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詩人江汀
      來源:中國作家網 | 陸源  2024年06月26日08:42

      我總是錯覺很早就認識了江汀。而事實上我們第一次見面應該是在二〇一五年八月底,這次美好初晤的發端,是江汀的詩集《寒冷的時刻》出版,并得益于我們共同的朋友小說家朱岳的引見。翻開這本薄薄的詩集,只花了一兩分鐘我便確認,江汀是個非常優秀的詩人,風格純正,詩行散發著天才的光暈,而他既然比我年輕六歲,我猜想,那么他一定是位天生詩人。

      對我而言,“天生詩人”是一個意義相當特殊又不乏魅力的概念。天生詩人最初動筆即已成熟,至少接近成熟,例子可以舉法國的蘭波和瑞典的特朗斯特羅姆。帶著輕微的眩暈,我接連讀完《寒冷的時刻》以及江汀的另一本詩集《來自鄰人的光》,兩者有二十多首詩是重疊的。我意識到,可以向江汀學習的東西很多,而其中最重要的莫過于,如何以書寫真正的個人經驗來確立詩歌品質。換句話說,缺少天才的寫作者,他們的所謂詩味兒往往是拋棄了真實、具體的自我體驗的詩味兒,而這幾乎肯定比沒有詩味兒更加糟糕。

      江汀的詩歌不是這樣。它們從第一首開始便超越了象征,因此也超越了大面積的人云亦云和空泛的抒情。我猜想江汀從來沒遇到我所說的難題。當他“在這條街的骨髓中旅行,/每日領受一份它的寒冷”時,當他“感到身體衰弱,天空低垂;/并且看到一顆晦暗的星”時,他身旁的生活場景和他以文字構建的詩境重合了。

      江汀的詩歌給予我本人的啟發,大概與特朗斯特羅姆、卡瓦菲斯的一樣大。這么說絕非夸張。江汀是一個生活在我身邊的年輕朋友,許多次交談讓我得以了解他的經歷,他的情感,他的愿望。第一次,我有可能同時洞見詩人在現實生活中的形象和他在詩歌中的形象,而比較這兩種形象,體會它們是怎樣彼此塑造的,對我來說成效顯著。

      遇到江汀讓我更會寫詩了。我不是天生詩人,詩寫得不好,福克納大概說過小說家都是寫不好詩才轉去寫小說的。但無論如何——請允許我援引自己尚無望出版的詩集的虛幻后記——詩歌,包括讀詩以及廣義上的寫詩,在我總體的創作中居于核心地位。我越來越不頂用的記憶表明,江汀向我推薦過不少詩人和詩作,其中《波普拉夫斯基詩選》讓我印象最深。最近一次見面,在庫布里克書店,他買下《二十世紀俄羅斯流亡詩選》送給我。他推崇并為我們介紹的詩人例如孫磊,其作品之好,讓我忍不住反復揣摩……不得不說,能從一個比自己年輕的朋友身上獲得教益是幸福且幸運的,因為這樣的情形往往不多見。

      當然,我們之間的交流并不局限于詩歌,江汀既是一個深思者,又是一個記性極好的閱讀者。對我來說,他讀書甚至有點兒不分青紅皂白……哦,原諒我稍作延伸,或許我們共同的好友朱岳更不分青紅皂白一些,又或許這兩個家伙覺得我才不分青紅皂白……通常情況是,我們三人一起吃火鍋,或者隨便吃頓飯,然后,朱岳離開我們去從事他不可告人的秘密研究,而江汀和我開始找幾家書店亂逛。遇到好書直接掏錢買下的狀況極少發生,書籍讓我們感到沉重,主要是物質上的沉重,其次才是精神上的沉重。我和江汀都很容易陷入沒完沒了的引用之中。然而,當種種跡象表明游歷過靈界的伊曼紐爾·斯維登堡將在我們各自的作品中發揮神秘效用時,我還是產生了欣喜的預感和繼續寫作的欲望。

      不同的童年經歷、對各自童年經歷的不同感受,或許是我們性格差異的源頭。總體上,江汀更深沉,而我不時有一團火在心頭灼燒。在這方面,我希望能向江汀看齊,不去在意落到我們腦袋上的大小災禍,不必總對世事一驚一乍。

      如今,江汀的文集《二十個站臺》即將出版。書中收錄了他為相識的作家、畫家友人所創作的若干篇評論,大多言及私人交往。其中不少文章我先前就讀過。出于復雜難言的緣由或者說信念,我一直希望江汀不要把我兜進他個人文學史的大網之中,至少,不要那么早兜進去。但愿我和我欣賞的作家朋友們可以約定,我們永遠不正式相互評述。不過,我又認識到,在一兩篇字數適宜的文章里談論江汀對我本人和對我們共同文學事業的意義,是有益的。寫到這兒,我忽然憶起一年多以前與另一位朋友的深秋漫步。臨別之際他告訴我,他已有十年不曾與人如此交流。那陣子我和江汀剛初次見面,深談似乎是自然而然的,并且很快又一次見面。我們交換看法,借機對自己所走的創作道路,以及對相關方法、趣味等方方面面展開再確認。這樣的再確認會在一個作家的青年階段出現很多次。想來江汀也有同感,我沒跟他談過所謂確認或者再確認,但他在贈給葉飆的詩作《家鄉》中寫道:“那些老年作家,他們不得不在昏暗中摸索。”江汀對詩人作家之間的晤談必定感受深刻。在贈給王煒的詩作《寒冷的時刻》中他說:“寒冷的時刻,/我生存在你們的談話中。”有意思的是,江汀提及的朋友無不以真名實姓登場亮相,不少人已經寫入他終將織成大網的個人文學史,而我列舉的朋友多為匿名,他們要么極少涉足文學,要么早就放棄了寫作。我習慣于把我和江汀的談話視為含而不露的互相砥礪。在塵霾彌天的東直門,在夜雨淅瀝的靜安西街,我們產生了有朋自遠方來的幻覺和悠然快意。實際上,正是此類畫面,我認為,讓這一代詩人作家摸到了我們在北京生活、寫作的價值巨象。我們憑此頂住了壓力。北京是一張文學地圖,是一場松散的聚會,它讓我們留下來,舒解孤獨,而孤獨是無邊無際的。江汀在詩中說,“沉默無言的生活/與詩歌無關”。

      作家希望了解世人的生活,或許不應狹隘地理解為這是寫作上的需要。我這觀點從江汀的詩作里也能夠找到呼應,他在《悲傷》中寫道:“我想追隨任意一個鄰人回到他的家中,/直到他確證自己/沉入某種重復過的睡夢。”沒錯,我們是一群社會動物,我們需要別人的生活照亮自己的生活。而我似乎看到了江汀腳下朝遠處延伸的道路,正如詩人在《他已經認識了冬季》中所言:“緩慢地移動身子,他做出轉向,/在這樣的中途,他開始觀察/來自鄰人的光。”

      江汀結識朱岳,結識這位他評價為“每一篇小說同時都是一首詩”的作家,雖非刻意達成,但也絕不該簡單歸入純粹的偶然之列。我們的精神世界比現實的表象更幽深。我的意思是,江汀決定寫小說,于是冥冥天意安排他和朱岳有一段時期經常一起散步。我本人對江汀寫小說相當期待,對此我一向毫不掩飾。我應該不止一次催他動筆寫小說,我不喜歡他把創作精力、生活經歷和童年印象拋擲于諸多評論或文論式散文里。其《二十個站臺》是這樣開頭的:

      有一陣子,我常常在晚間坐地鐵,橫穿當代的北京城。在末班車上,我感到疲憊,仿佛自己所坐的小小位置,正好嵌在冬日最深的地方。于是我不由自主地想起舒伯特的曲子《冬之旅》,因為自己正好身處一次旅行。北京地理是一個宏大的形象,由于每日生活在它的內部,我從幼時構建起來的時間感和空間感發生了變化。我得以常常進行這種短途旅行,這在幼時的經驗里是難以設想的。而接下來的時刻,我將去注視車廂里的人們,他們大多和我一樣面露倦容。

      我成長在安徽南部的一個小鎮,晚上十點之后,大人們就會催促孩子入睡。現在我回想那些夜晚,小鎮的街道上空空蕩蕩,偶爾有汽車穿行而過,假如有什么夜間旅行的話,那只能是“肉桂色鋪子”式的幻想。假如童年的自己來觀看現在的生活,那么它一定是光怪陸離的。但它可能在什么時候暗暗地吸引了我。夜晚時間進入公共生活,可能是今天與以往有所不同的特點。今天在北京,我和友人們的聚會大多在夜晚,而散場一般在末班地鐵之前。

      這普魯斯特式的節奏令人沉醉,然而下一段,江汀不可挽回地蛻變為本雅明,開始從“典型的當代經驗”談開去……真的,這一刻我前所未有地厭倦本雅明。或許江汀還欠缺大教堂般的結構,還欠缺綿綿不絕的敘事洪流,不過,以我這個過來人之見,詩的本質才是最主要的,其余只關乎汗水和淚水。

      江汀當然知道自己的路該怎么走,無需對他指指點點,他當然也知道我的杞人憂天不過是想給我們的友誼添加一點兒辛辣的佐料,以免它單調乏味……

      有一回,我去江汀的辦公室坐等他忙完了一同離開。他從柜子里揀出幾本書送我,其中包括一本《以夢為馬:海子經典詩選》和一本《不要溫順地走進那個良宵——狄蘭·托馬斯詩選》。隨后我們一起走過一座天橋。這是一處上佳的取景點,許多在那棟業界知名的大樓里辦公的同行曾紛紛來此拍照,以紓心懷。那個下午的陽光正將整座北京城照澈,萬事萬物十分明朗,我感到自己的愉快成倍增長,朝天鋪開。我的生活又一次充滿電影的色調,從而超越了苦難,那是銀幕上詩人的黃昏紐約或藝術家的午夜巴黎所無法為我提供的氛圍。簡言之,我們位于全世界的中心,萬物皆備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