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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天堂客人》:漫長的等待與告別
      來源:文藝報 | 徐洲赤  2024年06月26日09:22

      作為“血脈三部曲”的終章之作,王霄夫的《天堂客人》終于問世了。

      王霄夫的每一部小說,都是對讀者的一場“冒犯”。所謂“冒犯”,是指對讀者閱讀經驗的顛覆與挑戰,進而將讀者逼出某種閱讀舒適區。我們每次都要面對一個不一樣的王霄夫,為此,我始終認為他是具有鮮明先鋒氣質的作家。如果說在三部曲的前兩部中,這種“冒犯”還不夠明顯,我們在閱讀時,還能夠在傳統或新興敘事范本中有跡可尋,比如《上海公子》中的蘇俄文學氣質,《六尺之孤》中的魔幻現實主義風格,那么到了這部《天堂客人》,讀者很可能會完全陷入敘事的迷霧中,不辨方向。我們完全無法把握故事的走向,無法定位人物形象的正反,無法進行評論上的對標和敘事類型上的歸類定位。

      我們可以把它看作是一部意識流小說,但它有一條清晰的懸念主線,就是誰是潛伏的共產黨員。當我們以為這是一部諜戰小說時,它展現出大量的生活流敘事,感性細膩,活色生香:“長江中下游城市的早晨,往往是從男人開始的,從行色匆匆,沉默不語,散發著汗餿味的邋遢男人開始的。而在湖光山色的杭州……早晨卻是從女人開始,從步履款款,喜笑盈盈,沾滿了花草香的精細女人開始的?!碑斘覀儼阉斪饕徊渴浪罪L情畫看待時,它又充滿似真似幻的非現實夢境呈現與精神分析,現實與夢境難辨真假……鑒于主人公伏申是一個夢游癥患者,從主人公的視角出發,這個世界正是一半清晰一半模糊的。

      但這又是一場愉快的“冒犯”。死刑場上,“沈耀中抬頭看看天色,在槍聲響起的瞬間,說了一句,好天氣……”是的,是關于天氣的感慨。這種陌生化的閱讀體驗,猶如穿透迷霧、跨越怒海去抵達彼岸,終將收獲巨大的閱讀快感。

      當我們進一步進入故事的內核,去考察作者的創作動機和隱秘想法,會發現那才是一場更有趣味的冒險,就看你能否抓住字里行間隱約透露的天機。比如書中的這一段文字:“在悠深的背景下,是往復輪回的天道有變,喜怒無常的眾生相,以及湖山下的人間傳奇?!边@可視為全書的一個總綱。

      “天道”歷史觀

      一個有深度的故事,至少有三層:表象、里層、內核,它們同時又互為表里。從表象出發,我們可以把這個故事看作是一個北方青年與三個(或許是四個)杭州女子的故事。從里層看,我們可以把它看作是一個傳送情報的故事,就像博爾赫斯《小徑分岔的花園》,驚心動魄,謎團叢生。情報被以一種出乎意料的方式傳遞出去,挽救了組織,情報員獻出生命,悲壯感油然而生。但如果僅止于此,冒險之旅尚不夠驚心動魄,遠未抵達其內核。它的內核到底是什么?

      在歷史的長河中,總有一些特殊年份成為歷史之眼,讓我們從中管窺到歷史的真相與肌理。王霄夫是一個極具歷史自覺的作家,這體現在小說每一處細節的歷史考證上。比如他提到主人公伏申到了北平的火車站,不是一個籠統的火車站,而是具體到正陽門火車站,這給了我們歷史的時空感、方位感。人物也是如此,相關情節里時時會出現溥儀、司徒雷登、竺可楨、杜月笙等名字,我們很快就能為主人公找到一個確切的歷史方位。這構成了故事的“悠遠的背景”,它由人物、地點、重要歷史事件等共同組成,年代不再是一個數字概念。

      有一點應該注意到,那就是三部曲在時間軸上有一個共同點,即故事都集中在1945年至1949年這短短幾年間。為什么作者對這個時間點有特別的興趣,乃至用三部曲的形式,通過不同事件、不同人物、不同地域,分別寫了三個不同的故事?我相信這絕非偶然。直到我在《天堂客人》里讀到了下面這段話:“很少有人想到,或者不愿意想到,國民政府還都南京之日,就是進入中華民國末期之時。光復以來,短短數年的混亂無序和毫無邏輯,足以暴露一個龐大政權斷崖式崩潰的敗象?!?/p>

      這應該是三部曲一個總的思考方向,也是上面這個問題的答案。很顯然,作者要用這個特殊的時間節點,來考察這場崩潰是怎么發生的。具體到《天堂客人》,它是用一個北平青年在杭州滯留的經歷,用一個更為獨特的下沉視角,來具體展現這場崩潰來臨之際的混亂無序和毫無邏輯,乃至其中無限的荒誕與荒謬。

      如前所述,這是一場情報戰,表現為一場“抓共黨”的鬧劇:一個省黨部費盡心機想要挖出內部的共產黨員,并以此為由頭,互相傾軋排擠、栽贓誣陷,力量全用于對內,形成一場最終被證明無效的荒唐內耗——“譚杭麗查看了所有嫌疑犯的資料,發現竟然源于自己的另一份名單,也就是那份拼湊的假名單?!碑斠粋€組織把所有精力都用于內耗之時,也就是這個組織走向“往復輪回的天道有變”之日,這是作者的歷史觀。這種“天道有變”觀念在小說的字里行間不斷出現,表達著作者對某種歷史規律的思考與感慨。

      早年讀黃仁宇的《萬歷十五年》,感慨萬分。它以1587年為關節點,在歷史脈絡中延伸,從政治、經濟、軍事等各方面的歷史大事與人物著手,記敘了明朝中晚期的種種社會矛盾和開始走向衰敗的跡象。黃仁宇自己評價:“這些事件,表面看來雖似末端小節,但實質上卻是以前發生大事的癥結,也是將在以后掀起波瀾的機緣。其間關系因果,恰為歷史的重點?!?/p>

      黃仁宇將寫作《萬歷十五年》時的研究方法稱作大歷史觀研究,即宏觀的、系統的歷史,是“從技術的角度看待歷史”,探析晚明走向衰落的深刻原因。作為小說家,王霄夫觀察歷史的切入視角更為微觀,他提取的是社會的一個細胞,一個微觀宇宙,由此去考察一個政權的衰弱與崩潰是怎樣從一個細胞的壞死開始的。這也是一項技術分析工作,但更多的是從社會和人性的視角,以一種更為敏銳的觸覺,去感知歷史,探討某種“天道有變”的東西。

      天道有著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力量,比如清末民初,年幼的主人公目睹的另一場“天道有變”,馮玉祥“逼宮”:“吃著馃子的伏申跟著那義魁擠進來,看到的是眾人的面面相覷,驚慌失措的狀態,還有溥儀舉著戲單,嚷叫著唱戲,怎么能不唱戲?語氣雖然堅定,但難掩恐慌的模樣。最后使場面穩定下來的是一位老得不能再老的老臣,他努力安慰溥儀,提出了一個奇怪的建議,讓戲班唱一出《空城計》……”而溥儀也就轉憂為喜,欣然在戲單子上畫了一個勾。這是很有意思的一個場景,它表明了這個沒落王朝在面對天道時的無奈和游戲態度。

      史學家以小說手法寫歷史,往往局限于材料,而小說家則可以憑借想象,去補足歷史中種種可能的細節。

      無常的世道與難測的人心

      作為一個“抓共黨”的故事,直到最后,我們仍然無法判斷,誰是真正的共產黨員。當然,沈耀中面對死亡時的優雅與決絕,證明他內心有著強大的信仰支撐。那么一直以反派面目出現的林白履是不是?他自己說是,并拉青年伏申入黨。然觀其低劣的人品,以及后來被關進精神病院的遭際,又證明他不是,那只是他的幻想癥。但尾聲處有這樣一個場景:在慶祝杭州解放的聯歡會上,眾多地下黨員公開身份上臺表演,“一位瘋病尚未痊愈,自稱與沈耀中單線聯系的地下黨員,在一位自稱是丁香姑娘真身的婦人陪同下,上臺朗誦了戴望舒的名詩《雨巷》,引起歡笑,贏得鼓掌聲”。這位瘋病尚未痊愈者,是林白履嗎?他到底是不是共產黨員?仍然是謎。歷史本身又何嘗不是謎?

      中國的讀者與觀眾受悠久的戲曲傳統熏陶,習慣于人物一出場,就能從扮相上看清生、旦、凈、末、丑,進而對人物作出善惡與正邪的判斷。但《天堂客人》堅決不給讀者提供這種便利,這構成了小說對讀者的一個最大的“冒犯”:無法準確評價書中人物。小說顛覆了人物的傳統面具,展現了那個歷史節點中的復雜眾生相。所謂天道輪回,天道又何嘗不取決于無常的世道與難測的人心?

      小說中的兩個主要人物,伏申與譚杭麗,作為兩種文學典型形象,具有一種突破性的價值。他們兩個人精神世界的改變,很好地解釋了這個世道何以會變:世道的改變,源于人心的改變。如果說伏申的發展線索展現了他精神的上行過程,那么譚杭麗則代表了某種信念的失去過程,也即精神的下行過程。

      男主人公伏申是個夢游癥患者。在很長時間里,他面目不清,身份不明,態度曖昧,行事猶豫,似乎成為那些女性角色的陪襯,成為歷史的陪襯。在整個敘事中,他似乎退到了很遠的位置,成為背景甚至遠景,而讓大量歷史人物、歷史事件、閑雜人等進入前景,喜怒哀樂,搶盡風頭,主人公反倒成為一個歷史的串接者,終日沉浸在夢游與回憶中:“槍聲響起時,伏申睜開了眼睛,看到自己躺在床上,透過開著的窗戶,看到外面的陽光,看到了湖畔閣的屋頂,看到了在屋頂上歡快跳躍的小角兒。后來譚杭麗特別安排克里森催眠審訊中,也多次出現了上述片段……”

      小說有一個重要的視角,就是一個叫做克里森的精神分析醫生的回憶,因而我們可以把這個故事看作是一個精神分析樣本。只有精神分析師克里森知道,北平青年伏申,國民黨省黨部的模范青年伏申,在滯留杭州的漫長歲月里,由于受某種東西影響,精神世界發生了翻天覆地的改變。這種東西來自一個流星般一閃即逝的杭州女子——沈甲妃,她的形象貫穿全書,卻只在回憶與夢境中出場。主人公伏申滯留杭州不愿北返,也是因為這個女子:“然而,當他迢迢千里,奔波輾轉,終于來到杭州,更多見到的是別的杭州女子,卻沒有見到這位向他發出邀請的杭州女子?!庇纱耍_啟了一場漫長的等待,一切故事都在這場等待中發生、改變,并在重要時刻發生作用——完成傳遞情報的關鍵一環。

      書中描寫了眾多女性角色,美麗多情而又忠于國民黨的譚杭麗,同樣美麗而又神秘的沈氏三姐妹,女地下黨員俏羅敷……這些角色中,到底誰最重要?雖然沈甲妃對于男主人公伏申的成長來說無比重要,但論對主題表達的重要性,那一定是譚杭麗。這名能干的國民黨省黨部女干部,曾親手擬訂“大掃除計劃”,誓要清除組織內部的共產黨員。但隨著計劃的受挫與最終流產,她的精神世界不斷發生變化:“當晚,譚杭麗把自己關在梅花碑的小樓里,茶飯不思,脫了中山裝,提了把小花鋤,整理了一會兒小花壇,出了一身汗,洗了澡,看了幾頁張恨水的《啼笑因緣》……”

      脫了中山裝,她開始變得世俗化,甚至像個悍婦。但她卻偏偏對伏申這個小弟關愛有加,溫柔曖昧,色迷心竅,誤了“黨國大事”:“她請毛教官放過藍梔子,是為了讓別人看起來是伏申保護了她。她這樣做,或許是希望未來的共產黨政權因此信任伏申,并且給他記功?!弊髡呒毮佌宫F了她內心世界的復雜變化過程:“‘大掃除’計劃失敗,讓她有點心灰意冷,但心境變得如此,幾乎喪失信仰,讓毛教官感到無奈,想想黨國窮途末路之際,她還如此為伏申著想,又不禁一陣酸楚……”

      這個人物的精神下行過程,無疑是有典型意義的。一個穿著中山裝、為國民黨統治盡心盡責的女干部,最終心灰意冷。世事無常,她精心構思的反共大計未能完成,自己先死于非命,意外葬身于洶涌的錢江大潮,這顯然是一個象征:譚杭麗的失敗與生命的消失,喻示著國民黨政權的無可挽回。

      湖山下的人間傳奇

      作品中有許多精彩的諜戰傳奇故事,鋤奸、越獄、刑訊……共產黨人沈耀中在獄中被催眠審訊,為保守機密,只求一死,特務們日夜守在他的牢房里,盯著他寸步不離,他卻仍在他們的眼皮底下成功自殺……但所有一切刀光劍影,都不是作者著意表現的。作者全力渲染的,是杭州的美麗湖山與慵懶的日常生活,并有意用它們來掩蓋重重諜影與危機。

      一個以國民黨政權走向崩潰為背景的故事,其敘事的地理軸心,為什么是杭州,而不是更具直接聯系的南京、上海?相信更多原因在于杭州這個城市的獨特氣質——“自如”與“松懈”,以及它在這個故事里的象征意義。

      書中有段話描述了幾個城市之間的關系:“南京更像北平,既是京城,又是六朝古都,而上海與天津既像又不像,怎么比較都比不恰當。但有一點似乎可以肯定,熱愛金錢也熱愛生活的上海人更向往杭州,而不是南京……南京是現實政治,而不是美好生活?!?/p>

      杭州象征某種美好的生活,一湖綠水,滿城桂花,小籠包子、王星記扇子、都錦生絲絹、張小泉剪刀……當然還有杭州的黃酒:“在伏申17歲那年,在漫天大雪的北平,一個在他生命中意義非凡的杭州女子提醒他,有一天到杭州做客,遇上好客的主人,千萬要警惕黃酒,顏色誘人,入口極好,但后勁極大,容易醉人,往往醉得云山霧罩,不省人事。就像杭州女人?!?/p>

      果然是個暖風熏得游人醉的偏安之地。

      如前所述,作者寫的是一個時代的告別,所謂“倉皇辭廟日”,卻發生在一個最精致、最具文化意味的城市里,這是有著特別意義的:“在中國,杭州是最適合用來告別的地方,因為杭州是人間天堂?!?/p>

      小說最后一章的標題是“滿城桂花開了幾遍”,在桂花開開落落的日子里,青年伏申在湖山間耐心等待,直到告別的時刻來臨,他仍然在等待:“不外乎在等什么人,明知道等不到人,還是要等,就讓他等吧,她斷定沈甲妃不會回杭州的,伏申等也是白等?!?/p>

      但國民黨人譚杭麗不知道,這絕不是白等。這漫長的等待,正是主人公靈魂接受召喚與內心某種信念悄然成長的過程。他沒有等到沈甲妃的出現,因為他知道,那個關于雨花臺的夢境(究竟是不是夢境,夢游癥患者伏申是不知道的),暗示沈甲妃已經死去,再也不會出現:“那個少年大笑起來,指著突然變得荒涼的四周,提醒伏申,這里是殺人的刑場,是自己這樣的鬼魂住的地方,伏申血氣方剛的少年兒郎怎么能住在這里?伏申顯然被嚇住了,渾身一陣陣的冷汗,因為他認出那個少年竟然就是那個呼口號的女子,而這個呼口號的女子竟然就是沈甲妃。女鬼!女鬼!女鬼!伏申大叫幾聲醒來了,發現自己還躺在雨花臺那堆亂石之上?!?/p>

      這段描寫有著魯迅《野草》式的悲愴、眷戀與決絕。我們可以把這段夢境理解為主人公目睹了共產黨人沈甲妃的悲壯之死,這給他的心靈帶來永久的震撼,為此他才會在沈甲妃的故鄉——杭州的湖山之間停留,不理會來自北方的一次次親情召喚,想要在這里安置自己需要信念滋養澆灌的靈魂。

      看起來,主人公伏申的身份成謎:他是共產黨員嗎?似乎不是,他只是被一個美麗的女共產黨員所吸引,并在靈魂上時刻等待召喚的青年。但如果不是,他又如何能獲得沈耀中的信任,把那么重要的組織名單交由他來傳遞,并在杭州解放前夕,走上錢塘江大橋勸說守橋官兵放棄炸橋計劃,為解放軍進城鋪平道路?很難相信這不是組織的使命。

      但是,如果想明白了小說結尾的這段話——“人生不就是一場等待,只是到最后,不知道應該等待什么,等待誰。只是到最后,等待的是自己的靈魂吧”,我們就應該清楚,他最終等來了自己靈魂的覺醒。曾經的夢游癥患者伏申,最終成為一名覺醒者,一個自覺的行動者,從而完成了一個北方青年在南方湖山間的靈魂蛻變與人間傳奇。

      (作者系浙江傳媒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