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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尋找龍沅:一位“毫不起眼”的現代女性與“小人物”的文獻記憶
      來源:澎湃新聞 | 堯育飛  2024年06月26日08:05

      南京,1932年11月9日的傍晚,三位女大學生走進詞曲家吳梅(1884-1939)的家,也一并走進吳梅的《瞿安日記》。這一天,吳梅在日記中寫道:“晚間王嘉懿率二女生至,一名沈祖棻,一名龍沅。沈極美,又是吳人,吾婦頗投契也。略談去。”不過是一次尋常的師生見面,不過是相熟的學生帶著陌生學生的一次普通拜訪,在吳梅而言,這是一件需要記錄的日常瑣事。不過,除了沈祖棻給他留下美好的印象之外,這次會面對吳梅而言實在可有可無。

      這三位女大學生在今天的知名度排序,無疑是沈祖棻(1909-1977)、王嘉懿、龍沅。沈祖棻是知名女詞人,在今天廣有聲譽;而王嘉懿和龍沅,則近乎默默無聞,只在提及沈祖棻與民國詞社研究(如趙郁飛《晚清民國女性詞史稿》等)時,人們才會注意到這兩個名字。回到吳梅日記,王嘉懿在這天之前,已頻繁在日記中閃現身影。高年級的學生王嘉懿,是老師們身邊活躍的學生。此后,沈祖棻在吳梅日記中出現頻次持續上升,當她就讀金陵大學中國文化研究所研究班時,她在吳梅日記中的曝光度已遠超王嘉懿。

      在那天的會面中,沈祖棻無疑是主角;而王嘉懿,至少曾在老師面前活躍過,時不時出現在《瞿安日記》中;唯有龍沅,不僅得不到《瞿安日記》的重視,也在隨后的歷史書寫中被遺忘。歷史的光亮很難公平撫照世人,一如人世的幸運從不講究人人平等。

      在追尋龍沅其人其事的旅途中,我不止一次想這樣一個問題:一位中國現代史上毫不起眼的女性,要被寫進歷史,究竟有多難?我以為吳梅日記這一天所記載的龍沅,很可以作微觀解答這一問題的案例。

      一、沈祖棻“長沙時期”的東道主

      文獻中的龍沅,顯眼地出現在沈祖棻的信札中。沈氏存世信件不多,尤其是1949年以前所作信件更屬寥寥,而有限的十數通中,以呈汪辟疆(1887-1966)者最多。在閱讀這部分信件時,很容易使人想起程千帆(1913-2000)和沈祖棻抗戰時期短暫駐留長沙的經歷。程沈二人的這一段長沙歲月,顛沛流離,他們談得并不多,而可明確征信的,恰在沈祖棻信札中。

      沈祖棻1934年中央大學國文系畢業照,圖自葉兆言《老南京:秦淮舊影》,重慶大學出版社,2014年

      1937年底,沈祖棻離開安徽屯溪,抵達長沙后,致信汪辟疆、宗白華(1897-1986),信中回憶道:“其間艱苦危險,筆難盡述。幸達長沙,宛如隔世。本擬投奔湘潭瞿安師,或湘鄉曾氏處。刻知吳、曾二家均行止未定,不便遽往。幸無意中得遇舊同學龍沅,暫寓其家。惟此間風聲緊急,遷者日眾,龍府恐亦難安居于長。則受業將何往焉?”(《書札拾零 子苾日記》,第5頁)始于大學時代中文系的友誼,在此發生奇妙的作用。當沈祖棻在長沙彷徨無依時,她幸運地遇到了同學龍沅,住宿問題很快得到緩解。信中特別提及“龍府”,令人想見華堂大屋,而龍沅的大家族出身也呼之欲出。我近年因有意從事湖南攸縣龍氏家族研究,至此很快聯想到龍沅或出身攸縣龍氏家族。這個家族與辛亥革命等重要歷史事件密切相關,且直接參與了湖南圖書館、長沙明德中學、湘雅醫院等機構的創辦。承龍氏家族后裔告知,龍沅果是其中一員。1937年,龍沅居住在長沙城北麻園嶺,即龍家的新西園,而非世所熟知的西園北里龍宅。麻園嶺的龍宅,分中西兩棟建筑,龍沅與父母龍紱瑞、黃國儀及其他姐妹兄弟等同住中式樓,西式樓是其兄龍伯堅、黃君宛及兒女居住。

      龍沅在攸縣龍氏家族中究竟處在什么位置?她在1932年與沈祖棻一同拜訪吳梅之后,又去了哪里,從事什么工作?這都是令人好奇的問題。想要探尋,就不能不在文獻中繼續搜尋。日記、書信作為更加私密的文獻,也許會給這類小人物留下更多的空間。

      在沈祖棻一九四二年五月二日致汪辟疆信中,我意外地發現大段為龍沅推轂的內容。信中寫道:“茲有懇者,同學龍沅女士,其品性學問及處境,為師座所深悉。畢業之后繼續研究,日益精進,博覽群籍,勝受業遠甚。歷任湖南各中學教職多年,富有經驗。其母家復遭兵燹,急須出外任職。想母校文系甚為缺人,務請師座為之安置。想母校文系對于他校畢業者尚兼收并蓄,對本校本系畢業之同學,當必更盡力,一切自無問題也。如圖書館有位置,亦適合龍沅姊之工作也。惟師圖之。”由于同學的情誼以及1937年底的借寓之恩,沈祖棻和龍沅走動得更加密切。盡管在1938年春天,沈祖棻離開長沙,但密切往來的書信見證了她們在烽火歲月中的友誼。在1938年底長沙“文夕大火”之后,龍沅家族遭遇重大損失,她迫切需要謀求工作,以維持生計。龍沅此時并不滿足于中學教員的職位,而是希望在大學工作。可以想見的是,她曾寫信向沈祖棻求助,請她代為推薦,畢竟沈祖棻是汪辟疆等老師眼中的得意門生,她的話或將發揮更大作用。然而,抗戰時期,重慶的工作并不容易尋求,況且是大學的職位。不出意料地,龍沅這次找工作的努力宣告失敗。

      求職的失敗并不影響友誼的綿延,沈祖棻依然與龍沅保持了較為密切的往來。存世的沈祖棻信札和日記多作于1970年代,其中并無關于龍沅的只言片語,但附錄于信件中的詩稿,卻有深切懷念龍沅者。該詩是沈祖棻1972年至1974年間所作《歲暮懷人》組詩之一,在所懷諸人中,龍沅排第五,在她前面的是殷孟倫(1908-1988)、游壽(1906-1994)、曾昭燏(1909-1964)、陳孝章(1908-1976)。這一排序未必大有深意,卻也透露兩人交往的親密。前有沈祖棻小序談及作詩緣起,是“慨交親之零落,感時序之遷流”。沈氏述及作詩目的,又是:“九原不作,論心已絕于今生;千里非遙,執手方期于來日。”(《涉江詩詞集》,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171頁)可見她寫這組詩時,情感是何等地深摯。沈祖棻懷龍沅一詩云:“翠袖單寒挹淚多,璧臺金屋誤嬌娥。燕京老去依嬌女,誰共黃塵慚逝波。”這首詩,不易懂。好在,程千帆有箋云:“龍沅,字芷芬,湖南攸縣人,中央大學中文系畢業,適湘中巨閥茶陵譚氏子。芷芬德茂姿中,不得于乃夫,終致仳離,故詩前二語用杜甫《佳人》詩、《世說》玉鏡臺、相如《長門賦》事也。解放初在北京,近聞早移居澳大利亞矣。”(《涉江詩詞集》,172頁)

      詩的前兩句,經程千帆先生箋釋,使人豁然開朗,其中所藏婚姻的傷心往事,由此不難讀出。而后兩句,讀罷程先生的箋注,仍感覺不甚明了。揣想詩意,大概指龍沅在解放初去了北京,而后可能去澳大利亞投奔女兒了。程先生箋此詩時已是1990年前后,而詩作于1970年代,可判定的是,解放后沈祖棻與龍沅仍然時有聯系。這種聯系,至少程千帆相當清楚。這又可證沈、龍二人交誼之深厚。

      沈祖棻的性情是孤高的,一位引起沈祖棻長期思念的朋友,當有她不得不懷念的理由。

      二、中央大學的“釵頭鳳”

      時間回到1930年代初期,憑借吳梅瑣碎的日記,我們可以約略覓得龍沅的蛛絲馬跡。吳梅是一位對日記有自覺追求的優秀作者,他閱讀錢大昕《竹汀日記》后,曾感慨達官顯貴有時不記內容只記陰晴,于日記中寫道:“若我輩,則日記惟恐不詳,不獨家庭瑣屑不當遺漏,即錢財出入亦須登錄,以備遺忘,身非顯官,不必作廟堂議論也。”(1933年5月23日)吳梅不遺漏家庭瑣屑的日記觀,落到日記寫作實踐中,則使他的日記具有相當的日常性。許多并不重要的人,闖入吳梅的生活,也能得到他日記的照拂。

      于是,在1932年11月9日那次拜會之后,龍沅還數度出現在吳梅的日記里。三天以后的中午,龍沅又和沈祖棻一道拜訪吳梅,并呈上詞作請吳梅批改。1932年11月12日,吳梅日記曾載“為改龍生《水龍吟》一詞”。此后很長一段時間,龍沅在吳梅日記中消失了,但這條線索已表明龍沅學習的興趣在詞。她和沈祖棻這天的拜訪,是彼時中央大學國文系詞學熱的寫照。沈衛威在《民國中央大學師生的文學生活》(《名作欣賞》2015年第1期)將南京高校此期的文學生活概括為:舊體詩詞創作、雅集聯句、創作與研究并重的教學活動,而龍沅正是這種文學生活的受益者。

      龍沅1934年中央大學畢業照,圖自《從紳士到革命家——我的祖父龍璋》

      中央大學國文系畢業生,原臺灣成功大學教授尉素秋(1907-2003)《秋聲集》中回憶:

      民國二十一年(1932)秋天,我和高班次的四位女同學組織了一個詞社,第一次集會于梅庵六朝松下,訂名為《梅社》。其中以王嘉懿班次最高,曾昭燏學識最淵博,龍芷芬最嫻靜幽雅,沈祖棻才華最富,我的班次最低。彼此切磋琢磨,視為益友。后來杭淑娟、徐品玉、張丕環、章伯璠、胡元度等相繼入社,可謂極一時之盛。各人填詞都用筆名,這筆名是由社友共同選定的。棻是“點絳唇”,娟是“聲聲慢”,品是“菩薩蠻”,璠是“虞美人”,芷是“釵頭鳳”,環是“破陣子”,我是“西江月”,聞之者都能悠然神會。社友中棻、娟二人和我最接近。我們都住女生宿舍南樓,朝夕過從,常海闊天空的談到深夜。(尉素秋《〈秋聲集〉校后記》,王留芳主編《沈祖棻研究文論集》,2009年,81頁)

      這是一段“夢里花落知多少”的校園生活,時過境遷,仍是女詞人尉素秋所不能忘懷的。倘或沒有這位同學的記載,梅社的具體情況人們固無從知曉,而梅社成員的龍沅,也就更不能為人所認識了。時間濾鏡梳洗后的回憶,不免有夢幻色彩,那如歌的校園生活,也未必沒有波瀾。即如“梅社”諸人的筆名,也有允當,也有不如意甚至惹來糾紛的。在另一次回憶詞壇舊日朋友的文章中,尉素秋再度細數“梅社”諸友,談及龍沅時,詳述因“釵頭鳳”而鬧出的一次小小風波。

      釵頭鳳龍芷芬。湖南攸縣人。她是我們中間的頭號好人,誠懇敦厚,酷愛整潔。走起路來姍姍細步,顫裊裊地。作品中間,“繡幌珠簾”一類的名詞不時出現。我說:“這位典型的閨閣大小姐,叫她釵頭鳳如何?”大家鼓掌認為恰當。

      大家商量筆名時,芷芬不在座,后來她走進來,對于這些人的筆名,擊節欣賞,談笑風生。及看到她和“釵頭鳳”三字連在一起,馬上變了臉色,不容我們分說,惡狠狠地指著我說:“你如此刻薄,開玩笑不是這種開法!”拂袖而去,不理會我們,大家都感到愕然。我無緣無故的受了這番委屈,跑到她的湖南同鄉曾昭燏處訴哭說:“芷芬平時和易近人,今天忽然如此乖僻,令人百思莫解。”昭燏聳聳肩說:“是你該挨打,你真的出于無心嗎?”從此我們知道她的凄涼身世,原來她的婚姻破裂,和周密在《齊東野語》上敘述南宋陸放翁和唐氏的仳離類似。后來放翁與唐氏在山陰城南的沈園相遇,題《釵頭鳳》一闋在墻壁上,唐氏倚調和之,不久便抑郁以死。這兩首釵頭鳳詞,賺了有情人不少的眼淚。芷芬認為我是有意調侃她離婚,當然生氣。我正打算向她去請罪,黃昏時她推門進我的房間,知道我是出于無心,后悔不該當眾罵我,拉著我的手走向北極閣的山徑,在松風襲人的夜幕下,咽著淚訴說她的凄涼經過,我們緊緊地握著手,互相含著淚道歉,直到現在,她那纖纖素手的握力,使我記憶猶新。(尉素秋《詞林舊侶》,王留芳主編《沈祖棻研究文論集》,2009年,77頁)

      《詞林舊侶》原刊臺灣《中國國學》第十一期,時間在1984年。文章末尾,尉素秋一一道出各人在詞社活動結束后的人生遭際。留在尉素秋美好記憶中的往事,也一并帶出龍沅的傷心往事。只是由于此時尉素秋年事已高,加以兩岸音訊不同,有些記載不免失真,然而,始終沒有提及龍沅的結局。沈衛威《民國中央大學師生的文學生活》一文細數諸人后來的命運:曾昭燏1964年跳靈谷塔自殺,沈祖棻與程千帆琴瑟和諧,尉素秋嫁任卓宣(葉青,1896-1990),徐品如嫁著名報人卜少夫(1909-2000)等,也并不道及龍沅的下落。

      《國立中央大學學生錄》所載龍沅、曾昭燏、游壽、常任俠等人學籍信息

      國立中央大學1930年所編《國立中央大學學生錄》,保存了龍沅和她的朋友們的學籍信息。其中明確記載龍沅,湖南攸縣人,居住在南京安將軍巷二四號,是中國文學系1928級學生,學號三六二四。王嘉懿(1909-1935),四川瀘縣人,住址在南京唱經樓西五九號,為中國文學系1927級學生,學號二九八八。而沈祖棻住址在上海愛文義路聯珠里一五三九號,為商學院不分科一年級學生,入學在1930年,學號為四九〇。三位不同年級的學生,因詞社結緣,最終走到一起,成為吳梅日記淡淡的一筆,卻給后人重繪中央大學學生的校園生活提供了豐富的想象空間。王嘉懿1933年1月畢業,曾昭燏1933年6月畢業,她們是中央大學第六屆畢業生。而龍沅最終在1934年7月與沈祖棻一道畢業,成為中央大學第七屆畢業生(《國立中央大學二十四級畢業紀念刊》,214頁)。龍沅在中央大學整整呆了六年,當是民國時期中央大學國文系本科學習期限最長的學生,而她完成的畢業論文《金詞論略》(索書號:四三三·四三六八三),最終也入藏中央大學圖書館(《國立中央大學圖書館中文圖書書名備檢初稿》,232頁)。

      羅家倫題“國立中央大學圖書館中文圖書書名備檢初稿”

      在短短數年的校園共同生活之后,這批中央大學國文系的女學生終于要各奔前程,此后多數人也終生不再見面了。其中最悲慘的是王嘉懿,據《瀘縣志》記載,她畢業后由瀘縣縣政府任命為瀘縣縣立第一女子小學校校長,但1935年冬“以積勞致疾,在職病故”(王祿昌等編《瀘縣志》卷第四,1938年,16頁)。誠如沈祖棻悼曾昭燏詩所云:“風雨他年約對床,重來已隔短松岡。一言知己曾相許,繞指柔含百煉鋼。”(《涉江詩》,169-170頁)人生的聚散離合,原屬尋常。只是尉素秋、沈祖棻、龍沅等人當時并不能意識到,大學時光會是她們人生最快樂的日子 。

      與曾昭燏、沈祖棻等人日后各有建樹相比,龍沅無疑是默默無聞的。在歷史文獻中,她進入無聲無光的世界,不再能為世人所熟知。但在1930年代,她應當是快樂的,雖然多愁善感,曾被婚姻所傷害,可中央大學國文系浪漫的文學氛圍,使她在收獲友誼的同時,也窺探到詞學的世界。

      龍沅和沈祖棻時不時拜訪吳梅,這是1934年4月23日吳梅日記的記載:“下午體有不適,請假。龍沅、沈祖棻至,余方布署客座也。”(415頁,上冊)那時的師生關系不像如今這樣隔膜,連大學生也可以闖入教授的家門。龍沅無疑受中央大學吳梅、汪東等人影響,愛上了填詞;又在同學的鼓動下,加入了“梅社”,成為校園詞壇的活躍分子。而最終,她的畢業論文也選擇詞學課題。吳梅1934年5月16日日記云:“晚閱龍沅畢業文卷,題為論金人詞,亦奇作也。”(《吳梅日記》上冊,421頁)想來,龍沅最終還邀請吳梅作她畢業論文的導師,而她所研究的金代詞,在當時少有人涉獵,終于得到吳梅“奇作”的評價。由此可見,龍沅不乏學術眼光。

      然而,龍沅終于是要畢業了。1934年5月26日,中央大學國文系畢業生請老師們合影,吃晚飯。黃侃(1886-1935)出席了,和他關系不睦的吳梅就沒有參加,但他在日記中記下此事(《吳梅日記》上冊,423頁)。只是,在老師眼中,龍沅并非那一屆最優秀的學生。吳梅1934年6月16日日記云:“翟貞元來,為書楹聯一、橫幅二。今歲畢業中,以貞元與沈祖棻為女生之翹楚也。”在公平而合理的高校生態中,最優秀的學生往往在校園繼續深造,或直接留校任教。而龍沅這樣雖努力但并不脫穎而出的學生,無論是否繼續在高校研究學問,都不是眾人關注的焦點。龍沅或許也曾努力過,黃侃1934年7月3日日記云:“龍沅(研仙之侄女)來,求書與旭初。”(《黃侃日記》,江蘇教育出版社,2001年,983頁)這應當是龍沅第一次見黃侃,而這一回求書與汪東(字旭初,1890-1963),大約有所請托。黃侃此后的日記未提及此事,他應當拒絕了龍沅的請求。不過,這一次,龍沅在老師面前透露了自己的身世,她是辛亥革命元老龍璋(字研仙,1854-1918)的侄女。

      由于她的家庭及個人原因,龍沅無法繼續深造,而她在民國高校歷史文獻中也退場了。現在,龍沅想要在歷史上留下赫赫聲名,必須要自致隆高,或是依靠家族的力量了。

      三、譚延闿愛侄譚光和他的婚姻

      順著程千帆對《涉江詩》中懷龍沅詩的箋注,我們不難發現龍沅曾陷入一段豪門婚姻,最終釀成婚姻的悲劇。這場婚姻的男主角來自譚延闿(1880-1930)家族。自譚延闿父親譚鐘麟(1822-1905)以科第顯耀之后,茶陵譚氏家族一躍成為湘中乃至整個中國清末民初重要的家族。而龍沅所在的龍氏家族,自龍友夔(1794-1869)的三個兒子龍汝霖(?-1881)、龍溥霖、龍湛霖(1837-1905)崛起之后,業已成為湘中望族,龍氏家族下一輩的龍璋、龍紱瑞(1874-1952)等人更是辛亥以來一系列革命活動的參與者和重要贊助者。由于龍紱瑞與譚延闿的親密關系,這兩個家族的聯姻早在他們的議題中。他們最初想要撮合龍伯堅與譚祥(1906-1989,譚延闿之女,后嫁陳誠),由于龍伯堅本有婚約在身,這次聯姻并未成行。兩個家族的長輩將目光轉向了龍沅,而譚延闿四弟譚恩闿(1882-1910)之子譚光(1902-1977)與其年相若,于是兩人順利締結姻親關系。

      《申報》1922年11月5日第18版登有《譚光君與龍芷芬女士婚禮紀》一文,記錄了譚光與龍沅于1922年11月4日結婚之事,文云:

      前湖南督軍譚延闿之侄仲輝君,與湘紳龍紱瑞之女芷芬女士,于昨日結婚。禮堂筵席,均設虹口塘山路三十七號住宅,介紹人為前清廣西提學使汪詒書與奉天東邊道俞明頤兩君,本埠各界士女往賀者甚眾,聶云臺昆仲亦均往賀。一時車馬如云,高朋滿座,大有山陰道上之應接不暇之勢云。

      《申報》1922年11月5日第18版載譚光、龍沅婚事

      在上海虹口塘山路三十七號的譚延闿寓所,譚、龍二人這天的婚禮頗為盛大。婚姻介紹人是汪詒書(1865-1940)和俞明頤(1873-1966,國民黨要員俞大維之父),而曾國藩外孫聶云臺(1880-1953)等寓滬湘籍名流也紛紛到場祝賀。只是,盛大的婚姻未必是幸福生活的起點,而譚光與龍沅的婚姻不幸印證了這句話。

      先看看現代史上同樣不那么起眼,但留下較多歷史痕跡的人物譚光吧。《民國人物大辭典》列了“譚光”詞條,對其生平梗概有較為清晰的敘述:

      (譚光)又名仲輝,湖南茶陵人,1902年(清光緒二十八年)生。幼年喪父,賴伯父譚延闿撫養成長。1915年秋起,先后在上海私立同濟中學、私立同濟醫工專門學校醫科、私立上海復旦大學求學。1925年,任湘軍總部秘書。1926年,任國民革命軍第二軍司令部中校秘書,后改任蘇聯顧問翻譯。1928年,任國民政府農礦部秘書。1932年后,歷任國民政府委員孔祥熙隨從秘書,中央銀行秘書處秘書、副處長、處長,行政院參事,湖南省銀行、四川省銀行董事。1945年4月23日,遴選為第四屆國民參政會參政員。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在上海信華貿易公司工作。1957年6月后至蘇州,任蘇州市文管會委員,蘇州市政協委員。1977年6月21日,病逝于上海。終年75歲。(河北人民出版社《民國人物大辭典下》,2805頁)

      已經列入民國史研究詞典的譚光,擁有比龍沅更多傳世的機會。由于譚延闿的關系,也由于他在廣州期間曾任孫中山(1866-1925)的德文秘書,譚光很早就成為孔祥熙(1880-1967)的心腹,職位雖不高,但權力很大。他晚年所撰《我所知道的孔祥熙》(《文史資料選輯》第25輯)一文,娓娓出孔祥熙的生平軼事,非親聞者不能為。當時的報刊對此也有寫照,如1933年11月1日,孔祥熙任財政部長,譚光作為孔氏親隨秘書到部赴任。《申報》云:“財長孔祥熙一日在八時抵京,返陵園陵新村寓邸略事休息,隨來人員有秘書譚仲輝及張瑞之……”(《申報》1933年11月1日第3版)報刊之外,其他人的回憶錄中,譚光也頗受孔祥熙器重。民國時期曾在財政部擔任秘書的常州人汪元,數十年后,仍記得譚光隨孔祥熙赴任的場景,“體型瘦小者為秘書譚仲輝,操湘語。……數日后方知厓略,蓋譚氏為部長親信機要也。譚氏才思敏捷,性格豪放,語急聲朗。”譚光不僅頗具才華,辦事也極為干練。汪元提及1934年春夏之交,第二次全國財政會議期間,孔祥熙擬贈與會代表紀念品,至于究竟贈何物,則議論未定,“譚秘書仲輝,則以時值溽暑,建議各贈一折扇如何。孔氏頷首。”可見,譚光深受孔祥熙器重,也與其辦事能力有關。至遲在1935年,譚光已任中央銀行秘書長。于是在現代報刊上,常可以見到譚光的新聞報道。作為社會名流,新聞報刊為他預備了更多留名的機會。例如1939年3月12日,歐亞航空由重慶飛往昆明的航班失事,當時風傳中央銀行香港分行經理譚光在內,記者們采訪后得知譚光人在香港,沒有搭乘那班飛機,傳聞不確(《申報》1939年3月16日第9版)。

      與龍沅相比,譚光在歷史舞臺上無疑更為閃亮。何況他繼承了叔伯父譚延闿、譚澤闿(1889-1948)的文物賞鑒興趣和愛好,在書畫作品上留下了諸多印記,為今人的追憶提供了必要的支點。李軍《且待小僧伸伸腳——記茶陵譚光》一文補充譚光生平事跡,指出其又號“籟公”,署名有作“籟”者。1957年,譚光在蘇州居住在道前街,曾捐贈祖母鐘太夫人誥命卷給公家。此外,譚光過錄了王闿運各類批點本,刊行其父譚恩闿詞集《靈鵲蒲桃鏡館詞》等。譚光舊藏有劉墉行書《管晏列傳》卷、何紹基隸書《畫梅訣》卷、《臨張遷碑》冊等,印章有“茶陵譚光鑒藏書畫記”“天籟簃藏”等,其中“譚光”白文、“茶陵譚光”白文、“仲輝長壽”朱文三印為喬大壯所刻(李軍《春水集》)。譚光繼承了譚延闿兄弟對王闿運的濃厚興趣,影印本《王闿運手批唐詩選》,即據譚光過錄本影印。他還藏有《湘綺樓八代詩選》,過錄了譚延闿秘書呂苾籌、簡叔乾(1884-1961)等人的批注,又曾捐《王湘綺年譜》給蘇州市文管會。1936年,譚光還將所藏譚延闿書法作品交中華書局印行,包括《譚延闿行書王湘綺詩》《譚延闿雜臨古碑帖》《譚延闿行楷古格言附自作詩》《譚延闿大楷枯樹賦》等。

      譚光舊藏伊秉綬橫額

      湘中文獻之外,近年拍賣市場所見譚光舊藏字畫碑帖甚多。這固然與譚光的收藏世家出身有關,也與他長期在銀行系統工作,位居顯要關系密切。財富、家世以及恰當的位置,都為譚光在后世留名提供了支撐。然而,與譚光有關的傳記資料,提及龍沅者實屬寥寥。夫妻關系雖然重要,但每個人的光環都只屬于他自己,更何況譚光的復雜婚姻狀況,使他談及妻子往往三緘其口。于是,龍沅只有在不能不提時,才會被“卷入”有關譚光的文獻中。

      曾任民進中央聯絡委員會副主任陳秉立(1917-?)是譚光表侄,所撰《差堪告慰故王孫——紀念譚光先生》一文,對譚光生平事跡有詳細介紹。然而,這篇有關譚光最詳細的傳記,提及譚光的婚姻和妻子,也十分愛惜筆墨。文章提及他娶了龍紱瑞的女兒,卻和龍紱瑞兒子龍伯堅關系不和。至于原因,陳秉立文中避而不談。大約這是為尊者諱吧。最終,陳秉立不能不說到譚光的婚姻,于是有如下兩段敘說:

      “文革”期間,先生備受顛沛。一女譚蓉(號頌嘉),大學畢業后,原在中學執教,早已偕其夫婿赴港。此時如夫人病故,撫有一女名莉。

      ……

      他們表兄弟(指黎澤濟與譚光)之間,尺牘往來不斷,一言不合,可以幾月不通音訊。他如夫人去世后,從舅曾有“復辟”之勸,希望他與龍破鏡重圓。他說你要置令姑母于何地?他強調龍不孝其母,似乎二人恩斷義絕。可是有一次莉莉陪姊姊頌嘉去看她的母親,問他要叫什么。他說:“姊姊怎么叫,你就怎么叫!” (《湖南文史資料》第46輯,1992年,116-117頁)

      譚光的婚姻是不幸的,晚年似乎也想和龍沅和好,但終于沒有成功。他的生平履歷,前述已經較為豐富,而他的為人,則陳秉立的文章有豐富的描繪。陳秉立認為,譚光“雖無赫赫之功,然特立篤行,有足多者”(112頁)。文中舉例說譚光少年喜詼諧,作打油詩說譚延闿肥胖胖,張子武矮墩墩等,都可見他的捷才。他有世家公子作派,抗戰前回長沙舊宅,打賞某廚師出手就是一百元。這就不僅是學乃伯譚延闿精于飲食,而有豪公子出手闊綽的作派。抗戰期間譚光在重慶卸任后,居住在歌樂山“松陰小筑”,不過四十歲,卻經常與章士釗(1881-1973)、程潛(1882-1968)、覃振(1885-1947)等人詩酒流連,儼然寓公。解放后,他的工資待遇是45元,他說自己是“九五之尊”。譚光在蘇州時,聽聞周恩來陪同埃塞俄比亞皇帝塞拉西來訪,他跟著走了很遠,人問他為什么,他說:“周總理來了,雖說見不到,多跟著走幾步也是好的。”

      如此貴公子,可憐可愛,卻在婚姻上遭遇了悲劇。

      四、家族文獻里的龍沅

      依靠家族姻親后裔的傳記文,譚光的事跡有被世人熟知的機會。而社會知名度甚小的龍沅,也不能不依靠其家族后裔所撰各類著述,以便不被世界遺忘。在此,家族后人的記憶為龍沅的一生提供了必要的記憶場所。龍氏家族后裔所編《西園印記》(2020年)中,曾提及龍沅,而他們最近正在編輯的《龍紱瑞支下家族人物傳略》中有龍沅詳細的傳記,茲迻錄如下:

      龍沅(1905—1988.4),字芷芬,因在同輩姐妹中排行第五,故小名為五。龍紱瑞次女,母黃恭人國儀,湖南攸縣人。

      龍紱瑞與國民黨第一任行政院長譚延闿是發小,兩家更是世交。因此譚延闿很想與龍紱瑞結為兒女親家。但因長子龍伯堅已經訂婚,兩人商定將龍紱瑞的二女兒龍沅許配給譚延闿的侄子譚仲輝(譚仲輝的父親譚恩闓是譚延闿的四弟,英年早逝,譚仲輝由譚延闿撫養)。上世紀二十年代中葉,譚仲輝大學畢業后,龍沅出嫁到譚家,與譚仲輝成親。1926年女兒出生,取名譚蓉,小名嘉寶。由于婆母譚四太太早年守寡,觀念老舊,且寵子無度,導致婆媳關系緊張。譚仲輝是一名花花公子,有孩子后經常夜不歸宿,在外與舞女、妓女鬼混。龍沅得知后大吵一架,一氣之下搬回娘家,但沒有帶走孩子,天真地認為孩子需要媽媽,譚仲輝會來接她回家。未曾想譚仲輝無人管轄,更加自由,直接在外與一名妓女同居,根本不管發妻的痛苦,也從不提接發妻回家。而譚四太太竟聽任兒子胡鬧,不聞不問,只是代為養育孫女嘉寶。龍紱瑞眼看譚仲輝對愛女如此不恭,卻無能為力,便建議龍沅報考大學,充實自己。龍沅聽從了父親的建議,于1931年春考入中央大學國文系,與著名女詞人沈祖棻為同班同學,且友誼深厚。1935年春龍沅大學畢業,獲學士學位,但沒有外出工作,一直與父母住在一起,過著養尊處優的生活。

      抗戰勝利,龍紱瑞率全家逃難返回長沙后,于1946年親自出面聯系子侄龍毓聃,安排女兒龍沅進入長沙郵政儲匯局檔案室做事。但龍沅不知珍惜來之不易的工作,不僅不虛心向同事學習如何管理檔案,還經常發大小姐脾氣,把同事整理好的檔案搞得亂七八糟,給同事增添了許多麻煩。同亊無奈,只好報告龍毓聃。龍紱瑞得知此事,立即讓龍沅辭職回家賦閑。長沙解放后,龍沅到省教育廳應聘小學教師職位,被分配至常德市一小學,擔任語文教師。由于身材矮小,且講課聲音弱小,學生經常不服從管理,經在課堂上起哄架。龍沅無法忍受,在當了三個月的小學教師后,主動辭職回家,與父母一起生活。父母去世后,1952年長兄龍伯堅調往武漢工作,龍沅便進京投奔大妹龍璿,租住北京匯文中學第一任中國校長高鳳山先生在東裱褙胡同的房產,后搬至東觀音寺乙33號租住。1958年因房屋拆遷,龍璿家搬至建國門外永安西里輕工業部宿舍,龍沅便租住高鳳山校長在蘇州胡同的房產,其解放后的生活費由女兒嘉寶每月郵寄。1966年“文革”開始,龍沅與嘉寶的聯系中斷,生活陷入困境。大姐龍玨讓倆兒子陳珽、陳璐輪流給龍沅寄生活費,直到上世紀七十年代“文革”結束。

      龍沅盡管性格有缺陷 ,但心地善良,對人沒有防備之心。文革初期,九十歲高齡的房東高鳳山夫婦因海外關系(兒子家在美國)遭紅衛兵毒打。鄰居都不敢出頭,龍沅卻挺身而出,勸紅衛兵“要聽毛主席的話,要文斗”,將自己陷入險惡境地。紅衛兵將她剃成“陰陽頭”,并勒令她每天到居委會“早請示,晚匯報”,限制她的人身自由。

      龍沅自女兒嘉寶三個月大離開婆家回到娘家后,再未回過譚家,也再未成家。1976年“文革”結束后,嘉寶回國省親,將父母雙方接到上海,勸說兩人復合,譚仲輝堅決不同意(譚仲輝上世紀六十年代出獄后,回到蘇州道前街的家中繼續與黃女士同居,并收養黃的妹妹的孩子為養女,取名譚莉莉,成為事實婚姻)。龍沅孤苦伶仃,且年事已高,嘉寶不放心母親一人在京生活,便于1981年接她去香港一起生活。但龍沅不知如何與人相處,經常與家中傭人發生矛盾。1983年《中英聯合聲明》發表后,嘉寶一家決定移民加拿大。龍沅年事已高,不能承受長途跋涉,舟車勞頓。1983年底,嘉寶只好將母親龍沅送到長沙表弟龍式昭家,委托龍式昭為其養老送終。

      龍沅回到長沙后,性格缺陷更加明顯,經常做出一些讓人哭笑不得的事情。但侄媳婦張璟一直理解她,包容她,精心照顧她。1988年春龍沅去世,終得善終。

      作為現代史中的人物,龍沅是微不足道的,但在龍氏家族內部,她受到父母的關愛,受到兄弟和后備的關心,最終也平安走過并不容易的一生。在龍永寧《從紳士到革命家——我的祖父龍璋》)(榮寶齋出版社,2011年)所附《記父親龍伯堅》一文中,也有對龍沅較多記載。其中為如上傳記所不及的是大致有兩件,一是與譚光母親不合的細節,據云譚母有“借你肚子生子”一說;第二件則是譚蓉請她去香港養老,龍沅曾對龍永寧說:“我是不會去的,我決不做大英帝國的順民。”后來迫于無奈,龍沅才去了香港。

      龍沅性格的傲岸與孤僻,她的家人并不諱言,而她在特殊年代的仗義執言,又全然使人恕了她倔強的脾氣。可以說,家族敘事中的龍沅,性格上的缺點被包容,而那些優點則被永遠銘記。

      龍沅1920年代攝于南京安將軍巷龍宅,圖自《從紳士到革命家——我的祖父龍璋》

      由于這篇傳記的存在,龍沅的人生過往不至于破碎不堪,我們由此能了解一位女性在20世紀艱難的成長歷程。傳記可修正以往研究處不少,如程千帆箋注沈祖棻《懷人組詩》中云“近聞早移居澳大利亞矣”,顯然不確,龍沅后來所去乃是香港。程千帆、沈祖棻之所以聽聞龍沅移居澳大利亞,據龍家后裔云,原因在龍沅女婿在紡織行業工作,曾去澳大利亞工作多年,故有此傳聞。后來新疆天山毛紡廠成立,其人任外資方經理多年。凡此,都是這份傳記的價值所在。

      自然,由于這傳記是龍氏家族口耳相傳記憶的凝定,其中也不無可商者。譬如龍沅的結婚時間,明確在1922年,而時移世易,龍家后人卻認為在1920年代中葉。又如龍沅與譚光母親的關系,在龍家人看來,錯在譚母。而在譚光看來,則是龍沅不孝順老人。此外,龍沅自國立中央大學畢業以后,龍家后人以為她并不工作,養在家中,也與事實不符。考沈祖棻寫給汪辟疆的信,明確可知龍沅1940年前后在湖南各中學任教。

      另外,龍家后人聲稱譚光在外與妓女同居等,與事實未必完全相符。《申報》1935年6月20日第8版曾載《沈西園忽潛逃自殺》的社會新聞,新聞提及:

      惠中旅館賬房沈西園,年三十四歲。與女子劉采珍姘識,生子。劉屢要求沈與原配妻子脫離,然后與彼正式結婚。沈之原妻程氏始終不愿應允,且已生有二子四女。平日沈程感情亦甚濃洽,故沈對此亦無解決辦法。劉定今(十九)日與沈在蘇州飯店結婚,劉之親友屆時均到賀喜。詎沈、劉二人忽均臨時失蹤,旋發現沈在木瀆石家飯店吃生水煙自殺,被茶房發覺未死。劉現在姊處,其姊夫系上海中央銀行秘書處長譚仲輝。

      這則社會新聞涉及譚光,而媒體因為他系名人,必要采訪。譚光隨后對此做了相關說明。這是見諸于《申報》1936年6月26日第12版的《中行秘書譚仲輝談沈劉婚姻糾葛真相  劉氏姊妹已登報脫離姊妹關系》。

      《申報》1936年6月26日第12版載譚光對沈劉婚姻一事的回應

      由此可知譚光在1935年已經公開對外聲稱其夫人是劉素貞。劉氏是否妓女,尚難確信,而在彼時,譚光和龍沅的婚姻在事實上早已結束。

      譚、龍婚姻的破產,除去婆媳關系之外,或還與他們的成長經歷有關。譚光雖曾在同濟德文學校學習,卻由于成長環境使然,受傳統文化影響更大。他所目睹的家族長輩的詩酒流連生活無疑是舊式的,傳統的。而龍沅雖也生長在舊式大家族,但她早年就讀于曾寶蓀(1893-1978)所創辦的藝芳女子學校,是1918年該校創辦時大學預科四位學生之一(曾寶蓀《曾寶蓀回憶錄》,岳麓書社,1986年,72頁),因該校原本起初就在龍宅辦學。相對而言,龍沅或許受新式教育的影響大一些。另外,譚光交游廣泛,而龍沅性情較為孤僻,這或許也是夫妻不和的重要原因。

      在婚姻失敗之后,龍沅在父親的鼓勵下試圖打開人生的新局面。在中央大學國文系的學習經歷,為她的重生提供了機遇。她曾努力教書,積極著述,也曾請師友推轂,以謀求在高校任教。1940年,她甚至將所撰著作遞交中央庚款委員會,以謀求出國留學的機會。但傅斯年(1896-1950)讀罷,認為龍沅“雖送來三冊著作,然除緒論二葉外,皆抄撮成書,并無考辯。轉徙中能抄撮成篇,固為勤勉,然其著作之能力如何,無從懸揣。列為備取,置之最末,亦無不可。然此等情形,似永無補入之望,或亦徒然也”(1940年6月某日,傅斯年致管理中英庚款委員會。轉引自桑兵《晚清民國的學人與學術》,440頁)大學畢業六七年之后,龍沅潛心撰寫的著作并未有新的建樹,而仍是傳統的抄撮辦法,于是,現代高等教育機構也對她關上了工作和深造的大門。

      自然,龍沅的家世,使她有更多被銘記的機會。那篇傳記所提及的人物,有不少在當代頗具知名度。如陳珽(1919-2011)曾任華中工學院副院長、華中理工大學研究生院院長。不過,若無家族文獻披露,人們很難想象龍沅與那些名人有何關系。一個人要在后世留名,要被歷史文獻記錄,總得靠她自己的活動,靠她自己的著述。在龍沅自身,也曾有著述,有遺稿。不過很遺憾,她的詩詞文稿,前些年龍氏家族后人被人欺騙,下落不明。她早年在藝芳女校學習的化學科筆記,稿紙上印有“藝芳大學”字樣,則被張璟捐贈給長沙實驗中學(前身為藝芳女校)。

      五、日記:向著“小人物”的特色情緣文獻

      程千帆曾說,“在我的老師們當中,吳瞿安先生、黃季剛先生和辟疆先生都是每天記日記的。”(《汪辟疆文集》,1067頁)今天所能見到者,吳梅日記保存最完善,記龍沅事最多,黃侃日記殘存不少,也有一條載及龍沅,至于汪辟疆日記,則目前所知殘存三冊,其中或亦有關于龍沅的記載吧。

      倘使沒有日記,龍沅也并不一定被遺忘。她的生平和事跡為沈祖棻所記得,留在詩文及致名人汪辟疆等人的信札中。同時,她也為她的家族及其后裔所緬懷,成為長沙龍氏家族記憶的一分子。可是,日記無疑放大了她的人生。在名人日記中,她是簡單的一個名字,偶爾閃現一兩回,卻已足夠供后人想象她曾經的生活。她是默默無聞者,但進入日記之后,她是一個可以合理想象的歷史人物。

      對龍沅這樣的在普通水準以上的現代女性而言,留名后世的機會看來無限豐富。她自己的著述,她丈夫的名聲,現代報刊的新聞報道,友朋的詩文寫照等等,似乎都給了她留名后世的種種可能。不過我最終探尋結果卻是,惟有日記和書信文獻才給她確定無疑的刻畫。家族的記憶雖必不可少,細節豐滿,卻可能充滿錯誤。何況,對于龍沅早年的生活,隨著時間推移,則家族回憶越往后,就越難以描摹。在這方面,吳梅、黃侃等人的日記,才為龍沅早年生活的勾勒,奠定了可靠的坐標。雖則在吳梅、黃侃而言,龍沅只是一個無疑闖入日記的“小人物”。

      日記之于龍沅這樣的小人物有如此重要的意義,不僅在于它可以為其在名人日記中掙得位置,留下歷史想象的空間。更在于它還實在地修補個體的生命史。在龍氏家族文獻中,龍沅的叔叔龍紱慈(1888-1945)的稿本日記顯得尤為關鍵。龍紱慈這份并不漫長的日記記載了侄女龍沅的早期生活。如1924年正月初一,龍紱慈收到譚光和龍沅的夫妻聯名賀年柬,也收到龍沅的家書。

      龍紱慈1924年正月初一日日記載收到譚光、龍沅夫婦賀年片

      那時龍紱慈在杭州,譚氏夫婦在上海。這對新婚夫妻此期時常作書給龍紱慈,譚光也經常到杭州看望龍紱慈。1924年3月1日,龍紱慈還與譚光等人一道泛舟西湖。1924年6月8日,龍紱慈日記云:“得仲輝書,芷芬于昨早舉一女,即作書賀之。”初為人父的譚光迫切地和叔岳父報告這一喜訊。不過,或許從這個小孩出生開始,譚、龍夫婦間已因婆媳關系鬧出別扭了。龍沅在小孩滿月后即到杭州叔父家居住,一個月以后的 8月12日,龍紱慈日記云:“仲輝來迎芷芬。閑止約晚餐于三義樓。”第二天日記云:“仲輝同芷芬早車去滬。”大概經過一個月時間,譚光才去接夫人回家,而居中調和的是他們的證婚人汪詒書(閑止)。至于譚光,在龍紱慈日記中出現次數更多。當龍紱慈1926年底移居上海時,譚光不僅以車相迎,還安排住宿等。譚光的交游本領,也在龍紱慈日記中得到印證。如1926年12月22日日記云:“過閑止,同乘伯葵車赴塘山路,仲輝招午飲也。堯叟、閑止、虞山、叔乾、大武、璇父、宏群、伯葵、叔通、仲頤、綬丞、健石同座,三時始散。”譚光召集的宴會,有汪詒書、袁思亮、簡叔乾、譚澤闿、陳叔通等人。從各方面而言,譚光已經取得遠超他年齡的社會資本。可以說,龍紱慈的日記為探尋龍沅、譚光這對年輕夫婦婚后的生活,提供了必要的證據。他們的婚姻后來雖然崩盤,但也曾有相對和平的新婚燕爾。

      在龍氏家族,有龍紱慈日記為龍沅和譚光的關系增添確定性的證據。在譚氏家族,則有譚延闿日記為他們的人生作見證。譚延闿十分鐘愛譚光,他的日記,在他生前,譚光可能是極少數的通讀者之一,或至少做過抄錄(譚光《我所認識的孔祥熙》)。而譚延闿日記中有關譚光的記載也十分豐富。在日記中,譚延闿稱譚光為“大毛”。譚延闿對譚光的婚事很是關心,1922年11月2日日記云:“今日龍家來鋪房,亦頗整飭,知嫁女不易矣。晚,與龍八合請媒人汪九、王三,以俞三、余大、呂滿、岳胡、龍滿、黎滿陪,吾與大武、曙邨、大毛亦入座。酒席皆從豐美。”而1922年11月4日,譚光和龍沅的婚禮,譚延闿日記記載得更加詳細。日記云:

      七時醒,坐三十分起。今日大毛與龍女結婚,以吾居為禮堂,大武居為客室。周夢賢駕愷得那克新車來髹漆猶未乾也。指麾布署一切。呂滿來,黎同康伢自校來。午飯于大武家。賀客續續至,張石侯、朱鐵錚自漢口來,秦子直、子剛、李栗璵、周坦生、唐子中、袁大皆一坐而去。四時后,衡生往親迎媒人,汪、王乘一車,新人一車,女儐相一車,軍樂隊一車。不同執事,導從甚為簡便,車行甚速,頃之即新娘入門矣。以俞三為證婚人,簡先生司儀,一依通行儀式。既畢,新人往洞房行合巹禮,易衣。復入禮堂,以舊禮謁祖,見諸尊長,于是禮成。吾家設二席,待媒人及諸親友。衡家三席,待諸學生。大武家一席,則諸軍人、政客也。女客飲樓上。既散,諸人鬧洞房,曾兆?頗極詼諧之談,勝平時之瞎鬧多矣。寢已十二時矣。

      譚延闿這一天的日記,全為婚事所占據。也正因這一天日記,譚光和龍沅的婚禮細節才完成呈現目前。這天的婚禮可真氣派,嘉賓也是盛裝出席,如周夢賢駕駛著油漆未干的凱迪拉克閃亮出場。至于最終的六桌宴席,譚延闿也記載得清清楚楚。由此可見,譚延闿日記固然有關民國政經大事,可對這些小人物而言,它作為家族記憶或湘人記憶的貯所,似乎更為重要。于龍沅和譚光而言,則譚延闿不僅旁觀了她們婚姻的開始,也一并在日記中記載了她們婚姻的破裂。試看譚氏日記所載:

      1927年7月25日。大武來書,言大毛夫婦反目事。龍八至,盡取奩具以去,有孔靜翁之風矣。以黨義“離婚絕對自由”論之固當。舊式婚姻真不可耶?

      1927年7月26日。歸,俞三來自牯嶺,龍八來自上海,相見大喜,俞三五年不見矣。略置酒治具款之……龍去,與俞三談至十二時。……詠安來,龍八女亦偕來,故龍八居旅館,俞三居吾對門室中。

      1927年7月27日,八時半起。呂滿來,龍八率其女來,言大毛事,姑婦勃谿,夫妻反目,殆不可復合矣。……俞三、龍八、呂滿父子同飯,小飲,食酸湯麫。

      1927年9月13日,大毛來,言與龍女仳離事。

      在1927年夏天,龍沅和婆婆勃谿,致夫婦反目。龍紱瑞(龍八)至譚光家中,將妝奩取走,仿佛清末長沙頑固派文人孔憲教(孔靜翁)作派。對此,譚延闿頗為通達,他認為倘若按照國民黨黨義而論,離婚是自由的,但他也很疑惑,舊式的婚姻難道就這么不可靠了嗎?最終,1927年9月13日,譚光告知伯父譚延闿,他和龍沅的婚姻走到了盡頭。盡管譚光和龍沅的離婚并未影響到譚延闿和龍紱瑞的關系,但譚延闿對譚蓉(嘉寶)的關心,依然隱隱有責備龍沅之意。日記中對此也有寫照:

      1927年9月6日,至大毛家。三樓三底,屋尚新,與四太略談。食炒面。兩侄孫女皆長大,然無母之兒,可哀也。

      1928年12月29日,四太率端攜嘉寶,瘦弱可驚,如長生少時,皆初生時失營養所致。

      1929年6月7日,大毛來,攜嘉寶,瘦弱不似四歲人也。

      譚延闿很喜歡小孩子,日記中時常可見他對兒童的關心。于此可見,他盡管不欲深究譚、龍婚姻的過錯,對龍沅的負氣歸娘家,不免有微詞。自然,深入家庭層面的爭論,除去日記和書信之外,人們往往難于探聽事情的原委。由于龍紱慈日記恰在這些年份缺失,于是,我們只好借譚延闿日記重審此事的原委。

      我自然知道,日記與書信不可避免地帶有相當多的主觀性,好在我無意于做譚、龍婚姻的審判官,我只是努力從中看見記憶和書寫之于現代人物評價的真實較量。日記作者天然的情感,在日記中總會流露二三。在譚延闿日記中,譚光是“大毛”,而龍沅是“龍女”;在龍紱慈日記中,龍沅是“芷芬”,而譚光則是“仲輝”。親疏有別,是人之常情,也是文獻自帶的情感特質。每一個人都是他們家族記憶中更珍貴的一份子,而日記把這種人之常情通過稱呼,通過記載的輕重和筆鋒帶有情感的落筆,呈現出來。由此,日記也就成為擬人化的文獻。歷史上并不重要的小人物,在擬人化的日記文獻中,是一個個活生生的,在日常生活中重要的一份子。他們是家人,是朋友,是生活視野里不能不記的那一個個特別的人。作為具有特色情緣的日記,雖然天然偏愛名家,但卻因此總也向著小人物。小人物會被大歷史沖刷得一干二凈,會被正經正史梳洗得無影無蹤,但在未經刪節的稿本日記中,他們雖在許多時候微不足道,卻是始終堅定地站立在那里。只要你愿意,你總能從這個小人物身上打開不一樣的歷史大門。而龍沅,就是這樣一位受益于日記文獻的現代小人物。

      往昔陳寅恪(1890-1969)不治近代史,原因在于他認為“認真做,就要動感情”,他寧愿將那些感情寄托在更遙遠的歷史時段。這當然不錯,誠如羅志田所言,“近代中國實在有很多不如意的事,即使常人研究,直面不如意的歷史現實,與研究古代史(特別是漢唐)者相比,仍不可同日而語;也只能在表述中盡量保持冷靜,甚至冷酷。”(羅志田《風雨雞鳴:變動時代的讀書人》,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9年,331頁)研究近代人物如此,研究現代人物就更難把握理智和情感的邊界了。把現代人物作為方法,究竟是逃避還是進取?尤其是把目光轉向小人物,能夠拼接出一塊受人矚目的歷史版圖嗎?

      在尋找龍沅的文獻記憶之旅行將結束之際,我認為,這是值得的。對現代小人物的探尋,是值得付出努力的方向。無論是文學的、歷史的,還是思想史層面的,在現代人物這里,我都有更為相近的感同身受。我以為,那里有直接與現在關聯的痕跡,有如今可以接觸到的人與事。這是現代的可愛之處。1936年4月18日,陳寅恪復沈兼士(1887-1947)信中云:“凡解釋一字即是作一部文化史。”挪借其意,大概揭示一現代小人物,也未嘗不可以作一部家族史,作半部現代史。

      如果沒有日記,龍沅和譚光而言,可能如美劇《權力的游戲》第六季第九集收尾,珊莎·史塔克對拉姆斯·波頓所言:“你的言語將會消失,你的家族終將消逝,你的名字黯然消散,所有關于你的記憶都被徹底遺忘。”(Your words will disappear. Your house will disappear. Your name will disappear. All memory of you will disappear.)而有了日記,這對歷史上的小人物、恩怨夫妻,在各類文獻記憶的較量中,與現代歷史大人物并無多大差別。向著小人物的日記,牽連著書信、報刊、傳記等構成現代文獻之網,兜底了有關他們的文獻記憶,于是,他們也有了更多被世人閱讀和談論的機會,不至于被世界遺忘得那么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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