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2024年第6期|若非:暗夜狂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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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是從一個點贊開始的。點贊是多常見的事情呀,可是張千一看到那個贊的時候,心里還是涌起一絲異樣的感覺。他迫切地想讓林娟知道這個贊,便喘著氣把手機塞到她跟前,哎,你看看,你看看!
那時候林娟正坐在路邊的椅子上歇息,和張千一比起來,她的氣息早已穩定。在此之前,她陪張千一跑了一圈,繞回來的時候,熬不住了,讓張千一自行跑了去。
我看你心寬得很。林娟臉色略有不爽,沒好氣地說,媽來電話了。媽?張千一問,哪個媽?林娟說,孩兒他外婆。張千一的額頭皺了一下。
過去的十多分鐘里,林娟共通了兩次電話。一個接聽,一個打出。
母親打來了一個電話,聊的是兒子上幼兒園的事情。兒子倒也還不到上幼兒園的年紀,年前還由保姆帶著,頑皮得很。夫妻倆合計,等過了年,就把兒子送個早教班或者私立幼兒園,一來讓他提前過過集體生活,二來和保姆工資比較也是能省下一筆錢,三呢,還能讓兒子跟著其他小孩學學東西,比如獨立吃飯,又比如自行排大小便。幼兒園都看好了,是一家環境看來不錯的幼兒園,教學中絕不給孩子看電視,林娟最看重這個,她堅決認為小孩六歲之前不能看電視,否則會看傻掉。老師也振振有詞地承諾一定能在最短的時間教會孩子獨立。母親早早搭上了看中的那家幼兒園的一個保潔兼生活老師,是她小學同學的初中同學,有了這層關系,學費上能省幾百呢。
母親來電話,便是催促他們下決定,幼兒園,進,還是不進。她在私立學校教書,馬上也要開學了,外孫子這陣子由她帶著,等她開了學,外孫子可就沒人管了。所以她決定要提早定下來,進幼兒園要做進幼兒園的安排,不進幼兒園要做不進幼兒園的安排。電話里,母親的情緒不大好,你們倒是快定下來,人家園里那邊的熟人說了,再晚交,可能就漲價了。林娟說再等等吧。這話說出來都心虛。市總公司正在考慮調動一批人,消息是熟人私下漏給張千一的,叮囑他們,可以早點準備了。他們一開始以為是考試,讓林娟埋頭苦讀了一陣,文件下來,才發現是先借用。這可就有講頭了,各個縣分公司巴巴那么多眼睛看著呢,誰不想這個當兒混上來?張千一打探了一圈,得到的消息是,調動之前,先集中辦公,等到遴選的時候,集中辦公這幫人就占了天然優勢,只要進了面試,也就鐵定了。開始那陣子,夫妻倆勢在必得,覺得此次借用非林娟莫屬。原因也簡單,他們夫妻倆異地多年,林娟在縣分公司,張千一在市總公司,多年來一直在向公司領導反映困難,這兩年孩子長起來,馬上得上學了,現實的困難迫在眉睫。再者,林娟向來業務強,既是市公司里面早定了的業務能手和后備人員,又懷擁好幾個稀有的證書。這樣的條件,市總公司拒絕不了。于是夫妻倆就動了心,張千一說,何不如把兒子帶到市里來上幼兒園?林娟說,我覺得也是,這樣我們倆能照看,市里條件畢竟也要好些。這么商量著,母親那里就怠慢了??墒呛髞硇蝿萦凶儯瑥埱б坏玫较ⅲ志昴莻€縣分公司的另一個女同事也報了名,其丈夫在另外一個縣分公司任職,好歹算個領導,如果人家要爭,對林娟就形成較大的威脅。最頭疼的事是,市總公司放出了消息,一個縣分公司只抽一個。也就是說,在林娟和那個女同事之間,只能二選一。夫妻倆緊張起來,開始四下問路,先是托了市公司的一個熟人去打招呼,又求了林娟的一個師兄找門路,那師兄的徒弟,是市公司姚副總的侄兒。姚副總就是本次抽調人員集中辦公部門的分管副總。這事總經理不太會管,差不多就是姚副總定?,F下里路是問了,但毫無回應,夫妻倆正打著鼓。到了周五晚上,林娟從縣里上來,夫妻倆去吃了頓大餐,張千一安慰林娟,路還在問,但你得做好心理準備,成是好事,不成咱也得想開是不是?林娟說不然還能怎樣呢,總不能去鬧一頓。張千一說大不了辭職,換個公司,照樣是打工賣命掙錢。林鵑說你怕是要瘋掉,現如今的經濟形勢,上哪里找工作,不被裁員算是好的了。問題就出在這里,本來也不是啥不得了的公司,放在往常,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畢竟林娟業務能力強,可現在大環境不好,很多堅持不下去的公司要么倒閉要么裁員,像張千一和林倩就職的這個,算是全市最大的企業了,好在歷史長、資本雄厚,能堅持下來,已經是不容易。唉,還能怎么辦呢,心底里都梗著什么事,所以飯后張千一就想到了夜跑,林娟也就跟著來。
母親說,等不得了,等不得了,你們的事情得抓緊了。林娟也有些不耐煩,這事壓在心里,怪難受,誰不想抓緊呢,可哪里是抓緊就能辦成的。媽,你別催我了,林娟說,晚上都睡不著,腦子里一圈一圈的,在想著呢,能想到的法子,都想過了。母親說,我一說點什么,你就不耐煩,怪我瞎操心了。林娟知道母親不高興了,也不敢亂搭話,就聽著。母親抱怨了陣,說你們抓緊吧,去不去,早點給話,不去還得把保姆找來。母親很快就掛了電話。
林娟發了會呆,撥通了師兄的電話。師兄加夜班,電話那頭傳來敲鍵盤的聲音。辦著呢,師兄說,我徒弟去找他干爹了。干爹?林娟問,什么干爹?他干爹,是你們姚副總的親弟弟,師兄說,如果他干爹答應幫忙,勝算會很大。林娟是這時候才知道師兄早前說的他徒弟是姚副總的侄兒原來是這么一層關系。師兄說,我先去個電話問問,你等我回。林娟說好,辛苦師兄了。師兄說,先掛吧,晚點回你。正掛了電話,張千一從遠處跑了過來。
聽了林娟的復述,張千一也漸漸平靜下來,氣沒那么喘了,也就是說,市公司的姚副總成了這事成敗的關鍵。差不多是這意思吧,林娟說,姚副總畢竟是分管經理,自己的部門抽誰不抽誰,還是有發言權的。張千一暗想,繞這么大圈子,找來的關系靠譜嗎?想歸想,嘴上是不能說的,畢竟是林娟那邊的門路,說出來,不討喜,夫妻倆斗起來,吃虧的只能是他。師兄什么時候能回話?張千一說,索性再去一個電話。林娟說,你傻呀,我這剛掛下不到兩分鐘,師兄說他會回我的。正說著,師兄果然來電話,林娟趕緊接電話,嗯,嗯,啊,啊,好,嗯,謝謝,謝謝師兄,找時間聚,好,拜拜。張千一不知道他們說什么,只看見林娟臉色變幻莫測,一連串的語氣詞,聽得他心里發毛。掛了電話,林娟攤了攤手,怕是沒機會。按師兄的講法,他的徒弟去找了干爹,徒弟的干爹也給他的親姐姐也就是姚副總打了電話,但姚副總并沒有表示什么。師兄的意思是,這事有點懸,勸他們再尋尋其他門路。
張千一又想去跑步了。他感覺腦子很亂,一亂就想跑步。他站起身來,又被林娟一拽,重新坐到了椅子上。你干嘛?林娟說,你給我老老實實坐著,安安靜靜地想,想想還有什么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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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千一近段時間迷上了夜跑,有事沒事都想跑上一陣子,一般5公里左右,便打道回府,洗澡睡覺。跑步好呀,不管你是體質好還是體質差,也不管你是動作帥氣還是老氣橫秋,反正夜色一片,目色匆匆,誰也不管誰,都灑出一樣的臭汗,都喘著一樣的惡俗之氣。不論你什么人,一放到黑夜中跑起來,頂多2公里,大家就都平等了。而且,既鍛煉了身體,還放松了身心,最重要的時候,跑步越跑越清醒,想清楚了不少事。單單林娟這事想不清。
說起來,張千一在市總公司也是有點人脈的,他曾經借用市總公司長達五年,和各個部門經理及大部分副總都打過交道,不料到了要幫忙的時候,卻丁點用不上。原本一開始是張千一想上來,不知道哪里出了問題,沒成,去了附近開發區新成立的分公司,這樣也好,他到開發區,林娟才有機會來市總公司。如果林娟到了市總公司,那他去開發區,倒成了好事一樁??裳巯滤介_發區都一年了,林娟這里還沒動靜??ㄉ狭耍瑒硬涣?。
關系好的同事支招,要不活動活動?張千一面露不解。同事說,你是真書呆子,不懂變通,就是讓你走走后門。張千一犯難了,走后門也得有人給我從里面拔一下插銷吧。同事說,你在市總公司那么多年,總能碰上個愿意領路的吧?張千一想了想,那倒是。同事點撥他,你仔細想想,你借用在上面那么多年,為啥回不去?張千一說,為啥?同事說,因為你能力強,能干事。但為啥不直接調你?為啥那些沒啥本事的都上了當了小領導,去縣分公司當個副職,或者市公司連任個什么職務,你還是一小兵?張千一又不解,這又是為啥?同事說,因為你只懂埋頭干事,不懂表現,更不會來事,你要是早早拍拍馬屁,送送小禮,上人家里談談心,裝裝孫子,你小子現在怕早是哪個公司一把手了。張千一說,還有這說法。同事說,所以說你讀書讀傻了嘛。
張千一并不是不懂,他只是裝傻。剛進公司那一兩年,他年少無知,因言得罪了些人,還四下落了個清高狂傲的名兒。到了市總公司,人人小心謹慎自危,他吃了以前的教訓,也便什么都裝傻,寧可少說,也不隨意說。同事好心的話,他不是不懂,他入職場這么多年,這點事還不懂?但懂歸懂,做,是做不來的。他張千一,不過是一個普通固執的讀書人,聽慣了圣賢的話,便覺得世間一切骯臟,他可以不說出那些骯臟,但讓他與之同流合污,是斷然做不到的。林娟性格也差不多,都是學不來溜須拍馬背后使勁的人。想當年,林娟就是欣賞他的才華和他的堅守,才義無反顧地嫁給他。
可現在,林娟也有些動搖了。早些年林娟參加市總公司的選拔,進了面試,敗給了一個同樣進了面試但早就借調市總公司的人。原因也簡單,無非是在二選一的情況下,市總公司要優先借用人員,于是林娟成了炮灰。兩人有一次因為什么小事吵起來,扯到了孩子身上,漸漸就演變到了調動的事情,林娟想也沒想,便蹦了一句,讀書讀書讀書,讀書有什么用?有那功夫,你多去和領導溝通下,我也不至于被這么卡著。雖然事后林娟反復解釋自己只是氣話,可這話畢竟傷了張千一的自尊,至今字字縈繞耳側。
有時候,張千一挺氣餒,尤其是喝了點小酒,是打心眼里覺得自己懦弱無能:為什么別人能做的事情,自己就做不了?面子真的那么重要?底線和原則真的那么重要?放下所謂的堅守,換得夫妻倆的團聚,也換來孩子更好的教育,不是更好?但酒精一消退,這些問題就又回到了最初的答案。
人,總是要有一些屬于自己的堅守的吧。張千一反復提醒自己。在他看來,人要沒有底線和原則,沒有屬于自己的堅守,和動物沒有什么區別。可是現實的困難,和心中的堅守,常常相互交織,讓他痛苦不堪。這時候,他就開始了夜跑,并慢慢形成一種習慣。
只有在跑步時,他才能得到短暫的解脫。尤其是,風在耳邊呼嘯,身子不顧一切地向前沖去,再渾身虛弱地攤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呼吸空氣,那種一往無前的感覺,讓他獲得一種別致的快感。好像自己是一枚射出去的子彈,所向披靡,無所不能。
眼下是沒轍了。如果他繼續跑上一圈,兩圈或者三圈,把公里跑到6公里或者7公里,也許腦子里能想到什么。但他不能繼續跑了。林娟態度很堅決,這時候你還想著跑步,你到底有沒有把我的事情放到心上?你是不是根本不想我調到市總公司來?那樣就沒人管你,你就繼續過著自由自在的單身生活。你是不是有別的人了?
一連串問題,讓張千一覺得,如果他還想著跑步,簡直是豬狗不如、狼心狗肺、拋棄妻子、死人一般了。他只好認真地坐下來,像林娟那樣,仰頭望著城市的夜空,努力地思考著什么。
這是一個天氣不錯的夜晚。他們所處的位置位于城市邊上,山體公園山下的平地上,沿著山腳是一段來回1.6公里的跑道,白日里多是學生模樣的人騎單車飛馳而過,到了晚上就走滿了老年人、孩子和年輕情侶。跑道旁邊,依次錯落健身廣場、籃球場、羽毛球場、乒乓球場、兒童樂園、足球場,彼此之間靠樹林和草地連接。他們就坐在兩個小型籃球場的旁邊,球場上有人打球,圍觀的人不少,他們看來悠閑自在,好像誰也沒有煩惱。
有煩惱的夫妻倆,倒顯得特別多余。
3
回到家里,已經是深夜。張千一提議吃點什么,林娟拒絕了,她減肥,向來不吃夜宵。何況哪有什么心情?她這話的意思是,她在操心著呢,誰這時候還吃得下東西,誰就是沒心沒肺的了。張千一不想做那個沒心沒肺的人,他只好作罷,洗了澡,窩在沙發里,從腦海里翻出這些年認識的人,想捋出一些頭緒來,和林娟這事搭上關系。可這一切都是徒勞了,他的交際面太窄,私下里常接觸的,也都是些讀書人,骨子里一樣的清高呢。
捱到睡覺時間,林娟先上了床,張千一又在沙發上磨蹭了會,進臥室時,林娟正半靠在床上看書,穿著一件酒紅色的絲綢睡衣,在臺燈照射下,非常動人……張千一看不清林娟的臉,只聽到她說,你說市總公司那些總啊副總啊吃你這套吧?張千一開著玩笑說,要是吃,我倒愿意犧牲下自己,換得老婆的調動。林娟幽幽地說,你倒是想得美。
哎,你今天說什么?見張千一不說話,林娟轉了話題,跑步的時候。什么?林娟突然這么一問,張千一倒有點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我說什么了?她盡力從腦海里搜出些什么來,卻又徒勞無功,你一定說了什么,當時你還興奮來著。什么時候?張千一問。林娟說,跑步的時候。張千一腦子里豁然開朗,哦了一聲,側身從床頭柜拿過手機,我給你說哈,現在這個時代真是奇怪,社交無處不在。林娟說,自媒體時代,微信、微博、QQ,還要陌陌、探探、soul,隨便點開一個軟件都有社交,社交當然無處不在。張千一說,我是說,點贊。林娟說,我就常看到同事們在領導朋友圈下面點贊,哎,你是不知道,我有個同事,五十多歲了,人家有個領導過生日,發了生日蛋糕的圖片,說又年輕了一歲,大家都在下面發蛋糕發“生日快樂”之類的,你知道他發了什么?張千一擺弄著手機,發了啥?又能發啥?林娟神秘地說,你猜猜。沒等張千一猜,自己倒先笑得合不攏嘴,迫不及待地說,這個傻子,竟然發了一坨屎。她笑得打滾,真是笑死人了,他把表情里的一坨屎誤認為是蛋糕。所以說,人要服老,不懂的東西不要亂碰,張千一把手機遞給林娟,你看看。擺在林娟面前的,是一個行走步數排行榜,密密麻麻從高到低排列著。什么意思?林娟看不出個所以然,這什么軟件?運動軟件,自動同步到微信上來的,張千一說,即是同步,也就是說你的微信好友可以看到你運動的步數。可是這有什么意思呢?林娟還是沒弄懂,不就是運動嘛,微信自己就有運動啊。張千一瞥了一眼,伸手滑了一下手機,退回到另一個界面。一行字跳入林娟眼眸,姚副總?點贊了你?張千一說,你總算看明白了。林娟還是有些不解。這你就不懂了吧,姚副總點贊了我,說明關注到我了。張千一把手機收回來,這種相互的點贊,也是一種社交。林娟說,那又能怎樣,姚副總這里已然是行不通了。張千一心里挺受打擊,便關了手機睡覺。
林娟倒是很快就睡著了,呼吸聲均勻有節奏,蜷縮的身子背對著張千一,像一張弓。張千一睡意了無,像條無聊的魚,在床上翻了幾翻,他想起什么,便拿起手機,打開手機微信,進入那個運動的排行榜,找到姚副總點贊的那個提醒,點了一下,跳入排行榜,姚副總的名字正列正中,張千一點了一下步數后面的灰色小心,小心瞬間便被點亮,成了紅色。他像完成了一件大事,放下手機,睡意這才爬了上來。
關于姚副總,張千一了解得不多。姚副總50來歲,女的,身高160cm多點,常年披著頭發,頭發偏分,純黑色,發型似乎沒變過,細眉,喜涂口紅,是市總公司高層里唯二的女性。張千一的印象中,姚副總為人吹毛求疵,喜好管閑事,常抓一些細節上的可有可無的事,對大的事倒是不大見作為。張千一和關系好的同事私下里都稱姚副總為母老虎,原因就是她總把小事上綱上線到不得了。張千一做的是文秘工作,和每個領導都有交際,但除了總經理和分管的副總,其他的其實交際也不多。姚副總不分管他所在的部門,私下里也沒什么來往。張千一記得的關于姚副總的事情有兩件。一次是姚副總出差,他陪同,負責采集圖片和撰寫文稿,途中姚副總和其他人聊一個時事熱點,突然問張千一怎么看,張千一正假寐,被這一問問住了,潦草回答了。姚副總說,我就是想聽聽你怎么看,你們寫東西的人,思考問題的角度向來與眾不同。張千一聽不出她這話是好是壞。另一次是張千一的一名同樣從縣分公司上來的同事,干成了個工作,在公司訂閱號上發了個稿子,結果稿子里有個錯字,被姚副總發現了,打電話給部門經理,很不客氣地“提醒”了一下,說,原本和我沒關系,我也是多管閑事地提一嘴。結果部門經理大為生氣,感覺面子沒了,把氣兒撒到張千一同事身上,造成那名同事直接卷鋪蓋走人。
姚副總不是省油的燈,張千一一直是知道的。他沒想到的是,母老虎姚副總,竟然破天荒地點贊了自己。這讓張千一受寵若驚,他甚至做了一個夢,夢中的姚副總與平常大為不同,她是笑著的,沖著他,說著什么,不停地說,不停地說。說什么呢?張千一什么也沒聽見,您說什么呢?他連問了好幾遍,姚副總都沒回答他,只是不停地說,像一臺音響壞了的復讀機,不斷開合著嘴唇。張千一終于不耐煩起來,你說什么呢?你說什么說!
4
姚副總來信息的時候,張千一正在菜市場買菜。中午時候,岳母來電,說在家里也是無聊,準備帶著孩子到市里過周末,他有些措手不及,著急忙慌趕去菜市場買菜。夫妻倆在一起的時候,家里一般不做飯,都在外面吃,家里亂作一團,岳母每次來,都把二人批評一頓。因畏懼岳母的一頓數落,張千一和林娟商量,決定分工合作,林娟負責在家里對亂糟糟的屋子進行清理,他則負責買菜,構思一頓像樣的晚餐。
晚餐后,他還要和林娟去趟林娟所在縣分公司管事的吳經理家。早上的時候,張千一找人打探到,計劃抽調的人員名單已經上交市總公司,下周管理層就要開會研究。所謂開會研究,也不過是走個形式,也就是說,抽調誰不抽調誰,已經確定了。該死的是,林娟并不在名單里。但林娟不死心,思來想去,心生一計:去找吳經理。她堅決認為,這時候唯一能幫自己的,也許只有自己的領導吳經理了,拿下吳經理,請他到市總公司游說。萬一成了呢?面對張千一的不情愿,林娟一錘定音。那就去吧,張千一慌忙托人去買酒,四下問下來,茅臺是沒了,只好買了另外一款酒,1000多一瓶,張千一一狠心,拿了兩瓶。整個買菜的途中,張千一腦子里想的,都是晚上的事情:吳經理會允許他和林娟上門嗎?會接受他們的禮品嗎?到了人家家里,該說點什么呢?又該如何巧妙地表達訴求?這些問題讓他心里直打鼓,關鍵時期,怕是人家不會告訴家住哪里。但林娟對此持樂觀態度,張千一舌頭笨拙,說不過她,也便作罷,好吧好吧,要去你自己去,我是拉不下這個臉的。林娟一賭氣,我去就我去。
因為心里有事,所以買菜時便有些心不在焉。正在稱肉的時候,手機震動了一下,張千一付了款,看了下微信和QQ,都沒有消息,短信也沒有新消息,正納悶著,手機又震動了一下,手機界面提醒,消息來自那款手機自帶的健康運動軟件。他隨手點進去,看到兩條私信,一條說,沒想到你還挺愛運動;另一條解釋說明自己的身份,發私信的人,正是姚副總。張千一愣了一下,又買了蔬菜,才回姚副總,晚上隨意跑跑步而已,姚總每天步數都挺高啊,我只能靠不停奔跑,才能向領導看齊。論說話,張千一自有一套,畢竟是做秘書的,字斟句酌的話,總能恰到好處。他的短板是,當面鑼對面鼓的時候,可悲的自尊心作祟,哪怕心里明鏡似的,嘴巴卻笨得不行。他不過是個擅長紙上談兵又清高怯懦之人。
姚副總很快回復,我老了,遲早要被你們年輕人超越。張千一秒回,您是領導,我們只有跟在您身后,才不會迷路。姚副總回復了一個表情,小張巧舌如簧。張千一一時不知道怎么回答。姚副總說,現在在干嘛?張千一說,菜市場買菜呢。姚副總說,早聽聞小張廚藝驚人。張千一說,一定是誤傳,我家里很少做吃的,人少,做少了不好做,做多了吃不下,大多時候在外將就。姚副總說,這我倒是知道,原來你還在市公司,天天晚餐漏不掉你。張千一心里有些激動,沒想到姚副總這么關注過自己,謝謝領導關注,那時候,要說生活費,我在全公司要排前幾名,除了出差,幾乎餐餐在崗。姚副總說,一晃都一年多了。張千一說,是一年多了,時間過得真快。張千一期待姚副總說點什么,畢竟關鍵時期,之前又曾托人繞山繞水找過姚副總,但姚副總跟沒事人似,扯了好一會閑話,不痛不癢。張千一想就話說起,匯報匯報林娟的事情,姚副總卻又發來信息,結束了談話。
回到家,他想把和姚副總聊天的事情告訴林娟,想想算了,抽調的事情幾乎已經鐵板釘釘,姚副總興許不過是隨意聊上幾句,還是不要說出來,平添林娟心煩。菜沒洗到一半,岳母帶著孩子到了,看到家里收拾得干凈整潔,又見張千一忙活晚餐,一臉欣慰。孩子來了,家里就熱鬧了,林娟陪孩子玩了會,串到廚房,我幫你做點什么?張千一說,什么也別,對了,你打電話問問,要的酒到哪了。林娟打了電話,沖張千一努了努嘴,便出了門,酒已經送到樓下了。特意買來的酒包裝考究、典雅,看得林娟直稱贊,我都不想送出去了。張千一說,你現在該考慮的,是這酒怎么送出去,該怎么說。林娟犯難了,她雖然懷抱希望,感覺此次送禮勢在必行,但也是頭一次做,摸不清門路,搞不懂江湖規矩,我問問媽媽吧,她做過。
晚餐很豐盛,大家都吃得有點飽。飯畢,晚上八點多,岳母安排,張千一負責在家給孩子洗澡,然后帶孩子睡覺。我們出去一下,岳母說,你把孩子照顧好。你們?出去一下?張千一鉆進主臥,看到林娟正裸著上半身,準備換上的衣服還拿在手,干什么?林娟把頭套進去,去領導家啊,媽媽和我去,她能說。這事,你讓媽媽和你去?張千一說,你瘋了吧?林娟不爽地看著他,不然呢,你去?你妙筆生花,可你做得來說得來嗎?張千一也有點生氣,咱們倆的事情,讓一個老人去游說算什么事?媽媽認識你領導?還是沾親帶故?你怕是想鬧笑話。鬧笑話鬧笑話,林娟說,這么多年,我要調走的消息早就傳開了,但人還雷打不動地在縣里,老娘早就是個笑話了。她幾乎要哭出來。張千一態度也很強硬,你想想,讓媽媽和你去算什么回事,人家怎么看你,三十歲的人了,當媽的人了,自己這點事還要老媽出面,這要傳出去,你要被多少人嚼舌根知道嗎?林娟氣咻咻地一屁股坐在大床上。還有,張千一說,你連領導家在哪都不知道。林娟沒好氣地說,我是不知道在哪,但我知道在哪個小區,媽媽說,挨個敲門,總能找得到吧。張千一心里很是震驚,傳說很多年前,岳母曾因為她弟弟的事情,連續在路上堵所在地公安局和法院領導,前后一個星期,硬是把其弟弟天大的事情大事化小,現在岳母還要故技重施,為她的女兒爭取一絲絲渺茫的抽調的機會。瘋了,媽媽不懂,你也不懂?張千一說,你想想你什么身份?難道你們兩個女人就真的要把小區門都敲遍,跑人家家里耍賴嗎?你這不是往死里為難人還自掉身價?林娟不說話了。張千一還想說點啥,看林娟可憐兮兮的樣子,心軟下來,咕噥著,做事也不好好想想后果,你這樣更容易適得其反,萬一那吳經理嘴松,把這些都說出去,以后你怎么在單位立足?林娟委屈地小聲嘀咕,我也是太著急了,竟什么都信了媽媽。兩人尬著坐了會,岳母進門來叫林娟,還沒好?張千一趕緊說,媽,我和他去吧,我去比較合適。岳母說,那也好,我是說如果你不愿意呢,我陪林娟去。張千一哈著腰,愿意的愿意的,媽。
5
出門,進電梯,進停車場,坐進車里。直到點火,轎車發出震動,張千一都還有些恍惚。林娟抱著兩瓶酒坐在副駕駛,去買條煙吧,買什么煙呢?她試探地看著張千一,這時候就不要心疼錢了,咱們得大氣點。張千一松開手剎,車就動了起來,不是錢的事,要是錢的事兒,就太好辦了。車出了車庫,涼風灌進來,人迷糊的腦袋也慢慢冷清下來。張千一開了一段,把車靠在路邊,伸著脖子看路邊有沒有煙酒店,還是先打個電話,問個地址。林娟說,嗯。張千一說,你打。林娟說,我,我不知道怎么說。張千一嘆了口氣,好吧,我打。他原來在市總公司借調時,那吳經理還在市總公司當部門經理,好歹也算是認識,他來打這個電話其實也是合適的。
張千一吸了口氣,從手機里找出吳經理的電話,看著電話怔了會,關上車窗,風停了,身邊的車流聲隱去了大半。他舔了舔嘴唇,手有些顫抖地,點在了號碼上。電話響了幾聲,通了。喂,千一。張千一趕緊說,哎,領導。那邊說,叫什么領導,叫哥。張千一說,哎,哥,那個,你在縣里,還是回市里了。那邊說,在市里的。張千一頓了一下,給個地址唄,上你家玩會。那邊說,什么事嘛?在電話里說,也是一樣的。那個,張千一說,也沒什么事,就是想向你取取經。那邊說,沒事,是關于林娟的事吧?你直接說,電話里說也一樣的,家里就別來了,咱們兄弟之間,不要客氣。張千一看了一眼林娟懷里的兩瓶精致的酒,我覺得還是去家里聊方便點,沒其他意思,林娟的事情,我知道已經定了,不想為難你,只是想拜訪一下你,這些年我工作干了不少,但卻是有些東西還不懂,你是兄長,想找你取取經。那邊說,客氣了,自家兄弟,你們的事情,我心里是知道的,夫妻異地,孩子又小,家里還有老人,確實這樣不是個辦法,但這次抽調確實是個意外,縣里工作太忙了,林娟又是骨干,我個人當然也希望她被抽走,緩解一下你們的困難,可是上面的事情,我還真是沒辦法的。領導說得幾乎無懈可擊,張千一竟一時無言。那邊又說,不要著急嘛,這次不能抽走,就好好工作,等下次考試,林娟那么優秀,考試不是問題的。張千一說,主要是,我聽說下次考試,借調的人只要進面試就沒問題了,但如果不是借調的,還有很多講究,我也是沒其他辦法了,只能打電話給你。那邊說,沒事的,有困難,不找哥子找誰?張千一說,我心里想,這時候再不找你,就真的就見外了,我在想,是不是還有一種可能,比如請您跑總公司一趟,找領導匯報匯報,從你們那分公司抽兩個,那林娟這里就沒啥問題了,這事要成,你可就是我們家的大恩人。那邊頓了一會,兄弟,是這樣哈,目前的形勢,這個不好辦,今年經濟影響,各地的工作推進很難,上周我還找市公司哭訴人員太少,現在跑去說希望抽倆,那不是自打臉嗎?我也很為難呀。他頓了一下,我確實是沒有辦法這么去做。張千一趕緊賠著笑,哥,哥,我就是想想,看行不行,你也別為難,如果你為難了,我心里也過意不去。那邊說,兄弟放心吧,這事我記下了,下次有機會,我這里第一個推薦林娟。張千一知道再繼續說下去,也是一樣的結果了,便說,好好好,謝謝領導了,您多理解,我確實是沒其他辦法才找您了。那邊說,別客氣,都說了叫哥,領導喊起來就見外了。張千一又含糊了一陣子,兩人客客氣氣地,結束了談話。
手機顯示,他們通話時間為14分鐘。整個通話過程中,林娟都靜靜地坐在旁邊,等張千一掛了電話,一側身,竟見她的眼淚,已經流到了下巴根。張千一無奈地抽了一張紙給她,怎么還哭上了?林娟吸著鼻子,擦了眼淚,怪只怪我期望太大,我做夢都夢到我到市總公司工作的場景,實在太美好了,現在還在腦子里。她又擤了一下鼻涕,我就搞不明白,為什么總不是我,你說這一次,我比任何人都合適,論業務,論家庭困難,論資格和證書,我全分公司沒比的了,可偏偏就要跳出一個關系戶來,業務好厲害吧,有證書厲害吧,后備人才也厲害吧,面對關系戶,屁都不是一個。爆了粗口,原本已經止住的眼淚,又奔涌出來。張千一不知道怎么安慰,只好一個勁地遞紙巾。林娟哭了會,擦了眼淚,幸好沒有提前買煙,不然700多又白花了。張千一這才說話,想開點吧,現在只是借調,還有考試呢。兩人抱著酒回到家,岳母已經帶孩子睡下了,聽到聲響,從臥室出來,去了?怎樣?林娟說,沒去,人家連地址都不給我。岳母一臉恨鐵不成鋼,兩個薄臉皮,挨個敲門啊,總能找到的。
林娟心情不好,早早上床看書去了。也許這時候,也只有讀書,能讓她忘卻一些煩惱了。張千一的心情也不好,愣愣地靠在沙發上刷手機,刷著刷著,竟然有些犯困??焓稽c的時候,姚副總來了信息,依然是從那個手機運動軟件私信來的。姚副總說,小張今晚沒跑步?張千一說,領導好,沒跑呢。姚副總說,我說步數咋不多呢。張千一說,謝謝領導。姚副總說,和朋友在外吃飯,應酬,小張要不要來助我一臂之力?張千一放下手機,癱軟地靠在沙發上,看著天花板發了好一陣呆,而后深深吸了口氣,領導在哪里?姚副總說了一個飯店名。張千一又怔了一會,起身輕輕推開臥室門。林娟正看得著迷,你要睡了?不是,張千一說,我出趟門。林娟說,干嗎?張千一說,姚副總喊我去,說在外喝酒。林娟突然又來了精神,她沒說什么?麻煩就是她沒說什么了,張千一說,就叫我去。林娟想了會,我和你去,也許這真的是我們最后一次機會。張千一說,算了吧,你好好在家休息,這種應酬,綿長無聊得很,你又不能喝酒。林娟說行吧,那你快去,辛苦一下,她明知道我們這事有求于她,這時候還喊你去參加酒局,應該還有些余地的,對了,把那兩瓶酒帶上,不能空手去,錢也帶上,得結賬。好吧,張千一說,那我走了。
出門的時候,張千一給姚副總發了個信,領導,我馬上出門,我再帶兩瓶酒哈。姚副總回,酒就別了,人到就行,人比酒重要。張千一還是把酒帶上了。
6
凌晨三點多,張千一回到家,渾身疲倦地倒在沙發上,他想就著沙發,和衣睡上一夜,卻怎么也睡不著。要不是渾身無力,他真想出去跑一陣子。也許只有一路狂奔,能讓他順利入眠。
林娟不知道什么時候醒來的,從洗手間上了廁所出來,發現沙發上的張千一。你咋了,咋不進屋睡覺?林娟說,什么時候回來的?剛回來,張千一告訴他,我歇會。喝多了吧?林娟心疼地說,情況怎樣?她打開燈,我給你熱點水。張千一一下捂住眼睛,關了吧,晃得眼睛難受。林娟便又關了燈,坐在他旁邊,怎樣?張千一逃避著她的眼神,猶豫了下,按她的意思是,會盡力幫我們一把的。林娟說,那她還真是有點好的,老公辛苦了。她雀躍地在張千一的臉頰上親了一下,我們睡覺去。張千一說,你先進去睡,我洗一下。
在深夜的洗手間里,張千一用熱水反復沖刷著自己,從頭到腳,但無論怎么洗,心里還是不舒服,總感覺渾身黏稠,沾染著什么怎么也洗不去的東西。他漸漸有些缺氧的感覺,腦門緊緊的,似乎要暈厥,然后,他興奮起來。他又開了冷水,澆遍全身,腦子才回到現實中來。興奮勁兒過了之后,他感到一陣惡心。
幾個小時前,張千一提著兩瓶酒趕到姚副總所在的飯店,卻在大門口被姚副總叫住了。你咋才來呀,都結束了,姚副總說,我專門在這里等你的。她說話時,身子有些顫,看來喝了不少酒。張千一有些愧疚,不好意思啊領導,我來晚了,他晃了晃手里的酒,還帶了兩瓶呢,卻沒趕上你們的局。姚副總突然笑了,笑得很夸張,嘴巴咧得大大的,張千一從沒見過她這么笑過。在所有人的印象里,姚副總永遠繃著一根神經,除了偶爾抿一下嘴,幾乎不會笑,她給人留下的都是嚴肅、古板、刻薄,即便她妝容精致,衣著光鮮,但并未曾給人好印象。張千一愣了一下,不知道怎么辦。姚副總說,沒事,人到就行,你送我回去。好,張千一找到姚副總的車,打開門,把姚副總扶到座位上,自個坐上駕駛位,開著姚副總的車送她回家。
姚副總家所住的小區,張千一是知道的,是市總公司集資建房的,物業也都是子公司負責,里面住的多是熟門熟路的老同事。車開進小區時,門衛大爺探頭探腦地看過來,嘴里嚼著什么。張千一打開車窗。大爺笑了一下,姚副總呢?很快他就看到了副駕駛上的姚副總,于是貼著笑,姚副總回來啦?姚副總點了一下頭,您辛苦了。大爺說,應該的領導。張千一沖他笑了一下,把車開了進去,找了一個位置停下。
下車吧小張,姚副總說,上去坐坐。張千一有些犯難,那個,領導,我就,就不上去了吧?他指了指自己帶去的酒,我平時用不上,就給您放車里哈。姚副總說,上去吧,還沒聊你的正事呢。張千一說,那我扶您。姚副總也沒拒絕,任由他扶著。樓道里的燈明明暗暗的,姚副總喝多了,身子一會歪過來,一會歪過去,張千一只得死死地扶著她。一路上,張千一都心虛,生怕被人看到,這個小區里住的多是熟臉兒,要真給人撞著了,恐怕隔日就傳遍了全公司。這么一想著,他的心就砰砰跳,似乎要跳出來。倒是姚副總,幾乎要掛在他身上了,緊緊地貼著他,喘著粗氣,香水味和酒味一陣一陣地灌進他的鼻孔里。
一切變化,發生在姚副總哆哆嗦嗦打開門后。屋內一片漆黑。張千一伸手去摸索開關,屋里瞬間亮了,瞬間又陷入黑暗,一雙手死死地抱住了張千一。張,張,是姚副總的聲音,可饞死我了。她說,我知道你需要幫助,我,我可以,幫你,真的,我可以,我可以的……在她的喃喃自語中,張千一的手,漸漸沒有了力氣。
當姚副總的聲音再次在耳邊響起時,張千一打了個激靈,即便深知此刻依然站在自己家里的衛生間里,他還是感到一陣雞皮疙瘩,好像她隨時都會撲上來。張千一關了水龍頭,裹上浴袍,走出衛生間。站在臥室門前時,張千一猶豫了好一陣,終于輕輕打開門,躡手躡腳地摸進了臥室。
那一夜,張千一做了一個夢,夢到自己不知道什么原因,住進一個山里的小旅店,夜半有人敲門,一個無比美麗的女人站在門外,他們擁在一起,滾到床上,瘋狂無比。他感覺到非常爽,剛剛結束,他就倒頭睡了。等到他醒來,發現身邊躺著一條碩大無比的蛆,它分泌出的濃稠的黏液,緊緊地將他泡在其中,讓他動彈不得……張千一終于忍不住,失聲痛哭起來。
他驚醒過來,天已經麻麻亮了。
7
跑到第三圈的時候,張千一感覺不行了,頭暈,胸悶,幾乎就要暈厥。他這么感覺時,人就重重地栽在了路邊的草地上,冰涼的露水灑落在臉上,和汗水混合在一起。這是張千一第一次晨跑,這完全不是他跑步的水準。他從夢中醒來時,林娟還在沉睡,他卻無法再次入眠,感覺渾身不爽,他竟有些擔心,害怕林娟醒來,細問他昨夜的事,想著想著,便起身出門跑步了。以往他都是夜跑,跑完回家睡覺。夜跑其實沒有晨跑好,晨跑是真清凈,夜跑時間稍微早點路上就都是人影,容易讓人分心。但晨跑的麻煩是,跑完再回家洗澡,還要趕去上班,時間上容易耽擱。這是張千一選擇夜跑的原因。
第一次晨跑就累癱了,張千一把原因歸結為餓,但他很快就又想,是因為昨晚被姚副總折騰的吧。他是多么不愿意想起這事呀,可是腦子就是不聽使喚,莫名就想到這個了。他萬萬沒想到,平日里寡言安靜的刻板冷漠的姚副總,會爆發出那么大的能量,像一只饑餓的禿鷲,瘋狂地啃噬著他。漫無邊際的黑暗的海水,在呼嘯的喘息中將他緊緊包圍。電話鈴聲便顯得尤其微弱,幾乎聽不見。
一早去哪里?醒來就不見你,林娟電話里說,兒子還到處找你呢。張千一喘著氣,跑步呢,這就回來。林娟說,那你順便帶點早餐回來吧,懶得做了。
張千一爬起來,原地活動了一會兒,晨練的老人們已經出動了,遠處傳來了說話的聲音,三三兩兩的人從身邊悄聲走過。張千一感覺挺無趣,好像每個路過的人,都用怪異的眼神看他一眼,讓人挺不自在,他們眼里那意思,分明是,嘿嘿,小子,我可知道你昨晚的事了!他做了會下蹲,趁著遠近都無人看自己,若無其事地小跑著往回走了。
張千一在樓下買了包子、饅頭、稀飯、油條、豆漿,足夠四個人的量。他不知道老小都想吃什么,索性多買點,總有一樣合胃口。進樓的地方有三步臺階,他差一點摔在那里,趔趄了一下,提著早餐的手拍打在玻璃門上。他回過神來,意識到自己的腦子并不在線,站在電梯門前使勁兒吸氣,確保自己已然清醒,且精神振奮,才按下了電梯按鈕。
兒子已經起了,在客廳里竄來竄去,見到他開門進來,興奮地跑過來,要搶他裝早餐的袋子。油條,我的油條。張千一壓下兒子的雀躍,別急,沒人跟你搶的。兒子還是抓住了袋子,他便放了手,小心啊。
林娟還沒起床,岳母也還賴在床上。他把餐桌收拾開來,把買來的早餐分散擺好,再去招呼林娟和岳母吃早餐。兒子已經吃了兩節油條,眨巴著眼睛,爸爸,昨晚你去哪里?他說,你還關心起爸爸去哪里?爸爸工作呢,好好吃你的吧。林娟和岳母陸續起床,披頭散發地圍著餐桌坐下,享用早餐。
吃了會,岳母問道,說你昨晚又出去了?是哪個領導?張千一一愣,知道一早林娟把這事告訴岳母了,喝了一口稀飯,去了,市總公司的一個領導,分管林娟抽調這個部門的副總經理。怎么樣嘛?岳母問,幫不幫忙?張千一低下頭,又使勁喝了一口稀飯,心里的慌亂似乎緩和了些,說是會盡力幫忙的,也不知道她說的算不算數。岳母不再問話。林娟說,只要她開口,勝算還是很大的。岳母說,那真是太好了。林娟又說,不過現在一切都還是未知數。母女倆就這樣你一句我一句地聊開了,時而搭理一下一旁的兒子。
她們的對話漸漸模糊了,好像耳朵蒙上了一層什么東西,漸漸聽不清楚。迷糊中,他突然陷入一種自我懷疑,昨晚,姚副總真的說過會盡力幫忙嗎?好像是說過的吧,也好像沒有。這么懷疑的時候,腦海里再度浮現出昨晚的一舉一動,單單聽不見任何聲音。他慌了,一想起這個就讓人心慌,好像他看見的,林娟和岳母也能看見。他緩過神來,準備問一問姚副總,一種破釜沉舟的勇氣推動他,迫不及待地想要確認姚副總的態度。她到底會不會真的幫忙。
他起身倒了杯冷開水,端著水走到陽臺上,喝了一口,冰涼的水順著喉嚨進入肺腑。然后他掏出手機,找到通話記錄,大拇指懸在手機屏幕上方,晃了一下,想起什么,退出了通話記錄。他點開那個手機自帶的運動軟件,找到姚副總的私信,側目望了一眼,林娟正和岳母說著什么,兒子已經吃完早餐,正從隔斷上取牛奶。他想了想,給姚副總輸入了一條信息:姚總,昨晚的事情,我們都忘記吧,但請不要忘記你答應我的事。沉默了會,又刪掉,改為:姚總,打擾您了,想請你費費心。猶豫了會,點了發送。他故意不提昨晚的事情,這種事,就當沒發生過吧。他的心里是忐忑的,不知道姚副總是否會回復自己,更不知道她會回復什么,就那么杵在陽臺上,等了好一陣都沒有回復,才退出軟件,回到餐桌前。
林娟正盯著他。從他站在陽臺窗前的時候,就在盯著他。所以他一轉身,就看到她瞪大眼睛瞅著自己。這讓他深感心慌。他坐到餐桌前,心虛地拿起小半截油條,塞進嘴里,敷衍地吃起來。油條變得粗硬,像團干枯的紙團。他吐也不是,吃也不是。林娟還在盯著他,他的妻子在盯著他,昨晚剛和他同床共枕的妻子在盯著他……他使勁咽下油條,直感覺喉嚨干癢,非常想咳嗽一下。他這么想著,就真的咳嗽了一下。林娟笑了一下,又笑了一下。他愣住了。
林娟說,你昨晚怕是在草地睡的吧?
???他更加慌亂。
林娟伸手指了指自己的頭。
你頭咋了?他問。
林娟沒好氣地說,你頭。
他照著林娟的樣子,在頭上薅了一把,竟薅出幾根糾纏在一起的枯草。他松了口氣,跑步的時候樹上掉的吧。
林娟撿起他放在餐桌上的雜草,丟到垃圾桶里,起身去陪孩子玩耍。岳母則去了洗手間。他繼續早餐,但因為被剛才的油條梗了那么一下,食欲幾乎喪失。他潦草地吃了幾口,興致全無地坐在椅子上,竟然發起了呆。失魂落魄地,好一陣子才回過魂來。這時,手機震動了一下,很輕微、急促、短暫的震動,不是短信,不是微信,不是QQ,他知道,是姚副總的信息。他竟有些迫不及待地掏出手機,打開那個運動軟件。
姚副總說:嗯。
只有一個字。張千一有些失望,正要退,姚副總又來信息:記在心里的。這五個字讓他的失望一掃而光。他回道:好的,謝謝領導!為了避免尷尬,他還附上了一個微笑的表情。
剛準備退掉軟件時,姚副總又來一條信息:你昨晚真棒??粗@條信息,張千一傻眼了,他感到一種說不上來的感覺,是屈辱嗎,似乎是一點點的惡心。
發什么呆呢?林娟不知道什么時候將手伸到他的眼前,晃了晃,抓緊收拾,等下帶兒子去游樂場。
耳邊傳來玻璃破裂的聲音,把他從幻象里拉回來。林娟抱怨地看著他,多大的人了,還毛手毛腳的。她又看了他一眼,你倒是起來收拾呀,兒子踩著怎么辦?她有些生氣了。
張千一如夢初醒,從椅子上彈起來,去陽臺找工具,彎腰取掃帚的時候,他掏出手機,把那個運動軟件卸載了。
8
林娟來時,張千一已經跑了五圈,里程接近六公里。他一點也沒感覺到累。夜風吹著他,像吹著一個快速移動的物體,一個永不停息的機器,一個被無形的鞭子抽動的陀螺。他想一直跑下去。他不能停下來,不能。
林娟幾乎是跳到路中間把他攔住的,她一臉氣急敗壞的樣子,攔在路中央,有一種有種你把老娘撞了的氣勢。等到張千一緊急剎車,打彎避險,依靠路邊的樹干才停下來,她就氣勢洶洶地說,你瘋啦,瘋啦。
你來啦,張千一避開林娟的眼睛。打你十幾個電話,你為什么不接?林娟質問他,幸好我知道你除了這地兒也沒去了。沒帶電話,張千一說著,撒開腿又要跑,被林娟叫住,你知道嗎,姚副總退了。什么?張千一再一次避開林娟的眼睛,走了?對,來的路上,同事閑聊說到的,你沒看到內部郵件嗎?
張千一終于坐在了路邊的椅子上,他突然感到無比的疲憊。他喘著氣,罵著,狠狠地跺了跺腳。他說,太坑人了。然后他把頭埋在膝蓋里,抽動著肩膀,竟無聲地啜泣起來。林娟趕緊安慰他,沒事的沒事的,老公不要想太多。然后張千一還是忍不住,竟哭出聲來,越哭越大聲,嚎叫一般,引得不少人側目。林娟尷尬又不知所措,她從未見過張千一如此失態過,像個任性而委屈的男孩。她只好從側面緊緊抱著他,不知如何是好。
好一陣子,張千一才緩過神來。他擦了擦臉,抬起頭,口渴。林娟舒了口氣,我去那邊買一瓶??粗志甑谋秤白呦蚬珗@大門那邊,張千一拉開運動褲口袋的拉鏈,拿出了手機。他看到未接來電顯示數字足有兩位數,但他沒有點開,那些未接來電是來自林娟的,不看也知道。他點開那個運動軟件,原本上周末被他偷偷刪除的軟件在林娟回到縣里后又被他裝了回來,信息處有一個紅色圖標,提醒他有未讀信息。
他點開來,看到姚副總發給他的最后一條信息:小張,你是不理我了嗎?
此前的信息顯示如下——
兩天前。
姚副總:小張,晚上來我家一趟,聊聊你的事。
張千一:領導,晚上加班,實在沒空。
姚副總:分管人事的盧副總今晚也在我家。
張千一:那好吧,我盡量早點。
一天前。
姚副總:小張,你真好,真真的好。
張千一:……
姚副總:對不起,我不是成心騙你,我是太想你了,才說盧副總也在。
張千一:……
姚副總:你不會恨我吧?
張千一:希望我們都言而有信吧。
當天下午。
姚副總:小張,你應該也知道了吧,我提前退了。
張千一:哦。
姚副總:對不起,這次沒幫上忙,但你要相信我,我雖然退了,但我還是有辦法的,只要你對我好。
張千一沒再回復。
張千一的拳頭攥得緊緊的,如果姚副總站在面前,他一定毫不留情地一拳砸過去。他錄了一段文字:
騙子,大騙子,你去死吧,老女人,丑八怪……
在確定腦子里能使用的話都錄完后,張千一毫不猶豫地點擊了發送。然后,他飛快地卸載了那個運動軟件。
林娟拿著礦泉水回來時,張千一正扶著一棵樹,嘔吐了一地。林娟嚇了一跳,搞不清楚在她買個水的這幾分鐘到底發生了什么。
沒事,反胃了。張千一接過水,灌一口在嘴里,使勁漱口,吐掉,又漱,又吐掉,然后狠狠地喝了一口。林娟不可置信地看著他,你咋了?他又罵。林娟去挽張千一,老公,咱們回家吧!張千一推開她的手,我再跑會。林娟抓住他的手,回家吧,明天再跑,老公,明天再跑,明天再跑行不行啊……她幾乎哭了出來。
但張千一依然堅定地甩開她的手,朝夜色里狂奔而去。
若非,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45屆高研班學員,作品發表于《人民文學》《詩刊》《北京文學》《山花》《人民日報》《文藝報》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