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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花》2024年第6期 | 冉正萬:漢相街
      來源:《山花》2024年第6期 | 冉正萬  2024年07月04日08:01

      冉正萬,貴州人。主要作品有《銀魚來》《天眼》《紙房》《白毫光》等長篇小說,《蒼老的指甲和宵遁的貓》《喚醒》《鯉魚巷》等中短篇小說集。曾獲第二屆貴州省政府文藝獎二等獎、第六屆貴州省政府文藝獎一等獎、第六屆花城文學獎新銳獎、長江文藝短篇小說雙年獎,第七屆西部文學獎。

      她打電話叫我去幫忙,在這之前沒去過她家。漢相街去過多次,沒料到她住在這么破舊的地方。在我的想象中,她應該住在有電梯有花園干凈明亮的小區。我從辦公室去她家只要十分鐘。漢相街又短又窄,其實是一條兩米多寬的巷子。巷子彎來拐去,我從醒獅路走進去就打電話,她說,“來吧來吧,我出來”。只走了二十米就看見她在招手。這是我見過的最破的房子。她住二樓,一樓租給別人賣蛋炒飯。從房子后面三十公分寬的梯子爬上去,梯子用鐵板焊接,走一步嘡的一聲,很難想象穿高跟鞋怎么上下樓。室內原本有木梯,為了租出去,拆掉里面梯子從外面上樓。

      還有幾天過年,她把窗簾和床頭上的罩子、沙發套都拆下來洗,她還想洗吊燈,取不下來,叫我來幫忙。她說,“那么多水晶,洗了亮煞煞的。”我想糾正她這是玻璃,又覺得沒必要。一把靠背椅不夠高,還得加個小方凳。小方凳搖搖晃晃。這種情況下我會在小方凳下面墊兩張濕毛巾。問題是,把這種“技術”交給女生而不是親自爬上去,作為男人不好開口。

      四十八個水晶球,取了半個小時。清洗并不容易,嘩啦亂搓,水晶球上的小鉤一旦鉤在一起會被搓斷,而小鉤子對手也是威脅,只能好像洗菜一樣,放在龍頭下一個個洗。洗了抹干再掛上去。

      果然亮煞。她高興地說,“漂亮吧?”我不得不糾正自己的看法,確實是水晶,不是玻璃。她去巷子里買水餃,一個老太太賣的手工水餃,還順帶買了一瓶小二鍋頭。我不喜歡這種香型,但不得不喝,和一個不喝酒不懂酒的人談論酒是自討沒趣。

      “這房子,有好多年了吧。”

      墻上有幅我好幾年前畫的山水畫,看上去有些幼稚,于我,它們的重要性卻不容置疑。這是我改變寫生方法后的第一批畫,偶然從黃公望畫《富春山居圖》得到啟發。黃公望拒絕一氣呵成,游進山水,有感覺就畫幾筆,沒感覺一筆也不畫,畫了三年才畫完。再去寫生,我不再照著寫,而是游著寫。

      她抽了兩張濕巾給我,叫我擦畫框和PVC軟片。

      “我沒那么高。這房子至少有一百年,我爺爺住過的房子。爺爺年輕時打草鞋賣,建不起房子。漢相街當時還不叫漢相街。我爺爺年輕時,這條街一半以上的人打草鞋賣,生意好得很。打好的草鞋掛在門口,或者擺在窗臺上,有好多種:純谷草草鞋,谷草加竹麻草鞋,竹麻加布條草鞋。純谷草的只能穿半個月,竹麻加布條的可以穿半年。那時候漢相街又叫草鞋街。可惜沒興旺幾年,塑料做的涼鞋拖鞋滿大街都是,爺爺改行去當了環衛工人。”

      “你見過草鞋?”

      “見過呀。九幾年,我十幾歲,一個香港代表團來參觀,居委會專門叫我爺爺打草鞋給他們看。夏天穿草鞋蠻舒服的,不會得爛腳丫。”

      “你穿過?”

      “我沒有,草鞋沒有小孩的尺碼。再說嘛,過去草鞋都是男人家穿,女人不好意思露出腳趾頭。”

      “穿涼鞋不也露出來嘛。”

      “那時候買得起涼鞋的人不多,女人穿自己做的布鞋。新草鞋穿在腳上嘎吱響,多有幾個人從巷子里走過,嘎吱嘎吱成串,特別好玩。”

      “叫草鞋街之前叫什么?”

      “那時不是街,只有幾戶人家,山坡上長滿了野生茴香,花一開像下雪。有一條排水溝從富水路那邊流過來,溝上搭了三塊石板,所以叫三板橋。路面加高后看不見橋,有個歇后語:過橋不見橋——誰都瞧不上。爺爺說,他娶奶奶時過三板橋,是他把奶奶背過來的,他不背奶奶不走。”

      “不坐轎子嗎?”

      “爺爺家窮,租不起轎子。”

      “想起舊社會的苦啊。”我笑了笑,喝干了最后一口酒,“碗要我洗不?”

      “我來我來。我爺爺是1939年出生的,不可能那么早就成家。你要走嗎?你走吧,我來收拾。”

      春節后沒多久,她發短信告訴我,她談戀愛了。我心里有點酸,你談戀愛和我有什么關系,為什么要告訴我?這種事和吃飯穿衣不同。不喜歡吃的東西,不喜歡穿的式樣,給誰都不心痛。一個你非常熟悉的女生突然告訴你她談戀愛了,怎么也忍不住心頭的酸和澀。我知道這是一種自私,但無法做到無所謂。

      我平時不大看新聞,尤其是本地新聞,有一天得知漢相街將要改造,格外地關心起來。報道說漢相街改造列為當年政府十大要事之一。我從不一味反對改造。那些房子太破了,不改造隨時有可能倒掉。下雪下雨刮大風,我都會留意,有無漢相街的消息。這期間帶畫水彩的朋友去過。水彩畫和山水畫最大的不同,是水彩需要色彩斑斕,黑色的瓦片中補綴藍色彩鋼瓦,灰磚與黑磚鑲嵌,水泥地上鮮活的小蔥和白菜,豬肝色窗格子與煙熏色雕花,紅色的雨棚與黃色膠合板,新粉刷的白墻與剝落的墻皮。它們很破舊,卻也很入畫,加上歲月的滄桑和蹣跚的老人,能畫出歷史的縱深感。

      寫完生在醒獅路吃湖南面,湖南面從早上賣到晚上,面館房間極小,以二樓陽臺和一個陽棚做頂,不到十平米。開業已有十余年,口感和老板娘的面貌都沒多少變化。老街里面曾有蕭何曹參二公祠,二公祠拆除后建達德小學。某一天莫名其妙地改名漢湘街,理由是里面住了很多湖南人。有沒有可能是筆誤?或者制作路牌的人是湖南籍,于是塞進私貨?我見過漢相街門牌,現在路牌和門牌都統一成漢湘街。

      巷子里還有一家呀咪韓式炸雞,有時買兩個雞腿再來湖南面館,背對醒獅路喝啤酒,這就有了背向喧囂面向生活的愜意。一個雞腿,一碗湖南面,一瓶啤酒,比在大飯店吃鱷魚尾還滿足。鱷魚尾裝在小蒸籠里,只有小小三片,不可能狼吞虎咽。水彩畫家笑點極低,想著想著就笑,我很少和他一起笑,這并不影響我們的友誼。他最喜歡的兩個笑話,一個是某人給銀行打電話,他的銀行卡掉了,銀行仔細回答如何補辦,他說掉地上了。銀行說那你千萬不要動,你腦子里水太多,小心倒出來。另一個是某人對女朋友說,三金就買銅的了哈,表示永結同心。女朋友說,銅生銹后是綠色的,只要你承受得了,我無所謂。笑得最厲害的一次,他把吃進去的雞腿都吐了出來。

      進入秋天后朋友去山西太行寫生,我則往貴州鄉下走,差不多半年沒去吃湖南面,也沒去漢相街。這期間我用水墨畫了一幅一眼就能看出貴州氣息的山水畫,學畫山水以來,筆下山水多是中國傳統山水,沒有多少貴州味道。我在題款時直言:“黔山夜色頗難畫,尤難于晦暗間涵養山骨,朧明中決出精神,茲為是幅,添以柳林曲岸,疏影野趣自在,陶然忘懷,何有愁哉。況乎山塘靈輝怡人,隨畫隨留,心光也。”畫在省外展了一圈,半年后回到貴陽,給了一位喜歡它的朋友。

      以為陶然忘憂將是常態,我和她快一年沒有聯系,這天卻突然來電話,說她遇到大麻煩,我不幫她,她有可能活不出來。她說一年前,她遇到一件事情,非常棘手,她在某平臺上發布廣告,說誰能幫她,她就和誰結婚。那個人幫了她,他們一個星期就領了結婚證。

      “請不要問我當時遇到的是什么事情,結婚前我去他公司看過,是一個文化公司,在一起后沒多久,他要我把兩套房子的房產證給他,他要拿去貸款,說文化公司需要投資。我覺得奇怪,哪里用得著將兩套房子都拿去抵押。漢相街這個房子,房產證是我爺爺的名字,抵押不了的呀。我還有一套房子在湯粑關,弘宇琉森堡,非常好的一套房子,一開窗就是圖云關森林公園,還可以在房子和森林公園之間的空地上開一小塊地種菜。”我想你說這些干什么?但我沒打斷她,“關鍵是,如果抵押出了問題,我就什么都沒有了。我沒答應,他有點生氣,一個星期沒回來。我去文化公司找他,他們說不是他的文化公司,他在這里上過班,早就辭職了。可是上次去的時候,他們都叫他桂總。是的,他姓桂。他們說,那是他要求的,請他們幫他一個忙,只要我去,他們就叫他桂總。你知道嗎,我知道后嚇出一身冷汗。打電話不接,發信息也不回。我嚇得每天晚上失眠,他是誰?他要干什么?我去辦事大廳申請離婚,他們說不行,得兩個人同時去,并且要有離婚協議,他們無法確認他是否失蹤,也不知道他的意愿。有朋友說可以去法院起訴。我去了,法院說他不是本地人,不能在本地立案,得去他戶口所在地立案。我有他身份證復印件,我一個人去了他老家。他老家是安徽銅陵的,我從來沒去過安徽,不去不行,去了也不行,銅陵那邊也不能立案,說我們的結婚證是在貴陽領的,只能在貴陽立案。說得都有道理,我不知道怎么辦。想來想去,只好給你打電話,你是畫家,認識的人多,幫我想想辦法,我快要瘋了。”

      我查找她一年前發給我的短信,沒有了,有可能是心眼小刪掉了。原來她當時不是談戀愛而是直接結婚。都什么時代了,居然還搞以身相許。她寫詩,被勉強地稱作美女詩人,也偶爾畫下畫,臨下《圣教序》。她不靠這些生活,具體靠什么我也不知道。沒打聽并非出于禮貌,而是沒有了好奇心。這不是因為我的性格,或者所謂的知識分子的修養,而是環境使然。從前小街小巷家長里短喜歡探聽各種小道消息的人沒有了,和曾經熱氣騰騰的柴火煤火一起消失,和喊孩子回家吃飯的聲音一起消失,和掛在陽臺上花花綠綠的衣服一起消失,喧嘩與騷動成為過去,無傷大雅的擠眉弄眼也成為過去,從前的日子是一部偽經,現在是無字經,彼此酷似的街道越來越多,讓人流連的街道越來越少。她仍然住在漢相街,這出乎我的預料。

      我先想了一遍有沒有法院的朋友。想到了一個,以為這下好了,立即發微信請他幫忙,把她的困境告訴他,我想這對他不過舉手之勞。他客氣地回,“小老弟,你朋友找過我了,我已經退休了,我告訴她了,無能為力了。”一連串字。我心懷不滿地想,幸好不是我自己的事,喝酒時他曾拍著我的肩膀告訴我,無論什么事情都可以找他。不過,他確實沒有義務幫我,我不應該相信肩膀的感覺。在替她想辦法時,身心反倒比任何時候都安靜,一畫就是幾個小時。想到可以幫助她的人立即聯系。有人出主意叫她找婦聯,找婦女兒童權益法律保護中心;或者交給律師,讓律師去處理。這期間有意不去漢相街,怕遇到她。怕看到她失望,更怕看到她精神失常。

      去太行山寫生的朋友回來了,執意要去吃湖南面和呀咪炸雞。我告訴他,去個像樣的館子,我請客。他不答應,說只想吃湖南面。在醒獅路見面后,我叫他去買炸雞,我等面。他叫我一起去。走進巷子,他興奮地告訴我,他畫的漢相街賣掉了一幅,一個在漢相街出生長大的人去了日本,在網上看到他的畫后出價五千,這是他賣得最貴的一幅畫。對名氣不那么大的畫家,一幅水彩賣五千確實是高價。走到取景的地方,他要我給他好好拍一張,還要和我合影,請從巷子走過的年輕人幫忙。他用這些照片和他的畫發了朋友圈。她的房子被他畫進去了,在巷子深處,隱隱約約,我知道那是她的房子,在畫上比在現實中好看。畫里的房子沒有灰塵,也不會漏水,長在墻縫里的草生機勃勃。煤氣管從對面橫空牽過來,走到有柱子的地方,用管線夾釘在柱子上,腐朽的膠合板已經吃不住釘子。柱子之間有鐵皮有電線有繩子,有充當雨棚的石棉瓦,它不得不繞道走,心驚膽戰地橫穿各種材料做的墻壁。謹慎的努力,透著讓人捉摸不透的氣息。當它從一樓窗戶下面鉆進去,你知道那是廚房。黃色的是水管,紅色的是煤氣管,仿佛一條動脈,一條靜脈。看上去有隱患重重,在畫上卻像老屋手背上的血管,因年高暴露在外,以此告訴看見它的人,老街不死,只是變老而已。掛在木窗上的電線刷油漆時也被刷成赭色,離開玻璃窗后又被刷墻壁的涂料刷成瓦灰色,簡單的隱身術記載了老街被裝飾的次數,讓水彩畫豐富且生動。

      “感謝你帶我來這里寫生。敬你。”朋友舉起滿滿一杯黑啤。

      “你可以多畫一點,還有那么多老街。”

      “再畫難多了,要畫出各自不同的特點才有意思,否則就是重復。”

      “你能做到。”

      “哈,這是布置作業嗎?”

      “就算是吧。”

      “人們對老街老巷總是充滿敬意,對新街恰恰相反,特別是一些年輕人,這是為什么呢?”

      “大概是每個人都希望和某條老街有故事吧。”

      “你呢?你和哪條老街有故事?”

      “和好幾條街都有故事。我小時候生活的那條街叫河坎街,名字還在,河坎和街都不知去向了,巷子最窄處只允許一個人通過。大學畢業后,我在北京混了幾年,回到貴陽后,我熟悉的地方不翼而飛。在北京那幾年我畫油畫,回到貴陽后才開始畫國畫。倒不是因為河坎街不見了才改畫國畫,是發現國畫更適合我。我家先是搬到蓑草路,買新房子后搬到小河,小河當時是經開區,現在已經并入花溪區。還有十一年退休,等我退休了,恐怕很少會進城,離老城區無論實際距離還是心理距離,都會越來越遠。”

      “我最熟悉的老街是鯉魚巷,第一個女朋友談了四年,每次送她回家,走進路口就聞到一股豆豉味。分手幾年后,只要聞到豆豉味就想起鯉魚巷,想起鯉魚巷就想起那家八塊錢一個人的豆豉火鍋。聽說也要改造,不是拆遷,哪天我們去吃下那家豆豉火鍋,聞起來臭,吃起來香。”

      “畫過鯉魚巷沒有?”

      “沒有啊,漢相街是我畫的第一幅小街。”

      “從現在起,你和漢相街有故事了。”

      “你呢?你和漢相街沒故事?”

      “也有。”

      他聽完她即將瘋掉的故事后同情地問:“你前女友?”

      “既不是前女友,也不是現女友,彼此熟悉,談得來。”

      “我幫你問問,說不定我能幫你。”

      “不是幫我,是幫她。”

      “幫她就是幫你呀,我又不認識她。”

      我從沒想過他有辦法,我認識他十年了,不是宅在家里就是外出寫生,不太喜歡和美術界之外的人交往。第二天他給了我一個電話,說她去找這個人就能解決她的問題。他哥在行政學院當教授,很多科長局長名義上是他學生。幾天后,她發微信告訴我,辦妥了,她好好睡了三天。沒想到這么簡單。我以開玩笑的語氣說,這下好了,我不用擔心你瘋掉了。她不冷不熱地回復:

      “謝謝你胡老師。”

      我問她要不要出來,一起去鯉魚巷吃豆豉火鍋,和那位幫了大忙的畫家一起。她說不,她現在不想見人。

      “怕見到你,太丟人了。”

      “不是都解決了嗎?”

      “請給我點時間,我需要時間。”

      “好。”

      我有點慚愧也有點失望,她確實需要時間靜一靜,這不只是去掉一個包袱,這是屈辱和絕望。當她去文化公司找他時,她聽到的那些話,見到的那些人(雖然他們沒有惡意),這對她是多么殘酷。她去安徽銅陵,被陌生的口音拒絕后,天空和大地在她眼里是倒立的吧?在電影里看到一句話:冷漠不是因為敵意,而是因為無能。她的確需要時間,精神內耗并不是想停就停得下來。

      我一個人去漢相街散步。漢相街太短,快速通過只要五分鐘。為了延長線路,我從醒獅路進去右拐進皂角巷。皂角巷也不長,最多一百米。我從皂角巷走到富水路,從富水路往北到中山東路,從中山東路到漢相街,兜這么一圈也才幾百米,這不過是一種行為藝術,寓意是一切皆可以注水。有高中同學在中山東路派出所上班,簡稱中東,聽上去像在做石油買賣,而不是戶籍管理和維持治安。中山東路與漢相街交叉處曾經有個照相館,十年前辦身份證時在這里照過相,現在是快餐店。照相館越來越少挺正常,快餐店多得不正常,就像四肢都有義指,只會讓人局促不安。往里走不到二十米又是一家炒飯店,十幾種炒飯在巨大的廣告布上像盛開的花朵,以鮮艷的色彩強行推廣味好量足。說廣告布巨大是因為它有墻壁和屋頂的功能,沒有它的虛張聲勢的遮掩,炒飯店瞬間變地攤。也許不是吃飯時間,兩個店的生意看上去并不好,老板娘不慌不忙地整理桌椅,同時察言觀色,只要有人靠近,她就會釋放出鼓勵的表情。你如果只是同情地看看,并不在此消費,有可能會招致白眼。在這里,只有不同情才是最高級的善良。她確實想做成一單是一單,但她不需要同情,她要的是“大家都一樣”。實際上確實如此:大家都一樣,誰也不比誰優越。

      再進去左邊的店鋪在加工米粉,右邊的老房子上了三把鎖,一把淺黃色,一把黑色,一把已經生銹,原本也是黑色。三把鎖像有點繁瑣但清晰的說明書,主人搬走已有時日,這三把鎖表明了主人對現狀的態度:沉默。與墻上公示牌形成互文關系。公示牌上有房屋主人名字,有隱患排查人名字。管理措施是停止生產經營,對是否完成整治的回答是:否

      她應該在家,但我沒有上去打擾的念頭。33號有兩塊不同時期鹽業公司頒發的牌子:食用磺鹽指定銷售戶。一塊銅牌,一塊纖維板,看得出是很久以前的事。為什么要發兩次?和生活中很多事一樣,如果追問,標準答案是無可奉告。閉店已多年,店鋪外面有兩張木制涼椅,靠背用爪釘固定在板壁上。椅子上有一個柳州螺螄粉袋子,一個五得利面粉袋,里面是長長短短的木塊木條,墻上還有電表箱和懸掛著的拖把。這些和她有關系嗎?我不太確定,只知道如果沒有漢相街,沒有爺爺留給她的房子,也許她真的會瘋。看到漢相街一切如常,鍋垢般的墻皮,蛛網般的電線毫不避諱地承認自己的瑕疵,不禁替她松了口氣。老房子精疲力盡,慵懶狀態讓衰老的速度慢了下來,姍姍來遲的改造已經得到原諒。

      巷子雖短,來往穿梭的電摩托不少。外賣騎手為了抄近路喜歡走漢相街,突然啟動,突然急剎,擦肩而過,生龍活虎地努力,自以為是地奔波。摩托嚇我一跳時,我第一時間咕嚕出一句粗話,走走發現自己淺薄,又在道德的輕譴中原諒自己,自己沒做錯什么,只是有點憨。在這種感覺中盲目地走,想去別的地方,無處可去,瞎走一陣后只能回家。

      就這么到了年底,她打電話叫我去一趟。“又要洗水晶燈?”“不是。比洗吊燈麻煩。”她哈哈笑,聽笑聲狀態不錯。

      確實麻煩,廚房外面的墻縫里長了棵構樹,已有乒乓球粗。它得到平時洗碗濺出去的水澆灌,長得非常茂盛。它的根已經穿到一樓房間,水順著樹根漏下去,墻壁發霉發黑。租客叫她砍掉,她舍不得。它繼續長高長大,總有一天墻壁承受不了它的重量,它倒下時會把房子拉出一個洞,甚至拉倒整個房子。

      “就沒有辦法讓它長在這里嗎?”她問。

      我告訴她:“好像沒有。”

      “這房子太危險了,你也不要再住了。”

      “我哪里也不想去,有了這棵樹,更不想離開,我覺得它是專門來陪我的。”

      “把樹梢剪掉吧,剪掉后不再長高,只長粗,危險性小一些。”

      “讓它長大點再修吧。不要管它了,今天我要好好做飯給你吃。”

      “你準備做什么菜?”

      “兩個菜一個湯。清蒸武昌魚,魔芋鍋粑炒肉絲,白菜凍菌湯。”

      “你還會做菜,沒想到。”

      “今天第一次做。步驟我都抄下來了。你看。”

      蠅頭小楷:

      武昌魚去鱗去內臟去黑腹,內外斜切,抹鹽、蔥、姜后腌半小時。盤子墊姜片、蔥段,魚腹放去皮五花肉,大火蒸八九分鐘,加醬油即可食用。還可撒蔥白和辣椒絲裝飾。白菜凍菌湯:水煮沸、加蔥片、凍菌,五分鐘后加白菜,三分鐘后加胡椒、鹽、少許豬油。魔芋鍋粑炒肉絲:魔芋鍋粑焯水,爆炒肉絲一分鐘起鍋。熱油投入蒜苗,干辣椒,花椒少許,魔芋鍋粑和肉絲一起爆炒,加少許蠔油,五十克切碎的酸菜。

      “我給你泡杯茶,然后開始做。有點慢,不要著急哈。”

      “不急。”

      “我爸最會炒菜,他炒辣子雞,整個漢相街都聞得到。估計是那時候的食材不一樣。我從省府路小學回來,一進巷子就聞到香味。我沒給你說過我父親哈,他做菜做得好,我和我媽都不會做菜。我媽在我十二歲那年去世了。我爸做菜確實有一手,但他沒想過開館子。直到后來,他和那個女的在一起。那個女的慫恿他開餐館。他們在醒獅路消防大樓對面開了個樓中樓,我爸每天都會派人給我送吃的回來,直到他們突然消失。又過了八年,我接到一個外國電話,叫我去清邁,我爸死在那里了。怎么死的不知道。天,我從沒出過遠門。哎呀,這個姜,太難削皮了。”

      “姜不用削皮呀。”

      “這皮能吃嗎?”

      “能吃。”

      我站起來看了看,她連魚都沒腌好。

      “還是我來吧。”

      “不好意思。那我給你打下手。”

      三個菜都簡單,她忙了一個小時看不出進展。

      構樹上的葉子掉光了,努力向上的姿勢沒有變。我去五金店買了根鐵絲,兩頭固定在窗框上,形成三角形拉面,這可避免它搖晃時拉垮墻壁。

      我告訴她:“鐵絲會嵌進樹干,它會難受的。”

      她說:“甭管它。”

      固定好構樹后開始做菜。她從后面摟住我,臉貼在我背上說:“天天都這樣就好了。”我抖了一下,她笑著放開我:“嚇壞了吧?逗你的,你讓我想起我爸了。”

      菜做好后,她從書柜上拿出一瓶酒來,盒子已變色的茅臺。

      “今天喝這個,我也喝點。”

      我在手機上查了查:“你看,這瓶酒至少可賣六萬。再說,老酒時間長,味很淡,要喝也最好和新酒兌著喝。喝別的吧,不喝也行。”

      “淡就淡點,你看,這是我出生時買的,和我同齡。”

      果然有幾個顏色很淺的字:婷兒結婚時喝。

      “我不想結婚,可以生個孩子,我一個人帶,哪里也不去,就住在漢相街,孩子長大了可以讀達德小學。房子不能租了,我必須工作。盧老師你知道嗎?著名書法家,在中天商務港辦了個書法學校,我給他當助手,同時也向他學習書法。”

      “認識,好人。”

      “是呀,確實是好人。喝吧,空瓶子我會好好保存,它讓我知道,我爸是愛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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