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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石頭城》:房偉的短句法
      來源:文藝報 | 晏杰雄  2024年06月26日09:02

      近年來,房偉純文學創作的重要方面是抗戰題材書寫,從中短篇小說集《獵舌師》到最新長篇小說《石頭城》,形成了“房氏風格”的體系性書寫,表現為可靠的資料征引、豐盈的日常經驗與豐盛的文學性,在同類寫作中開出了一條專業加細描的新型路子。打開《石頭城》,映入我眼簾的是書中密布的短句,形成文字線條與標點斷白的參差之美,感到一種汪洋恣肆的文氣綿綿不斷地向前奔涌而去。

      小說用短句開頭:“我醒來時,聽到院子里的鳥聲嘈雜”,再依次寫鳥、秋雨、白雨布、院中的樹,各類短句以靈動身姿飄然登場,組合建構起那種懷舊與隱痛的氛圍。又如寫主人公出場:“巽豐逃學不止一次了。他喜歡在街頭閑逛,看皮影,聽聽評書,吃各式點心。”用短小的動賓結構連成生活流的圖景,映現出一個江南少年的生命力與和平生活的余裕。短句運用看似絮叨,實則節制而有力量,把日常生活器具與物性袒露得細致入微,把一個南京童子軍抗日的故事講得深細好看,把偉大的民族氣節彰顯得蕩氣回腸。在閱讀過程中,我真切地感到《石頭城》有一種風行水上挾裹一切的語言之勢,在短句的密集向前流動中,小說的主題、生活材料、故事框架、人物塑造、精神氣質、文學品質等自然而然呈現,并且完成論定。

      一方面,短句助力作者發揮專業素養。房偉具有良好的史料考證、梳理與甄別能力,能使作為小說故事背景的史料更可靠,使歷史材料能相應出現,基本做到大事不拘、小事有歷史由來,有效實現小歷史與大歷史的融合。歷史材料是零碎紛亂的,隱秘的,相應短句就成了歷史最好的象征,可讓作者的專業素養得以充分發揮,以短小而細密的句式表現、歸攏分散的史料,以春秋筆法傳遞歷史隱晦的意味。如講到蔣巽豐擔任抗日童軍小隊長時,有對第二屆全國童軍大露營召開、各省童軍情況介紹、何應欽講話等大歷史資料的征引,也有童軍隨身器物繩子、熱水瓶、英吉沙刀、軍刺“毛奇”等的介紹,這些都是虛構不來的,需要作者有深入的史料收集與發掘,體現出從史料的縫隙中獲取文學資源的專業能力。在短句的鋪開中,大歷史中人物、場景直接有力進入小說構成,如寫何應欽:“一個胖胖的老男人、穿著童軍服,登臺講話。”小歷史細節則以名詞羅列方式得到充分展現,童軍諸多器物構成抗戰活動一個個具體場域,成為刻骨銘心記憶,乃至多年以后九十高旬的蔣巽豐仍在收集它們,器具即心結,凝聚著民族屈辱與奮爭。《石頭城》既是建基于南京抗戰史的大歷史事件之上的,離不開淞滬會戰、南京保衛戰、南京大屠殺的背景,也是一個不斷鉤沉與還原個體家族史材料的過程,而短句能夠提供文體助力,幫助作者專業而有效地征用歷史資料,在大事件上保證史料的真實可靠,在個體生命史敘述上表現歷史的豐富性。

      另一方面,短句通向小說世界生活的豐盈性。如果說史料是《石頭城》的基礎或觸發點,那么生活經驗與文學性則是小說的借題發揮了,這方面,房偉的短句敘述更有馳騁空間。他綿密地使用短句,不動聲色,不厭其煩,把江南生活的細節與神韻描畫到極致,從而把歷史敘述沉入到日常生活肌理。細雨飛花似的短句,與日常生活書寫匹配,天然契合精致的、溫馨的、優雅的、安穩的、殷實的、有品位的、有底蘊的江南日常生活。給讀者印象最深的可能是小說的美食描寫,如巽豐嘴饞的零食、南京早點四絕、蔣家的日常菜肴、玉樓春酒樓的名菜,以及食材選用、制作工藝與各種佐料,作者無不以短句進行了精細的描述,鋪陳大量江南菜名,輔以描寫口感的形容詞。借用短句,房偉在小說中把人物五官的感受打開了,賦予了日常生活經驗具體的物性與質感。

      此外,短句運用造就小說豐盛的文學性。從學者轉向小說創作,其作品文學性往往令人質疑,但房偉是一個例外,已創作的一批作品均具有響當當的文學成色。除綜合文學素養之處,短句體式極大成就了他,尤其在《石頭城》有集大成表現。一是把南京抗戰史的宏大敘事落到具體而微的描述句式。由于漢語短句不能貯存太多思想,必須有實際內容,《石頭城》密集的短句鋪排,構成了具體、豐盛的文學表述,不管寫實性短句,還是修辭性短句,都指向某個生活的實物或具體意涵;二是給予小說語言張力與彈性。《石頭城》摒棄西方翻譯體曲折而冗長的句子,采用短小精辟的句子,或把長句拆分,使每個句子具有完整性,句與句之間又留有空白,句斷意連,余味叢生,較好保留了漢語言的彈性;三是賦予小說語言以典雅性。房偉自覺吸收中國傳統文學營養,用宋詞、小令方式寫長篇小說,如“忍不住回頭,見燈光搖曳,一個極瘦的女人的臉龐”,明見化用“他人卻在燈火闌珊處”古句。小說中,大部分短句自然蘊含漢語的美質,體現中國文學含蓄內斂氣質,也使人想起我國古典白話小說與文章傳統。短句,為房偉的創作營構了濃郁的文學性,也成就了他的華麗轉身。

      (作者系中南大學人文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