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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青春時代的遺失與尋回——李禎短篇小說印象
      來源:《時代文學》 | 張艷梅  2024年06月25日09:33

      李禎的小說有著平靜的敘事語調,低飽和度的色調,在后青春時代的陰影里,反復打量自己和周圍,那些陌生人就像他在鏡子里的影像,邊緣有些模糊,與闊大的社會背景隱約融為一體。他寫了很多沒有穩定職業的年輕人,他們的生活軌跡散亂,精神和情感游移不定,但內心仍有不甘和掙扎。一路寫來,李禎以同在之情寫彼之悲喜,盡力保留原生態的氣息和樣貌。而只有寫下來,那些孤獨和疼痛才有了真實的輪廓,與喧囂和浮夸仿佛孿生的病灶,把個人從周遭的世界切割出來,對抗被湮沒和被掩蓋,是寫作者面對現實生活的誠懇,也是面對真實自我的勇氣。

      從已經消失的過去中提取出當下

      每個人的寫作,都包含著對世界的理解、自我認知,以及對未知生活的似是而非的期許。《節點》寫宋康和百惠兩個人的婚姻和愛情。《漲潮》寫帶魚和方寸兩個人的青春和愛欲。人生沒有預設劇本,世人的靈魂常在想象性中跋涉,渴望抵達的是自我投射的理想國,大多時候,我們總會與理想擦肩而過。奮力奔跑去民政局的宋康,在環海路迎風騎行的方寸,都是在路上的狀態。至于更遠的地方有什么,他們并不知道。這種不確定性強化了個人的孤獨意識,時間向前,而自己的一部分仍滯留在原地,五年的分別,八年的婚姻,都不能構成生命的完整形態,每一次起跑或者出發,在靠近自己的同時,也是在向自我告別。深夜醉酒的電話,還是打給了曾經的好友,有些停頓,蘊含著非常簡單的意味,方寸和帶魚重新走了一遍五年前與黃欒走過的路,重復,是人生的常態,重復所具有的意義功能,被情感化了,延伸出新的意義。茲維坦·托多羅夫說:“構成故事環境的各種事實從來不是‘以它們自身’出現,而總是根據某種眼光、某個觀察點呈現在我們面前。”被提取出來的當下與日常生活覆蓋的曾經,在某一種場域中,重合成為一種奇怪的安全感。有些細節發生了變化,回憶依然是順暢的,并未因感情失落、婚姻失敗、人生失意而喪失有效性。

      被馴化的人生顯然是悲劇的,而更大的悲劇在于主動適應并創造新的規則。肉身病態與精神壓抑面臨同樣的考驗,每個人都為自己選擇了一個外殼,一切看起來順理成章,健全而穩定;逃逸或者打破,需要越過他人或自我設定的障礙。百惠患胰腺炎住院,宋康治愈她,成為一段婚姻開始的節點。百惠的“譫妄癥”消失,提出離婚,父親去世成為一段婚姻告終的節點。宋康和百惠的婚姻解體,與其各自的成長經歷有著內在關系。兩個人并沒有矛盾沖突,死亡即新生,百惠從父親專制的陰影下擺脫出來,渴望突破父輩設定的條條框框,重新規劃自己的人生。宋康跑步同樣有個節點,300米,他的心臟瀕臨崩潰,而一旦超過500米,心跳就恢復正常了。這類似于百惠的自我治愈,同樣包含著一代人克服先天病態的可能。

      夫妻二人都對父親懷有深深的反叛。宋康父親的人生充滿了各種旁逸斜出和不確定性,宋康一直想變成一個和父親截然相反的人,他喜歡安全穩固的東西,后來做了醫生,生活態度愈加嚴謹,循規蹈矩的他雖然有時感到若有所失,轉念又覺得并無大礙。百惠的父親太嚴苛,而她喜歡自由,想擺脫控制,活成自己想要的樣子。這是一種并不激烈的對峙。從小到大,父親只在乎百惠的成績,凡與學習無關的,通通從百惠的生活中剔除。那一只遲來的洋娃娃,是少年百惠自我意識的象征,在感覺一切盡在掌控后,父親把百惠領進了百貨大樓。百惠如愿以償,但已對洋娃娃喪失了興趣。至于這段婚姻,宋康也未必想要,但他不會跳出婚姻審視自己的人生。買房時,百惠說,離老城區越遠越好。其實是離父親越遠越好。逃離父親是對過往的否定,是把當下從過往中剝離出來,重新建構一種邊界清晰的確認,似乎擺脫父輩,自己即可獲得精神意義上的健全。對父輩的反思,一直以來是70后作家的寫作主題和創作心理動機。現在90后也開始反思他們的父輩了,他們的父輩多半是70后。歷史一直是這樣循環。一代又一代人打量自己父輩的眼神中,充滿了對他者和自我的雙重質疑。

      逃避變化的人終被扔進生活的變故之中

      如何理解愛?愛是一種非常難以理解也很難掌控的感情。李禎并未試圖給出治愈的方案,僅僅是從缺失中尋找自我救治的蛛絲馬跡,從無限性中找到可以依憑的有限。值得去反思的是日常生活鏈條斷裂之處,作為敘事的生長點,寫作者格外關注人的困境。渴望激情和愛,卻難以避免地陷入中年陷阱。平靜倦怠,是大多數人的生活狀態。在瞬息萬變的時代里,個體之間的距離不斷霧化,人們看起來置身于共時性生存;而不斷分化的階層和群體,又讓彼此的世界并不相通。寂寞是一種難得的自由和清醒,宋康算是一個生活的觀察者,雖然跑步并不能幫他找到問題的答案,愛也不是每次都能創造奇跡,他還是習慣于透過光怪陸離的生活表象,看穿面具下形色各異的熱鬧和虛偽。婚姻舞臺上的扮演者在孤獨變幻的光影里黯然神傷;渴望愛情的年輕人,把兩座山峰看成女性身體的誘惑。曾經的潮起潮落都淹沒于深山古寺,風雨剝蝕的那一幅畫,看山不是山,自我遮蔽的世界里充滿了裹挾著欲望的想象,李禎寫下青春和成長的寂靜謝幕。

      飯館里,方寸滿心忐忑腦補與帶魚的對話。不肯相認,是不想面對過往,在一個持續的流動狀態里,逃避節外生枝的麻煩和意外。一個人的內心劇場上演的前情往事早已塵埃落定,愛與不愛的答案就藏在時間縫隙里。時隔五年,回到威海,方寸尋找遺落的東西。五年時光,改變了帶魚的外表,改變了方寸的內心。人生中有很多變故突如其來,也有一些變化無聲無息卻能讓人面目全非。那個自媒體會議,是方寸為了與黃欒見面的借口。兩人認識一年多,關系卻沒有實質性進展,方寸想要一個明確的答案。海邊的親密接觸被黃欒無情拒斥,離開威海后,方寸斷絕了與帶魚、黃欒的聯系。算是愛情嗎?兩個人相伴漫游的時候,黃欒內心在想什么?方寸想要的無非是一種關系,打電話的人是誰?再次回到威海,方寸的心理動因是尋找,盡管他很清楚,找不回自我編織的浪漫,也找不回遺失的青春碎片。

      宋康父親挖魚塘養草魚,養孔雀,借錢貸款開圍棋館,出軌理發店女人,棋牌館倒閉后,去山里養羊。父親一生是否有過真正的愛情?母親對父親謎一樣的崇拜和容忍源自何處?宋康對救治病人有著超出責任的執著,而父親一生似乎從未執著于任何一件事,三個人的變與不變,隱含在最深層的都是某種缺失和匱乏。宋康理解父親,但討厭他。他對家庭和妻子有著強烈的責任感,卻并不能挽留去意已決的妻子,也無法理解問題到底出在哪里。當初,百惠聲稱在自己昏迷意識不清楚的時候宋康侵犯了她,看起來更像是擺脫父親的一種策略。八年婚姻,不是百惠想要的,她是活給父親看的。

      城市化進程不斷加快,每個人都在時代的潮水中起伏,宋康喜歡觀察四周的變化。上高中時,道路兩側是一片田地。春季一片嫩綠,冬天滿眼黃土。大學畢業,家鄉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高樓林立,人群聚居。百年故鄉,總歸是一直在動蕩和變化之中。宋康喜歡穩定,喜歡ICU嚴苛的無菌環境,害怕平靜的生活被日常小事和捉摸不定的情緒摧毀。百惠不喜歡一成不變的他,離婚時,百惠說,“你這個人吧,雖然也沒什么缺點,但就像你穿的衣服一樣,缺乏變化。”宋康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又不確定這些是否是自己所需。而百惠告別父輩的精神遺產,找回自我,成為新人。

      被封印的自我與可疑的欲望

      《節點》中,動物園關押的大象與ICU打磨過的琥珀,是宋康的心理鏡像和精神投影。小說家喜歡寫大象,似乎這個龐然大物身上有著特別豐富的精神性和隱喻性。如海明威《白象似的群山》(大象未出場),胡遷《大象席地而坐》(大象作為線索出現)等,動物的隱喻性提供了人類世界的精神參照和價值尺度。小說結尾,宋康跑步到動物園,被關押的大象安然地躺在欄桿邊休憩,宋康想要伸手觸摸,卻看到了欄桿上的警示標語:“危險,不要靠近。”小說至此戛然而止。《漲潮》中,有一段帶魚講述自己坐飛機時的體驗:飛機不斷地震蕩,好像隨時會散架,你不得不抓住一件牢靠的東西,一件可以依附之物。身在上萬米的高空,一只鳥就能讓飛機頃刻墜落,但你沒有任何可依附的東西。原來,你發現自己其實始終孤身一人。關押在動物園的大象,氣流里猛烈顛簸的飛機,有著相似的危險,奔跑的宋康不希望被他人當成同類;所有人穩步向前,方寸意識到只有自己留在了原地,逸出群體的個人,面臨更多的自我考驗和精神危機。ICU很像一個人性試驗場,宋康拼盡全力救活病人,家屬并不感謝。見慣了世間的人情冷暖,他被打磨沖刷成了一塊琥珀,表面光滑圓潤,內質堅不可摧,再也不會表露真心。

      《漲潮》中,摻了沙子的海腸撈飯與山峰寺壁畫,看起來更像是對生活的妥協,對自我的潦草交代。時代的欲望,總是與食色相關。那么多不確定的東西,包裹著愛的回憶,遲疑不定的青春回望;夾雜著欲望的放縱,以及某一刻突然放大的孤獨。方寸點了一份海腸撈飯,心心念念多年,沒有期待的美味,甚至在海腸里吃出了一粒沙子。很像我們的青春,還有愛情,多年后,當回憶如潮水般席卷而來,曾經幻想的美好并不存在,那種失落感和刺痛,如時間留在眼底的沙礫,無法忽略。五年前,方寸想帶黃欒去山峰寺。五年后,方寸和帶魚站在寺院,看著陽光照耀在那面經雨水不斷沖刷的墻上顯露出來的一幅陳年舊畫,目光驚疑不定。不過,他們都錯了。那不是一對乳房,而是兩座山峰。他們心知肚明,但都不愿承認。這一細節,讓孤獨變得格外真實。

      方寸頻繁想起威海往事,以酒精麻痹自己。漂泊者接受世界的方式是獨有的,沒有所謂的迷途,方寸和黃欒繞了一大圈,發現兩條路原本相連,許多傷痛都在一個人酒醉的深夜,不知道電話打給誰,生活的疲憊那么巨大,消耗了記憶中美好的面容,噩夢里每一張女性的臉都是病態的,在漆黑的深夜,突如其來地覆蓋了漫長的青春。無處擱置的欲望游蕩在記憶里,醒來,心依舊懸掛在半空里,目睹逝去的青春在為自己守靈。時代的洪流滾滾而來,映襯著人生的荒誕,以至于在宋康眼里,街邊的梧桐樹面目猙獰,踉踉蹌蹌卷入生活的漩渦,在彼此的遠離中,感受到愛是如此尖銳,仿佛黑夜里一束突如其來的亮光。宋康不知道自己平穩舒適的生活錯失了什么,方寸不知道五年前的海邊自己遺失了什么,人生的過往就是如此,不斷地向前走,不斷地回頭看,經歷無數潮起潮落,走過無數人生節點,接受失去和失敗,與荒誕共存,帶著破碎的自我穿過生活的颶風。

      五年后,帶魚有了工作,買了房子,胖了,頭發一絲不茍地梳向耳后,在陽光下閃閃發亮。方寸卻沒有多少變化,依舊像個難民一樣,烏黑精瘦,身上的肋骨清晰可見。他盼望著帶魚生活得好,但不要超過他。這些敘述就像落日一寸一寸跌入黑夜,又如晨曦一頁一頁翻開新的一天。站在無數時間節點,命運猶如魔盒,我們身披鎧甲,回憶里無法拆解的仍舊是愛的繩索,多少人的一生因之溝壑縱橫。城市不斷擴張,人越來越孤獨,如同被圍觀的大象從未失蹤,如同隱沒在云海的航班總會降落,寫下那些被找回和獲救,并被治愈的人生,記憶的灰燼里隱藏著向上生長的力量,這是李禎的成長敘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