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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野草》2024年第3期|潘虹:九尾魚
      來源:《野草》2024年第3期 | 潘虹  2024年07月04日08:03

      一條小紅魚肚皮朝天,浮在水面上。這是一周以來第五條死去的魚,也許是第六條,我記不清了。魚缸里只剩一尾白,一尾黑,兩尾黃。江露來電話時,我正在撈魚。她說,放魚糧要注意,一次別放太多,小金魚貪心,容易撐死。我知道這不是通話的重點,果然在掛電話之前她說了:“久久,今年呢,你還是自己過年,行嗎?冰箱有菜,紅包壓在枕頭下。”我用湯勺撈出翻肚的金魚,放在豆腐盒里。江露把冰箱塞得滿當(dāng)當(dāng)?shù)模涸汶u、糟鴨、凍肉、青魚干、泡菜、酸奶、種類繁多的速凍食品……她怕金魚吃多撐死,怎么就不擔(dān)心我撐死呢?

      我歪在沙發(fā)里,電視轉(zhuǎn)到CCTV1頻道,董卿穿著大紅色晚禮服,站在黑色修身西裝的朱軍身邊,熱情洋溢地宣布龍年來了。一抬頭我又看見了江露,她穿歐式禮服,五顏六色的羽毛插在發(fā)髻上,像一只求偶期的紅腹錦雞。禮服V領(lǐng)開得很深,胸脯硬擠出一條肉縫,裙擺繁復(fù)飽滿,像從腰上倒撐了一把傘。她一手叉腰,一手勾起老劉的下頜,作撒嬌狀。她總是這樣,哪怕臉上皺紋堆成旋渦,仍以為自己是個少女。

      我又餓了。我又撕開了一包薯片、一包蝦條,打開了一罐可樂。有短信,是江露:寶,新年快樂!我沒回。她又來一條:好好備考,爭取一次過關(guān)!加油!她接二連三:前途是自己的!我怕她短信轟炸,回了一條:新年快樂!

      四周靜謐,空氣死寂,無數(shù)細(xì)碎的響動撲棱棱砸過來。鈴鈴的自行車聲,呼嘯的風(fēng),三兩聲犬吠,隔著漫長的街巷,聽得一清二楚。寒意長出藤蔓,從地磚縫里延上來,往身體每一個毛孔里鉆。我打了個寒噤,疑心是房子漏風(fēng),于是檢查每一扇窗,插銷上鎖,拉上窗簾。我不喜歡過年,我怕冷。

      紅包里有整二十張,我把它疊好裝進鐵皮餅干盒,然后鉆進了被窩。扯高被子蓋住臉,像把自己裝進信封。我很想把自己寄出去,寄給王峰,卻不知道他的收件地址。

      時間似乎錯亂了,蕪雜的記憶從天而降。以前住過的地方,朝南的房間,王峰和江露在晨光中爭執(zhí)。艷紅的陽光曬入,王峰跑進來,腰上系圍裙,手上拿鍋鏟,說,難得放假,讓久久再睡會兒。我問過江露,王峰在哪里?她說,不知道。他的事我管不著,分開十年,跟死了沒分別。對我還是有分別的,他是我爸。我問,你們?yōu)槭裁匆Y(jié)婚?江露說,一時沖動。我問,為什么離婚?江露說,及時止損。

      上一次見王峰,是大一開學(xué)前兩天。王峰迎風(fēng)走來,像一顆被風(fēng)吹脹的彩球,上身穿一件白色老頭背心,外面罩港風(fēng)花襯衫,下擺系在破洞牛仔褲里。他染了一頭金發(fā),乍看之下,頭頂在發(fā)光。兩撇眉毛濃密,眼珠又黑又亮,嘴角上揚,露出一口黃牙,看起來流里流氣,倒顯得年輕。我請他喝了一杯珍珠奶茶,他送我一臺筆記本電腦。他問,讀什么專業(yè)?我說,新聞傳播學(xué)。他哈哈大笑,說,以后就是王大記者。分開時,我往王峰褲袋塞了八百塊錢。錢攤在手里,剛好一掌大小,他低頭看錢,又抬頭看我,訕訕一笑,五指合攏,揣進褲兜。我說,爸,找份工作吧。他笑容隱匿,撓了撓頭說,正找呢。

      晚上十點,電話響了,一串似曾相識的號碼。王久久,新年快樂!何馳?我感到詫異,跟他談了半年,分手時刪掉他的號碼。我想遺忘他,就從遺忘他的手機號碼開始。我倆高一是同桌,高二文理分班,我學(xué)文。高三上學(xué)期,他向我表白。分開的橋段很爛俗,他劈腿了,下一任還是同學(xué)。后來高中同學(xué)會,我從不參加。

      何馳說,出來玩兒啊。我說,我們分手了。他揚聲,大家一起跨年,都是高中同學(xué),全熟人,你真不來啊?

      還是去了。洗頭、洗臉、涂口紅,穿了一件紅格的羊絨大衣,配黑色短褲,黑色襪褲,腳上蹬了一雙棕色小皮靴。我覺得這身打扮好看,走在路上咯噔咯噔響,看起來日子過得挺滋潤。

      跨年聚會在火鍋店,墻上掛了一臺彩電,春晚正好進行到戲曲串燒時段。店里僅剩一桌,五個男生圍在一起。我一眼就認(rèn)出何馳,他刮了個黑板刷似的寸頭,臉比以前瘦,也更黑了。他朝我打招呼,拖了張凳子,放了一副碗筷,拍了拍凳子,讓我坐他邊上。何馳笑,我贏了!他們每人掏出一百,啪一下,拍在桌上。你的前女友真給面兒,我們輸?shù)眯姆诜∥夷樕悬c難看,問,何馳,你什么意思?何馳按住我的膝蓋,說,是不是開不起玩笑?他拉住我,把四百放在我掌心,說,新年紅包,熱鬧熱鬧!

      火鍋放在圓桌中央,圍了一圈碟子,五花肉、牛羊肉、包菜、菌菇、粉條、年糕,碟挨著碟,醬靠著醬。湯底咕嚕咕嚕冒泡,滿屋子熱氣騰騰,我突然不想走了。何馳夾了片紅白相間的五花肉,在辣鍋里蕩了蕩,放到我碗里。我夾起蜷縮的肉片扔回他碗里。我說,我不吃辣。何馳說,你改不了的。旁邊有人起哄,有人唱歌,有人開啤酒。記不清喝了多少杯,大家的臉都紅撲撲,油膩膩,像在鴛鴦鍋里泡了個熱水澡。

      散場后,何馳送我回家。夜幕下飄了些雨點,寒颼颼的。吃火鍋的熱乎勁沒發(fā)散,雨絲貼臉,倒也清清涼涼。他推著山地車,送我到樓下。他問,這么晚回家,你爸媽放心嗎?我不想讓人知道,同住一個屋檐下的男人不是我爸。我說,他們?nèi)ヂ糜瘟恕:务Y笑,不請我上去喝杯咖啡?我又強調(diào)了一遍,我們分手了。他仰頭看我家的樓層,東首四樓亮著燈。我會點亮房子里的每一盞燈,不管白天黑夜。他突然說,我可不敢上去。我問,為什么?他說,你爸太兇。他勾起了我的好奇心。我問,你見過我爸?何馳湊過來,咧開嘴,指著他的門牙。這兩顆牙,鑲的。我看著何馳白皙的大門牙,感到一絲疑惑,但很快明白過來,產(chǎn)生了一點內(nèi)疚。他說,我跟方甜分了。我說,那你怎么不叫方甜,她也是前女友。何馳語調(diào)沙沙地說,久久,我還是想你。我有點感動,太陽穴突突跳。眼淚潑潑灑灑前,我轉(zhuǎn)身上樓。我哈了口氣,往兜里焐手,簇新的人民幣割了我一下。我連忙折返回去,跑到小區(qū)門口,追上何馳,塞回他兩百。

      我時常醒來,卻不知身在何處。要停一會兒,讓迷霧在腦海中散盡,才能明白,我離過去很遠(yuǎn)了。天亮透了,燈還點著,已經(jīng)是下午一點多。魚缸又浮了一條,小白死了。何馳來電話。他說,超市門口賣零食,拿提成,來不來?他在超市門口支攤賣旺旺食品,雪餅、仙貝、厚學(xué)燒、浪味仙、果凍、旺仔牛奶鋪開一桌,琳瑯滿目。我放不開面子,站在何馳背后。他長得帥,嘴巴甜,豁得出去。五六十歲喊姐姐,半老徐娘叫妹妹,阿姨大姐都樂意在他攤位上逗留打趣。到了下午四點,天就矮下來,漸次黑。他說,今天賺了兩百,一人一半。我說,我沒出力。何馳讓我收下,他說,你陪著我就行。何馳問我。明天還來擺攤?我說,我想賺錢。但我沒說,我也怕寂寞。何馳單手推車,另外一只手自然垂下,手背擦過我,癢梭梭的。他的手找到我的指縫,十指自然而然地彌合緊扣。我問,疼嗎?他怔愣了一下,很快說,疼,很疼。那一瞬間,我覺得何馳懂我。我期待從他只言片語中聽到王峰的事,哪怕他說,你爸是個混蛋。路燈照著何馳的臉,一半明,一半暗。我問,鑲牙貴嗎?何馳說,你媽賠了錢。氣管口好像塞了一團棉花,心有點堵,也有點痛,鈍器磋磨般。何馳說,久久,我們是不是破鏡重圓了?我掙了掙,沒掙開。我說,我要出國了。

      我給江露打電話,媽,新年快樂。她的聲音在顫抖,久久,我跟你劉叔下周回來。老劉的咳嗽短促卻頻繁地響起。我說,我周末回校。江露只是沉默,沒有挽留。我突然理解了這段冗長的空白。江露帶著我,嫁給老劉,重組家庭。老劉女兒大前年結(jié)婚,定居上海。逢大年大節(jié),老劉愛出門,不是旅游,就是去上海。他們的團圓里,似乎不需要我。

      大過年,沿街的店鋪關(guān)門都早。何馳說,吃漢堡薯條。他摟住我又說,你出國之前,我們復(fù)合?我覺得他的提議可行。他買了兩個漢堡套餐。可樂蓋子摘下來反著放,擠上番茄醬,拿出紙盒里的翅中,低頭啃完雞皮遞給我。他說,你還是不吃雞皮吧?我說,不吃。他說,炸雞最好吃的就是皮,你是不是傻?我說,我家祖?zhèn)鞯模野志筒怀云ぁD惆职 :务Y意味深長的語氣讓我不舒服。我拿出二十塊錢,不用你請,AA!他堅持不肯收錢。剛說好在一起,必須我請。我嘴巴一翹說,我反悔了。何馳說,王久久,你脾氣不要這么狗,一言不合咬一口。我說,脾氣也像我爸,怎么了?何馳越是遮遮掩掩,我就越是想聽他說王峰。哪怕說他們之間的恩怨,對王峰的不滿,詆毀抑或謾罵。太久沒有人和我聊王峰,好像他已經(jīng)不存在了。他說,你爸很高,很兇,不讓我見你。他威脅我,見你一次,他打我一次。何馳脫掉加絨棒球外套,單穿一件黑色長袖T恤,抬起肱二頭肌,指了指隆起的肌肉。現(xiàn)在我不怕他了。我被他幼稚的舉動逗樂了,發(fā)自內(nèi)心的高興,他的抱怨,讓王峰浮現(xiàn)在我眼前。我吸了一串可樂,冰糖味兒,沒勁兒,松開吸管。我說,我媽再婚了。我坐在何馳后座,摟著他,他腰部緊致虬結(jié),確實練了一身腱子肉。他問,我能上去喝杯咖啡嗎?我笑了笑,大年初一,你不回家?我爸媽不管我。我又笑,這么巧,我也是。

      冰箱呼出一團冷霧,我抽出冷凍格,拿出豆腐盒。兩條死魚碼放在一起,凍成兩根硬邦邦的小冰棍兒。我說,你幫我做件事。何馳捏著鼻子說,不能吃了。露臺邊擺放泡沫箱,高低錯落的爬墻月季沿著扶欄攀緣。我說,幫我把它們埋了。天幕似乎觸手可及,月光慘淡,我站在護欄邊望出去,低低矮矮的樓房亮著光,一盒盒豆腐似的,黃光是老豆腐,白光是嫩豆腐,那是萬家燈火。我伸手去抓,想抓住什么。

      我下樓看電視,不一會兒,何馳也下樓。他洗手之后直奔過來,抱住我。我把臉偏了偏,他又追過來,我們嫻熟地親吻。他把我推倒,我發(fā)現(xiàn)他在燃燒。他的手墊住我的后腦勺,我仰躺的位置,正對著江露。興致像從高處失重跌落,碎了一地。我推開何馳,擦了擦嘴唇。他問,怎么了?我說,太晚了,你回去吧。他頓了頓說,久久,我想要。我扣好開衫,穿上羊絨外套,往沙發(fā)邊上挪了挪,說,我不想。何馳有點憤憤,眉頭打結(jié),坐在沙發(fā)一頭。他問,做過嗎?我說,沒有。他打量我,你沒有生理需要嗎?我說,沒有。我撕開一包薯片,遞給他,問他吃不吃。他拿了一片,嚼出脆聲。他又問,你看過那種片嗎,知道男人和女人那回事兒嗎?我說,沒看過。我搖頭,想了想,又點頭,看過。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大概是小學(xué)一年級。有天晚上,我夢見自己尿床了,睡夢中驚醒。聽見隔壁傳來哼哼唧唧的聲音,江露在嗚咽,好像喘不上氣。房門沒關(guān)實,透過一條縫隙,我看到王峰和江露四仰八叉地黏在一起。我叫了聲,媽媽。王峰扔了一只枕頭,砰的一聲,房門關(guān)實了。

      第二天我又去找何馳,他飛了我一個白眼。我裝沒事兒人,往他邊上一站。起初有點露怯,面子上放不開,總覺得低人一等。何馳卻說,向父母伸手要錢,才低人一等。父母是金主,可以支配規(guī)劃你的人生,因為他們給錢了。當(dāng)你放下面子賺到錢,說明你真的懂事了。何馳把賣剩的零食,重新歸置回紙板箱,拿膠布封口,放到超市前臺玻璃柜下。他說,我請你吃飯,慶祝你做成第一筆生意。我說,應(yīng)該我請你,人生導(dǎo)師。何馳張開嘴,翻出下唇,粉糯糯的口腔內(nèi)膜上鼓出白色的膿包。他說,上火了,長口瘡。

      我?guī)Ш务Y回家,做了洋蔥炒蛋,煮了一小鍋米飯,煤氣灶上蒸醬鴨和魚干,飄出層次分明的香。何馳趴在沙發(fā)上喂魚。魚缸里存貨不多,還剩三條,他放了六顆魚糧,眼屎大小,魚一拱就沒了。我讓他多放點,他不同意,堅持少吃多餐。他說,我天天來喂魚,好不好?我說,別得寸進尺。他夸江露的廚藝精湛,醬鴨和魚干曬得特別好,調(diào)味好,肉質(zhì)不柴不濕。水蒸氣跟醬鴨混在一起,勾兌出盤底一點湯汁,他盡數(shù)倒進米飯里,細(xì)長的筷子攪一攪,拌得油潤咸香。鴨肉有嚼勁,米飯顆粒分明更加鮮甜。我從他碗里挖了一勺,吃了一口,溫?zé)岬拿罪垼肟谙誊洠捉榔饋砗芴嵉母杏X,我又挖了一勺。何馳索性分了我半碗米飯。我問,有兼職的門路嗎?他打量寬敞的客廳,歐式裝修,宮廷風(fēng)水晶燈懸掛在客廳正中央,燈光璀璨。他說,你家挺有錢的。我說,錢不是我的。何馳問,酒吧充場,你干嗎?我問,好賺嗎?

      我沒去過酒吧,何馳在,總歸放心點。分手兩年多,總有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意虛掩著。何馳路子很野,白天超市門口賣貨,晚上酒吧兼職。他似乎也很缺錢。酒吧是另外一個世界,各色燈光雜糅閃爍,照著每一張光怪陸離的臉。我坐在吧臺,何馳遞給我飲料。他叮囑,不能喝陌生人給的飲料酒水。我笑了笑,你怕我被下藥?嘈雜的音樂聲,轟隆隆震動耳膜,何馳貼著我耳邊說話,到處都是壞人。我笑,只有你是好人。他說,我也不算。陌生男人來搭訕,何馳馬上領(lǐng)漂亮女孩子過來敬酒,替我解圍。很多人在笑,在碰杯,在咬耳朵,距離越來越近。后半夜兩點多,我從酒吧出來,路燈昏昏的,人也暈暈的。何馳喝多了,窩在卡座睡著了。我叫不醒他,只能自己回家。背后的腳步聲鼓點似的傳來,有人抱住我,鐵鉗似的一只手捂住我的嘴。全身血液一瞬間凝結(jié),我急中生智,右手往后一掏,用力一捏,給那人一個釜底抽薪。他泄憤似的把我推墻上,發(fā)出野獸般嘶嘶聲。我不敢回頭,瘋了一樣往前跑。直到關(guān)上門,還在后怕,心臟跳得很躁,仿佛隨時要撞開胸口。臉上又冰又干,眼淚陪我狂奔了一路。

      何馳的電話把我吵醒,他向我道歉,承認(rèn)是他的疏忽,沒有保護我。我被醉漢非禮的事情,酒吧的人都知道。這種事見怪不怪了,他們一定都認(rèn)為,沒有好女孩會半夜三更從酒吧出來。門鈴響起來,又是何馳。他來給我送酒吧日結(jié)的工資,我沒理由把他拒之門外。他進門就喂魚,又是六顆。我說,你多放點。他說,我走之前再喂。我問,你喜歡喂魚?他點頭說,我每天來幫你喂魚,好不好?我說,我周末回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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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遞給我一團粢米飯,一瓶牛奶。我看了眼墻上掛鐘,都快十二點了。我好奇問,中午也能買到粢飯?他說,我家開早餐店的,粢米飯是我媽做的,下足了材料。我握著胖鼓鼓的飯團,咬開一口,白糯的米飯包裹著油條、肉松、榨菜、脆瓜,還有甜、咸、辣的醬料,入口滋味豐富。久久,昨晚兩百。他把錢放在桌上。這回我拿錢心安理得。他說,酒吧不適合你。我問,怎么不適合?他說,你太漂亮,我顧不過來。我正大口嚼飯團,差點要噴飯,趕緊灌了口牛奶,順了順胃。我諷刺他,漂亮有什么用,該劈腿還是劈腿。

      他說,對不起,是我的錯。男人嘛,怎么可能一輩子就喜歡一個女人。我點點頭,你說得對,女人也是。他又不樂意。我不太在乎他的感受,就許男人風(fēng)流,不許女人花心,這什么道理。何馳又去喂魚,撒了六顆魚糧,怔怔望著魚發(fā)呆。久久,你的心真硬。我吃了一半粢米飯,實在吃不下了,正在喝牛奶送服。他回頭看我,說,怎么不吃了,不好吃嗎?我說,量太多,吃不下。他移開一張椅子,坐在我旁邊,順手拿了半個飯團,很自然地吃。吃了兩口,齜牙咧嘴,搶我的牛奶猛喝。他吐舌頭抱怨,真辣啊。我嫌棄地看他,那你還吃?他說,別浪費。

      他東瞅瞅,西看看,說,我能參觀一下你家嗎?我說,這不是我家。他剛站起來,又坐下了。他說,那我不參觀了,你陪我聊聊天。我問他,聊什么?他說,我跟方甜好了,為什么不罵我?你爸打我,為什么不來看我?我摸了摸他的前額,沒發(fā)燒,冷冰冰的。我說,陳年舊事了。他問,王久久,你有沒有愛過我?我到廚房拿抹布擦桌子,擦了桌子又去洗抹布。流水打在手上,水花飛濺,冰涼刺痛感,迫使我冷靜下來。何馳說他喜歡我,愛我。他幫我打飯,請我喝奶茶,陪我自習(xí),陪我填充冗余的時間。我覺得和他在一起挺好。后來他跟方甜約會,一開始我覺得難受。我告訴王峰,和何馳談戀愛的事。王峰勸我,別為渣男浪費時間。他把我說服了,我就放下了。現(xiàn)在回想起來,對何馳,我沒有認(rèn)真過,只是一個人待久了,想找個人作伴。何馳說,王久久,我跟方甜在一起是為了刺激你。他這么迂回的苦情橋段,又讓我感動了。

      我們又去超市門口支攤,面子豁出去也不難,只要錢能進來,買賣就顯得有趣。何馳挺公道,教我做生意,賺來的錢平分,人比過去要好。天還早,蒼青青的,五點還有微光照亮西邊的天空。中午的粢飯?zhí)茱枺蚁胱咦呦场:务Y要陪我,我沒有拒絕。他的陪伴拉近了我和往事的距離。迎著深冬的寒風(fēng),他吃第一口風(fēng),像一道屏障,我就不覺得太冷。我說,何馳,跟我去個地方。

      我的家,一樓面南,帶小院的房子。很多年,只在睡意蒙眬中,一遍遍想象它、勾勒它、建設(shè)它。柵欄門變成鐵門,我踮起腳,還是不夠高,鐵門擋住了我窺探的心思。我坐何馳肩膀上,他站起來,我的視野變得越來越寬敞,視線穿越圍墻,落進花園中。陽臺裝了雙開門落地玻璃,院子邊石頭壘了花壇,種了一圈蔬菜,墻角開了粉色、白色的薔薇,凌霄花爬了半墻。西面支了一架秋千,邊上停了一輛摩托車。現(xiàn)在的家,比過去更溫馨,更像一個過日子的地方。我低頭看何馳,發(fā)旋烏黑硬扎,我來回摸了摸,刮得掌心又癢又滑。眼睛有了熱度,溫溫的,濕濕的。天灰下來,悶沉沉的,但我興致很高,我想喝奶茶。寒假的緣故,校門口的奶茶店停業(yè)。我感到遺憾,但很快接受現(xiàn)實。好些事都模糊了,珍珠奶茶的味道,在記憶中淡了,忘了。街燈亮起來,夜深了,更黑了。

      何馳問,想喝奶茶?我說,想。他說,你跟我回家。我覺得不好,但反對無效。他把自行車蹬得飛快,我擔(dān)心跳車有危險,就跟他去了。何馳家的早餐店,開在老小區(qū)營業(yè)房。他打開卷簾門,二十多平方的店面,一瞬間被他點亮。我問,晚上不去酒吧兼職了?他說,兼職這么多,哪里干得完。他從柜子里拿出茶包,開火燒水,再拿牛奶。手上忙不停,嘴上還不停叨叨,我跟我媽說,不能光賣早餐,要跟上潮流。現(xiàn)在流行喝珍珠奶茶。他們用粉泡,我們用茶包,貨真價實,肯定暢銷。我點頭,你真有頭腦。茶香浮上來,牛奶沉下去,茶湯變了,融入白茫茫的牛奶中。何馳脫下外套,坐在我對面,五官俊朗,眼核黑,鼻子挺。他問我,口感怎么樣?我說,好喝,奶乎乎。他笑起來,咧開嘴,志得意滿的樣子。久久,一定要出國嗎?我茫然。一直以來,我總是被推著走,隨波逐流。

      江露聯(lián)系我,問我魚的事,還剩幾條魚?我說,死光了。我可能屬刺猬,明知江露不愛聽,還偏要刺痛她。其實她痛,我也會痛,我想讓她知道,我是她永遠(yuǎn)的刺。她問,雅思復(fù)習(xí)怎么樣?我說,不怎么樣。何馳覺得我不該這么說話。我說,她只關(guān)心魚。何馳說,世界上所有媽媽都關(guān)心自己的孩子。我說,江露是例外,她只想把我送走,眼不見為凈。何馳問,你一定很想你爸?我搖頭,他死了。我很善于假裝,假裝擁有一副沒有破綻的鎧甲,假裝在情感上沒有軟肋。我說,我擔(dān)心他死了。

      我又接到陌生來電。煙腔咳嗽了兩聲,久久,我是爸爸,能不能來看看奶奶?我嗯了聲,眼淚打濕了手機。我問何馳,能不能送我回一趟老家。城中村回字形的平房連線成片。門口搭著帳篷,拿桃木劍的道士手舞足蹈,王峰從火光對面走來。他好像矮了一截,走路勾著脖子,頭發(fā)花白,黑棉衣,黑褲子,外面罩了一身白孝,像一只無精打采的白毛烏骨雞。他的手停在半空中,又縮回去,在身上擦了擦。他說,初一走的,停了三天,后半夜上山。他領(lǐng)我進堂屋,奶奶直挺挺躺在門板上,前頭擺著一條橫桌,供紅燭一對,清香三炷。蹲坐在墻邊的婦女看到我,像觸碰到了機簧,哇的一聲攏到門板旁,圍著奶奶,彼此較勁般大聲哭。王峰說,媽,久久來送你了。我鞠完躬,跟王峰坐在門外,親戚們看西洋鏡似的,走過來攀談,不約而同表示,久久長成大姑娘了。

      王峰把油布簾子放下來,擋住凄楚的冷風(fēng)。我左右腳來回跺,抵抗從足心鉆進來的濕冷。他說,你媽把電話換了,我好不容易聯(lián)系到她,要了你的號碼。我捂著肚子,有點胃疼。我問他,有沒有飯吃?油布棚子下搭了三張圓桌,吃桌、翻桌,再吃桌,一波又一波,只剩下一些殘羹冷炙。王峰說,我給你炒飯。他去大鍋盛了一大碗米飯,切香腸丁,香蔥末,抓了一把粟米粒,打了兩個蛋。熱油下鍋,刺啦刺啦的滾油,急不可耐地?fù)肀э埩#徽讒故斓膭幼魇瓜聛恚埾銚浔牵腋I了。黑的天,黃的燈,二胡聲、鐃鈸聲、哭聲此起彼伏。我縮在空蕩蕩的棚子里,頂著瑟瑟冷風(fēng),吃完一盤蛋炒飯。王峰拿了空盤去洗,充了熱水袋回來。我塞進肚子里捂,騰出手提過雙肩包,拉開包鏈,拿出鐵皮餅干盒給他。他說,久久,我不能拿你的錢。我說,這些都是我自己攢的。我堅持塞給他,他抱著餅干盒半晌不出聲。他眼里起霧,灰蒙蒙,露出執(zhí)著而悲苦的神色。

      他說,久久。我等著他把話說下去。他咬緊牙關(guān),仿佛把話吞掉了。我覺得,他一定是想說的話太多,反而不知道從哪里說起。他拿出餅干盒,放回我包里,鄭重其事地拉上包鏈。他說,爸爸有工作了。在學(xué)校食堂當(dāng)廚師。我說,怪不得,你做的蛋炒飯很好吃。他隔著書包,拍了拍餅干盒,問,你攢了多久?我說,從大一開始。攢錢是我的信念,是聯(lián)系我和王峰的紐帶,我想給他更多更多的安全感。我說,錢你留著,奶奶后事,要用錢。王峰轉(zhuǎn)過頭,肩膀簌簌抖。

      守夜的時間很漫長,黑夜被切割成了無數(shù)格子,過一會兒,走一格,直到走完夜幕的棋盤,迎接白晝的到來。我慢慢困了。王峰讓我去里屋睡會兒,我搖搖頭不肯去。他說,靠著爸爸睡。我就把頭歪過去,靠在他肩膀上。閉上眼,睡得很快。凌晨四點,又一輪震耳欲聾的哭聲,大家忙活送奶奶上山。王峰是長子,走在送葬隊伍前面,右手拿起紅幡高過頭頂。我沒睡醒,呆呆地跟著大部隊走。送完一整場儀式,吃完豆腐飯,親戚們散場。王峰如釋重負(fù),說,我送你回家。我說,我不想回去。他說,回去吧,你媽會擔(dān)心的,我只跟她借了你一天。是不是她不讓你見我?我很艱難才問出口。不管答案是肯定還是否定,都會讓我難過。

      我說困了。我問,能不能睡醒再走?王峰說,去奶奶床上睡。那張床是奶奶留給你的嫁妝。老家是普通的城郊平房,奶奶留下的水波紋大果紫檀雕花床是全屋唯一齊頭整臉的家具。小時候,我覺得這張床很大,像一間房子,房中房,走上踏板,左邊是馬桶柜,右邊是儲物柜。整張床雕工精巧,蓮花、蓮葉、蓮藕在床板上肆意開放。鉆進床帳中,又是個新世界。床里有一橫小抽屜,以前我會在每個抽屜里都放滿零食,芝麻糖、陳皮梅、無花果絲。有一次半夜,蟑螂爬到我臉上,嚇得我哇哇大哭,從此以后,我再也不敢往柜子里藏零嘴。床那么深,灰蒙蒙的,像一個迷迷茫茫的小天地。我拆開四方形的被子,蜷縮身體躺進去,王峰往我腳后塞了一只熱水袋,冷颼颼的被窩,瞬間變成了溫暖熱帶。

      醒來時,我叫了聲爸爸。王峰說,爸爸在。他一直在。天暗得特別快,什么都沒做,一天就過去了。王峰坐在床邊,雙手對搓起來,然后托起我的腳,他的掌心很熱,給我套上棉襪。我說,我自己來。他說,讓我來。他又拿起腳踏上的鞋子,斜著放進我的腳,再往腳跟一頂,鞋就穿進去了。他說,久久的腳都這么大了。我說,一起去吃年夜飯。王峰問,想吃什么?

      兩個人對坐著,紅油辣鍋翻滾,水汽蒸騰上涌。王峰笑,只有咱父女倆能吃這么辣的鍋。他一個勁兒給我夾菜,我的碗里慢慢壘起一座肉山。何馳打電話給我,問我在哪里。我說,跟我爸一起。王峰問我跟誰打電話,我說何馳。話音剛落,王峰眉頭皺了皺。他問,你跟他還有聯(lián)系?我說,好幾年沒聯(lián)系了。我留意王峰的表情。你認(rèn)識何馳嗎?王峰擱下筷子,凝重說,我打過他。我也擱下筷子,紅了眼眶。王峰說,他不應(yīng)該欺負(fù)我女兒,我也不應(yīng)該打他,我太沖動了。

      上次見王峰的第二天,他打了何馳。江露向老劉借錢,去派出所撈人,跟何馳家談和解,賠了五萬塊。王峰說,以前好賭,欠了債,房子抵出去,又賣了村里舊宅。我托起下頜,兩手捂住臉頰,眼淚來得很快。他說,你媽離開我是對的。久久,對你媽好點。我鼻翼發(fā)酸,心口亂跳。江露在我面前沒說過王峰一句好話,也沒說過一句壞話。她始終為我保存了一個慈父的回憶。我問,晚上有夜市嗎?

      我們?nèi)チ藦R會,人潮洶涌,我緊緊拉著王峰的手,怕跟他失散。燈火輝煌中,我一遍遍看他,五官依然硬朗,瘦削的臉變胖了些,表情平靜而愉快。他笑吟吟地看我,要買什么?我拉著他,走到賣金魚的攤位。我說,我想撈金魚。我跟王峰,一人拿一個湯勺大小的漁網(wǎng),站在橢圓形大紅塑料盆兩端,比賽撈魚。

      我坐在王峰摩托車后面,一手抱緊他的腰,一手提著裝魚的塑料袋。我說,撈了六條小金魚,家里還剩三條,等我媽回來能交差了。王峰說,你媽還在養(yǎng)魚啊?我點頭說,是啊。王峰噤聲了。沉默像夜色一樣,濃郁了。巷子里的街燈暗黃,把路照成一截一截的,忽明忽暗。我跟你媽第一次約會,送了她一袋魚,我瞎撈了一把,有九條。王峰說,你媽懷孕時候,我說不管男女,都叫王九。你媽反對說太土,沒文化,叫久久,長長久久。我貼著王峰的后背,皮衣冷硬的觸感,磕著我的臉。我感到一陣冰冷濡濕,在臉頰洇開,順著下頜線,流入衣領(lǐng)。我問,爸爸,我應(yīng)該出國嗎?他說,聽你媽的。

      樓下路燈邊,我看到一道熟悉的黑影,何馳站在那兒,像一棵樹,也像一盞燈,他曾經(jīng)照亮過我,也曾經(jīng)熄滅過我。我牽了下王峰的袖口,說,爸爸,那是何馳。何馳招了招手,說,叔叔好。王峰點點頭。等久久嗎?王峰在我耳邊說,早點回去,外面冷,上樓給我打電話。

      何馳和我目送王峰,直到摩托車的喧囂消失在夜幕中。他從背后提起一袋魚,我有點意外。月光很淡,仿佛三年前的月光,有一縷落在他今夜的臉上。他短暫地笑了,他的眼睛黑閃閃,像藏著一整個星海。他抓了抓后脖頸,松開之后,手放在褲縫邊,手足無措的模樣,好像他送的不是魚,而是那些年,我們錯過的四季。

      夜風(fēng)吹過,他又吃了口風(fēng),說話有點含糊。他說,王久久,送給你。我拎起兩袋魚,打趣說,這下我家魚缸不夠住了。

      塑料袋裝了大半的水,呈現(xiàn)一個實敦敦的三角形,魚群在我們的笑聲中游來曳去,像一面面小彩旗在水中飄揚。我看到何馳嘴角重新綻放笑容,有些許的釋然,也許是隱晦的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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