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學》2024年第6期|殷健靈:少年仰起他的臉(中篇小說 節選)
殷健靈,兒童文學作家,中國作家協會全國委員會委員、中國兒童文學研究會副會長、上海作家協會主席團委員、《新民晚報》高級編輯。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紙人》《野芒坡》《帆》等,散文集《愛——外婆和我》《致未來的你——給女孩的十五封信》《致成長中的你——十五封青春書簡》《訪問童年》等。另有《殷健靈兒童文學精裝典藏文集》(十五卷)等作品系列。曾獲全國優秀兒童文學獎、陳伯吹國際兒童文學獎、年度“中國好書”等榮譽,作品有英、俄、韓、意、瑞典、越南、波斯、波蘭、阿拉伯等文譯本。
少年仰起他的臉(節選)
殷健靈
身體被凍住了,但心凍不住啊。
——題記
一 “仙鶴”外公
1
外公領著六歲的海川出門,沒幾步,就走到了海川的前面。
外公穿白色的確良長袖襯衣,襯衣的下擺掖進藏藍色的背帶西裝短褲里,露出兩條瘦骨伶仃的小腿。雖然他穿了白色細紗及膝長筒襪,依然看得出這兩條小腿纖細得有些滑稽,和他高大的身形很不匹配。海川知道,因為這兩條異樣的小腿,鄰居在背地里偷偷叫外公“仙鶴”。外公走路的樣子也有些滑稽,腳背無法正常抬起,雙腳外八,幾乎是在地面拖行。盡管如此,外公還是固執地不肯用拐杖,寧愿一拐一拐地走路,拐杖掛在手腕上,權作裝飾。海川緊緊地跟上外公,生怕外公這艘船又要冷不丁地“觸礁”。
“觸礁”的說法是外公自己發明的。什么叫觸礁呢?就是一艘船開著開著,一不小心碰上了暗礁,進也不是退也不是。海川沒見過海上的輪船,他只見過黃浦江江面上嗚嗚鳴笛的江輪和往返于兩岸的擺渡船,他無法想象輪船觸礁的樣子,不過,他親眼見過外公這艘輪船“觸礁”。
外公一瘸一拐地走著,他的雙腿沒有力氣,無法控制自己的身體,冷不丁地就會撞上一個迎面走來或者走在前面的人。如果那是個年輕人,就問題不大;如果是個老人,就有可能面臨兩艘船一起“沉沒”的命運。謝天謝地!外公碰巧撞上的,都是比他健壯的年輕人。被撞的人會停下來,沖外公瞪眼睛,或者嘴里嘟囔一句:“怎么走路的!”外公也不示弱,在別人瞪眼呵斥之前先發制人:“我走得好好的,是你撞我的!”對方就會一頭霧水,撓撓頭皮,看一眼外公,趕緊走掉。外公便回過頭,沖海川做鬼臉。
外公就是這樣霸道又調皮。
2
在這個大家庭里,幾乎每個人都懼怕外公,除了海川。
海川的家在蘇州河邊的一棟西式洋樓里,那是外公早年經商置辦的產業,里面住著一大家子。外公外婆住底樓,大舅舅一家住二樓,小舅舅一家住三樓。海川和爸爸媽媽還有弟弟海天住四樓,那是兩個由頂層曬臺改建的房間。洋樓一色水泥拉毛墻面,紅瓦坡頂,半圓形的鑄鐵窗,底層門廊帶兩根立柱,內里的旋轉木樓梯從一樓通到四樓。
每到用餐,一定得是外公外婆先坐好,別人才敢落座。大人坐紅木八仙桌,小孩子圍著旁邊的矮桌吃飯。除了海川和海天,還有大舅舅的兒子一鳴和小舅舅的女兒美玲,他倆都上小學三年級,海川叫他們表哥和表姐。白天大人們各自忙碌,只有晚飯才會坐在一起吃。晚飯多半由大舅媽和小舅媽掌勺,輪不上海川的媽媽,因為海川的媽媽總比別人晚回家。她是一所重點中學的政治老師,兼班主任,工作拼命,這一年,還當上了市勞模。當然,還因為媽媽不方便久站,大舅媽和小舅媽照顧她,不用她做飯。從海川記事開始,媽媽就已經拄著拐杖走路了。
海川接過大舅媽端過來的飯碗,看看自己的,又看看海天、一鳴和美玲的。一鳴和美玲的碗里各有一只雞腿,自己和海天的碗里,碼了幾塊帶骨的薄薄的雞肉。海川不作聲,大口地扒飯,又往自己碗里舀了幾勺海蜒冬瓜湯。他的嘴巴里含了滿口的飯,卻咽不下去,感覺喉嚨口仿佛汪了一股酸水,眼眶里也有淚水要涌出來。他用力吸了口氣,把酸水和淚水都逼了回去,一邊豎起耳朵聽外公說話。
外公喜歡問媽媽學校里的事,公開課上得怎樣啦,上回去家訪的那個學生是什么情況啦……大舅舅和小舅舅不時插話,但很少聽見海川的爸爸說話,他一邊吃飯,一邊笑瞇瞇地聽別人講。
這天晚飯,外公見了媽媽卻沒有問東問西。外公不說話,別人也不響,一大家子悶聲吃飯。吃完了,外公放下筷子,開口說話了:“博文,你又抽煙了?”博文是小舅舅的名字。海川從矮桌邊猛一回頭,見小舅舅渾身一激靈。
“我說過多少遍,讓你戒煙。”外公一字一頓地說,語速很慢,話音里透著威嚴。
“阿爸……我……”小舅舅正要為自己辯解,外公一揮手,截斷了他的話茬,隨手從臺歷上撕下一頁,抓過寫字臺上的毛筆,掭了掭墨汁,在臺歷的背面寫下三個字:“絕!絕!絕!”寫完字,啪的一下,把毛筆扔在桌上。
小舅舅的腦門上沁出一層冷汗,慌忙離凳站起,朝外公邁出一小步,雙膝一屈,跪倒在外公面前,低頭訥訥道:“阿爸,我以人格擔保,再也不抽煙了?!?/p>
外公依舊慢條斯理地說話:“我父親把家業傳給我,最大的原因是我從不吃喝嫖賭。堂堂男子漢,答應了戒煙,卻出爾反爾,倘若連一點點煙的誘惑也抗拒不了,那還有什么出息呢?”
海川不敢看小舅舅的表情,抬頭看了看表姐美玲。美玲緊盯著自己的爸爸,微張著嘴,臉頰漲得通紅。
3
一鳴、美玲和海天他們都不敢在外公面前玩鬧,只有海川敢。海川也不知道為什么。他喜歡聽外公講古。講古,就是講過去的事。夏天的午后,外公靠在竹藤椅上打盹醒來,海川坐在旁邊的小凳子上,一邊吃著外婆端來的綠豆百合湯,一邊聽外公講故事。海川最喜歡聽外公講抗戰時候的事情。
那時候,外公一邊經營百貨和醫療器械,一邊偷偷支援抗戰,他給新四軍捐錢捐藥,還辦了一份戲劇雜志,刊名是請京劇大師梅蘭芳題寫的。日本人打進來,梅大師蓄須明志,堅決不為敵寇漢奸唱戲。外公在艱難的時勢下辦刊物,也是為了讓唱戲的人抱團取暖,為前方鼓舞士氣。外公因此結交了很多戲曲名角,保持了幾十年的友誼。在家里,海川見過好幾位京劇名角。外公和他們在一起,總是有說有笑,還會有模有樣地唱上幾段。海川偷偷觀察那些唱戲的爺爺,他們和普通人一樣長著嘴巴、鼻子和眼睛,但總覺得他們和一般人不一樣。什么不一樣呢?海川說不上來。他們走路的樣子不一樣,表情不一樣,說話的聲音也不一樣。不知道為什么,大熱的天氣,要是見著他們,就會覺著清涼。
海川最喜歡聽外公講拔左輪手槍嚇退盜賊的故事。那時候,為防身,外公在家里藏著一把左輪手槍。有一回,幾個強盜闖進門來,要外公把家里的財物交出來。外公佯裝開抽屜取錢,卻冷不丁摸出一把手槍。那幾個強盜手里提的是刀棒繩索,見著外公手里的槍,嚇得傻了眼,還沒等外公動手,就灰溜溜地跑掉了。聽外公說到強盜灰溜溜地跑掉,海川拍著大腿哈哈叫好。外婆卻在邊上問:“真的假的?”外公白外婆一眼,說:“你說呢?”外婆就笑:“你說真的就是真的唄!”
但海川也有惹毛外公的時候。
有一回,海川和海天、一鳴、美玲玩捉迷藏,他突發奇想,爬上頂樓墻角的柜子,雙手一撐,就攀上了天窗。出了天窗,他用屁股蹭著屋頂瓦片往下挪,打算躲進隔壁鄰居家的曬臺,然后再神不知鬼不覺地從鄰居家的樓梯逃出去。海川永遠記得自己的身體落在鄰居家曬臺上的感覺,就好像天降神兵,輕巧得像一只燕子。但沒想到,鄰居家曬臺的門被鎖住了,他無路可走,反倒引得曬臺上的幾只老母雞咯咯咯驚慌亂叫。慌亂中,海川踩了一腳的雞屎,只好狼狽地原路返回。他壯著膽子,手腳并用,重新哆哆嗦嗦爬上天窗,剛朝里探出頭,就被下面站著的外公一把抓住。
海川像小雞似的被外公從天窗上拽下來,雙腳剛及地,外公便劈頭蓋臉一頓訓斥:“小猢猻,不要命啦!”海川被外公的聲浪嚇得渾身起雞皮疙瘩,一抬眼,見表哥一鳴在旁邊偷笑,海川便什么都明白了。
但這樣上躥下跳的經歷都發生在海川七歲之前。七歲那年的夏天過完,海川覺得自己和從前不一樣了。
二 忽然和從前不一樣了
1
幼兒園大班一開學,丹老師教大家學跳新疆舞。
在《阿拉木汗》歡快的音樂伴奏下,她自己先跳了一曲,一會兒雙手高舉向上揮動,一會兒雙臂微微壓低,前后左右地抖動。她的手指是那么柔軟,一會兒彎曲如花苞,一會兒伸展如柳芽。雙腳的動作也變化多端,一會兒走一步點一點地,一會兒攆著步子跳,一會兒又跺著腳跳……看得人眼花繚亂,可就是好看!海川最喜歡看丹老師做移動脖子的動作,不但能左右移,還能前后移。動脖子的時候,丹老師的眉毛和眼睛也好像在跳舞,活潑極了!
跳完了,丹老師問大家:“你們想學嗎?”當然想學!
海川被分在第二組,不需要做高難度的移動脖子的動作,只要學會前踏步、后踏步,伸展和收攏手臂,跟著音樂節奏單腳跳和雙腳跳就可以了??墒?,跳著跳著,海川忍不住學著丹老師的樣子也移動起脖子來,還有意地挑眉毛,但動作又不得要領,說是移動脖子,卻變成了伸下巴和搖頭。丹老師見了,撲哧笑了。海川知道丹老師注意到了自己,跳得越發起勁,也越發滑稽了。
音樂停了,丹老師朝海川走過來。海川抬起頭看著丹老師,既不害羞也不害怕。
丹老師說:“我知道,海川特別喜歡跳新疆舞,是不是?”
海川點點頭。
“那你站出來,給大家跳一曲?”
海川從隊伍里站了出來。這時候,他才發現氣氛有些不對勁,丹老師已經收住了笑。
“跳吧?!钡だ蠋煹穆曇衾餂]有表情。話音剛落,她轉身走到了風琴邊,彈出了幾個音符。
“阿拉木汗什么樣?身段不肥也不瘦?!毙∨笥褌兏{子唱起來。
海川伸出左腳,做了一個前踏步,又做了一個后踏步。
“阿拉木汗住在哪里?吐魯番西三百六?!毙∨笥褌冇殖?。
海川舉起雙手手臂,伸展又收攏,卻忘了腳下的步子該怎么跳。于是,不是忘了抬手,就是忘了腳點地,要不就是同手同腳,一陣凌亂。大家哄堂大笑。
海川紅了臉,垂下腦袋。
丹老師說:“回隊伍里去吧,好好跳!”丹老師沒有說一句批評的話,海川卻感覺自己成了一片被雨打蔫的葉子。他不再做出格的動作了。
2
不久,丹老師興奮地宣布了一個消息。下周一,有一批重要的外賓來幼兒園參觀,到時大家要穿上正式的演出服表演新疆舞。
這是一個重大的好消息。整個星期天,海川在家都興奮得不行,吃完晚飯,主動要求給全家表演新疆舞。外公帶領家人一邊手里打著拍子,一邊齊聲哼唱《阿拉木汗》,讓海川認認真真地彩排了一次。
幼兒園門口張燈結彩,裝扮一新。一大早,丹老師和其他幾位老師就張羅著給孩子們化妝、換演出服。不管是男孩還是女孩,一律排著隊,讓老師給畫眉毛、抹胭脂、涂口紅。丹老師的食指和中指夾著根眉筆,手掌肚上預先擦了層胭脂。輪到海川了,丹老師利落地給他描了眉,又嚓嚓兩下,給他兩頰抹上淡淡的胭脂紅,順手把他頭上的小花帽正了正,叮囑道:“一會兒正式表演了,別調皮??!”海川嘻嘻一笑,沖丹老師點點頭。
外賓來了!
海川和伙伴們站在門口揮舞著綢帶迎接,他第一次見著這么多外國人。與其說是看見他們,不如說是先“聞見”他們。當那些金發碧眼的外國人走近的時候,先是嗅到了一股濃烈的香水味。眼前的一切都讓他感到歡喜、新奇。外賓一個個笑容燦爛,手里舉著造型奇怪的照相機,只要閃光燈一亮,就會馬上咔嚓一下從里面吐出照片來。海川的爺爺是開照相館的,他見過爺爺花很長時間在暗房里沖洗照片,卻從沒見過照片不用沖洗就能從照相機里吐出來。這真是太稀奇了!
海川一直伸著脖子觀察外賓們的一舉一動,看得脖子都酸了,差點忘了馬上就要開始的新疆舞演出。丹老師吹響了口哨,孩子們立即列隊站好。他們聚集在幼兒園最大的教室里,教室前方已經用天藍色的小課桌搭建了臨時舞臺,舞臺前擺放了一排絹花,看上去很是隆重。海川班上的新疆舞是第一個節目,大家得爬上小課桌搭建的舞臺表演。
海川走到舞臺前,雙手一撐,準備抬起右腿。奇怪的是,無論他怎么用力,右腿都抬不起來。他再換用左腿,還是抬不起來。別的孩子都爬上了舞臺,只有海川還在磨蹭。丹老師在一邊看急了,三步并作兩步上前,托起海川的屁股,克制著自己的脾氣,對他輕聲責怪道:“也不看看什么時候,還調皮!”
借著丹老師的助力,海川終于爬上了舞臺,他找到自己的位置站好?!栋⒗竞埂返陌樽囗懫?,海川踩著節奏跳起來,可不知為什么,只覺得兩只腳疲軟無力,不聽使喚,總比別人慢半拍。別人已經右腳點地了,他才剛剛抬起腳;別人屈腿,他還直愣愣地站著;別人轉身了,他還面朝著觀眾。外賓們似乎并不在意海川的異樣,在下面熱情地鼓掌、喝彩、拍照。一曲終了,大家魚貫地跳下舞臺,海川也想跳,走到邊沿卻猶豫了。最終,他沒有跳,而是小心地蹲下身子,慢慢地蹭下了舞臺。
丹老師走上來,拉過海川,壓低聲音問道:“你這孩子,平時跳得好好的,到底怎么回事?調皮也不看看時候!”丹老師努力壓抑著自己的怒氣,眼眶里淚水在打轉。
海川知道自己闖了禍,癟了癟嘴,帶著哭腔說:“我沒調皮……”但他實在無法回答丹老師的問題。他不是故意的,之前也跳得好好的,但不知道為什么,在這個節骨眼上,忽然就控制不了自己的雙腿了。
這時候,有人拍了拍海川的后背?;仡^,見是一個高高胖胖穿著花襯衣的外國老太太,她手里拿著一張剛從相機里吐出來的照片。照片上的海川頭戴小花帽,大紅色的演出服搭配著黑色的繡花小背心,正做著腳蹬地的動作。老太太俯下身子,把照片塞到海川懷里,沖他伸出了大拇指。
老太太的動作破解了剛才的尷尬。丹老師不好意思地笑了,海川捏緊了手里的照片,手心里的汗水把照片都浸濕了。
三 逃脫不了的“魔咒”
1
篤、篤、篤,聽到拐杖敲擊樓板的聲音,就知道媽媽回來了。海川從藤椅上滑下來,把手里的連環畫放在一邊,開門迎接媽媽。爸爸從寫字臺前面轉過身來。
媽媽進了門,就癱坐在椅子上,臉色像紙一樣白。媽媽的樣子和平常不一樣。過了好一會兒,她才抬起頭對海川說:“去給媽媽倒杯水?!焙4犜挼乩@過媽媽的椅子,走到桌邊,從茶盤里拿出杯子,給媽媽倒涼開水。爸爸和媽媽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海川的腿。
媽媽接過海川遞過的杯子,輕聲問他:“海川,最近你覺得自己走路和以前有沒有不一樣?”媽媽的聲音比任何時候都要溫柔。
海川想了想,說:“走路的時候沒有力氣。”
“你再走一遍給爸爸媽媽看看?!卑职终f。
走路有什么好看的?海川在心里嘀咕。但他還是走了一遍,從門口走到大衣柜那里,又從大衣柜那里走到爸爸的寫字臺前。他的走姿有些奇怪,走兩步就雙腿發軟,走著走著就走偏了。
“除了沒有力氣,你的腳還有什么感覺呢?”媽媽問。
“好像有東西貼在腳上一樣。”海川說。他低頭看看自己光著的腳,腳上卻沒有任何東西。
媽媽盯著海川看了一會兒,下意識地努了一下嘴:“就好像穿了一層襪子?”
“對!對!”海川用力點頭。
媽媽讓海川坐在自己對面,俯身抓起他的腳,用雙手捧著。海川的這一雙腳好像一對蜷縮著身體的小動物,足背弓起,腳掌向內彎著。媽媽用手指撓撓海川的腳底:“癢嗎?”海川把腳往回縮了縮,說:“有一點點癢。”
媽媽抬起頭,和爸爸對視了一眼,他們憂慮的目光好像達成了一種默契。
媽媽說:“丹老師今天找我去談話了,她說你在班里調皮搗蛋,經常假裝摔倒,把別的小朋友絆倒?!?/p>
海川搖搖頭,說:“我不是假裝摔倒,是真的摔倒?!?/p>
“我知道你不是假裝的?!眿寢屨f。
海川松了一口氣,但他感覺媽媽緊繃的表情并沒有放松,臉色反而更加沉重了。天快黑了,落日的余暉從西窗斜射進來,把媽媽的側影投射在乳白色的墻壁上。夕陽給側影勾勒了一圈金邊,像是把媽媽鑲進了鏡框。媽媽的視線移到房間的另一頭,四歲的海天正坐在地板上,用積木搭房子,搭好了又推倒,推倒了又搭,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
媽媽深吸一口氣,看向爸爸。爸爸像是讀懂了媽媽眼睛里的內容,說:“要不明天,帶海川去找秦醫生吧?”媽媽點點頭。
2
醫院的走廊里彌漫著刺鼻的消毒藥水的氣味,經過走廊的時候,海川想象著自己正在穿過硝煙彌漫的戰場。如果在以前,他一定會又蹦又跳地跑到爸爸媽媽前面去,但現在,他的雙腿不像從前那樣靈活了,步子顯得有些拖沓,這讓他顯得乖順了許多。他讓爸爸牽了手,慢慢地走著,這讓他很不習慣。媽媽也在旁邊慢慢地走著,她的手里提著一根細巧的手杖,但她多半不使用它,只有在地面不平整或者上樓梯的時候才用它借力。即便如此,媽媽拄杖走路的姿態依舊很文雅好看。
到走廊盡頭,向右拐彎,爸爸和媽媽熟門熟路地找到了秦醫生的診室。秦醫生頭發花白,戴米白色的琺瑯架眼鏡,看上去和外公差不多年紀。他仔細檢查了海川的雙腿和雙手,又用叫不出名字的儀器連在海川的腦袋和四肢上,折騰了很久才作罷。做完這一切,秦醫生對爸爸媽媽說了長長的一段話,他的聲音特別洪亮,海川能聽清楚秦醫生說的每一個字,但把這些字連起來,卻聽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但他聽懂了臨走時秦醫生說的那番話。
秦醫生低聲問媽媽:“你現在的情況怎樣,還好吧?”
“還不錯,你看我走路的樣子。”媽媽微笑著答道。
“再觀察觀察。不行的話,等海川長大一些,也給他做一下踝關節手術吧。”秦醫生說。
回家的路上,爸爸和媽媽都沉默著。因為起得早,海川在公交車上睡著了。到了家,外婆迎上來,問媽媽:“秦醫生怎么說?”
“和我們擔心的一樣?!眿寢屨f。
外婆嘆口氣,回過頭,看了一眼坐在紅木桌邊看報紙的外公。
“怎么辦呢?作孽哦……”外婆像是在自言自語。
外公從報紙上抬起頭,說:“怎么辦,能怎么辦?只有面對啰!”
這一家人面對的是什么呢?這是海川直到十四歲躺上手術臺才弄明白的事情。
3
那是一個懸在這家人頭上的魔咒。
很多年以后,海川從希臘神話里讀到達摩克利斯之劍的傳說。這是一個發生在公元前四世紀的故事。
達摩克利斯是意大利狄奧尼修斯二世的朝臣,他常喜歡奉承狄奧尼修斯。他對狄奧尼修斯說道:“作為一個擁有權力和威信的偉人,您實在很幸運?!钡見W尼修斯聽罷,提議與達摩克利斯交換一天的身份,那他就可以嘗到當國王的感覺了。在晚宴上,達摩克利斯非常享受成為國王的感覺??墒牵斖聿涂旖Y束的時候,他抬頭注意到王位上方僅用一根馬鬃懸掛著一把利劍。達摩克利斯大驚失色,立即失去了對美食和美女的興趣,并請求狄奧尼修斯放過他,說他再也不想得到這樣的幸運了。后來,人們就用達摩克利斯之劍象征隨時可能來臨的災難。
懸在海川一家人頭上的達摩克利斯之劍是什么呢?是魔咒一般的家族遺傳病。
不知從哪天開始,外公這一支血脈仿佛被下了咒語,這個家族中的某一個人或早或晚會失去自如行走的能力。這個人是誰,沒有人知道;這個病究竟始于哪一代,也沒人說得清楚。從海川有記憶開始,外公的媽媽,也就是海川的外曾祖母就是終日與床榻為伴的,他從沒見過老人家下床,直到她去世。聽說外公十九歲發病,但到了六十歲還能行走,即使行動不便,要強的外公還是闖出了一份家業。海川的媽媽六歲發病,長大了,由秦醫生做了腳踝手術后,到了三四十歲也能借助拐杖行走。她的病狀比外公嚴重,好勝心卻一點不比外公少,做什么事都拼命,身有殘疾,工作干得卻比別人強。匪夷所思的是,魔咒放過了大舅舅和小舅舅,到了第三代一鳴和美玲身上,也絲毫不見端倪。自從海川和海天出生,媽媽沒有一天不在擔心。一鳴和美玲都上三年級了,和同齡健康孩子沒啥兩樣,媽媽在心里暗暗祈禱,魔咒同樣能夠放過自己的兩個孩子。
但在海川七歲這年的夏天,達摩克利斯之劍突然掉下來,砸在了海川的頭上。老天爺昏亂的手指頭點到哪里是哪里,它選中了海川,就像在媽媽六歲那年選中了她。魔咒在慢慢顯影,神不知鬼不覺地奪走被選中的孩子活潑蹦跳的能力,并且用看不見的魔手,改變著孩子的形貌——雙腿和腳部的肌肉萎縮,手部的小肌肉也慢慢變得無力,小腿和手臂隨之漸漸變得纖細,長成像外公那種和高大身形極不匹配的“仙鶴腿”……魔咒潛入孩子的身體,悄無聲息地發力,無法預判,更難以掌控。魔咒說:摔倒!你就摔倒了。魔咒說:瘸著腿走路!你便無法平穩地邁步。魔咒命令:放手!你好好端著的飯碗就啪的一下掉地上,碎了。
魔咒其實有一個學名,叫作腓骨肌肉萎縮癥,一種家族遺傳病,起于基因變異,終身無法治愈。它是可怕的,它又似乎不那么可怕。它是人們俗稱的“漸凍癥”之一種,但它只累及四肢遠端肌肉,不像肌萎縮側索硬化癥會波及軀干和胸腹部的肌肉。后者最終導致呼吸衰竭,前者最可怕的后果是剝奪人行動的能力。
在海川七歲這年的夏天過完不久,魔咒給這個男孩戴上了一頂荊冠。這頂荊條編織的帽子主宰了海川的命運,讓他的長大倍加跌跌撞撞,也倍加地迷離撲朔。
四 判若兩人的爸爸
1
海川隱約覺得自己病了,卻不知道是什么病。除了行動沒有以前靈敏,走路姿勢變得有些奇怪,他的心性還像從前那樣活潑好動。全家四個孩子,就他最愛聽外公講古,也只有他最不怕外公。有一回他調皮,把晾衣竿從二樓扔到了外面的馬路上,幸好沒有砸到人,外公嚇得趕緊拄著拐杖追出去,一邊撿了晾衣竿往回走,一邊抬起頭朝樓上罵:“小流氓,你給我下來!”海川從樓梯口探頭,不知天高地厚地張口回:“老流氓,偏不下來!”氣得外公扔了晾衣竿,一瘸一拐上樓打算用拐杖揍他屁股。
但這樣出格的回嘴,海川只是偶爾為之,他還像從前那樣愛陪外公出門,去劇院聽京戲,去郵市淘稀罕的郵票。外公走路不需要他攙扶,他自己走路也不像從前那樣利索。一老一小的走姿都有些奇怪,走著走著,后面多出了一隊“小尾巴”,是面熟的街面上的三五個孩子,有大有小,大的上小學高年級,小的剛上幼兒園。他們跟在外公和海川后面,一邊雙手擊掌,一邊有節奏地用滬語唱:“阿蹺阿蹺,屁股有大小,左邊大來右邊小,出口轉內銷。”
外公停下步子,回頭瞪一眼。他們便不唱了。再往前走,他們又接著唱,討厭的順口溜好像蒼蠅攆著祖孫倆,甩也甩不掉。
外公干脆不走了,轉過身,舉起拐杖,朝他們扔過去。拐杖在地上彈跳了兩下,掉在了馬路牙子邊上?!靶∥舶汀眰兺铝送律囝^,哇地叫一聲,頓時作鳥獸散。
海川追過去,撿起拐杖,走回來交還給外公。外公接過拐杖,對海川一字一頓地說:“記住了,在學校里,要是有人欺負你,就像我一樣回敬他們!”
2
海川已經是一年級的小學生。小學校離家不太遠,得坐兩站公交車。但是,除了上學第一天爸爸送過他,此后,海川都是獨自坐公交車上下學。爸爸給他買了張學生月票,掛在脖子上,上了車,朝售票員亮一亮,口里喊一聲“月票”就行了。媽媽每天早出晚歸,相比之下,海川跟爸爸相處的機會更多。但海川總覺得,自從自己“病”了以后,爸爸和從前有些不一樣了。
爸爸是中醫,擅推拿,業余愛好文藝,這一點,爸爸和外公有共同語言。不過,外公愛好戲曲,爸爸呢,除了傳統戲曲,也喜歡西洋音樂,對繪畫和文學都有興趣。在海川眼里,媽媽只關心教學和她的學生,爸爸比媽媽更有趣。爸爸常常下鄉行醫,每次回來,都會給海川和海天帶禮物。什么樣的禮物都有,有農民種的桃李瓜果,也有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兒,彈弓、鐵皮發條鴨、玩具手槍之類,還有各種各樣的書,最多的是連環畫,也有厚厚的大部頭的書。爸爸把適合兩個兒子看的書放在書櫥的底層,打開玻璃門就能拿到,另一些書卻鎖進了底下的柜門里,兩個孩子拿不到。
爸爸喜歡一邊看書,一邊放梅紐因拉奏的小提琴曲,唱機的音量調得低低的。音樂響起,海川便會安靜下來,要么陪爸爸看書,要么放下手里的書,盯著電唱機上旋轉的黑膠唱片出神。海天卻充耳不聞,照舊玩自己的。
爸爸問海川:“想不想學小提琴?”
海川瞪大了眼睛:“可以學嗎?”
“當然,我給你找老師?!卑职终f。
爸爸讓海川學拉小提琴,全家人都覺得奇怪。
首先反對的是媽媽。“你知道嗎,他早晚手指也會出現問題,學小提琴有意義嗎?”媽媽對爸爸說。
外婆也說:“你是不了解這個病,這對海川是難上加難?!?/p>
無論別人說什么,爸爸都不辯解。在這個家里,爸爸多半是沉默的,他是入贅女婿,爺爺奶奶的家境遠不如外公,爸爸住過來,算是高攀。外公是一家之主,媽媽的事業心又強,還有海川的兩個舅舅一家住在一起。時間長了,爸爸便覺得,有時候,沉默要比講話對自己有益。
幸好,外公支持爸爸。聽說要讓海川學琴,外公特意去二手樂器店買了一把小提琴送給他。
“能拉一天是一天。人早晚要死,不能因為知道有一天要死,就不吃飯了?!蓖夤f。
爸爸找的小提琴老師叫馬麗,是交響樂團的演奏員,和丹老師差不多年紀,二十來歲的樣子。每個星期天下午,爸爸都陪海川去馬麗家學琴。
馬麗的家只有一個房間,是老式石庫門房子的一間前廂房。第一回見面,馬麗坐在床沿上,上上下下打量了海川一番,又讓海川伸出雙手給她看。她仔細觀察了他的手指,對海川爸爸說:“手長得挺好,左手小手指也長?!?/p>
開始學小提琴了,海川才明白馬麗話里的意思。拉小提琴得用右手運弓,左手按琴弦。完美的小提琴演奏,除了需要右手嫻熟準確地控制琴弓,還必須依靠左手手指瞬間把琴弦按到指板上面,速度越快拉出的音質就越清晰自然。在按弦的過程中還必須處理好力度,手指不能僵硬,這樣才能拉出流暢的旋律。
馬麗讓海川站著學琴,兩腳稍稍往兩邊分開,得穩當地支撐身體,身體的重量平均地落在兩只腳上。只要有一點點偏離,兩只腳就會站不穩。還沒開始學拉琴,單是練這個站姿,對海川來說就有不小的難度。
馬麗瞅瞅海川的腳。
海川下意識地把自己的雙腳收了收。他穿著一雙和媽媽一樣的特制皮鞋,是專門請鞋匠師傅定做的,皮鞋的鞋幫比普通皮鞋的鞋幫要高要瘦,這樣可以將腳踝牢牢地固定住,減少身體的重心偏離。即便是夏天,天再熱,海川都得穿著這雙笨重的皮鞋出門,這樣才能讓自己走得穩當些。
“能行嗎?”馬麗問海川。
海川看看爸爸,朝馬麗點點頭。
學琴除了練站姿,更重要的是練指法、熟記琴譜。從最簡單的音學起,笨拙地拉弓,到慢慢學拉一支完整的曲子,就好像翻山越嶺一樣艱難。
第一次學拉小提琴,海川就喜歡上了。他小心翼翼地運弓、按弦,用心地感受和體會。你聽,小提琴的四根弦好像四個性格各異的人,E弦像黃鶯啼囀,A弦聽起來柔美優雅,D弦大方端莊,G弦仿佛讓人走進了幽靜的森林,凄美而清幽。
馬麗對爸爸說:“海川的悟性很好?!?/p>
爸爸聽出馬麗是在鼓勵海川,她話里還有一層意思,作為一個身體有殘缺的孩子,能學成這樣很不錯了。
除了需要盡力站穩,海川的手指似乎不夠靈巧,當大腦發出指令,手指接受訊號常會慢小半拍,或者,會不聽話地用不上力。于是,他學琴的過程比別的孩子更加緩慢。好在馬麗有耐心,也有信心,她愿意陪著海川一點一點爬山。
無論刮風下雨,爸爸一次不落地帶海川去學小提琴。即便感冒發燒了,爸爸都沒有通融過。
海川學會拉的第一支完整的曲子是《小星星》。有天吃完晚飯,爸爸讓海川給全家表演。海川有點怵,曲子拉得磕磕絆絆,琴弦上流出來的旋律就好像水壓不穩的自來水,時大時小,時有時無。拉完了,一鳴嘻嘻笑著說:“像拉鋸子!”外婆馬上打圓場:“你都不會拉,還嘲笑別人?!彪m然其他大人都夸贊了海川,但海川還是明顯感覺到爸爸不高興了。
“以后,每天的練琴時間,從一小時增加到一個半小時。”回到樓上,爸爸面無表情地對海川說。
“他以后又不當小提琴手,有必要嗎?”媽媽勸解道。
“有必要。”爸爸頭也不抬地回道。
3
不僅僅是練小提琴,很多事情,在爸爸眼里都是“有必要”的。
比如,考試不能錯不該錯的題,該做好的事就該做好,不能有半點馬虎。但是,什么題不該錯,什么事該做好,海川心里一本糊涂賬,所以,總是一再犯錯,然后,總是被爸爸教訓。
海川被爸爸收拾的理由花樣百出。
他拿著批了九十八分的算術考卷回家,心里還得意揚揚。爸爸一臉和氣地接過考卷,朝老師打叉的地方看了一眼,瞬間變了臉,巴掌劈頭落在海川的肩膀上。
“說,丟掉的這兩分怎么回事!連這么簡單的題都會做錯,為什么就不能考滿分?”爸爸的問題,海川答不上。
海川越來越頻繁地闖禍。
嶄新的吸水鋼筆,沒用幾回,筆帽就讓他給擰得開裂了;穿了條新褲子,沒幾天就摔跤把褲子磨破了;用松香擦拭小提琴琴弓,沒有掌握好手里的力度,居然將弓毛擦斷了;吃飯時,自告奮勇去廚房端湯盆,一失手,湯盆掉在地上,大舅媽剛剛燉好的雞湯灑得滿地都是……
海川為自己的錯辯解:“我不是故意的……”
爸爸反問:“不是故意的?那到我手上好好的,怎么到你手上就會壞呢?”
爸爸的問題,海川還是答不上來。
每每犯了這類錯,海川知道,自己要挨揍了。
爸爸從不當著全家人的面發飆,等大舅舅和小舅舅兩家人都回了各自房間,他才讓海川乖乖上樓。進了門,爸爸把門和窗仔細關嚴,打開電唱機,挑了一張施特勞斯《拉德斯基進行曲》的黑膠唱片放進唱盤。唱針與旋轉著的唱片紋理輕輕摩擦,鏗鏘有力的音符像跳躍的燭火一般照亮了房間的每個角落。爸爸拿過一把竹制量衣尺,讓海川趴在床上,拉下褲子,一頓“竹筍烤肉”在充滿喜慶氣氛的進行曲中上演。
竹尺打屁股,脆生生,火辣辣,海川叫得撕心裂肺,進行曲在為竹尺落下有節奏地伴奏,并將他的慘叫聲生生壓了下去。媽媽在旁邊看著,卻從不勸阻,見爸爸打得太猛,才有氣無力地說一句:“好啦,差不多啦!”
海天早已溜沒了影,跑到底樓外公和外婆那里“避難”。進行曲從門縫飄下樓去,曲聲中夾雜著大鼓雄渾的震響,連帶著海川的喊叫。外公外婆聽見了,仰起頭朝樓上拖長聲調勸道:“不要打了——再打,小孩會被打壞的!”但爸爸像是沒有聽見,竹尺還是一下一下落在海川的屁股上。
遭受“竹筍烤肉”的時候,海川便想象天降神兵,他們從窗口駕著祥云飛進來,用盾牌擋住爸爸高舉的竹尺?;蛘?,他想象自己瞬間變得威武高大,比爸爸還高,力氣比爸爸還大,牢牢握住爸爸的手,讓他動彈不得……
但所有這些,只是他的幻想。
五 糖畫師傅
1
海川和海天相差三歲,海天也在七歲那年發病。他們在同一所小學,每天都是海川送完海天,才去自己的教室。兄弟倆都免修體育課,這在學校里是個特例。
每到體育課,就是海川的休息課。大家都去操場上跑步了,海川獨自坐在教室里,抄寫老師布置的作業。他發現自己寫字比以前慢了,寫一橫一豎一撇一捺,都變成有些費力的事情。有時候,握著筆的右手寫著寫著就會手指一松,筆掉在本子上,然后,不得不把筆拾起來,握好,繼續寫。
爸爸很重視海川寫字,在家里,讓他每天練字?!白质侨说哪樏?,寫一手蟹爬字,會讓人看不起?!卑职终f。爸爸能寫一手好字,他讓海川臨龐中華的鋼筆字帖,臨顏真卿的毛筆字帖。爸爸的話,海川總要聽。學校里,老師會夸他的字寫得工整,“架子搭得好”,這也是少有的能為他贏來自信的事情之一。
爸爸讓海川學習小提琴,自然也有鍛煉他手指肌肉的目的,但爸爸不明說。遺傳疾病在海川身體的深處埋下種子,你不知道它什么時候冒出芽來;即便發芽了,也要盡量讓它長得慢一些,再慢一些。其實,漸漸地,海川拉小提琴也不像從前那樣自如,無論是按琴弦的左手,還是拉琴弓的右手。有時候,他會覺得手不是自己的了。大腦指揮部想指揮兩只手的手指,可它們好像不聽管教的調皮鬼,動不動就思想開小差。手指不聽話,小提琴也變得不聽話,音都拉不準,小提琴就好像一匹野馬,故意和他斗氣,拉了十來遍,還是走音。海川皺著眉頭,臉漲得通紅,一跺腳,真想把小提琴扔了。
馬麗注意到海川的情緒,安慰他:“不用著急,慢慢練。”
海川點點頭,不得不慢下性子,重新用下巴夾起琴托,擺開架勢,有板有眼地拉起來。可是拉著拉著,又走音了。
海川氣哼哼地放下琴弓,說:“別人是越拉越好,我卻是越拉越差。”
馬麗笑了,問他:“你不是為了當小提琴家才來學琴的吧?”
海川回答:“當然不是,我就是喜歡?!?/p>
“所以嘛,對你來說,學得快一點或者慢一點,都沒關系。關鍵是,你和小提琴在一起,和音樂在一起?!瘪R麗說。
馬麗的話其實并不深奧,但常常會讓海川如釋重負。于是,他再次撿起耐心,一遍又一遍地練習起來。
2
這天放學,海川接了海天便坐車回家,進弄堂口時,見鄰居的兩個女孩喜氣洋洋地迎面走來,她們手里各舉著一根奇怪的東西。
“這是啥?”海川停下腳步問她們。
她倆神氣地把那兩根東西往兄弟倆眼前一晃,說:“糖畫!”說著,伸出舌頭舔了舔糖畫。
原來,是可以吃的糖做的“畫”!
海川湊過去看那兩根細竹簽上撐著的焦糖色的糖畫,還真是兩幅鏤空的畫!一個畫的是蝴蝶,翅膀上的花紋細致入微,兩根觸須仿佛在抖動;另一個畫的是騰云駕霧的龍,龍角、龍爪、龍身,每一處都畫得活靈活現,甚至還細致地畫出了每一片龍鱗!兩個女孩把糖畫舉得高高的,在午后陽光的照射下,它們看上去玲瓏剔透,像是透明的琥珀。這糖做的畫,像皮影,又像剪紙,真是了不起。
“你想畫什么,他就給你畫什么。”其中一個女孩補充道。
“快告訴我們,從哪兒買的?”海天已經迫不及待。
另一個女孩轉身,朝弄堂里面一指:“喏!”
海川探頭一看,弄堂里的廣玉蘭樹下圍了一大圈人。他趕緊領著海天走了過去。
人堆里有老也有少,兩個人好不容易矮著身子擠到了前面,見墻根下的小竹椅上坐著一個和爸爸年紀差不多大的伯伯,他穿一件藍卡其中山裝,胸口圍著白圍兜。面前的矮桌上,一頭放一個開著小火的酒精爐子,爐子上的鍋子里正在咕嘟咕嘟熬糖液,一頭放一塊光滑的黑鐵板。伯伯拿一圓勺從鍋子里舀一勺糖液,將勺子稍稍傾斜,糖液緩緩滴下,隨著他右手的移動,鐵板上便漸漸顯出了一幅畫。你要什么,他就用糖液給你畫什么,十二生肖啊,花鳥蟲魚啊……只要你想得到的,他都能給你畫出來。在伯伯的手下,圓勺里的糖液成了墨汁,成了毛筆,勺子移到哪里,“墨”就流到哪里,線條或粗或細,或疏或密,靈動極了!
看了好一會兒,海川突發奇想問伯伯:“你能畫張飛嗎?”他最近癡迷《三國演義》,覺得里面的人物數張飛最有性格,他耿直粗獷,勇猛暴躁,卻又那么重情重義。
伯伯頭也沒抬,說:“能啊!”言下之意,小菜一碟。說著,舀了一勺糖液,就勢畫了起來。勺子在案板上行云流水地移動,一會兒快,一會兒慢,細致地勾勒輪廓,流暢地回旋打轉。圍觀的人凝神屏氣,不敢說話,只怕分散了他的注意力。不消一刻工夫,惟妙惟肖的張飛“畫”成了!豹頭環眼,霸氣的胡須,手握金槍,腰掛酒壺,還挺著一個啤酒肚,和戲劇舞臺上那個猛張飛沒啥兩樣!
人們不禁鼓掌喝彩起來。
伯伯拿起根竹簽,蘸了點糖液,粘到“畫”好的張飛上面。再用尺子,慢慢地將糖畫和案板分離,遞到了海川手中。
海川激動得說不出話來。他接過糖畫張飛,左看看右看看,生怕不小心把它碰壞了。
“我該收攤了。”糖畫伯伯看了看西斜的太陽說道。
圍觀的人漸漸散開,海川和海天卻舍不得走,一步三回頭地張望。
這時,眼前出現了讓兄弟倆目瞪口呆的一幕。糖畫伯伯解開胸前的白圍兜,兩手一撐,讓自己站了起來——他居然只有一條腿!他的右腿截至大腿根,褲管在那里隨意一團,綰成了一個結,左腿則穩穩當當地站著。他一手撐拐,另一只手麻利地收拾攤子,將爐子、鍋子、案板、矮桌、竹椅都裝到了停在旁邊的一輛黃魚車上。
他居然要騎黃魚車!海川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他想上前幫忙,但巨大的震驚把他焊在了原地,動彈不得。
收拾完家什,糖畫伯伯一抬屁股,坐上了黃魚車的坐墊。他吃力地想把黃魚車“發動”起來,但顯然一時難以保持平衡,踩在踏板上的左腳一用力,另一邊的拐杖沒跟上,黃魚車龍頭就歪了。而兩只手,既要把住車龍頭,又要撐住拐杖,也著實費力得很。
海川拉了拉海天的袖子,想上去推糖畫伯伯一把。不遠處的糖畫伯伯看出了兩個孩子的意圖,朝他倆笑笑,擺擺手。他又重復了幾遍剛才的動作,很快就獲得了平衡,擺正了黃魚車的龍頭。他用完好的左腳有力地踩踏板,右側以拐杖點地助力,試了好幾遍之后,終于成功了!海川和海天無比吃驚地望著他遠去的背影,他完好的左腳有節奏地一下一下蹬著勻速轉動的踏板,右手則將拐杖高高舉起,似表演,又似示威,動作瀟灑而流暢,很快便消失在路的拐角了……
海川和海天面面相覷。
海川讓海天伸出舌頭,舔了口“張飛”,說:“他是怎么做到的?”
海天咂巴著嘴,沉醉在糖畫的甜蜜里。他抬起頭,一臉迷惑地望著哥哥。
“我說,他是怎么做到的?他畫糖畫,比畫家還生動,他只有一條腿,居然還能騎黃魚車,可我連騎自行車都不會?!焙4ǜ袊@道。他是見過畫家的,爸爸有一個朋友是國畫家,也能三兩筆畫蝦、畫魚、畫竹子,但在他眼里,糖畫伯伯比那個用毛筆畫畫的伯伯本事大。
“是的,他用一條腿騎黃魚車!我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海天附和道。
兄弟倆急切地想回家,把剛才的見聞說給全家人聽。吃晚飯的時候,一大家子都被海川和海天說的糖畫師傅吸引了。海川主講,海天補充,兩人添油加醋地說了一通,把糖畫師傅獨腿騎黃魚車吹噓得比傳說中的“飛毛腿”還神。一鳴和美玲聽得一愣一愣?!跋禄厝绻麃?,我會讓他給我畫一艘軍艦?!币圾Q說?!拔蚁胱屗嬑摇!泵懒嵴f完,自顧自笑起來。她最近變得熱衷于照鏡子。
海川想,如果下次再見到糖畫師傅,會試試騎一下他的黃魚車。
3
弄堂里,時常有各種手藝人和小販出沒,賣糖炒栗子和叮叮糖的,磨剪子搶菜刀的,彈棉花的,收牙膏殼、雞胗皮和甲魚殼的……每每聽到吆喝聲,海川都會跑出去張望,但他再也沒見過糖畫師傅。他心里有好些打算,如果再見著糖畫師傅,他會一直站在邊上看他做糖畫,會問他,是從什么時候學會這門手藝的,單腿騎黃魚車有什么技巧。如果糖畫師傅心情好,海川還想問問他,怎么會只有一條腿的,失去一條腿以后,有沒有被人嘲笑和欺負,又是怎么熬過來的,遇到那些侮辱自己的人又該怎么辦……然后,再問問,他小時候有沒有被爸爸打過。也許,海川會向他說說自己的事,不能自如地走路,走路的姿勢又那么難看,現在,好像連手指也出了問題……
海川在心里默默地重復這些問題,但那個他覺得能回答問題的人卻始終沒有出現。
糖畫師傅去哪兒了呢?當海川坐公交車的時候,他總是探頭望向窗外,企盼車子一晃而過時,在某條馬路邊看見糖畫師傅的影子。他應該會騎著黃魚車,走遍這個城市所有的角落,被無數的孩子簇擁和佩服,也會有別的孩子,像海川設想的那樣,向他問東問西。
這個世界上原來有各種各樣的人,過著各種各樣的生活。海川第一次意識到,自己還不算最倒霉的那一個,并且,哪怕真的是個倒霉蛋,也有辦法讓自己變得不那么倒霉吧。
六 外公怎么會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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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傳奇的人身邊就有,比如外公。
外公靠輪椅代步后便很少出門,海川有了更多的時間聽外公講古。外公年紀大了,講的那些過去的事情,海川幼年的時候多半聽過,比如給新四軍捐藥捐錢啊,在后方辦戲劇雜志啊,用左輪手槍嚇退盜賊啊……但每回聽都像是新的,因為外公每回都會加一些不一樣的細節,有時還會前后矛盾,但這沒關系,海川愿意一遍遍地聽。外公講著講著,會夾雜幾句寧波腔的英語。外公的英語是年輕時候自學的,為了跟外國人做生意的需要,他讀英文報紙,雇的司機是猶太人……外公說起這些的時候,總會瞇起眼睛望向遠處,好像去到了遙遠的從前。幼年的時候,每當外公陷入回憶,海川只有聽的份兒,現在,他是個少年了,他有了很多問題問外公。
他問外公:“你是幾歲的時候覺得自己走路不利索的?”
“十九歲?!蓖夤f。
十九歲,已經是個大人了。海川沉默了一會兒,又問:“那你是幾歲開始學做生意呢?”
“也是十九歲?!蓖夤f。
“不怕嗎?”海川問。
“怕?怕啥?”
“怕別人欺負你?!?/p>
“欺負我?要么我欺負別人哦!”
“外公,你小時候知道自己將來會做生意嗎?”海川又問。
“不知道。小時候,啥也不想,光知道玩?!蓖夤瘟嘶文X袋,“小時候想那么遠干嗎。”
“外公,要是你被別人冤枉了怎么辦?”海川想到心里過不去的結。
“冤枉?”外公說,“不用解釋,時間會證明一切的。”
海川把一個個問題拋出去,就好像對著門板發球。每個球都被直愣愣地頂回來,不回避,也不迂回,好像天大的問題到了外公那里,都會順理成章地得到解決。
和外公在一起,海川覺得氣很順,不需要拐彎抹角,用外公的話說是“直個隆通到底”“爽氣”。外公一輩子活得爽氣,就連生病,也生得“爽氣”。
2
這一年春天的某個下午,外公忽然在家里昏了過去。
外公中午剛和他的京劇票友咪了點紹興花雕酒,吃了一只清蒸童子雞、一盤香椿炒蛋,高高興興地聊了兩個鐘頭,還坐著輪椅親自把老朋友送到了公交車站。回來后,便想上床打個盹,十分鐘后,外婆從廚房出來,卻見外公暈倒在了床邊。
外公在醫院的搶救室里醒過來,看見外婆抹眼淚,第一句話是:“我還沒死呢,哭啥!”他在醫院里躺了十來天,日漸衰弱,一點沒有好轉的跡象。海川每天下午放學都去醫院探望外公,每次去,外公都在打點滴。他有時睡著,有時醒著。醒著的時候,目光灼灼,就像他健康時一樣;若是睡著,海川便覺得外公像是個陌生人。外公睡著的時候和醒著的時候很不一樣,他躺在那里,朝向一側,臉上松弛的皮膚垮塌著,嘴巴癟癟的,眼睛凹陷進去,臉色蒼白如紙。海川見著他,會嚇一跳,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探一探外公的鼻息,他的手指感覺到外公的呼吸,緩緩的、弱弱的。海川又將手指移到自己的鼻尖,感覺自己的呼吸是熱熱的、有力的、急促的。他垂下了手,憂慮地望著外公。
外公睜開了眼睛,看見床邊的海川,眼里又有了光。醒來的外公似乎恢復了平常的模樣,是海川熟悉的那個外公。他抬了抬手,輕聲對海川說:“我要上廁所?!?/p>
媽媽和外婆在旁邊聽見了,從床底下拿出白色的搪瓷扁馬桶。
外公朝她倆搖搖頭,說:“不,我要坐輪椅去廁所?!闭f著,吃力地掀開被子,想從床上坐起來,但他細瘦的雙手和雙腳都柔弱無力,整個人也很虛弱。媽媽和外婆對視了一眼,坐到床邊,合力抱起外公,媽媽用身體撐住外公的上半身,外婆蹲下身子,將外公的雙腿吃力地移下床。海川在旁邊手足無措,不知是該扶外公的身體還是該移動他的雙腳。三個人手忙腳亂了一會兒,可是,外公還沒有坐到輪椅上,輪椅的輪子卻打滑了。外公順著床沿滑到了地上,腦袋磕在了床角,一縷鮮血順著他的額角淌下來。
外公低低地呻吟著,腦袋和肩膀不住地顫抖,一股液體從他身子底下淌了出來……
“真的不中用了……”外公悲哀地嘆息著。
——這是海川最后一次見到醒著的外公。
外公去世后,海川曾經聽見過大人們的一次爭吵,不知道是大舅舅還是小舅舅,怪罪外婆和媽媽不該同意外公起身去上廁所,因為如果不是那次摔倒,外公不會走得那么快。媽媽哭著說:“你們只知道怪罪我,那個時候你們兩個大男人在哪里呢?你倆好手好腳,我連走路都走不穩!”
聽媽媽這么說,大舅舅和小舅舅都不吭聲了。外婆不說話,在旁邊哽咽。爸爸也不說話,一直悶著頭?;氐阶约旱姆块g里,媽媽又哭了,悲傷和委屈交織在一起。
那些日子,海川覺得像做夢。他不相信外公再也不會回來了。那個在家里說一不二的外公,讓小舅舅做錯了事嚇得下跪的外公,那個無所不能的外公,真的消失了嗎?
外公去世的第一時間,全家人都趕到了醫院,圍在外公的病床旁。醫生把外公身上的各種管子和氧氣面罩取下來,然后,由外婆、大舅舅和小舅舅給外公擦拭身體、更換壽衣。媽媽手腳都無力,只能站在一邊看著,她下意識地用身體擋住海川和海天的視線,但海川還是透過大人們身體的縫隙,看見了已經沒有了呼吸的外公。因為外公的身體被扶起,突然從口中吐出了一攤鮮血,染紅了雪白的床單??吹侥悄r血,海川終于忍不住哇哇大哭起來,海天也跟著哭起來,所有人都哭了。海川哭得撕心裂肺,不能自已,一個聲音告訴他:從此,他沒有外公了!那個繪聲繪色給他講故事的人不在了!那個霸道又調皮的外公不在了!
可是,外公怎么會死呢?那么強大的外公,他怎么會死呢?海川在心里一遍一遍地問。
3
外公不在了,這棟四層洋樓似乎空掉了一大半。家里的四個孩子有時會像以前那樣咚咚咚踩著木樓梯跑上跑下,但忽然地,又會想起什么似的,把腳步放輕。
海川還是習慣性地常常去一樓外公外婆的屋子,走到那里,要么看見外婆坐在紅木椅上發呆,要么就是在翻箱倒柜地整理東西。外公經常坐的藤椅空掉了,那只織錦緞做的靠墊軟塌塌地掉在地板上。海川走過去,將它拾起來,放回藤椅上。抬起頭,看見了墻上外公的遺像。照片里的外公穿中山裝,頭發梳得紋絲不亂,眉眼彎彎,表情和藹,好像隨時都會走下來,像過去那樣跟海川講話。外婆回過頭,見海川看著外公的遺像發呆,便說:“來,陪外婆說說話?!?/p>
外婆捧出糖盒,里面裝著大白兔奶糖和話梅糖,還有苔條餅和薩其馬。海川一邊吃點心一邊聽外婆講外公,講他年輕時候是怎樣風光神氣。
“你外公啊,主意大,脾氣犟,自尊心又強。你倒是有點像你外公,怪不得他喜歡你?!蓖馄耪f。
“你媽媽也像你外公,要強,不服輸,干什么都求最好。”外婆又說。
“那年,你媽媽和你外公一個選上了人大代表,一個選上了政協委員。兩個人開會時候遇上了,還坐在前后排,可兩個人居然裝作不認識,一本正經地開會,從頭到尾沒說過一句話?!闭f著說著,外婆笑起來,一邊笑,一邊看看墻上外公的照片,說,“你外公不喜歡我們哭哭啼啼?!笨墒沁@話一出口,先前笑著的外婆卻抹起了眼淚。
海川默默地把沒吃完的苔條餅用手絹包好,放進衣服的口袋里。他吃不下去了。
回到四樓,海川關上門,從寫字臺的抽屜里捧出厚厚的集郵冊,翻開——里面插著大大小小各種各樣的郵票,有中國郵票,也有外國郵票;有普通郵票,也有紀念郵票和特種郵票;有人物的、風景的、生肖的、花鳥蟲魚的,還有世界各地的古跡、體育、舞蹈、風俗和繪畫。最讓海川驕傲的,是他擁有全套的《西游記》郵票。去集郵公司買郵票,是外公和海川共同的節日。那時,外公還沒有坐輪椅,他領著海川,拎著他的“司的克”,坐公交車去集郵公司。公交車很擠,但車上的人看見走路不穩的外公會給他讓座,外公道了謝,把海川攬過來,讓他坐在自己的大腿上。
集郵公司離家不遠,沒幾站路就到了。在海川眼里,集郵公司真是氣派,迎面左右兩扇玻璃門,門口有兩根大理石柱子,大門兩側是寬闊的展覽櫥窗,里面展示著五花八門的新郵、郵刊和各種集郵用品。進到里面,水磨石地面亮得照得見人影,環繞大廳的三面櫥窗里展示著各種郵票,另一面是柜臺,營業員在里面分揀顧客需要的郵票。顧客先在柜臺上取一張小紙片,瀏覽了櫥窗之后,把想要買的郵票編號寫在小紙片上,再去排隊,將小紙片交給營業員,營業員再按照編號從背后一層層的小抽屜里取出顧客需要的郵票,裝進小紙袋,一份份排好,等顧客交錢后,交到他們手里。
這一切雖然煩瑣,外公和海川卻做得有條不紊。他們排在隊伍里,從來都是耐心地等待,不急不躁的,買到喜歡的郵票,就好像捧回了價值連城的寶貝。
外公是個集郵專家,海川跟著外公一起見識了各種各樣的郵票,也了解到不少集郵知識。外公說的一句話,海川一直記得:“外公行動不便,可以從郵票上了解世界的精彩。”
現在,外公不在了,集郵冊還在。翻開集郵冊,外公的臉龐便映現出來,海川覺得,剛才心里的悲傷好像淡去了一點點。
…… ……
(本文為節選,完整作品請閱讀《人民文學》2024年06期。小說單行本即將由新蕾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