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文學肩膀上的話劇格外厚實
每當我們談及中外話劇經典,無論出自莎士比亞還是易卜生,無論屬于曹禺還是老舍,能夠擔當“經典”二字的,無一不是優秀的文學作品,無一不是以優秀案頭劇本為前提的舞臺創造。文學提供的精神視野和情感價值、敏銳感受與精準表達,是話劇最為可貴的藝術資源。
文學作品的話劇改編是近年戲劇舞臺上的一個重要現象。僅就新世紀以來的本土作品改編,我們就可以列出長長的名單:《長恨歌》《推拿》《白鹿原》《平凡的世界》《一句頂一萬句》《歷史的天空》《繁花》《塵埃落定》《人世間》《狂人日記》《我不是潘金蓮》《俗世奇人》《主角》《鐘鼓樓》《人間正道是滄桑》《紅高粱》《一日三秋》《張居正》……這些赫赫有名的文學作品已成為話劇舞臺創作的重要組成部分,形成對原創話劇的有力補充。同時,文學改編也體現了話劇藝術的文體自覺,顯示出話劇藝術對文學性這一自身重要屬性的確認。
文學一直是不同門類藝術的基礎支撐,電影、電視劇、戲劇等領域,都不乏文學改編之作。話劇,顧名思義,是一門離不開語言的藝術形式,與文學關系更為密切,對于話劇來說,文學改編是順理成章的選擇。在當代話劇發展歷程中,文學改編從未缺席。一些重要院團的“看家戲”很多都是來自文學改編,如北京人藝的經典話劇《駱駝祥子》和新近排演的《正紅旗下》。許多戲劇名家的代表作也都來自文學改編,例如黃定山的《我在天堂等你》、方旭的《二馬》,皆是以話劇形式對文學作品進行解碼與重構。作為對原創的重要補充,文學改編拓寬了話劇舞臺作品的來源,不斷為話劇舞臺提供滋養。經由文學加持的話劇作品,往往更具精神厚度和藝術深度,更能彰顯出文學魅力,也讓話劇舞臺更具生機和活力。尤為重要的是,文學作品改編話劇讓一度在話劇作品中有所欠缺的文學性復歸話劇舞臺,重新成為創作者和觀眾視野中的藝術標準。
自20世紀90年代始,一些先鋒戲劇作品的文學性便有所弱化。近年,伴隨“后戲劇”時代來臨,各種新的劇場要素被推向前臺,代表文學高度的劇本越來越被忽略。這些關于戲劇可能性的新探索固然可貴,但其對話劇創作也產生了一些負面影響——輕視劇本、忽視文學的傾向出現在創作領域。這樣說,并不是要求話劇一成不變,而是要求它有所堅守——堅守文體的純正,在守正基礎上再進行創新。這個“正”,就是文學性。
在關于戲劇藝術本體性的研究和討論中,我們常會聽到這些答案:戲劇是綜合藝術、舞臺藝術、劇場藝術。戲劇確實具有綜合性,也需要在舞臺上和劇場中獲得生命,但戲劇同時也是文學藝術。尤其話劇,將文學性視為其第一性,不算夸張。每當我們談及中外話劇經典,無論出自莎士比亞還是易卜生,無論屬于曹禺還是老舍,能擔當“經典”二字的,無一不是優秀的文學作品,無一不是以優秀案頭劇為前提的舞臺創造。文學提供的精神視野和情感價值、敏銳感受與精準表達,是話劇最為可貴的藝術資源。在這一點上,其他戲劇類型都沒有話劇的要求迫切。
譬如歌劇,雖對歌詞有文采要求,但聲樂與器樂才是表現劇情的主要載體,舞臺美術和服裝也占有重要位置。再比如舞劇,雖劇情依托于故事,但故事線索通常較簡單,整體沒有臺詞參與,肢體動作作為舞劇傳情達意的重要媒介,價值高于其他要素。即便是戲曲,雖有《牡丹亭》《西廂記》等文辭典雅華美的作品,但多數代代相傳的劇目對故事、人物甚至唱詞的要求并不高,邏輯簡單的故事、性格單一的人物、不甚講究的唱詞等在戲曲中并不鮮見。受眾“聽戲”的審美期待在于悅耳娛目,唱念做打甚至配器伴奏都非常重要,文學性則是錦上添花。唯有話劇,與文學的親緣關系最為密切,對文學性的要求高于其他姊妹藝術。這也是為什么依據文學作品改編的話劇多于其他類型戲劇的原因。
雖然戲劇觀念和藝術邊界在不斷拓展,戲劇藝術的重心經歷了從劇本到舞臺、從舞臺到劇場的轉移,話劇藝術也在強調自身的劇場性特征,但文學性作為其重要屬性,依然提示創作者不斷向其復歸。文學改編就是這種情形下話劇創作的自覺。
對于改編者來說,站在文學肩膀的高起點上,他/她已經具備了先天優勢,接下來需要著重考慮的是怎樣不辜負這個條件,在與原作的對話中進行一次新創造。一個好的改編者,從不是原作的搬運工,而是善于理解與把握原作精神,同時生發新的意義。改編是另一次創作,是改編者價值觀念、現實敏感、審美趣味與原作之間的碰撞融合。只有相得益彰和相互成就,才會有成功的改編。改編自張愛玲同名小說的話劇《紅玫瑰與白玫瑰》,以兩人飾演同一角色的方式表現人的兩面性,玻璃走廊將舞臺一分兩半,既平分秋色又讓人左右為難,男主人公對感情的不專一就這樣被具象化了。北京人藝和陜西人藝的兩版《白鹿原》,用的是孟冰改編的同一劇本,分別經由林兆華和胡宗琪進行二度創作,即表現出不一樣的美學風格,前者高遠蒼茫,后者沉郁蒼涼。同樣依托于作家劉震云的作品,丁一滕改編的《我不是潘金蓮》以青花瓷盤式轉臺和戲曲旦角空臉做出符號化隱喻;牟森則在極簡的舞臺上演繹《一句頂一萬句》中主人公的孤獨。這樣的例子不勝枚舉,我們從中看到:文學保證了話劇作品的藝術質量;經由文學作品改編的話劇,則在彰顯文學性魅力、增加舞臺精神厚度的同時,完成了對文學作品的再創造與再傳播。
文學改編話劇,本來就是一場文學與舞臺之間的雙向奔赴。當文學在舞臺開花,舞臺會因此流光溢彩;當舞臺完成文學想象,文學便獲得詩意重構。作為一種文體自覺,文學改編既是話劇的重要創作方式之一,也必將為舞臺帶來持續生機。因為,在這場藝術再創作中,話劇會借文學之名成長,文學則會在舞臺之光下愈發明亮。
(作者:谷海慧,系文藝評論人、國防大學軍事文化學院原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