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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與死的對峙——王歐雯小說讀札
      來源:《青年作家》 | 李璐  2024年06月27日09:03

      讀王歐雯小說《深藍里追鯨》《生于冰湖》,最強烈的感覺,是生與死之間的一種對峙。

      《深藍里追鯨》最大的創造,是提供了子泊這樣一個人物形象,以及寫出了“由生尋死”與“向死而生”的一種對峙感。小說里,兩位青年女子相識于一艘賞鯨的游輪上。她們初次見面時,敘事者“我”的感覺便是,“我好像看到另一個我站在海面上”。這兩個有著很強相似性的人物相遇,其中一個由生走向死,而另一個,被激發出了“對生的渴望”。這個過程中,她們共享了一段介于非虛構與虛構之間的文本寫作。該文本寫作,一開始由“我”虛構出大框架,卻神奇地與子泊所敘述的、其爺爺的人生經歷有某種暗合。同時,聽過子泊的敘事后,“我”改寫的文本里,以子泊為原型所塑造的人物名字叫“舶生”。這個有點拗口的名字提示讀者,作者可能在名字上設置了某種寓意——她仿佛是出生在船舶上的,是由這次游輪經歷而獲得了對生的渴望。

      子泊這個人物形象,值得細致分析。我們看到,她對于生活有強烈的厭倦感;她所擁有的快樂記憶,都與幼年時和爺爺一起模仿如何在鯨魚的水柱中跌落的想象有關。然而,于游船上失蹤的爺爺仿佛帶走了她生命中的全部熱情。將死的人,也向周圍散射著向死的氣息。子泊在游泳池里,按著“我”的肩膀沉到水下,在“我”快窒息時依然按“我”入水,引起了“我”的驚懼和不滿。子泊內心敏感,卻喪失了生活熱情,無聊的“存在”感令她極痛苦又無法擺脫;在遇到對她親善的人時,由于不忍舍棄這僅有的溫暖,便容易采取一種極端的手段,甚至想要帶著親近之人一起死去。

      這就在小說中增添了恐怖色彩。正如作者在創作談《我的文學夢:走進過去的原野》中所說,“城市的心理和驚悚的科幻交疊”,小說的驚悚元素,是歐雯有意設置的。一開始,“我”所編織的虛構故事里,游輪上每隔一段時間就失蹤一個人的離奇事件,料必引起讀者不安。接著,子泊爺爺的故事,與“我”的虛構有某種呼應關系。再后來,子泊直接將虛構的小說中未明原因的失蹤認定為自殺,并打算效仿爺爺投入海中,去追尋爺爺當年的心境。最恐怖的,當然是“我”有一天差點被拖入這個“死亡游戲”。

      “我”驚懼下的不告而別,顯然對子泊造成了比較大的打擊,以至于她的死亡形式,并非她之前心心念念向往的,投入海中、落入鯨群,而是在游輪的泳池中溺亡。“我”在得知這一切后,擬想了子泊曾跳入海、又被撈上來的可能,最終決定冒險將子泊的尸體送入海中,完成她原先的心愿。

      這是由朋友的死亡泅渡而來的對朋友心愿的完成,以及向死而生的掙扎。讀者大概可以猜到,其實“我”是不用親身下水的:既然子泊已經死亡,“我”完全可以將子泊的尸體推入海中便可。而歐雯在情節的處理上,讓“我”在能看到海岸線的地方“扶著子泊的腰肢”“抱著子泊后仰跳進海里”。之后,沉溺在海水里的感覺,以及子泊之死,激起了“我”的求生意志,“我”奮力朝岸邊游去。

      這一情節設置,有二人情意的信托在,同樣有一種對于“生”的深刻理解在。因為,歸根結底,“我”可以說是另一個子泊,子泊是“我”的某種將來時態。子泊讓“我”親眼見到了自身可能有的死亡。“我”送別子泊,也是送別一個舊日的自己。同時,作者可能想表達,“生”不是隨隨便便得來的,它需要經歷掙扎,甚至需要經歷一個類似于瀕死的臨界點,才能真正激發出“生”的意志。我想,從這里也可以感覺到,作者是徹底的身體力行者,有著以切身經驗獲得某種天啟智慧的沖動。

      讀者還可以注意到,跳入鯨群這一意象具有較深的隱喻意義。鯨,因其生物學特征,是海洋里體量最大、最智慧,可以說是處于食物鏈頂端的生物,所以,它們在海洋中幾乎沒有天敵,自由嬉戲時更充滿輕松之感。這種存在狀態對于“我想我們都是因為天生身體虛弱而融不進社會和生活”的人來說,無疑具有巨大的吸引力。可以說,鯨群,在這篇小說中,是于某種后現代社會的存在狀態中,對于自由的浪漫主義的想象。我們也發現,在小說結尾,一路隨行的虎鯨、海豚,都銷聲匿跡了。這除了情節安排上的考慮,我覺得,也隱隱透露出,浪漫主義最終對人物存在狀態的無可開解;彌漫在小說中的絕望情緒,還是通過生與死的對峙,而獲得某種緩解。

      另一篇小說《生于冰湖》,更強烈地表達了作者對于生命在生死之間輪回的理解和想象。小說一開始,那被下了一整年的大雪封住的山,便形成了一個具有魔幻感的封閉環境。小說中的人物都在這個環境中活動。譬如首先出場的許許,是這個被大雪封山的村子的外來者,是從外部世界逃至村莊來的。他遞出自己的手電筒,從村民那里換取一些生活用品,在數月大雪的匱乏中也不焦不躁。

      小說最具特色的,是“冰層中的呻吟”“冰湖深處的呻吟”“飛鳥被入侵的夢境”這三節,它們是山頭冰湖里被凍結的尸體的自述。其中,“冰層中的呻吟”是一個剛死去不久的人的獨白;而“冰湖深處的呻吟”是更久遠年代里,死去的人的獨語。冰湖有不同的冰層。深處的冰層中,尸體是腐壞、交疊存在的,而不像冰湖淺層,“一具完美的軀體,她嬌嫩如花,被潔白固定在了生的那一刻”。由此,作者在“生死”的層面上,將“美”與“腐爛”混融、和同為一。而“飛鳥被入侵的夢境”這一節,亡靈的意識更迷蒙,類似于已消融于冰湖、與冰湖融為一體的生命(水聲)的喃喃自語,也可以理解為,是作者的意識深處、夢境對于生死輪回的理解,它只關乎自然,只關乎生命能量的傳遞和轉化。

      這個設定相當魔幻現實主義。小說里的人物,其實是為這片冰湖所用的道具。他們的作用,是將讀者的目光引向這片冰湖。比如,村中的“大馬”“小馬”象征著村民向冰湖投來的窺探眼光。而“臟阿婆”,這個有點通靈的女人,象征著對冰湖有所了解和敬畏的人。她體察冰湖的喜怒,抓緊時間解救了幾乎要被冰湖作為獵物捕捉的“大馬”和“小馬”。而許許,作為“理性世界”的代表,將山頂族群的驅邪儀式記錄下來。

      可以看出,這一片冰湖,具有某種原始的力量。它類似于“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的天地,無喜無怒地吸納一切藐視它威力的生靈。同時,它又被賦予了某種靈性。它的靈性,正來自于它吸納其中的那些亡魂與已死的生靈。它們在冰湖中飄蕩,有一種無所事事的與時間同流逝的平靜。這些地方,顯出作者對自然中“生”與“死”兩種力量的形象化理解,是《生于冰湖》“世界觀”的某種基石。

      這兩篇小說中有兩段景物描寫:

      月亮從海面爬起,我們又踏在了甲板之上,看著銀燦燦的海水。出發半小時后,時不時便有海豚撲騰而來,往船底看,海豚形狀的陰影忽閃忽現。偶爾有兩只會發出我們能夠用肉耳接收到的叫聲,每次聽到時我們都會暫停交談。(《深藍里追鯨》)

      他們最后一次趴在冰湖上,昏暗的陽光已經移走,村莊因為不再有電燈的熾亮,月光尤為明亮,如同他們記憶之中的午日一般耀眼。它為孩子們揭示了冰湖中更多的真相。冰層中錯落的晶體為光線讓道,棱鏡引領目光進入了冰湖更深處。(《生于冰湖》)

      兩段景物描寫分別來自兩篇小說,我感覺到它們在內核上的某種一致性。作者善于描寫在夜晚,精神的目光劈開龐大水體后的發現,無論這發現是投向非人類的生物界,還是投向死亡世界,都是某種不同于理性日光燭照下的景象。它是“非人”“非生”的部分,連接著神秘之物與“死”,卻仿佛蘊藏著“人”和“生”蓬勃運轉的根源能量。

      同樣有意思的是,兩篇小說都直接討論了“意識”與“身體”的關系。在《深藍里追鯨》中,作者借朋友的言辭揶揄“我”道:“你就是不想活在現實里面,想活在你的小說里,又有什么辦法呢?”在《生于冰湖》中,作者借亡靈之口寫道:

      冰湖把美的事物展示給獵物,把存在的反面吸入底部,成為養料,這就是它的意圖。我以前總是把生命體當作一切的起源,用它去評判和辨析,現在終于明白了非生命體的偉力,我們只能夠被納入它的呼吸,或者排遺。即使踏入死亡,我也只能感謝它收留了我的軀體,讓我不至于被意識絞為碎片。

      “非生命體”收留的是軀體,“讓我不至于被意識絞為碎片”,這里體現出作者對于意識的某種懷疑,以至于似要完全摒棄意識,沉入由肉身連接的某種無意識界。我感覺,“存在”與“意識”的關系,是作者感興趣的內容,作者正努力對它們進行形象化的架構和表達。兩篇小說作為作者感受與思考的成果,已展示出在“生”“死”對峙中的極大魅力。我們期待著作者以強大的想象力進一步突破“存在”與“意識”間的障壁,為讀者帶來更新的創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