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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貝:《云落圖》藝術形式分析
      來源:《當代作家評論》 | 梁貝  2024年06月27日21:24

      文學是語言的藝術。張楚近作《云落圖》(1)給人最直觀的感受,就是那充滿著冀地唐山一帶地域氣息,堪稱生氣勃勃的普通市民日常生活口語的大量征用。雖然幾乎所有人都能夠意識到小說語言的重要性,但什么樣的語言才稱得上是出色的小說語言,又是一個眾說紛紜且似乎永遠都不可能得出定論的重要文學命題。具體到當代小說界,汪曾祺的小說語言得到學界的重視。那么,汪曾祺小說語言的藝術成色究竟如何?諸君不妨看看《受戒》結尾處一段膾炙人口的敘述話語:“英子跳到中艙,兩只槳飛快地劃起來,劃進了蘆花蕩。蘆花才吐新穗。紫灰色的蘆穗,發著銀光,軟軟的,滑溜溜的,像一串絲線。有的地方結了蒲棒,通紅的,像一枝一枝小蠟燭。青浮萍,紫浮萍。長腳蚊子,水蜘蛛。野菱角開著四瓣的小白花。驚起一只青樁(一種水鳥),擦著蘆穗,撲魯魯魯飛遠了。”(2)這段描寫簡潔,明快,形象,多短句,不僅極富畫面感,而且還擁有某種內在的節奏感。如同汪曾祺這樣的語言,曾俘獲過太多的贊美。這樣的語言當然不能說不好,但另一方面,如果說只有這樣的語言才稱得上是好的小說語言,恐怕也沒那么簡單。這里一個重要的問題就是,汪曾祺的小說語言其實有著非常突出的散文化味道。因此,如果說他的語言是很好的散文語言,也不存在任何問題。但從小說這一文體角度來看,汪氏語言恐怕還得另當別論。王彬彬就曾撰文探討過汪曾祺語言的局限性問題:“汪曾祺對文學語言的看法,有許多極其精彩之處。但是,汪曾祺明顯排斥對語言的創造性運用。汪曾祺所有關于語言應該如何的論說,都是在強調如何在原有的語言體系內顯身手,從沒有強調過突破原有的語言規范而創造性地運用現代漢語,并創造出一種全新的語言之美。”(3)此外,筆者認為汪曾祺的語言因過于提純甚至達到了類似于純凈水的地步,而缺乏必要的煙火氣與混沌性。如此一番推論的結果就是,真正好的小說語言,在做到精準、到位、及物的同時,更應該具有切實還原日常生活面貌的能力。正如同日常生活既有風花雪月的一面,也有藏污納垢的一面,好的小說語言,不應該只如同汪曾祺那樣做高度的提純,還應該保留活色生香的原生態一面。這也正是《云落圖》的語言藝術帶給筆者審美愉悅的主要原因之一。

      且讓我們來看《云落圖》中隨手摘出的與萬櫻有關的兩段敘述話語。一處是:“待繼父回來時,萬櫻便和繼父說,她想要一張東北三省的地圖,不要新的,最好是舊的,是人家用剩的那種。繼父那天又喝了些酒,瞇縫著眼看萬櫻。萬櫻便又重復一遍,并且說,不光東北三省的,別的省的也成,越老越好。繼父點了頭,算是應允了。”萬櫻之所以要和繼父開口討要舊地圖,是因為羅小軍曾經一度擁有搜羅舊地圖的癖好。既如此,她才會說了一遍后不惜再重復一遍。而繼父之所以會答應萬櫻的請求,也主要是因為他對萬櫻的身體另有所圖。僅是在酒后“瞇縫著眼看萬櫻”一句,便活脫脫地寫出了潛藏于他內心深處的欲望。再一處是:“她的身體早已不屬于那個叫櫻桃的女孩了。先前她厭惡的乳房越發高聳,而她小時候引以為恥的兩條腿,摸上去如此細膩。鏡子里銀色的手指依次滑過她的耳垂、脖頸、乳房和臀部,然后久久駐在她的那張臉上。有兩條蟲子順著鼻翼爬下,這讓萬櫻羞愧不已。她圈住自己的身體,蹲在鏡子前,像抱住了另外一個人。”這里所描寫的是剛剛進入青春期的少女萬櫻,在鏡子里一個人觀看自己身體時的具體情形。一個女性身體上最大的變化,恐怕就發生在她由女孩變身為少女的青春期。這期間身體上的變化,甚至可以達到連自己都認不出自己的地步,所以當“羞愧不已”的萬櫻蹲在鏡子前抱住自己的時候,才會明顯感覺到如同“抱住了另外一個人”。以上這兩段更具日常生活原生態意味的敘述話語,很顯然與汪曾祺的語言截然不同。因此,當我們在衡量評價當代漢語寫作中的語言問題時,一個雖不具普遍性但值得引起注意的就是,一方面在準確到位地及物的同時,不能忽視已然在現代漢語應用過程中生根發芽的西式語法結構;另一方面,也得適當考慮到對古代漢語的穿插使用,同時還不能拒絕帶有地域色彩的那些方言土語。還有一點務必加以強調的就是,我們千萬不能“買櫝還珠”,一定要牢記生活的本相才是“珠”,再精彩的語言,也都是“櫝”。從這個角度來說,小說語言所應承擔的根本使命就是,怎么樣才能夠精準到位地把自己所要描述的事物、所要表達的意思藝術地呈現出來。

      這一方面,《云落圖》中最稱得上出色的,就是第十八章“歡宴”部分關于一場宴席的場景描寫:“常云霓將眾人給羅小軍介紹一番,輪到天青時就卡了殼,羅小軍說:‘這位兄弟我倒認得,京城來的。’天青說:‘羅總好記性。云霓……好。’常云霓瞪著甜美的大眼睛跟他握了握手,說:‘呀,你的手好軟啊。’天青只笑瞇瞇望著她,萬櫻說:‘云霓啊,咋才來?趕緊給小軍倒酒。’云霓說:‘我們那撥客人都是海量,羅總啊,差點被就地正法。’羅小軍打了個酒嗝,扯著她的手說:‘扯,他們還欠我幾千萬,該我將他們就地正法。’云霓說:‘得,明顯喝高了,我說不讓你來,你偏來。醉死拉倒,我可不管你了。’來素蕓一直沒吭聲,這時倒吭聲了:‘羅小軍啊,你還欠我跟萬櫻一頓酒,啥時補上?哎,你們這些大老板,向來狗眼看人低,說話當放屁吧。’萬櫻去堵她的嘴,被她扯掉,說:‘按云落的規矩來吧,晚到的客,總要先自罰三杯。’云霓嘻嘻笑著說:‘姑,他快醉死了,饒他小命。’這時一直自顧抽煙的常云澤說:‘你個傻丫頭,他醉死了,跟你鳥關系?’云霓跳過去揪住他雙耳,喊道:‘再吐臟字,讓你變瞎蝙蝠!’常云澤臉上不耐煩,卻也任由她扯來扯去。萬櫻忍不住說:‘小妮子,都快嫁人了,還浮里浮氣,趕緊坐下來吃口菜。’云霓又去摟萬櫻脖子,將臉頰在她脖頸處蹭來蹭去,哼哼著說:‘你們都護他,沒半個疼我。我命咋這苦?’”夠了,不需要繼續抄錄下去了。蔣明芳因為和情人在一起過夜,結果情人心臟病突發死在了床上而被公安局短暫羈押。蔣明芳被釋放后,好友萬櫻主動提出要請客,沒想到因為蔣明芳的堅持而變成了由蔣明芳自己請客。雖然萬櫻很早就和羅小軍打了招呼,但羅小軍卻因為應酬財政局的一幫客人而姍姍來遲。作家在這里具體描述的,就是歡宴途中羅小軍因故遲到時的那種情形。

      在一部小說中,類似于“歡宴”這樣的請客吃飯場景,因為頭緒繁多卻必須照應周全,所以描寫起來就難度極大。但到了張楚的筆下,這一次歡宴的情形不僅被描寫得井井有條,而且同時還能明顯見出不同人物的性格特征來。即如所引這段敘述話語中,無論是萬櫻對羅小軍的刻意回護,還是常云霓對羅小軍的悉心關懷,抑或是常云霓在常云澤和萬櫻面前的習慣性撒嬌,以及常云澤對常云霓的呵護與縱容,所有這些林林總總,都得到了強有力的凸顯。雖然只是500多個字,但作家卻有聲有色地寫出了在場各色人等的不同形貌、動作乃至言語和性格特點。細細品來,這段小說語言擁有十足的煙火氣與混沌性,雖然顯得有一點拖泥帶水、黏黏糊糊,談不上純粹,卻有著超乎尋常的藝術表現力。

      《云落圖》中語言的表現力,還有一個看似簡短的段落值得注意:“他愛田家艷,他愛這個無知的老女人、五十六歲的母親、風濕病高血壓患者、種棗樹的農婦、偷藕的賊、被男人欺騙的蠢貨。”雖然只是簡短、快捷的話語排列,但其中所蘊含的信息量卻非常大。一位年邁無知的總是被丈夫毆打侮辱欺騙的普通農婦,不僅罹患有風濕癥和高血壓頑癥,還有小偷小摸的不良習性(因為家境過于貧寒艱難),但身為研究生的知識分子天青,卻在內心深處深愛著這位母親。究其原因,是她在天青走投無路的時候慨然收留了他,還視如己出地付出了滿腔的母愛。就這樣,僅是一個簡短的段落,所充分凸顯出的,是張楚非同尋常的語言表現能力。

      更進一步說,張楚《云落圖》中的語言運用,還難能可貴地抵達了人物性格的個性化。比如,羅小軍說:“我呢,兌了他的店,踅摸著再將隔壁的粥鋪和保健品店也盤了,打通裝修,開家云落最豪華的按摩院。”如此財大氣粗的話語,的確是羅小軍這樣的云落大老板才能說得出。更何況,如此一種未來設想中,也還沉潛著羅小軍對擁有一家由自己操控的按摩院,以保證自己隨時都能夠得到按摩服務的打算。比如,王毅文說:“西南街那個項目,我們合伙做吧。我投資入股,到時送我兩瓶好酒就行。我眼小肚子大,卻并不是個貪心的人。世上貪心的人太多了,監獄的牢房總是不夠用。他們肯定沒聽說過這句話,老天爺的碾盤轉得慢,卻磨得很細。”同樣是財大氣粗的云落大老板,王毅文的話語聲氣卻明顯不同于羅小軍。他的話語里雖然充滿著不容反駁的霸氣,但講出來時卻慢條斯理,不急不躁,帶給讀者的是一種老謀深算、勝券在握的感覺。其中“老天爺的碾盤轉得慢,卻磨得很細”一句,透露出的是一種不容否認的宿命感。比如,萬永勝說:“‘好,好得很。’萬永勝冷冷地瞄著羅小軍,‘在云落,誰敢動我一根汗毛試試?’隨手遞給他支阿詩瑪,‘我最不放心的,是那孩子。哎,肉嘟嘟,抱懷里,狗崽似的。’”一樣是云落財富的擁有者,萬永勝的話語方式與前兩位卻又截然不同。一句不無兇狠色彩的“誰敢動我一根汗毛試試”凸顯出萬永勝一言九鼎的王者地位。即使是一言九鼎者,內心也有柔軟的地方,一句“肉嘟嘟,抱懷里,狗崽似的”傳達出的就是某種“多情未必真豪杰,憐子如何不丈夫”之感。又如,“萬櫻磕磕巴巴地說:‘……老話都說,好死不如賴活著……老話總沒錯……你外甥才沒兩年,你再這么狠心走了,你閨女要是想不開,尋了短見咋辦?就算挺過去,天長日久埋了病根,有啥三長兩短,你在閻王那邊后悔去吧……’”萬櫻意外懷孕后,一時不知所措,便跑到涑河邊企圖以投河自盡的方式解決煩惱。沒想到的是,到了涑河邊上,她竟然遇到一位同樣由于陷入絕境而企圖自盡的老太太,情急之下,就開始了以上一番苦口婆心的勸阻。無論是對民間諺語的引用,還是試圖借用親情來說動老太太,都帶有了一位本性善良卻也已歷經滄桑的普通中年婦女的口吻,個性化色彩不容否認。但仔細琢磨,正所謂度人就是救己,萬櫻勸說老太太的過程,也或多或少夾雜著一些自我規勸意味。

      別具特色、自成一格的敘事語言之外,《云落圖》形式層面上的另一個特點,就是藝術結構的創造性設定。首先值得注意的,是天青這樣一位帶有開啟色彩的線頭性人物形象的設計。萬事開頭難,云落這些參差錯落的人物故事到底怎么樣才能夠如同所羅門王的瓶子一樣被打開,是張楚首先必須考慮解決的問題。事實上,雖然敘述者已經有所暗示,比如,借郭姐的口吻打趣天青時的內蘊玄機:“‘我家養了兩條龍,得空給你清蒸了。’郭姐擰了擰他臉頰,‘甭跟這兒裝深沉啦,出都出來了,好好玩唄。自打一下了火車,你就魂不守舍的。’”一句“魂不守舍”道出的,就是天青那隱藏日久的內心秘密。但這一點卻只有在故事情節的發展過程中,才能夠被讀者逐漸地有所洞察。最起碼愚鈍如我,不僅一開始閱讀的時候不會專門留意到諸如“魂不守舍”“心慌氣短”這樣一些暗示性話語的存在,而且還會誤以為率先登場亮相的天青和郭姐極有可能就是小說中最重要的人物形象。閱讀到大約三分之一處時我才恍然明白,他們尤其是天青,承擔的更多是引出云落故事的引子一類的角色。小說開頭看似只是初次抵達云落的天青,原本竟然是云落的一位出走者。盡管他的這一次抵達云落有一定的隨機性色彩:“他從來沒想過會隨團來云落縣。如果不是郭姐替他報了名,他也不會知道北京原來有那么多形形色色的‘靈修團’。”但實際上,當他隨同郭姐來到云落之后,或許與設身處地的強烈觸動有關,在腦海里沉積近20年的陳年舊事,尤其是自己當年負氣出走后便再也無法回歸的那種精神屈辱,竟然再一次無以自控地浮現出來。正是在如此復雜情緒的主導之下,等到“靈修團”要離開云落返京的時候,天青才會以答應朋友幫忙設計店面為理由,一個人留在了云落。其實,天青之所以一定要留在云落,主要是因為他對以鳩占鵲巢的方式頂替自己在常家地位的常云澤心有不甘。就這樣,誠所謂抵達即開始,伴隨著當年的出走者天青重新返回云落,在牽引出一段個人吊詭命運故事的同時,更是拉開了幾乎可以囊括云落各階層的現實生存圖景的帷幕。也因此,盡管依照嚴格的敘述學理論,很多故事發生時并不在場的天青無論如何都不能被界定為小說中的視角性人物,但因為他是所有人生故事的初始觸動者,如果沒有他的抵達,也就不會有《云落圖》的出現,所以天青應該被看作《云落圖》中不可或缺的一個線頭性人物。

      當云落那些充滿著盤根錯節色彩的人生故事因天青看似不經意的到來而徐徐打開之后,緊接著出現的就分別是萬櫻、常云澤、羅小軍他們三位同時承載著結構線索功能的人物形象。令人驚訝的一點是,《云落圖》30余萬字的篇幅中,張楚所先后寫到的人物形象,不論是有名有姓,甚或干脆無名無姓者,竟然超過了90人,人物眾多令人瞠目結舌。然而,這眾多的人物其實都不同程度地依附于萬櫻、常云澤以及羅小軍這三位主要人物而存在。約略計來,蔣明芳、來素蕓、“睜眼瞎”(鄭艷霞)、華萬春、婆婆、老太太、裁縫、繼父、“草莓”、歐勇、小琴、“王老黑”、高碑店來的那個女人等,可以被歸類到萬櫻這一脈;常獻凱、常云霓、霍起芳、常玉才常先生、鄭新宇、閆菲、“蝎子”、“捻子”、“鉤蝦”、葛師傅、“186”、有胎記的小伙子等,可以被歸類到常云澤這一脈;萬永勝、王毅文、刁一鵬、藜麥辛、郭平生、錢行長、郭子興、蘇福進、袁華、袁紹國、龔建福、齊燕、麒麟、王乃玲、“羅大眼”、徐處長、高處長等,則不妨被歸類到羅小軍這一脈。雖然其中的很多人物都有關系上的交叉,但如果從情感關系的親疏遠近出發,以上歸類還是有一定合理性的。不能被忽略的一點是,雖然我們在前面認定天青是一位可以統攝全篇的線頭性人物,但如果換個角度,他其實也可以被看作一位能夠與萬櫻、常云澤、羅小軍并列的結構性人物,在他的周圍也同樣存在著一群依附者。田家艷、郭姐、徐滿福、陸靜怡、覃老師、李亞峰、林美琴、導師、師妹、師母、徐慧嫻、戴幼饒等,均可以被劃歸到天青這一脈之中。

      除了以上這三四條人物結構線索之外,《云落圖》的藝術結構,也還有若干處帶有注釋性質的對往事的補敘與追述,即《收獲》版中四十一章之外那些被作家以楷體字專門標出的部分。第一處“地圖”出現在第七章“菩薩們”之后。“菩薩們”中,曾經出現過這樣的敘述話語:“當她的手在他腰眼上游走時,他哼哼著問,你……還蹽那么快嗎?她半晌才反應過來,低頭盯著洶涌的胸腹嘟囔道,早改相撲了,你呢?你還在搜羅地圖嗎?”到了“地圖”部分,就是對帶有星號的部分給出的一種回憶性書寫。這一部分通過對“地圖”以及相互追逐的聚焦,回顧了少年時期的萬櫻和羅小軍之間那看上去既劍拔弩張卻也不無溫情縈繞的復雜關系。一方面,是上小學的時候,一眾男孩子尤其是羅小軍對萬櫻的瘋狂追逐。另一方面,是萬櫻情竇初開的時候,不僅主動央求繼父幫自己(其實是替羅小軍)搜羅各種舊地圖,而且后來在羅小軍參軍之后,留在云落的萬櫻竟然開始不管不顧地給他寫信。一直到六七年之后,在常獻凱的餃子店里捏餃子的萬櫻,才在羅小軍一次登門吃蒸餃的時候,再次見到了他。只不過那一次,由于背對著她,羅小軍并沒有認出萬櫻來。此后又有長達13年的時間,萬櫻再也沒有見過羅小軍。第二處“金雕”出現在第十四章“羅先生去了娘娘廟”之后。這一章的開頭部分,曾經相當形象地把郭子興比作“金雕”:“圓眼鉤鼻,頭頂幾綹白發倒背至后腦,當他晃動著雙臂走動時,猶如云層里的金雕漫不經心地行走在懸崖峭壁之上。”緊接著,就是對郭子興在縣委大院里那不無坎坷的仕途狀況的交代與追述。郭子興雖然曾經盡心竭力地服務于包括歐陽書記、馮縣長以及方縣長等幾任縣委縣政府領導,但卻沒有能夠如愿以償地獲得仕途上應有的升遷。一直到現任戴書記上任之后,才被任用為拆遷辦主任。第三處“搞對象”出現在第二十二章“驟雨不歇”之后。這一章的中間靠后部分,來素蕓曾經發出過這樣的一種感慨:“哎,能咋樣呢?你說,人活著有啥好?賺錢難,搞對象也難。”既如此,接下來的“搞對象”部分,自然也就是來素蕓對自己搞對象過程的回憶與追敘。21歲大學畢業后剛剛就業的她,在一次前往湛江探望弟弟的時候,邂逅了貌比潘安的志愿兵歐勇,不管不顧地愛上了他。因為家境差異太大,她的婚事遭到了家人們的堅決反對,但她仍然堅持嫁給了徒有其表的歐勇。婚后僅僅過了半年時間,歐勇的花心本質就暴露無遺。差不多10年的時間之后,花心不已的歐勇,居然公開提出要離婚。來素蕓在答應離婚的同時要求歐勇必須首先補償100萬元,歐勇還價60萬元成交。歐勇的再婚婚禮上,意外現身的來素蕓因為把一瓶硫酸潑在了歐勇的小腿上而被拘留。盡管在這樣一番不幸的遭際后,來素蕓對男性備感絕望,但在離婚后還是發生了兩次沒有任何結果的情感糾葛,一直到姓馬的鎮上副書記出現在她的情感生活之中。第四處“離婚”出現在第三十一章“立穩,立穩”之后。“立穩,立穩”語出沉睡6年后突然蘇醒過來的華萬春之口,“她(萬櫻)這才恍然,他說的不是‘立穩’,而是‘離婚’”。接下來的“離婚”部分所追敘介紹的,就是華萬春當初怎樣和萬櫻結婚,以及成為植物人之前無論如何都要和萬櫻離婚的整個過程。身為鋼廠工人的華萬春,之所以執意要和萬櫻離婚,主要是因為結識了飯店里那個來自高碑店的女人。第五處“文化人”出現在第三十三章“喜宴”之后。“喜宴”的中間部分,因為萬櫻曾經夸贊“睜眼瞎”不僅是一個熱心腸的人,而且也還寫得一手好楷書,所以,“小琴撇著嘴說:‘嘁,這樣說來,她跟孩子他爸,都是文化人呢”。緊接著,就是對“睜眼瞎”既往生活歷史的簡短回顧。“睜眼瞎”的前夫,原本是村里的一名代課教師。由于聰慧過人,后來不僅考取了武漢大學的研究生,而且還在畢業后留校任教。社會地位改變后,便果斷向“睜眼瞎”提出離婚。盡管“睜眼瞎”“一哭二鬧三上吊”般地堅決不同意,但根本就無法撼動前夫的離婚念頭。然而,就在兒子跟著父親去往武漢僅僅4年的時間之后,11歲的兒子“捧著骨灰盒在一位女士的陪伴下回了云落”。卻原來,前夫因急癥而不幸去世后,兒子竟然被他的繼母又送回到了親生母親“睜眼瞎”的身邊。

      除語言運用和結構設計之外,敘事時間的巧妙設計也是長篇小說成敗的關鍵。熱拉爾·熱奈特把虛構文本中的時間劃分為故事時間和敘事時間,并指出:“在故事中,幾個事件可以同時發生,因此故事的時間可以是多維的。但在敘事中,敘述者不得不打破這些事件的‘自然’順序,把它們有先有后地排列起來,因此敘事的時間是線性的。故事與敘事在表現時間上的不同特點為改變時間順序達到某種美學目的開創了多種可能性。”(4)《云落圖》在三重故事時間的設定與處理上,也形成了自己的美學特色。第一重故事時間,是2016年春末夏初這個節點。小說故事開始的時候,從云落出走多年的天青再次回到云落。在當時,除了身為當事人的天青自己之外,其他人全都被蒙在鼓里。如此一種情形之下,相信絕大部分讀者都會和我一樣,把天青認定為一個普通的“靈修團”成員。盡管從各方面看,天青都不像是一個真正的“靈修者”,但這并不妨礙他跟著郭姐一起以“靈修團”的名義來云落變相旅游一趟。既然是前來云落進行“靈修”活動,那時間肯定是有限的,按小說一開始交代團費時提及的四天住宿費,此次“靈修”也就五六天的樣子。接下來,就是“靈修團”活動結束時,天青以幫助朋友設計店面為由,一個人滯留云落不歸。天青之所以會刻意留下來,自然和自己的身世之謎緊密相關。既如此,留在云落的他,除了在驢肉店設計店面之外,更多的時間和精力全都用在了身世之謎的揭示上。這期間,他不僅和那個名叫大力的私家偵探有所接觸,而且還利用在海邊一起釣魚的機會,和另一位當事人常云澤發生過正面交鋒。甚至在那場交鋒發生后,他還因不慎落水而被常云澤聯手“蝎子”一起從海中救起后被送到醫院救治。一直到他接到林美琴的短信后,短暫離開云落去往省城,這個階段方告結束。小說雖然沒有明確標示這個階段的起止時間,但滿打滿算應該也不會超過10天時間。緊接著,就是天青搭坐羅小軍的汽車由云落而抵達省城。在省城盤桓數日后,便是為了能夠打贏和常云澤的官司而專門跑了一趟北京,之后,滿懷勝算的天青專門乘坐久違了的綠皮火車再度來到云落。然而,等到他興沖沖地返回云落企圖讓自己的身世歷史真相大白的時候,卻根本沒有料想到,就在他離開云落應該也不會超過10天的時間里,云落竟然發生了大事。其中,最令人震驚不已的就是常云澤因被刺而猝然離世。既然“復仇”的目標都已經不存在了,那天青繼續待在云落也就沒有任何意義了。在極端失落的情況下,天青沒有跟任何人打招呼就悄然離開了云落這個傷心之地。臨行前,他只是給萬櫻留下了一張只有7個字的字條:“萬姨:我回學校了”。整張字條冷冰冰的,連起碼的落款和日期都沒有寫。需要注意的是,留紙條這個細節發生在第三十七章“長相依”的末尾部分。雖然此后還有四章的內容沒有完成,但如果從小說主體故事情節的角度來考慮,等到天青沮喪地離開云落時,故事主體部分就已經結束了。就這樣,在2016年的春末夏初,從天青的意外抵達云落開始,一直到他失望地離開云落,前前后后滿打滿算也不過只有一個月左右的時間。在筆者的理解中,這一個月左右的主體故事時間,就構成了《云落圖》的第一重時間。

      第二重時間,應該是1977年到2016年這一長達39年之久的時間段落。之所以要從1977年算起,是因為第三章“羅先生的食與色”結尾處有這樣一句敘述話語:“他屬蛇,今年三十九。”這里的“他”,不是別人,正是羅小軍。如果我們考慮到他已經有了一個名叫麒麟的已經是中學生的兒子,推算下來,他出生的那一年,就只能是1977年。從農歷屬相來看,1977年恰好就是蛇年。等到下一個蛇年的時候,已經是1989年了。依照“地圖”部分的相關敘述,早在1988年的時候,羅小軍和小學同學萬櫻就已經在放學后相互追逐了。如果說1988年的時候,萬櫻的年齡是10歲,那就意味著她比羅小軍小1歲,屬相為馬。同樣的道理,如果確定屬相為蛇的羅小軍出生于1977年,那么,等到他39歲的時候,時間就只能是2016年。與此同時,我們之所以斷定故事發生的主體時間為2016年春末夏初的時候,主要根據來自于第十七章“工作史”中的相關敘述。這一章,霍起芳在和闊別多年的常云澤重逢之后,曾經講述過這樣一段話語:“姑娘嘆了口氣,說,2005年,我們都在‘火車廂’當過服務員呢,一晃都……九年了。她這么一說,他腦子嗡地下,不禁吸了口冷氣。”2005年再加上9年,由此霍起芳和常云澤重逢的時間即可被斷定為是2014年。依照人物的自述,這一年,霍起芳24歲。不能忽視的是,在具體交代年齡之前,霍起芳首先回顧的,是自己和常云澤分別后一路走來的人生艱難與坎坷:“‘火車廂’黃了,我去了云落酒店當服務員,他們說我是童工,薪水只能頂別人的一半,又跑去市里打工,蓮花橋衣帽批發市場,銀河鎮花卉市場,大眾汽車4S店,南湖高爾夫球場,明星洗浴中心,開心100歌廳……哪里都蹚過,哪行都干過,啥苦都吃過,啥罪都遭過……橫豎也攢不下個錢,心里冷,就回來了。”看似只是簡單的羅列,但9年間霍起芳所承受的生活苦難卻完全可想而知。接下來,霍起芳才提及了年齡的問題:“她說,我跟你同歲,今年都二十四虛。”如果說他們在2014年的時候都是24歲,那么,具體的出生時間也就只能是1990年。由此一番推論,再進一步聯系第十六章“他的關鍵詞”里關于常云澤的年齡是26歲的明確交代,我們就完全可以斷定,《云落圖》主體故事發生的時間,就應該是2016年春末夏初的那個時候。如果我們承認從1977年到2016年這個時間段落是《云落圖》中的第二重時間,那么,就不能忽視1977年這個年份的重要性。當然,更準確地說,并不是1977年,而是和它僅僅差了一年時間的1978年。這一年年底在北京召開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因為思想解放和改革開放目標的明確提出,而從根本上奠定了未來中國以思想啟蒙下的經濟建設為中心的發展道路。在筆者的理解中,張楚在《云落圖》中關于第二重時間的設定與中國改革開放時代的近乎同步,絕非偶然的巧合。

      除了以上兩重時間,《云落圖》也還有第三重故事時間。文本中,與第三重故事時間緊密相關的一個人物形象,就是那位一直保持著神秘色彩的老太太。即使是日常生活中長期照顧老太太的萬櫻,也根本說不清老太太的來歷究竟如何。只有到了小說行將結束的第三十七章“長相依”這一部分,借助于老太太的自述,讀者方才得以真切地一窺她的“廬山真面目”。具體的話題,是從老太太看似無緣無故地幫助支持常獻凱說起的。萬櫻問道:“您老人家,跟常大哥素沒來往,為啥恁大方借錢給他?”老太太的回答是:“我是跟他素不相識,可他的父親常玉才,卻是我的故交好友。”卻原來,老太太和常玉才之間的淵源,竟然與身為京劇“四大名旦”之一的程硯秋程老板緊密相關。在老太太的回憶中,那還是在抗戰全面爆發之前的時候:“我跟著我姐唱梆子,我哥呢,拉胡琴。晚上,我哥在戲園子里賣香煙吃食,我買不起票,就扮成小廝模樣混進去。我十一二歲吧?那時,常先生是程老板的人。程老板不過三十出頭,人清瘦,扮相唱腔猶如天人。常先生呢,是他的御用琴師。”且讓我們來看老太太內心世界里對大琴師常玉才當年那風華絕代情形的形象記憶:“唇上一抹油亮胡須,修剪得連蒼蠅都站不住腳,身上是件寶藍華絲葛的袍子,袍子外面呢,套著團花緞子琵琶襟的坎肩,胸前掛著金表鏈,表鏈上綴著翡翠墜子。上場時,先將一截白紡綢小褂袖頭卷起,再往二郎腿上墊塊黃色紡綢,三兩聲,就把胡琴弦調好了,這才悠閑地取出金煙盒,悠然自得地抽煙……”這看似只是關于常玉才衣飾和動作的客觀描寫,但內里所蘊含著的卻是老太太并非愛情的一腔真情。唯其如此,她才會特別強調:“誰不愛常先生那派頭?誰不愛程老板那唱腔?”雖然說在常家三代人之間進行比較,肯定不是作家關注的重點所在,但在客觀上,從20世紀30年代京城里風華絕代的琴師,到縣城里的飯店老板常獻凱,再到鋼廠的普通工人常云澤,不到百年的時間里,常家三代如此一代不如一代的情形,卻也的確讓人徒生無限感慨。雖不能說斯文掃地,卻也稱得上是斯文不再。

      無論是常玉才的風光無限,還是程老板那不世出的唱腔,全都因為全面抗戰的爆發而發生了根本的改變。日本侵略軍打進北平后,由于名聲和影響太大,程老板堅決奉行著名的“三閉主義”(即閉口、閉眼、閉心),以此而堅決拒絕為侵略者登臺唱戲。用老太太的話來說:“只我們這些先前上不得席面的蝦兵蟹將,為了混口飯吃,還在三兩家半死不活的戲園子里奔波。常先生呢,沒得去處,我便請他過來做琴師。角兒不多,聽戲的也少,不過是勉強糊口。”就這樣,原本看似高高在上、總是伴隨在程老板身邊的常玉才,就和老太太發生了關聯。到后來,一次偶然的機會,常玉才竟然成了老太太的救命恩人。那一次,地下黨利用日本軍官松本到戲園子里聽老太太唱戲的契機,派人行刺松本。松本被刺后,雙方展開激戰,日本兵向戲臺胡亂開槍。那個時候的老太太“嚇得動彈不得,躲大幕后傻了眼,若不是常先生將我撲倒在臺上,估計早被子彈射成篩子眼。常先生呢,腿上和小腹各中了一槍”。當然,老太太也屬于知恩必報之人:“我跟他說,但凡我有一口飯,就絕不會餓著他。”但世事難料,老太太根本想不到,伴隨著時世的遷移,到了1969年的時候,自己竟然也欠下了常玉才另一份絕大的人情:“1969年,革委會批斗我,說我專給日本人唱戲,是漢奸,先將我押送到干校改造,又羅列了六大罪證,要判刑。常先生不曉得如何聽聞了消息,坐火車連夜趕來,說,她要真是漢奸,為何日本人還殺她?要不是我攔著,早死了!又扯開衣裳給革委會的紅衛兵看他身上的疤。哎,即便如此,我也蹲了十年牢獄。他本來清白,卻因我受了牽連,被判了八年。”因為有以上兩樁大恩情牢記在心,所以,老太太便一直想著一定要來云落報常先生之恩。陰差陽錯的是,等到她終于來到云落的時候,常玉才卻早已經過世。這樣一來,也才有了老太太看似莫名其妙毫無道理地幫助常先生兒子常獻凱這一事件的發生。盡管說《云落圖》的聚焦點更多地落腳到了看似雞毛蒜皮的家長里短上,但這并不妨礙它在關注表現家長里短的同時,也對社會的發展與存在狀況進行必要的批判性沉思。雖然作家在這一方面的表現已經非常克制,但這一藝術維度的存在已是無可辯駁的客觀事實,以1941和1969這兩個年頭為年份地標的第三重時間的設定,最根本的用意大約在此。

      但凡是優秀的小說作品,就少不了深厚的思想內涵與帶有創造性的藝術形式這兩個不同層面的同時具備。不論是孔子闡發的文質并重,還是劉勰對風骨與文采的辨析,其實都在強調文學作品內容和形式相統一的重要性。內容應是有形式的內容,形式應是有內容的形式,“如果形式不是內容的形式,那么它就沒有任何價值了”(5)。張楚的《云落圖》在思想內涵與藝術形式這兩方面都有著非常出色的表現,只不過由于篇幅所限,筆者在這里所集中探討分析的,是包括語言、藝術結構和敘事時間這三方面因素在內的藝術形式層面。雖然我們在這里沒有對作品深厚的思想內涵進行深入探討,但僅只是對藝術形式層面的分析,就足以從一個重要側面說明《云落圖》是一部具有獨特創造性的長篇小說文本。

      注釋:

      (1)張楚:《云落圖》,《收獲》長篇小說2023年冬卷。本文所引該作品皆出自此版本,不另注。

      (2)汪曾祺:《受戒》,《汪曾祺全集》第2卷,第106頁,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9。

      (3)王彬彬:《魯迅與現代漢語文學表達——兼論汪曾祺語言觀念的局限性》,《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21年第12期。

      (4)〔法〕熱拉爾·熱奈特:《敘事話語 新敘事話語》,第4頁,王文融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0。

      (5)〔德〕馬克思、〔德〕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第288頁,中共中央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著作編譯局編譯,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