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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川文學》2024年第6期 | 海男:鳶尾花開(長篇小說 節選)
      來源:《四川文學》2024年第6期 | 海男  2024年06月28日08:13

      一部跨文本寫作之書,更重要的意義是一部跨時間、心靈、旅行、自然、人文、男女性別、身體和精神之書。被忘卻或銘記,都是漫長修行旅記。在這個雜蕪叢生的廣大世界,這一生最大的修行,就是愛自己,愛那個在人世變幻無常中的自我意識、生活常態、煙火之顏。所以,女人,需要衣飾、口紅,也需要羽毛、紅塵。感恩悄無聲息的時光,因為與無窮變幻相遇,人生是一場戲劇,是一個無盡頭的夢見。

      所有度過的苦厄,都是美好的良夜,鏡前的明月,春天的桃花。

      上部:火焰紅

      那些年,我們還年輕

      母親穿上旗袍,是為了父親的歸來。這絕對是一場小儀典,我發現這個秘密時,初潮已經到來,那么多的紅悄無聲息地涌出身體,還伴著腹痛乳房脹痛,心緒不寧。之前,母親一次次穿旗袍時,我并不介意。她在兩間現已不在的老房子里穿行,我也許要上學去了,也許又從學校回來了。自從我來了初潮后,我發現了一個現象:觀測母親的身體變化。她不在意我的在場就開始脫衣服,母親的乳房很飽滿,像我在樹上看見的蘋果般堅挺圓潤。

      我注意到母親將箱子打開的那個細節:當時,她還沒脫衣服洗澡。小時候我們洗澡都是隨便熱一盆水,只要有溫度就夠了,將手指插入水中永遠是測驗溫度的唯一方式。只要手指不涼的水,就可洗澡了。我們睜開雙眼時,就看見一只爐子,將一口黑的鋁鍋放在爐子架上,里面有柴塊,用廢紙和腐葉點燃了火。

      風吹拂爐膛,火很快開始燃燒。冬天,我們圍坐爐子旁,坐在幾只高低不平的小矮凳子上,飄忽過煮苞谷飯的香味,還有野薄荷涼拌的佐料味,從一側母親使用的砧板和菜刀下傳來,那野薄荷是從后窗的濕地上突然間就長出來的。母親說,野薄荷就喜歡在有水的地方生長,要經常去采集嫩尖,如果沒有人采摘很快就變老了……這是一個有趣的話題。于是,我們就經常跑到后窗下去采摘。伸出手去時才發現,凡是被經常采摘的,枝葉長勢都很瘋狂,葉片肥碩油綠,沁入鼻子一大股提神的氣息。被忽略未來得及采集的葉尖很快就枯萎了。母親對這一現象總是叮囑說:“新長出的薄荷葉越采越長得旺盛哦,味道也會好吃的哦——哦——哦。”我仿佛在這種聲調的起伏中,看到了人世的某種趨勢線路。于是,我們在母親的聲調中總是采回來一大把新葉,加上醬油味精和油漬白鹽,味道真是出奇的好吃。

      好吃的東西都是新鮮的。然而,也有可能會從某個街景中飄來腐爛的味道。那是我們更大一點的時候,在放學路上,許多人圍著一口水井,我是喝過那井水的。那條街上的所有人都習慣了飲用這口井里的水,每次上學或放學都看見有人拎鋁桶在井里打水。當水桶滑過水井底部時,會聽見繩索順著取水人的手心嗖嗖嗖地往下溜去。我分明感覺到了手掌心在控制著時間和力度,從手心滑下去的水桶很快就上來了,滿滿一桶水,甘甜潤口。

      小街上總有人坐街景深處,用手編織著繩索。我知道繩索可以掛在兩棵樹的中間做晾衣繩,母親就是這樣將繩子系在兩棵家門口的石榴樹上,我們的衣物從水里洗干凈拎起來時,朝空中抖抖后,就曬在了繩子上。有時候,膽子大的小鳥也會棲在繩索上,所以,曬干的衣服經常會有灰色的鳥糞。每當這時,母親就安慰我們說,鳥多的地方,水就很甜,空氣就很新鮮。母親說這話時還很年輕,高高挺立的胸脯,熱情蕩漾的眼睛,就好像這世上沒有苦難,時間仿佛不會流動,就停留在此刻,此刻就是永遠。

      好了,又說遠了,因為繩索就說到了小鳥,所以,人的思維和情緒都是跳躍的,就像小鳥尋找谷物時的跳躍。回到那口水井吧,因為每天放學時,遠遠地看見水井邊總有人取水,咽喉會自然生起饑渴感,便走上去。在水井邊的一棵古老的大榕樹下掛著一把鐵瓢,它是留給路人使用的飲水器。總有人走上前,即使無人取水,水井邊也有一只水桶,那只水桶每天都存在著,從不缺席,仿佛等待著需要它的人走上去。

      水井的水很深。我們三五成群都會跑上前,不知道為什么看見這口水井就會口渴,不想喝水的人也會奔向前。也許這口水井是這條街最為世俗和顯赫的標志物,當有外來人問路時,指路的人會伸出手指告訴陌生人說,從水井那邊往前拐走多少步再拐彎就到了。這樣的聲音從風中吹來。風真有傳播力啊,就像我此刻想起一句話就想記下來:所有身體上的傷疤,都有一個值得人回憶和蘊藏的故事。

      水井的故事并沒有講完,我們都有敘述和情緒的波動和跳躍感。就像那天放學回家,在晚霞深處,抬起頭來就看見了那從街景躍出的水井時,口腔頓時干燥起來。不過,那一天水井邊好像有很多人。為什么會有那么多人像圓圈一樣將水井圍起來了?這讓我們幾個小學生很好奇,我們奔向前便往人群中擠進去。有人用手拍了拍我肩膀說,擠什么啊,快出去吧,有人跳井了,正在打撈………

      有人跳井了,有人在低語,風聽見了,水仿佛也聽見了。圍攏的人像千層餅,我還是擠進去了,我們都擠進去了。因為跳井對于我們那個年齡的人來說,是一個未知的世界。無知者便無畏懼。這是真的嗎?那時候我們都不知道人為什么好好的要跳井,更不知道跳井會讓人致命。

      但確實有人跳井了。井邊圍了里三層外三層的人。跳井的是一個年輕女子。有人對我說,看什么呀?小孩子家快回家吧!我就從人群中退了出來。母親聞到了氣味,她也趕來了。她拉著我的手說,別看,別看,很晦氣的,我們快回家去。母親說,這口水井的水那么甜,為什么非要往井里跳啊?母親緊緊地拉著我的手,往人群外太陽照著的地方大步走去。

      人群外的街巷升起一抹紫色的光束,照在一個賣蜂蜜的山里人的籃子邊緣。母親拉我走過去,來到籃子面前,野蜂還在籃子里的蜂巢里嗡嗡嗡地飛轉。她伸出指頭往一塊蜂糖上抹了抹又伸向我嘴角。我伸出舌頭,感覺到了從未有過的甜蜜。母親說,走吧走吧,今天沒帶錢,明天再來買。紫色的那束光慢慢移走了。我們走了很遠,再回頭往街上看過去時,賣蜂蜜的女人背起籃子,正往街頭走去。母親察覺到了我的視線,告訴我說,她還要回到山里的山寨,要走到月亮出來時才會到家的。我本能地往天空看去,太陽開始西斜而去,就像那個賣蜂糖的女子所消失的那條路線。

      那個跳井的女人死了,這是肯定的。小縣城都在傳說,那個跳井的女人是為男人而死的。這些事情,我聽不明白:女人為什么會為一個男人跳井而斷送了生命?這些事情我真的聽不明白。不過,自從那個女人從井里打撈上來以后,那眼水井就封了,上面蓋了一塊四方形的石板,再沒有人去喝里邊的水了。從前那眼水井的水就像放了蜜一樣甜啊!甜蜜留在了記憶深處,越往時代的浪潮中行走,那井水涌出的甜蜜總是在舌尖來來回回,好像是在誘引我們,又像是讓我們回味而思慮。

      當天氣熱起來時,每天放學以后最快樂的就是奔向那口水井:這口水井成了附近人們必飲的水源,人們總穿過街巷來挑水,所以水井邊總有人在打水。水桶從打水人手中順著繩子滑入水井時,如果碰到干渴的人嘴里頓時就會生起期待。還好,水井邊長年累月都有水缸和木水瓢。那是一個還沒有自來水的年代,人們都使用水缸存水;也是一個沒有電氣化的年代,經常毫無規律地突然停電。白熾燈泡用一根毛線捆起來,有紅毛線或綠毛線。當時用棒針織毛衣的人多,人們閑暇時間都在織毛衣——我說的是女性,她們經常繞著毛線,手中兩三根尖而長的棒針,一針一針,從第一針織到最后一針,不用幾天,一件毛衣也就織完了。

      那口水井自從蓋上石板后,就沒有人去打井水了。不僅如此,人們途經水井邊緣時就繞著走,盡量離那口水井遠一些。有人還傳說,每到半夜三更,總有一個女鬼在水井附近飄來飄去的,并傳說,那女鬼腳跟不落地,身體在離地面幾米的空中飄來飄去……我把聽來的事告訴了母親。她睜大了雙眼說,別害怕啊,那都是別人亂說,世上哪兒有鬼啊!我就從來沒有見過鬼。小孩子別相信這些事,不過,你放學后就不要走那條街。這些事,時間長了都會忘記的。不過,那口水井的水慢慢地就會枯干了吧?母親好像是在自言自語問自己,問門口的紫薇樹,那正是紫薇樹開花的時間。看見滿樹的花兒,我轉瞬就忘記了傳說中的女鬼。

      停電的時間,母親去找火柴,父親在外地工作,逢年過節才回家。母親本身就是一束光芒,每當天頂的白熾燈泡突然間熄滅時,屋里黑漆漆的。母親通常會將火柴放在灶臺前,那是一個神圣的地方,堆著劈開的柴塊,灶臺上有鹽、凝固的醬油、曬干的變得枯萎了的紅辣椒。還有一只裝有大米的布袋、堆在屋角的幾個土豆。屋里幾乎沒有任何油腥味道,如果說還有味道的話,就是煤油燈的味道。母親去灶臺摸火柴了。我們打著哈欠。每當停電時,為什么總想偷懶去睡覺呢?有時候,倒真希望母親找不到火柴,這樣我們就可以上床睡覺了,但更多的時間,母親手里捏著火柴過來了。她從廚房到我們做作業的房間很近。我們能聽見母親穿著的那件鵝蛋色旗袍拂動空氣的聲音。母親好像永遠都在重復地穿那件衣服。確實,衣柜里的那件旗袍,是母親最好看的衣服——母親曾驕傲地告訴我們,這件旗袍,是母親結婚時,我的外婆送給母親的新婚禮物。我的外婆不在這座縣城,父母都不是本地縣城人,父親畢業后就來縣城工作,后來遇見母親,就將母親帶到了縣城工作。我們都是在這座小縣城出生的,一個人的出生地本就是故鄉。

      縣城對于我們的童年生活來說,已經很大很大。里邊應有盡有的商店,憑票證可以買到大米。我曾經無數次跟隨母親穿過小巷,母親總能找到最近的路。那些小巷外的竹竿上隨意地曬著衣服,有些剛生過孩子的婦女,還把尿布晾在門外。這些味道,使小巷顯示出生的活力。走著走著就到糧店里,母親從的確良襯衣中掏出糧票時很莊嚴:她的眼睛不時地瞟一眼柜臺后面的大米。之后,交了錢,站在里邊的人就從母親手中接過布袋。那是一只不舍得洗干凈的米袋,每次都是這樣,只有米袋里不剩一粒米時,母親才會拎起袋子去買米。半袋大米從柜臺那邊移到了母親的手上,母親將大米裝在肩上的背籃里。大米成了灶膛前最重要的物質。母親會掏出米放在掌心,看一看米粒。這一刻,母親的眼睛有光,她變得從容淡定。只要糧袋有米,太陽就會變得金光燦爛,那真是一段滿足而歡喜的成長時光。

      我曾經無數次跟隨母親在雞鳴前起床。那通常是星期天的早晨。母親叫醒我時,就高興地自語道:今天我們可以吃肉肉了,可以吃油炒飯了,可以拌上醬油吃香噴噴的飯了。誘餌啊!母親的聲音仿佛將我饑荒之胃口,全都打開了。我還沒來得及洗臉,卻滿臉都是期待和幸福。在那個饑荒時代,我們都要熬過時間,才能在雞鳴前以匆匆忙忙的腳步來到肉食店外排隊,才能買到豬肉。這是唯一散發出腥味的肉品。人為什么要吃肉肉?這個問題多么古老啊,我來不及追索。那時候,我的全部身心都盯著割豬肉師傅的菜刀,那把刀不是一般人可以拿得動的,那把刀應該像我們在小河里摸魚蝦時抱起來的石頭那么沉吧!

      饑餓難耐,好久未吃肉肉了,身體好像都沒力氣奔跑了。那把割肉刀多鋒利啊,轉眼間就割下了一塊肉裝在了母親手上的竹筐中。那塊豬肉只占了竹筐的一個位置,所以母親提起竹筐時,看上去竹筐顯得有些不平衡。母親已經心滿意足了,她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拿起菜刀。相比肉店鋪里師傅手中的那一把大刀,母親手中的菜刀變得那么單薄。母親小心翼翼地切下所有的肥肉,再將肥肉切成小塊。我已經生起了火,當母親將肥肉放在滾燙的鐵鍋中時,我知道煉豬油的時間到了。這似乎是一個等待已久的事情,鐵鑄的鍋里,白色的豬油散發出令舌頭發麻的香味。

      弟妹們醒來了,他們提著褲子,扣上紐扣,朝著灶臺走來。他們的眼睛直盯著一個方向,就是煉豬油的鐵鍋。目的太明確了:因為太缺少油腥了!一堆切成方塊的肥肉早就變成了油渣。母親將油渣從鍋里掏出來,一邊掏一邊叮囑:很燙嘴,涼會兒再吃啊!這樣的叮囑簡直是多余的,弟妹已經將手伸向了油渣,我也忍不住了,在一個饑荒年代,能吃上燙嘴的油渣,不知道有多幸福!接下來,母親將油盛在了口缸里,涼冷以后就是白花花的豬油了。

      將冷飯倒進鍋里就是油炒飯了:我們每人獲得了半小碗油炒飯,再將固體醬油用水稀釋,用小勺子弄點醬油拌進油炒味中,太好吃了,這真是一生中最好吃的飯。不過,三下兩下,就吃完了。弟妹吃完后伸出舌尖將飯碗也舔得干干凈凈。那塊剩下的瘦肉,母親抹上鹽巴掛在了墻壁上。不過,已經產生了望梅止渴的感覺。

      我的初潮來臨后,母親就給我親自縫胸衣。她帶上我去供銷社買花布時,是我喜從天降的時刻。我喜歡伸手撫摸那一匹匹土布,均是純棉的,盡管花色單一,就那么七八種,但已經對我的身體產生了誘惑。我見過母親穿過的胸罩,已經洗得很舊很舊了,每次用臉盆里的溫水擦洗完身體后,母親就會赤裸裸的,我說過,自我來了初潮后,面對我的目光,她就不介意了,從某種意義上講,母親是用她的身體給我講生理知識。果然是這樣的,那一天下午很安靜,弟妹都出去玩了。

      母親擦洗完身體坐在我旁邊。我當時已做完了作業。母親用雙手托起她的乳房告訴我說:這是女人的乳房,今后可以哺乳孩子。你們生下來后,都是吃我的奶水長大的。所以,女孩子來了初潮后,慢慢地,乳房會有脹痛感,也會大起來。母親說著,就從床上取來乳罩戴上去。母親看了我一眼說道:女孩子來了初潮后,也就可以懷孕了。所以,母親指了指自己的私處,那里有一片黑漆漆的陰毛。母親說,這個地方,你要保護好,不能讓男人碰。如果碰你了,你就會懷孕的。母親的聲音很直接,沒有任何隱晦。母親大約知道,只有說出簡單明了的道理,我才能聽明白。我的兩只小耳朵似乎豎起來了,我的面頰就像桃花般粉紅。那樣的日子里,我記住了母親的聲音。這語氣告訴我常識和陷阱,一個女孩子必須接受母親的聲音。

      母親的人體生理課讓我產生了想戴乳罩的念頭。我發現母親的豐乳戴上乳罩后就不會晃動了。從母親身體中傳來的是一種生理現象,而此刻,我的手撫過布匹。說實話,如果能用那匹紫色的布為我縫一件新衣服就太好了,但這個愿望已經超出了現實,我也只是隨便想想而已。母親做事不會超越規則的,她今天只會幫我買下縫兩個乳罩的布,我還是選擇了紫色。兩周后,母親用手工親自為我縫好了兩個紫布乳罩。它們的降臨意味著我的青春期悄無聲息地降臨了。母親親自為我戴上了胸罩。母親好厲害啊,只是用手量過我的胸部尺寸,就縫好了適合我身體的胸罩。我的胸部束起來了,有些東西是必須束起來的。比如,頭發也可以束成馬尾,有些疼痛是要忍住的,就不要喊出聲,有些笑聲是要用手掩住嘴角的等等。

      哥哥開著手扶拖拉機回來了。這真是一個奇跡啊,他是20世紀70年代末期最后一代上山下鄉的知識青年。我放學回家時,看見身穿補丁衣褲的他剛停車。我奔向前。才兩個月時間啊!不過,哥哥只用一個晚上就獨自學會了騎自行車,那還是他上高一的時候,不知他從哪里弄來了一輛自行車。總之,哥哥就愛琢磨這些東西。那輛生滿了許多銹蝕味的自行車,沒有人知道它是從哪里來的。母親對于哥哥的事,向來都是睜只眼閉只眼。在她看來,男孩子可以粗糙些,讓他們學會去探險才是最重要的。哥哥趕上了最后一趟知識青年上山下鄉的運動。

      對于哥哥的事,母親沒有費過心的。哥哥是獨自一個人騎著自行車去鄉村的。我追著哥哥走的方向跑了很遠。那是縣城郊外的一條土路。我看見膠輪下揚起細細的塵灰,兩邊的農人在種田耕地。轉眼哥哥就將手扶拖拉機開回了家。哥哥是我們那個時代的偶像,騎著生銹的自行車,獨自奔往山腳下的鄉村。做知識青年已經很了不起了,現在他的偶像價值在提升:哥哥竟然會開手扶拖拉機了。

      知識青年都是我的偶像,他們曾經在我們學校參加過一場籃球比賽。在球場上,我看見過那個時代正在鄉村的知識青年。他們都是二十歲左右的年齡,最重要的是他們青春期散發出的活力。確實,他們看上去就像在一輛動力火車中,帶著夢想去實現夢想的人。那時候,我還在學校。不過,我也快畢業了。我畢業以后的夢想是到鄉村做一個上山下鄉的知識青年。看見那些男男女女的知識青年奔跑在籃球場上時,我仿佛也在奔跑,朝著他們所去的方向奔跑。我想扎起她們的馬尾巴,穿上他們的格子襯衣——那是外地——上海來的知青,他們中男的或女的都穿著紅的藍的格子襯衣。

      籃球場上有重慶和上海來的男女知青,他們的聲音里有地理版圖的位置。我頭一次感覺到每個區域的人說話語音聲調是不一樣的:天地仿佛讓我從窄小的縫隙中找到了不同的光亮。我仿佛看見,每個知青身上都系著一把鑰匙。這不是虛幻,而是真實的現象:每一個男女知青都有一個鑰匙扣,系著兩把鑰匙,一大一小,女知青都把鑰匙扣系在脖子上用毛線織出的帶子上;男知青都把鑰匙扣系在他們的皮帶上。我下意識地摸了摸胸前的鑰匙,是否在胸前晃動。

      從我們上學起,母親第一件事就是用毛線織一條帶子。母親通常會使用紅毛線。那個時代的女人都會手工織毛衣。很多女人回到家,都會把一堆未織完的活計抱到胸前。她們眼睛盯著棒針,手不停歇,繞著毛線團一針一針翻飛。在還沒有電視機的時代,這樣的手工活計確實讓女人消磨了很多時光。女人織毛衣時,會忘記很多事情,時間也就過得很快。那時候,很少有女人戴眼鏡,也很少有女人患抑郁癥。

      我跟哥哥商議了很久后,他終于同意我乘他的手扶拖拉機去他插隊的鄉村看一下。我的理由很簡單,因為快要畢業了,我們畢業了都要去做插隊知青的。終于,在那天黃昏前我乘上了手扶拖拉機,這已經是我當時最大的夢想了——我們身邊的交通工具除了自行車就是這個有四個橡膠輪胎的車子了。當時,有橡膠輪胎的車輛還很少。所以,一旦聽見路上發出聲音,空氣中彌漫起柴油味道,那就可以預料到會看見機械車輛了。有了機械車輛,仿佛就有了動力和速度。這真是一件新鮮的事情——突然間我竟坐在了開手扶拖拉機的哥哥旁邊。哥哥叮囑我要抓好扶手。

      那一刻,我情不自禁有一種夢想成真的歡喜和驕傲。我沒有想到這么宏大的理想,哥哥竟然一下子就幫助我實現了。乘拖拉機出了縣城,我突然就像在開始長翅膀。過去看見小鳥時,我總羨慕它們,因為它們有翅膀,可以飛翔在天地間。那一刻,我覺得雙臂暗藏著一些別人無法看見的羽毛,它不是白色的,也不是藍色的,它更接近母親幫助我用鳳仙花染指甲的那種顏色。

      那個溫柔的良夜,母親突然從外面采回來一把鳳仙花。她的神態比以往要神秘些,她把我的手拉過去說,鳶尾花,你想染手指甲嗎?我說,想染。因為我見過鄰居家的小姐姐手指甲上的紅色。母親就將鳳仙花放在碗里,再撒上一些白鹽。然后,用手指揉著,將花瓣和鹽完全融入其中。過了半小時,母親幫我將鳳仙花用剪成小塊的舊布包在我十指上。第二天早晨,母親親自過來將我手指上的布解開。令我驚喜的事情發生了,我的十個指頭指甲都變紅了。紅色很耀眼,就像我身體中的血液。

      此刻,我仿佛看見從我雙臂間悄悄長出了羽毛,也是紅色的。天藍色的手扶拖拉機車身上攜帶著很多油污和泥巴,還帶著速度,將我帶到了山腳下的村莊。我們以往吃的蔬菜水果和糧食,都開始在第二天早上呈現在我眼前。我首先看見的是麥田。頭一天晚上到達村莊里,天已經完全黑了。哥哥帶我來到田野上,讓我坐到草垛上抬頭看天空。哥哥告訴我,每天勞動吃完晚飯后,他們青春期的身體似乎還沒有完全疲憊不堪,于是他們就在鄉村的小路上散步,最后都要走到高高的草垛前,爬上去。他們坐在草垛上或躺下去,往天空看去時,都會看見星星。

      果然,坐在草垛上看星星,似乎離星空并不遙遠。之后,哥哥把我帶到女知青住的房子里。男知青住在另一幢老房子里,距離不太遠。草垛是枯黃色——如果在白天,就能看見稻草被陽光曬干的那種枯黃色。天黑以后坐在草垛上看星星時,身體仿佛飄了起來,手指似乎可以觸到星辰。其實這只是感覺罷了。但我們的所有感覺都是幻想。人為什么不能像小鳥樣飛起來?因為人沒有翅膀,但人還是渴望飛翔的,可我們只能在幻想中去飛翔。之后,哥哥就將我送到了女知青所住的土坯房,進屋后,我嗅到了一陣陣野山菊花的味道。

      那個快要坍塌的木柜,應該是熬過了很多時光吧。在快坍塌的那一邊,下面有石頭撐著,這樣木柜看上去就顯得平坦了些。上面放著一個土陶罐。平常,應該是當地村民腌咸菜的罐子,野山菊花就插在罐子里。嫩黃色的野山菊花,哪怕只是在一盞馬燈的光照下,也開得那么絢爛,從花束中散發出清香。土坯房的墻上都有釘子,一排排的,成為女知青掛衣服的地方。每一件衣服上面仿佛都盛開著花朵,就像姑娘們的青春期。一個女知青梳著大辮子,給我端來了一盆水,讓我洗臉洗腳。她們入睡前都坐在土坯房外臺階下面的長條凳子上洗臉洗腳,地上放著香皂盒。她們洗臉時,都會將毛巾伸進鎖骨下的胸部。我知道,母親也經常用這種方式,擦洗雙乳溝附近的地方,因為這個位置特別容易出汗。

      擦完了脖子面頰,看上去,她們的疲憊感消失了。之后,將雙腳放在木盆里泡腳。那時候很多生活用具都是木制品,也許是森林太擁擠,伐木工鋸下的圓木走出了原始森林,為人類的生活服務。

      洗完腳后,回到房間,每個人都上床后就滅了馬燈開始睡覺。不到幾分鐘,我就聽到她們有節奏的呼吸聲。她們白天干活一定很累吧,所以回到房間就睡覺了。她們已經成為鄉村的一員,像農夫一樣,每天雞鳴早起后,就帶著農具奔向田野。當我第二天睜開雙眼時,她們早已到田地里干活去了。我出了門。開門時,木門發出吱吱吱的聲音,像老邁衰竭的人從咽喉中發出的語調。陽光照著這幢有圍墻的土坯房,墻上掛著曬干的紅辣椒。院子里完全變成了女知青的花園,野薔薇正在墻邊攀伸到被風雨蝕刻顯得高低不平的墻面上去。院子里的晾衣繩上,曬著女知青的胸罩內褲花衣服等等。

      我應該回家了,不過已經看不見哥哥的影子,村里的老人告訴我,他們都到山里去種地了,很遠的。我決定步行回家,因為明天我是要上學的。眼前只有一條小路,環顧下四野再沒有另外的路了,在村頭地里干活的是一位頭頂三角紅方巾的女人,她的臉很黑,只有牙齒是白色的,看見我站在路口徘徊,她就手指前面說:從這條路走到盡頭,就會有一條大路。順著婦女手指的方向看過去,我果然看見有拖拉機奔馳而過,不過,我要走一段才會到達那條有拖拉機通過的大路。寂靜的小路上除了我,還有幾只鴨子慢慢地走在我前面,它們應該去找小河吧,我猜對了,快走到大路時,突然就有一條小河出現了。鴨子們歡叫著,邊走邊看,邊走邊找:走到一條手臂這樣寬的小河中游泳去了。我蹲在小河邊,看鴨子們在小河中游動,鴨子天鵝天生就習水性。我還是喜歡鄉村,便想象著用不了多長時間就可以卷起行李,到鄉村來耕田種地,心情就燦爛起來。不過,我已經走到大路上來了,所謂的大路,也就是比剛才的那條鴨子們走過的路更寬闊一些罷了。

      這條路仍然是土路,那時候根本就看不見柏油路,也看不見水泥路,但在我昨晚住過的鄉村里,能看見青石鋪成的小路:哥哥帶我在鄉村的青石板路上還走了一段。哥哥讓我看腳底下的馬蹄印,并告訴我,很久很久以前,這里是馬幫走過的路。這座村莊當時還有驛站,供趕馬人加糧草和水。他一邊說一邊指著路邊的一座老屋說,那就是當時的客棧,里邊還有戲臺,村里的很多老人當時都會唱戲,趕馬人也會跟村里的女人談戀愛。哥哥說著這些時,很有一種自豪感,他認為自己插隊的鄉村是有歷史淵源和背景的。他還說,村里有很多男人后來都跟著馬幫走了。我感覺到腳下的青石板比縣城老街巷青石板更有滄桑感。正想著,一群牛羊走過了這條古老的青石板路。

      我好像有些明白了:因為鄉村的青石板路,除了人走之外,還有牛羊馬家禽都會走,還有過去的馬幫也走過這條古道。城里古巷道的青石板路大都是人在行走,所以不像這條古道這樣有馬蹄踩下去的凹陷處。哥哥還告訴我,很久很久以前,村里的很多漂亮姑娘,被來到村里的馬鍋頭喜歡上了,馬鍋頭留在客棧休整時,就會跟喜歡的姑娘約會。幾天后,馬鍋頭走了,被馬鍋頭喜歡上的姑娘如果懷上了馬鍋頭的孩子,就不會再嫁人了,她們會一直等到馬鍋頭重新回來的那一天。有些姑娘從一頭青絲等到了頭發花白,也沒有等到馬鍋頭回來。哥哥一邊說一邊帶我去看住在村頭的一個老人。哥哥今天已經忘記了我的年齡,而且我發現自從哥哥來鄉村插隊落戶以后,雖然時間不長,他突然變成了另外一個青年。他跟我講的這些事,是我在城里無法聽見的。哥哥還帶我到了村口。在一座土坯房外,我看見了炊煙,那時太陽早就落山了,哥哥帶我朝著敞開的大門走進去。門上還有雕花。可以想象,很久以前,能住上這房子的人肯定是村里的大戶人家。果然,我們走進屋時,看見屋檐上也有雕花。

      一個老人聽見我們說話,便撐著拐杖從樓下那間飄出炊煙的老屋中走出來。她看上去仿佛已經活了好幾個世紀。她是我在這個世界看見過的相貌最老的婦女,我就像是看見了一棵老樹的存在。她口腔中的牙齒已經全部掉光了,她的衣服已經被洗得發白發舊了,但仍然很干凈。她撐著手中那根拐杖,看著大門敞開的方向。她好像一直在看著門外的光,那束光已經在慢慢地暗淡下去。哥哥小聲說,每次來,她如果在屋里,總是看著門外的光;如果白天來,她總是坐在門口的石凳上。村里的人說,自從馬鍋頭走后,她就在等待。馬鍋頭走后不久,她生下了一個孩子,是一個女兒,后來女兒嫁到村外去了。她就只剩下了自己。在很久很久以前,這座土坯宅院中住著很多人。隨著時光流逝,這老宅中的人,都一個一個走了,不像村里的舊人一個一個走了,又來了新人。

      老人的指甲凹下去的,卻很干凈。她的手腕、臉上有很多像梅花樣大的小斑點,額上有像蜘蛛俠織出的網線。下巴頦尖尖的,因為牙床早已萎縮。她的眼眶也在萎縮,仿佛只剩下了兩眶干枯的井水。她一生除了勞作,送家族里的人走之外,剩下的就是等待。許多跟她命運一樣的婦女,熬不住時光,早已在她之前仙逝,只有她留下來了,正在熬著最后一滴燈油。

      哥哥和我離開那座老宅后就帶我去看星空了……此刻,我邊走邊想著這些事,一輛拖拉機從后面奔馳而來。我回頭一看,竟然是哥哥。他說,我如果步行回去的話要走到半夜。他在山頭干活時看見我走在這條路上。因為路太寂寞了,就我一個人走,而且我穿著紅上衣。哥哥來了真好,他的身邊還坐了一個姑娘。哥哥說,這是他的女朋友。看上去,這姑娘不像城里來的知青,她的穿著完全是村里人的衣飾。我坐了上去,就坐在他們中間。我當時不知道哥哥所說的女朋友對他來說意味著什么。哥哥送我到家門口,又返回去了。

      半年后,哥哥又開著手扶拖拉機回家來了,哥哥又帶來了那個姑娘。哥哥滿身泥漿,那個姑娘身上也是泥漿。哥哥看著我們有些詫異的目光,便高興地解釋道:在田頭干活時,郵遞員騎著自行車來到他插隊的鄉村,將好幾份大學錄取通知書遞到了他們手上。我們才想起來了,哥哥參加了那年剛恢復的第一屆高考,他竟然考上了北方的一所工業大學。這對于母親和我們來說是一個天大的歡喜。看見我們如此歡喜,哥哥便伸出手抱起那個姑娘在院子里旋轉了三圈。母親完全蒙住了,仿佛剛回過神來,才發現那個姑娘。

      哥哥將姑娘放下地,對母親說,這是他所插隊的村里姑娘,現在是他的女朋友。姑娘睜大了雙眼,自語道:女朋友!便再沒說什么。哥哥只是回家報喜訊,馬上又開拖拉機回村莊了,說是要回村里辦離村手續,馬上去北方上大學。母親很高興,在母親看來,哥哥考上了大學,就是她最大的希望。不過,那時候的大學真難考啊,很多人都在考,錄取的名額太有限了。所以,哥哥成了當時很多人的偶像。更多人無法上大學,就進了當時縣城各地招工的單位,哥哥他們那一批是最后一屆插隊知青。在短時間內,知識青年都返回他們過去生活的城市。我的知青夢破滅了,等待我的是什么?因為很快就輪到我們考大學了。

      哥哥去的城市很遠,在北方的版圖上。哥哥的女朋友從鄉村趕來送別。那天晚上,母親比往常多做了幾個菜,但她一看見哥哥的女朋友來了,神態就有些變了。我能感覺到母親盡力控制著自己的情緒,因為哥哥要離家去幾千公里外的地方求學。大家坐在餐桌前吃飯,看上去有些莊嚴。家里似乎都是母親做主,因為父親常年在外地工作,只有過中秋和春節才回家。哥哥要上大學,成了那個時間內的一件大事,因為那時能夠上大學的人太少了。左鄰右舍都來了,帶著他們的孩子。哥哥仿佛是一個楷模,大人都讓孩子們向哥哥學習。母親也告訴我說,一定要考上大學才能有前途。

      前途是什么?我真的不知道。我們那一代人實在太朦朧了,簡言之,我們每一個人看上去無論心智和身體都是朦朧的。當我們正在像一棵樹一樣成長時,我們對前途這個詞所延伸的事,確實持著朦朧的態度:我們不需要從朦朧的光影中看清楚什么,我們的人生仿佛才剛剛開始,我們不需要像我們的父輩那樣活得沉重和小心翼翼。也許,這就是我們的青春。就像腳尖上往上翻升的雞毛毽子,跌上跌下都在腳尖上旋轉。每天飯后玩這個小游戲已經足夠讓我們開心,發出的笑聲就像風鈴鐺的響聲,傳很遠又被風吹散了。

      哥哥走了,輪到我考大學了。從一開始我就知道我不可能跟哥哥一樣:到我們畢業時,已經沒有插隊知識青年了,所有過去在村里干活的知識青年,少數人去上大學了,多數人被招工到了城里。我做知青的那個夢想,是真正的破滅了。我也不可能像哥哥一樣考上大學。對于我以后的事……我在朦朧的意象中看不到任何方向。不久,班上考上學該錄取的就被錄取走了。之后,農村的回到農村去,城里的就等待招工。這一年我卻被一輛自行車帶到了郊外。那是一個騎自行車旅行的外地人,當然是青年人。我坐在他車后座上。我是怎么認識他的已經不重要,好像是我正走在路上,他騎車過來了。鈴聲響,我便回過頭,他叫我,小姑娘,能告訴我這城里去麥田的路嗎?我聽說你們縣城外的麥田很漂亮,我想去拍照片。

      我聽說過這片麥田,有人也邀約我去麥田上走一走,但我還沒有去過。麥田于我而言,只是一片莊稼地而已。城里那些去看麥田的人,都是吃過晚飯后去散步的。我還沒有進入想散步的年齡,我的一切都不確定——麥田對我而言,就是一片莊稼地而已。然而,在夢中,我應該是曾經迷失在這片麥浪中:我走了很久,感受芬芳的都已枯萎,飽滿的也都失去了彈性。

      他的江南腔聲音好像下過雨的空氣般清新溫柔。我說,我帶你去吧!其實我沒去過,但我知道去麥田的那條路。在很久以前,轟轟烈烈的房地產開發還沒有展開,走幾步就到郊外,無論是大城和小城,都是往外走幾步就是郊外了。

      我坐上他自行車的后座,就想起了哥哥。他已經到北方求學去了,我想起了他那部生銹的自行車。后來我發現那輛自行車藏在門外的柴棚里。那是一個幾平方米的柴棚。那個時代,電氣化還沒有進入廚房。不過,我已經看見有人拎著錄音機了。有人曾問過我,有沒有聽過鄧麗君的歌?鄧麗君是誰啊?我搖搖頭。那個人就笑了,她是在笑我的無知吧。不過,我是真的不知道鄧麗君是誰。那個人說到鄧麗君這個名字時,很神秘也很激動。我并不介意鄧麗君是誰,因為我的生活跟鄧麗君沒有多少關系。

      過去哥哥也曾經用自行車帶過我,所以我坐在這輛自行車后座上時,車龍頭如果擺動也不害怕。幾十分鐘以后就看到了一片金色的光,那光束仿佛在慢慢地燃燒著。騎自行車的青年人有些激動地說,太美了!這個時間段是拍照片最好的時間。他加快了速度,騎著自行車朝那大片大片的金黃色麥地奔馳而去。到了,他停下車子,從挎包中取出一只海鷗照相機。他的眼里充滿了激情。他開始拍照時,我就獨自向著麥田中那條小路走去。好像我也是第一次看見這么金黃的麥地,身體中那些潛伏著的觸須正在往外伸展,猶如枝條在抖動。不遠處,是那個青年人在拍照。對于他的出現,我感到好奇:一個人孤獨地騎自行車來這里,難道就是為了拍照嗎?他看見在麥田小路上行走的我,便讓我回頭。那一時刻,他把我拍進了他的照片中。他說,你就自己往前走,想回頭就回頭,想從哪里走就往哪里走吧!隨意地走。好,真是太好了!這片麥田因為你的身影,會出好照片的。你不知道,你有多漂亮……

      我漂亮嗎?這個手持照相機的青年男子打開了我的想象力。他突然發現麥田中有割麥的婦女,他走上前,他去拍攝那些彎腰的婦女了。我遠遠地站在后面。我問自己,那些彎下腰正在割麥子的婦女漂亮嗎?他將鏡頭對準一個正拾穂子的老人。那個老人仿佛是我的老祖母,她頭上裹著一條鮮艷的三角圍巾,有紅有綠,即使隔幾十米遠,我也能看見那個老人干枯的嘴唇,布滿了皺褶的面孔。這個老人漂亮嗎?我的青春期在一架海鷗照相機鏡頭的引發下出現這些拷問。我站在麥子起伏的中央,看見割麥子的一群中年婦女不時直起腰來又彎下去。那一把把锃亮的鐮刀揚起來時,看上去就像彎弓和半月。還有那個拾穂的老人,她的年齡和模樣看上去就像我的老祖母,雖然我從未見過我的老祖母。可看上去,我感覺她就是我傳說中的老祖母。但我沒有走上前。這一切在無形之間改變著我的生活。那個肩背海鷗照相機的男子,正沉迷在這個農耕年代的場景中。他的自行車拋在他身后。我突然想起了哥哥放在柴房中那輛生銹的自行車。我轉身朝來時的小路走了出去,離開麥田,朝著回家的路快速走去。這一刻,我就想進柴房將哥哥騎過的那輛生銹的自行車搬出來。我的青春出了問題,這一刻,我就想找到那輛自行車,只要它還存在就意味著我的夢想會實現。

      哦,這仿佛一場賭注。如果那輛自行車在柴房中,我就騎著它去尋找我自己的人生;如果那輛自行車不在柴房了,我就聽天由命,像所有人那樣在縣城找一份職業先生活著。天啊,往常,柴房門都是開著的,今天為什么上著鎖呢?母親跑回來了,她在四處找我們。她說今天東大街小巷一座老房子起火了,一個小孩子玩火柴點燃了灶臺前堆著的干柴,小孩子被困在里邊燒死了。她的母親快瘋了,在小巷里快把嗓子叫啞了。火已經滅了,但孩子沒有了。那是一個剛離婚的女人,她男人早就走了,將孩子留給了她。我看著母親。她突然發現我就站在柴房外面,掉轉話頭問我站在柴房外干什么。我說,哥哥騎過的那輛自行車還在吧?母親恍惚中想了想說道,那輛自行車早就壞了,你父親早就將它賣給了廢品回收店。我有些崩潰,立即往廢品回收站跑去。路上要經過老宅失火的那條小巷道。

      我愣住了,再無法往前走。小巷子站滿了人,火已經完全撲滅了,很多人還在圍觀。我發現,哪怕是毀滅性的災難,也在吸引觀望者的目光,因為人們都想看個究竟,看到底發生了什么,看最悲催的現狀,所以,不斷有趕來看災難的人往前擠。我也擠了進去。天啊,我看到那個被燒死的孩子,就像一團黑炭躺在那里。看到這一幕,我自己也快瘋了。便往后撤離。孩子的母親三十歲左右,聽說已經昏迷了,送到醫院去了。

      我朝后撤離,終于走完了那條小巷道,離開了災難現場。我想喝水,又走到了有水井那條街。那條街是縣城的菜街子,正值中午,街兩邊都是擺攤賣菜的,那些花花綠綠的蔬菜仿佛又讓我活了過來。

      那眼水井看來是永遠廢棄了。一個女人跳井后,一口甜蜜的水井也就消失了。那個事件之后,街上依然如故,世俗化的眾生有日復一日創造生活的樂趣。不遠處就是廢品回收店。先前我還想,如果那輛自行車還在的話,我就想辦法將它贖回來。簡言之,如果那輛自行車還在,贖回來后我就會騎著這輛自行車,去追尋我的青春之夢。

      這個夢想在我目擊那場災難后開始淡化了。我終于站在了廢品回收店門口。小時候,母親總是帶著我將積攢已久的牙膏皮、雞毛、舊書報紙、剪下的頭發等等分門別類裝好,送到店里。我喜歡跟著母親的腳步從街那邊走過來,中間喝一口那井里的涼水潤潤嗓子,心情頓時會好起來。那個時代的幸福如此簡單,喝一口井水也會讓身體飄起來。走到店門口,母親將分門別類的袋子交給店員。從柜臺前往里看,可以看到舊鬧鐘、舊箱子、舊家具,還有各種動物的皮毛(都是風干了的),還會看見長辮子,下面用紅毛線緊緊捆綁著——如果說世間真有魔幻世界的話,這就是我曾看到的最奇妙最魔幻之景。

      我站在店門口往里邊看去,極力用目光搜尋那輛自行車。我看見了長辮子和各種獸皮掛在墻上,孔雀羽毛插在一只水桶里,還有用過的牙膏皮裝在麻袋里,還有留聲機、鬧鐘等等,就是沒有看見那輛哥哥騎過的自行車。我對店員說,不久前我父親將一輛自行車作為廢品賣給了店里,現在我想贖回那輛自行車。店里的人說,有這回事,不過店里的回收品隔一段時間就被拖走了。我問,拖到哪里去了?我還有機會贖回來嗎?店員笑了,說,小姑娘,不可能再贖回來了,而且那輛自行車已經壞了,成了廢品。你還是好好掙錢,考慮一下重新去買一輛新自行車吧!

      自行車贖不回來,實現夢想無從談起。我還是遵循這命運的安排吧。我也就放棄了那個夢。那個騎自行車的青年男子應該已經離開了。自我離開那片麥田后,就再沒有見過他。很多人、很多事,就像一首流行歌,唱過了以后,就消失了。那個昏迷的年輕母親活過來以后,又開始在人們的幫助下修建新宅。很快,那座坍塌的老宅變成一座二層樓的水泥房。她活過來了。聽說,一個男人因為喜歡她,出了資金還出了力,讓她把這座房重又在原地立起來。之后,他們就住在一起,低調地領了結婚證,但沒有舉辦婚禮。那是個外地在縣里開服裝店的男人。從此以后,她和他就守著服裝店過活。過了些日子,女人懷上了男人的孩子,坐在店里,穿著寬大的孕婦裝,眼睛里又充滿了對生活的希望。

      ……

      節選,詳情請參閱《四川文學》2024年第6期

      海男,作家,詩人,畫家。畢業于魯迅文學院·北京師范大學文藝理論研究生班。著有跨文本寫作集、長篇小說集、散文集、詩歌集九十多部。有多部作品已被翻譯成冊,遠渡海內外。曾獲劉麗安詩歌獎、中國新時期十大女詩人殊榮獎、中國女性文學獎、揚子江詩歌獎、中國長詩獎、中國詩歌網十大詩集獎、第六屆魯迅文學獎(詩歌獎),楊升庵文學獎,歐陽山文學獎等。現居云南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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