫抹到天靈蓋上。
不久以后,花溪得了失眠癥。婆婆上山去挖各種草藥,熬成一鍋一鍋的黑湯,讓花溪喝。效果并不明顯,花溪一天比一天瘦下去,婆婆雖然著急,也沒有再提及挑豆子的事。
畫家離開一年零一個月,也不見回來接花溪。她騎大白馬去旗里,在林業和草原局匯報完工作,就去長途汽車站買了去盟里的大巴車票。臨上車,她把蒙古袍上的藍色腰帶解下,系在馬鞍前,又把韁繩安置妥當,給大白馬一個口令,讓它走。大白馬不動,她使勁兒在它屁股上拍三下,它才依依不舍地離去。她知道,有那條藍色腰帶做標記,是沒人會攔大白馬的,它會平安地回到山口。
到盟政府所在地赤峰市,要走一百三十多公里。在車上,花溪幾乎迷迷糊糊睡了一路。天近傍晚,車進市區,她被外面的嘈雜聲吵醒。回頭一看,原來是大白馬在跟著大巴奔跑,路旁的行人都駐足圍觀。她好說歹說,司機才靠邊停車,看見她,大白馬“咴咴咴”地直叫。
在好心人的幫助下,花溪牽著大白馬來到街邊子(郊區)的一家大車店,這里人和車馬都可以住宿,并且有草料供應。到前臺辦手續時,她才知道需要身份證。她壓根兒沒這個準備,但她還是抱著僥幸心理到隨身的包里去翻騰。在一個夾層,還真找到了身份證和一沓厚厚的二十塊錢的票子,足有四五百元。她心里一熱,明白這是婆婆悄悄塞進來的。
既然有錢住店,花溪也就不著急,她是第一次來大城市,想好好轉一轉。第二天逛完街回到大車店,一伙人正在院子里打大白馬,三四個人用繩子前后拽著馬頭、馬腿,兩個人握著大拇指粗細的柳條往死里抽。馬臉和脖子已是傷痕累累、血跡斑斑。花溪哭著、喊著制止了他們。原來,有人背著店主偷偷騎馬,卻被它摔在地上,那人惱羞成怒,就糾結一伙人對馬下了黑手。
花溪抱住大白馬的脖子,別提多心疼了。如果說四足動物中最忠誠的是狗的話,那么最高貴的就是馬了。它身材高大,四腿修長,脖子挺立,跑起來身形如疾風穿過勁草,停歇后馬鬃垂下又如柳條劃過水面。從小處說:它寧可跑到很遠的地方去尋覓嫩草,也不吃牛羊啃剩下的茬子。從大處講:它不懼惡獸、猛獸,可以斗狼甚至斗虎,它可以當坐騎、拉大車,但絕不愿意耕田。一般來說,用牛馬耕種的田地都在坡上,里面有亂石、小灌木叢甚至墳圈子,為了讓犁鏵子隨時改變方向,扶犁人就得用皮鞭抽打牲口的脖子和臉面。如果用馬拉犁,你打它,它就尥蹶子甚至撒蹦子,這是非常不安全的,久而久之,農民也就不怎么用馬耕地了。
今天的騎馬人正是打了大白馬的臉面,才被它摔下去的。
花溪撕掉去往呼和浩特的火車票,到獸醫店買了藥,回大車店退了房,連夜牽著大白馬來到郊外,在老哈河旁一片樹林邊住了兩夜。等馬的傷略有好轉,她翻身上去,一刻不停地直奔洪浩爾溝山口。
婆婆早有預感,做好飯菜在等待花溪。吃完飯,她牽著大白馬回到自己的小木屋。黑豆、黃豆摻到一起,滿滿一大盆,在炕上等著她。她回想起,吃飯時婆婆拿圓珠筆在掛歷的某個日期上畫了個圈圈。現在看來,婆婆已料定她今天夜里應該開始挑豆子了。她洗漱完畢,靜坐半天。用白紙把燈泡罩上,光線適度即可。鋪被褥,架靠墊,關窗簾。待時針指向十一點,開始勞動。
花溪連續挑了將近一個月,掌握了豆子的數量、手上的速度以及用時的長短,一般在時針指向兩點時,黑豆、黃豆、雜質和殘豆各歸其類,她的眼睛也正好迷離,往后一仰,倒在身后早已預備好的枕頭上,蓋好被子,沉沉睡去。
在男人生日、花溪和男人的結婚紀念日、中秋春節等節日以及有年輕的獵人、路人在小木屋借宿的那一天,婆婆都會在掛歷上對應的日期畫一個圈圈。這個圈圈既是敲打也是安慰。婆婆第一次講述寡婦挑豆子的故事時,花溪心里是有怨氣的,挑了一個月后,她的內心獲得了從來沒有體會過的安寧。
月亮升高,花溪在草地上的影子縮短。她一邊蹙著鼻翼一邊起身,走到一叢杏樹旁,伸手在葉子里摸索一下,摘掉兩個晚熟的杏子,用手隨便擦擦,就吃了。一股甘洌又清爽的感覺涌遍全身。她再次伸出手,猶豫一下,又縮回。她是在跟松鼠、狐貍搶奪食物呀,已經多吃多占了。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拍拍自己的臉蛋。
花溪下坡時,腳步重了些,驚起一個小動物。它“撲棱撲棱”地逃跑,最后“砰”的一聲撞到一棵樹上。應該是一只兔子。它們在小麥長到馬靴的一半高度時,眼睛幾乎全瞎了,走路全憑聽覺,吃草全憑嗅覺,等到樹葉黃了,視力才逐漸恢復。她因為不小心,讓受驚嚇的兔子白白碰了頭,很是內疚,她在心里請求兔子原諒她一次。
杏樹坡和另一座山岡之間是一處開闊地,生著一大片白樺林。山路緊挨著它。花溪從水囊另一面側兜拿出一雙布套,穿在鞋上,腳步更加輕巧了。她感覺路邊不時有磷火閃現,她知道這是人的頭蓋骨發出的。一說,這里住著林妖,你路過時它就拍手,你回應了會被它迷住,它領著你轉呀轉,迷魂后你就自己轉呀轉,最終把自己轉成一個頭蓋骨。另一說,三百多年前這里是戰場,兩軍一共千余人對壘,全部戰死,尸體腐爛后長出一棵棵白樺,最后成林。白樺樹身上一個個皮孔就像人的一雙雙眼睛,它們日日夜夜看著周遭的一切。
突然,一只貓頭鷹在樹林里一陣歇斯底里地大哭,接著,又像傻婆娘般地一場大笑。這一哭一笑,讓花溪懸在嗓子眼兒的心又回到肚子里。
貓頭鷹的叫聲很快把花溪送上山岡。山岡的下面就像頭頂的夜空一樣幽藍、寂靜和安詳,原來是一個湖。她快走幾步,找一塊平展的石頭坐下,脫掉鞋套,裝起來,在褲腿上蹭蹭手,打開水囊喝兩口。喝水一為解渴二為解餓,這是她從阿爸那兒學來的。在野外,不到萬不得已不能吃肉食和奶酪什么的,因為它們的味道會刺激兇禽猛獸,要知道,狼的嗅覺是人類的百倍還不止。
花溪靜靜地望著山岡下。湖不大,方圓二三公里。這樣的小湖泊,在賽罕烏拉得有七八個,它們或藏在山澗的森林中,或臥在緩緩的平壩上。它們接納同時給予,和山地、草原、森林一塊呼吸、存在,進行隱秘的精神交流。牧民們喜歡把他們叫作“小阿爾山”,也就是小圣泉的意思。過去到底有多少種植物在這里生長,沒有人能說得清;到底有多少種鳥兒在這里寄居,估計也沒有人數得清。單說鳥兒吧,也跟其他地方不太一樣。比鵪鶉大一點的,都喜歡排行飛。立春后,你看那湛藍的天空下,沙雞、石雞、野雞、野鴨、渡鴉、大鴇、老鷹、猛鸮……都排成“人”字形慢慢悠悠地滑翔。排成“一”字形就完全可以減輕阻力了,為什么非要排成“人”字形?除了省勁兒,它們是在一邊飛一邊想心事吧?這個問題,從小就困擾著花溪。
從湖面上傳來大雁夢囈中“喔喔喔”短促的喊叫。這提醒了花溪,對啊,還有大雁。她怎么能忘了它們。晚春時節,成群的大雁從越南以南飛到賽罕烏拉山地和草原,歇息十天半月繼續北進,一直飛到錫林郭勒大草原或者烏蘭巴托的郊外。少數大雁在賽罕烏拉下蛋、孵崽,它們就留在這里,待深秋北飛的回來,它們再一起南歸。森林,草原,湖泊,大雁,可以說是造物主饋贈給大地的精靈,有了這些精靈,賽罕烏拉才成為一個美麗、富饒的地方。
在蒙古族祖先的規訓里,是不準獵雁的。不知從何時起,這規訓被一點點擊碎,黑心的人們從偷獵到公然開打。看著天空上中槍的大雁悲鳴著一頭栽下,即使打了一輩子獵的阿爸對此也是不解的。他想改變,又沒有力氣,只能哀嘆,于是,好酒變成嗜酒。那時,花溪高考落榜,在家閑逛,看著阿爸的頹廢樣,她想做點什么,便糾結幾個年輕人開始保護大雁。
南飛的大雁作短暫的停歇時,往往落在離村子不遠的河灘上。大雁不怕牛馬豬羊等家牲、家畜,獵人就躲在它們身后伺機開槍,有自以為比大雁聰明的,還悄悄地趕著牛馬慢慢移動,偷襲大雁。
每到這時,花溪和伙伴就動員牧民把牛馬趕到遠處的山坡上吃草。花溪他們還在凌晨出動,分散到樹林邊、河灘上撿蘑菇、挖野菜,這樣就阻止了獵人屠殺式的襲擊。
人為的干預畢竟還是驚擾了大雁,它們往往飛到湖邊去了。可是又有麻煩出現。在深秋和初冬的山地,天氣隨時都會變。頭一天晚上,大雁落在草灘上棲息,半夜里卻有可能下雪,第二天早晨,大雁的翅膀被雪花覆蓋,它們得一邊撲騰一邊等待太陽出來將雪融化,才能勉強起飛。在氣溫要降低的那一天,阿爸及時提醒花溪和伙伴。他們連夜跑到湖邊,住在樹洞或草垛里。半夜果然飄雪,他們爬起來趕雁。等到獵人和獵狗聞味趕到時,大雁早都飛到森林里了。
人與天意相契合時,可以生出感動大地的力量。一時間,偷獵大雁的事很少發生,大雁們又回到河灘、落在牛羊的身上去打盹兒了。
如此說來,花溪嫁給男人,男人莫名失蹤,她自己成為一名護林員,也是冥冥之中的事情了。
月亮偏西。光芒把世上的一切都洗了一遍,眼前變得更加清亮,連樹葉的輪廓和小草的影子都小心地搖晃。在山岡看湖是青藍的,在岸邊看湖是墨綠的,微風過處,則是淺白的。抬起頭,天邊好像是淡紫色的;一眨眼,又恢復了幽藍。
盡管是炎熱的天氣,但山地和湖邊的后半夜還是一下子就涼到心脾里。貓頭鷹不在樹梢上痛苦地喊叫,夜鶯也不在峽谷中歡喜地歌唱,含羞草、打碗花們正在蒙頭大睡,樹冠和蘑菇戴著大草帽和小草帽捧住露珠,樹林和草地的香味逐漸被湖面散發的濕氣淹沒,大地上萬物的喘息無比和諧、美妙,它們無法捕捉但又無處不在。
湖水起了皺紋,一層一層地爬向岸邊。花溪的心也被什么輕輕地撞擊著,也許是芍藥的歡笑,也許是她的哭泣。
芍藥就是在這個湖里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芍藥嫁了一個酒鬼,不到四十五歲,就生下五六個孩子,并且都是女孩兒。數目不確定,主要是有夭折的,芍藥和她的婆婆說是兩個,酒鬼非說是一個,最后大家拗不過他,就成一個了。芍藥心大,不管什么事,說一通,睡一覺,哭一場,就過去了。花溪嫁到洪浩爾溝不久,就和她交了心。花溪當護林員后,事情多了,與芍藥見面就少了,有一段時間,芍藥來小木屋找她,她不是巡山就是去蘇木糧庫,待她去找芍藥,芍藥又下地了。
差不多一年前,有一天,花溪做好一切準備要挑豆子。可是,開燈后才發現整整預備了四大盆——兩盆黑豆、兩盆黃豆。她是什么時候把另外兩盆端回來放在門后柜子上的,完全不記得了。她有些興奮,決定都挑完,因為她覺著無論留下哪盆都不公平。
花溪挑完兩盆,拉開窗簾,看看外面,出去透口氣。回屋后繼續勞動,不知道過了多久,有人敲門。驚嚇中,她胡亂歸置一下,就去開門。
是燈光把芍藥招來了。兩個人站在屋前聊天。那一天,月光很亮很亮。滿月可以當盤子盛水果,可以當鏡子照臉蛋;半月像一牙西瓜可以吃,像一張彎弓可以拉;月牙是鐮刀可以割麥子,是小船可以渡到湖對岸。你一句,我一句,就聊上月亮了。月亮之后,就是沉默;沉默之后,一塊灰云遮住月亮。迷人的月光很快把灰云淡化。金黃色的云朵披散開來,越來越細,仿佛被篦子梳洗過的山羊絨。
兩個人互相看著對方。
芍藥突然渾身奇癢。她不好意思地把手伸到衣服里,上下抓撓。春天花粉,夏天樹粉,秋天莊稼粉……不起眼的過敏像牛蒡一樣,黏在芍藥身上,鏟都鏟不掉。花溪回到臥室,在抽屜里找出一盒“傷濕止痛膏”——是管跌打損傷的,猶豫再三,還是攥在手里。
芍藥接過藥盒,看了又看,趴在花溪的肩頭“嗚嗚嗚”地哭起來,一邊哭,一邊咬她的衣服。花溪抱緊芍藥,聽著她哭。
花溪在一篇小說里看過一句話:對蒙古族女人來說,倒下是一副骨架,活著就得生兒育女。花溪重復了三遍,一遍比一遍聲小。芍藥終于抬起頭。
活著就是為了承受痛苦嗎?這個問題,芍藥在內心不知道問了自己多少遍。
人就是要比痛苦活得還要持久!花溪早已以她二十六載的生命看出了生活的真相。
沒幾天,就從山口外的村子里傳來消息:那天夜里,芍藥本來是要去自殺的,后被花溪救了。有人前來求證。花溪只是笑笑,并不作回應。
然而,三個月后的一天,芍藥還是走進了花溪眼前的這片湖水中。她甚至準備了繩子,一頭拴住自己的腳踝,一頭系在岸邊的樹干上。第二天早晨,人們找到她時,她已經凍在薄冰里。待到薄冰化開,她才被拽出來。
到今天為止,人們也不知道芍藥為什么選擇這樣的死法。只有花溪心里清楚:芍藥擔心沉到湖中,大家打撈她時湖水太涼。
離開湖邊,在一條羊腸小道走一小會兒,上了山路。這是一個高坡。花溪終于知道自己夜游的目的地了,她的心再一次變得躁動和激越。她幾乎是小跑著登頂。
所謂的山頂其實是一個大平壩。站在上面,你看到的是深黛色的天空連著同樣深黛色的大地,朦朦朧朧地伸向天邊。這片廣闊的所在,不時凸起一個影影綽綽的小山包,你就當那是大地的胸膛在按照自己的節奏跳動吧。目光所感知的右邊,被一道連綿的岡巒切斷,那是賽罕烏拉山脈;與山脈幾乎同行的一道隱隱約約的白光,則是查干木倫河了。黎明前的至暗時刻,你只能憑著自己的感覺去捕捉萬物。
花溪走了近三十里路,終于來到這片廣闊無垠、無拘無束、不屈不撓的草原上。
花溪仿佛回到童年。她像小馬駒一樣撒著歡兒、尥著蹶子,向前奔去。
花溪躺在草地上,半閉眼睛,一邊望著蒼穹,一邊讓自己平靜下來。在她眼前,金色的星星你擠我,我擠你,都想發出最后一點光芒。擠著擠著,它們全都幻化成黑豆和黃豆了。她在心里默默地挑著,挑著挑著,一顆豆子掉了,她睜開眼睛漫天地尋找。
一顆流星滑落。
男人就是在四年前的這個夜晚失蹤的。花溪這兩天一直不敢去想,然而它還是像賽罕烏拉山地所有的夜晚一樣,如約而至地降臨了。
花溪與男人的相識,是她一生中最歡愉的時刻。
那年冬天一個大雪天的傍晚。有人敲開家門,說要借宿。阿媽看他風鏡上都掛滿冰溜子,像是從冰窖里鉆出來的,二話不說,就讓他留下。等他吃完飯,脫下氈疙瘩、皮襖和皮褲,才發現竟是一個二十出頭、一臉稚氣的小伙子。他是一位護林員,追趕盜獵賊迷了路。方圓二三十里,只有花溪他們三戶牧民,他不迷路才怪呢。阿爸擔心凍壞他,就讓他跟他們一家三口睡一鋪炕,因為其他房間都來不及生火取暖。阿爸、阿媽睡炕頭,花溪睡炕梢,護林員挨著花溪,不過,阿爸把自己的腰帶解下,展開,放在了他和花溪中間。
第二天早晨,腰帶和護林員都紋絲不動。阿爸嚇壞了,以為他是過冷過熱中風偏癱。哪知道,他一夜沒合眼,一夜沒敢動彈,脖頸和腿筋僵得跟木頭一樣。阿媽用一瓶白酒給他擦拭上身,他才變成一個活物。他剛能走動,就要離開,因為盜獵賊還在深山里呢。
原來,有兩匹北極狼一路南下到了賽罕烏拉,林業大學的兩位教授帶著五六名學生跟蹤了它們幾個月。他們剛走,一伙盜獵賊就來了,目標就是這兩匹北極狼。
護林員得保護好這兩匹北極狼。
護林員進山時天氣好好的,他沒有帶獵狗,怕驚擾了外來狼。現在下了大雪,狼和狗的嗅覺都不太靈敏,阿爸就讓花溪帶著獵狗公牛和壞小子跟護林員一塊進山,也算是個照應。
護林員和花溪做了充分的防護,帶了足夠的干糧,與五名盜獵賊在深山里周旋兩天兩夜,最后,盜獵賊把所有的子彈裝在一個口袋里掛到樹上,算是繳械。護林員和花溪也深知窮寇莫追,這個結果對雙方來說都不是壞事。其實,盜獵賊也不是什么窮兇極惡之徒,他們沒有傷害護林員和花溪性命的企圖,否則,后果是很難說的。
從深山里回來三個月后,花溪嫁給了護林員。那一年,她剛滿十九歲。
不知什么時候,遠處一棵孤零零的榆樹下燃起一堆火。細細的火舌躥得老高,它們想去舔舔垂下來的樹枝,樹枝卻被火舌形成的風吹走。火堆中間是虛空的,周圍有一個圓圓的、紅紅的光圈在顫動,一圈光芒取代了另一圈光芒,一個夢境似的樹影就在那里飄忽著。
花溪朝向火堆,半跪下,在心里默默地拜了九拜。
星星隱去,天空泛白,霧氣好像一下子就從大地里冒出來,帶著“吱吱吱”的響聲,彌漫開去,淹沒草尖、花莖和灌木叢葉簇。又好像是誰施了魔法,它們一邊聚著,一邊散著。
太陽爬上地面,起初是石榴紅,之后是櫻桃紅,再又是金色,之后是橘色。霧氣褪盡,眼前到處都是一串一串的露珠兒,仿佛無數的鉆石被敲碎撒了遍地。
當初,也就是在這片草地上,護林員向花溪表達了愛意。他們溜了大半天,他就說了一句話。他是護林員,這里的一草一木都不是他的,他什么都不能給她,他能給她的也許只有露水,像她這樣的美人應該跟草原上所有的精靈一樣,只喝露水才對。護林員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對著天空說話。
花溪被這一句話所融化。
護林員成了花溪的男人。婚后第二天,男人就早早地起床,拿著專用的木桶去采集露水。今天從草上采,明天從花上采,后天從樹上采。一開始只是喝,后來用它漱口、洗臉,再后來干脆用它洗澡。洗了一次澡,花溪覺得簡直是暴殄天物,再也不敢張狂使性了。
喝了兩年露水。男人有一天一去不復返。花溪再也沒有喝過。
太陽上了三竿。賽罕烏拉草灘一覽無余地展現在你的眼前。草灘很是奇特,低洼處是濕地,凸起處是旱地。蒲葦碩大又飄逸的花序往往呈鵝黃色,狼尾草柔軟又修長的花序往往呈粉紫色,芒草圓錐一樣的花序是銀白色,血草晚霞一樣的花序是鮮紅色。它們都是一長一大片,拼到一起,就是花格布了,而風一刮,又變成了一大塊白布或者綠布。
花溪輕輕地走在發白的草地上。她知道,她身后留下的是一串串綠色的腳印。
已經在外游蕩兩天多的棗紅馬突然出現在榆樹下,它也看見了花溪,朝她“咴咴咴”地叫著。她來到樹下,棗紅馬半低下頭,拿臉蹭她的臉。她覺得哪里不對勁兒,環顧四周,怎么也沒有找到火堆留下的灰燼。
花溪脫了上衣外套,把它搭在棗紅馬的背上,然后一躍而上。棗紅馬不用鞭策,飄飛而去。
穿過一大片黑松林之后,再有五六里路,就到山口了。棗紅馬偏離方向,蹚過河,越過一個山丘,來到另一片草灘上。草灘連著一個山丘。翻過山丘,就是綠油油的莊稼地了。
棗紅馬最終把花溪帶到了一個嘎查。街上靜悄悄的,她和馬走了一會兒,總算遇到一位曬太陽的老人。一打聽,這個地方叫毛爾烏蘇。毛爾烏蘇?在哪里聽說過?花溪在腦子里搜索著。啊,想起來了。在蘇木糧庫,她跟裝運豆子的那個年輕英俊的工人聊過兩句。他家就住在毛爾烏蘇。
花溪脫口講出他的名字。
得到的回答卻是:有這么一個人,在蘇木糧庫上過班,但他在三年半前的一次事故中死了!
老人始終閉著眼睛和嘴巴,聲音細若游絲,似乎是從體外發出的。
回到山口,花溪把棗紅馬關進馬圈,下意識地又去了倉房。門后擺著的,竟然是一袋黃豆和一袋黑豆,而不是兩袋黑豆。她撲過去,把手伸進袋子里翻騰。
確實是一袋黃豆和一袋黑豆。
花溪出了倉房,晃晃悠悠地順著梯子爬上牛糞垛,躺下就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