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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縣城敘事”的精神原點:張楚小說《云落圖》讀記
      來源:《當代作家評論》 | 盧楨  2024年06月25日09:17

      熟悉張楚,源自他筆下的一座座冀東小城。它們都在唐山腹地,有時候叫桃源,有時候叫云落。鎮子不大,離城很近,離鄉也不遠,應該有一條河流過。鎮上的人大多行色匆匆,各自沉溺于奔波無功的命運。有些人狂躁不安,有些人沉默木訥,卻都有著需要守護的秘密。城市商業文化的洗禮,城鄉流動空間的貫通,打破了鎮子的寧靜。當人們被牽涉進更為細密、復雜的經驗世界時,圍繞“縣城宇宙”層層展開的故事,便也有了全新的精神圖景。張楚的第一部長篇小說《云落圖》(1),正是這樣的文本。小說正式發表前一晚,張楚在微信朋友圈里寫道:“時光總是比我們想象的要短促,難忘無數個不眠之夜,難忘和小說人物朝夕相伴、痛苦又辛苦的日子。”的確,這部長篇歷經五六年時間打磨,幾易其稿,堪稱他用情最深、用心最重、用時最久的作品,也為他的“縣城敘事”賦予了全景展示與深度揭示的可能。

      《云落圖》的織就,依靠的是張楚熟稔的綿密敘事。不過,立體鮮活的人物群像、密不透風的話語彈射、亦動亦靜的風景轉場,并未給讀者深入文本設置過多的障礙。相反地,剛剛踏足云落,一股熟悉的氣息便彌漫開來。那是由海蠣子的腥、泥土的甜,以及粉塵、紙漿顆粒、雞屎混合而成的味道。它從《在云落》《過香河》中飄出,幾經流轉,又匯入了《云落圖》。張楚塑造的小城鎮都有著相似的氣味,聞之尋常卻揮之不去,縈繞于文本的字里行間,又如無形細線,連綴起城鄉間的孤單個體。即便嗅覺感官遲鈍,難以因味識文,那么還有一種方法,便是從人物入手,為不同篇章覓得聯絡的途徑。比如萬櫻,她是《云落圖》的主人公,小名櫻桃,也曾出現在中篇小說《剎那記》里,還是短篇小說《櫻桃記》的主角。此番操作,是像王小波“捏制”的一個個不同的“王二”,抑或是像顏歌筆下共享著“顧良城”名號的蕓蕓眾生?還是說,張楚的“櫻桃”產自同一片苗圃,她們本是一體,共同演繹著一個女性的心靈歷程?

      于是有必要對“櫻桃”做一番知識考古,用以洞悉櫻桃的歷史,厘清張楚的創作心跡。《櫻桃記》(2)中,小鎮少女櫻桃體胖腿短,右手殘疾(只長了三根手指),經常被男同學戲弄,尤以羅小軍待她最狠。櫻桃時常留意小軍,對他的感覺由逃避逐漸轉為愛慕。知曉他熱衷于收集地圖,便托繼父為之尋覓,卻也給了繼父侵犯自己的機會。在故事的尾聲,小軍沒有理會櫻桃的饋贈,空留櫻桃茫然一人。她望向小軍消失的遠方,體內浮騰出鉆心的痛。顯然,在殘酷、粗糲、干燥的小鎮空間,暴戾終結了一切童年的美好幻想,主導作品內核的是張楚對女性人物的隱忍之同情。常人習焉不察的生活片段或是人間偶遇,經由作家的悲憫之心洗濾,留下了痕跡深刻的精神面影。如他所言,櫻桃的生活原型是他弟弟的小學同學,那女孩“胖到令人眩暈,沒有父親,且缺半截手指”,是他見過的“最丑的女孩子”,多年后,他眼前“還經常浮現她的影子,就寫了《櫻桃記》”(3)。這段揭示“櫻桃”誕生始末的文字里,有著一個不太被人關注的細節——那位女孩曾寫下過血戰書,要和質疑她的人決斗。相較之下,作品里的櫻桃并未復制其原型的性格,僅保留了笨拙沉重的體態。由此導致的自卑,使得櫻桃對外界的認知往往顯得遲鈍,她的懵懂、退縮、惶惑,令她無法前進,也無從逃離。內嵌在她生命中的,遠不止單純的青春期悸動。

      而那位女孩并未在張楚的世界中消失:“又過若干年,我又碰到她。她因生得丑,嫁給了一個種地的農民,這在縣城里很是罕見。那天她穿著軍大衣,不停在雪地里打手機,間或大聲吵嚷。我觀察了她很長一段時間……后來我就寫了《剎那記》,或許出于憐憫,我給這個少女時期的櫻桃安排了一個還算和暖的結局。”(4)于是我們恍然大悟,第一次遇見那個女孩,誕生了《櫻桃記》,多年后重逢之時,張楚已為人父,內心的善良和溫暖,倏忽被眼前的女孩激活。所謂《剎那記》(5),如龐德邂逅地鐵車站的女子一般,稍縱即逝的剎那間,故事的種子便再吐新芽。依然是那個櫻桃,照舊是小的切口,《剎那記》接續《櫻桃記》的故事線索,追蹤著櫻桃的成長。她仍舊思念著羅小軍,不時給在部隊上的他寫信,卻從不敢署上姓名地址。繼父在礦上失蹤后,母親選擇再嫁,新繼父是位鞋匠,對櫻桃很好,引發了母親的惡毒猜忌與咒罵。為了保護同學,櫻桃被流氓侵犯,以為自己懷了孕,一張“良性腫瘤”的診斷證明,終止了母親對她和繼父關系的毀謗,一切恢復風平浪靜。短暫的虛驚,繼父的守護,或許就是張楚留給櫻桃的悲傷后的暖意。

      《剎那記》中的櫻桃停留在了少女時期,她的良善與卑微,是否會被旋轉著的時代裹挾甚至改變?如親人一般,櫻桃的形象縈繞在張楚的頭腦中,成為心結一般的存在。“其實我一直在構思一個長篇。我想寫櫻桃長大之后的故事,想以她從青春期到成年之后的成長史為線索,寫一個縣城和一個女孩子心靈的變遷,寫一個笨拙、卑微的生命在歷史長河中如何固守自己的位置。”(6)于是《櫻桃記》和《剎那記》被納入《云落圖》的文學空間,張楚便有了一次更從容長久地觀察、陪伴、守護櫻桃的機會。《云落圖》的文體頗有特色,在正序展開的章節間,作家適時插入了多篇“人物小傳”。如第一篇小傳“地圖”分為7個小節,前6節的內容對應了《櫻桃記》。稍有不同的是,櫻桃和羅小軍“成為敵人”的時間從11歲調整為10歲,桃源化為云落,清水鎮小學變成云落實驗小學,街邊的一些風景,像教堂改成了職工俱樂部……細枝末節的差別外,比較大的變化在于櫻桃的外表。除了笨拙肥胖,眼睛大小不一,有一雙“鴨蹼手”,她已無“只長了三根手指”的殘疾。此外的篇章內容,幾乎都與《櫻桃記》無異。再看“地圖”的第7節,則是體量高度壓縮的《剎那記》。中篇小說的故事主線,即櫻桃與繼父、母親之間的家庭敘事被大幅度刪減,得以保留的反倒是原文的支線——櫻桃對羅小軍的懵懂思念。宏觀透視下,《櫻桃記》與《剎那記》構成櫻桃的人物前傳,它們陳述了《云落圖》的緣起,為少女櫻桃到中年婦女萬櫻的成長做了補敘和鋪墊。

      一直以來,張楚的寫作追求的是穩步攀升。《櫻桃記》中的高密度敘事,已然彰顯出某些細膩的質地。作家找準了“反傳奇”的書寫策略,力求讀取邊緣者人性中的卑微、良善,于平淡中點綴真奇。櫻桃命運的頻仍波動,具備了召喚性的特質,吸引人們靜心沉入主人公的精神世界,與她一同盼望等待。而《剎那記》可以視為張楚對小說意象系統和結構控制力的成功實驗。外部世界的精神畸形,在家庭空間的內部得以擬現,敘事切口縮小后,人世間的疼痛化為幻象,流入主人公意識深處最柔軟的地方,在微觀的結構中凝結成一片純凈斑斕的心象。經由《櫻桃記》和《剎那記》,張楚隱約察覺到,他可能“需要一種更寬廣深邃的方式”(7)來審視對世界的態度了。為此,他把酸楚與哀傷融入了對人物的持續賦值,以一部《云落圖》加固守護著這份憐憫和感懷。借助“櫻桃/萬櫻”,作家一步一步完成了從短篇、中篇再到長篇的嘗試,由體察人心到勘破現實,達成了對世界的詮釋與總結。萬櫻也如一面鏡子,她以不變的姿態,小心吸納著照進心底的光束,并將之加以折射,以溫情照亮世間眾生之相。

      《云落圖》中,萬櫻給讀者的第一印象,是透過天青的感官實現的。她的出場方式有些特別,先是聲音,然后是形象,漸次出現在天青的視界里。她的聲音沙啞,如“雨夜傳來的斷斷續續鋸濕木頭的聲響”,她為人熱情,時而羞澀,話說多了,耳根會泛紅。她的頭發似乎好幾天沒洗,劉海油膩,腰身“輕微聳動間皮肉便時不時露出,生豬油般白”。張楚為何要以“他者”視角安排萬櫻登場?為什么不讓那些生在云落、與萬櫻命運緊緊纏繞的人,甚至干脆是作家自己,來開啟對她的言說呢?或許,天青的“外來者”身份以及他與萬櫻的“陌生人”關系,才是張楚所看中的。天青在城市生活,要不是參加靈修團的旅行,便不會入住云落民宿,也無緣逢著萬櫻。因此,他便最有可能對萬櫻進行一種“客觀描述”。可以想見,云落鎮中即使是不認識萬櫻的人,大概也都曾與她擦肩而過,或是熟悉她肥胖粗笨的身形,或是斷續聽聞過她的遭遇,故而講述起她,就很難超脫主觀印象。唯有借助天青這位外來者的眼光,才有機緣呈現自然狀態下的萬櫻。無論語態還是體態,她都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甚至,不了解“櫻桃系列”的讀者看到這里,也許都未意識到,這個仿佛再也不會出場的、過客一般的女人,就是牽動故事流向的主人公。把重要人物往“淡處”寫,為之找尋讓人心靈悸動的戲劇性元素,這已映射了作家的人物觀及寫作觀。

      沒有特殊的事件襯托,也遠無“人未至聲先聞”的驚艷,萬櫻平淡的出場,無涉生命的波瀾壯闊,似乎也不會牽連天青的生命運程。實際上,讀者只有洞悉了故事的全貌,才能理解作家的鋪墊與伏筆之妙。例如,開篇幾次提到天青慣于使用香水,暗示了他對氣味的敏感,由此才有后文對萬櫻的嗅覺感受:她沒有這個年歲女人慣有的“水果微糜之氣”,倒是充滿了“曠野的清朗,那種深夜隱隱傳來的摻雜著玉黍、稻谷和甘草的氣味”。感性主導的嗅覺鑒定,實則指向兩端,曠野蘊含著誠懇,深夜融合了羞怯,二者集束,便是天青對萬櫻的印象。從平凡的萬櫻身上,天青發覺了令他感到親切熟悉的安全感,這番相遇是巧合,也是必然。

      小說第二章名為“春醒”,萬櫻的形象由他人的側面講述,轉換為作家的客觀描述。精細勾勒云落春景之后,張楚正式為萬櫻起筆。天還沒亮,萬櫻就要去清掃大街,頭晌泡在同學來素蕓的窗簾店里幫工,晌午準時去老太太家當保姆,順帶料理民宿,后晌去按摩院干活兒,晚上回家還要伺候植物人丈夫華萬春。密不透風的生活,走馬燈似的轉場,是中年萬櫻的生活日常。本應敘寫辛勞,張楚的走筆卻別出機杼,說一到春天,萬櫻“渾身就有使不完的勁兒,周身燥熱骨節嘎巴,有啥東西在血管里東拱西竄,走起路來腳下仿佛踩著閃電,就連濕疼了整個冬天的膝蓋也涂了油脂,松俐輕快許多”。輕盈諧趣的敘述,驀然使人聯想起《野象小姐》中的魯葉香,仔細品味,又能發掘文字間滲透著復合悲喜的內在生命力,以及遲滯的、來自沉默之大多數的聲音。

      更多時候,他者眼中的萬櫻似乎是不覺知痛苦的。大致是因為她的鈍感,她的低眉耷眼、不善言辭,她在外人眼中的能吃能睡,在背陰處的自生自滅,已然壘出一道墻,使人們既認定了她的善良、靠譜,也同情她的命運,但看她時仍像是瞅一只“呆頭鵝”,無暇也無心窺探其內里的質地。容貌的自卑、情感的受挫、家境的窘困……令萬櫻的生存焦慮日益滋生。她的真誠、善良、遲鈍是性格使然,又是潛意識中保護自我、維系自尊的方式,本身即具有情緒價值。凡事她總先退讓一步,仿佛天生欠著人家,即便跟情人常云澤相會,其角色也更像是一個被動的犧牲者,要不斷去安撫對方,就算腰酸背痛,也裝出歡喜的樣子。一個細節值得凝目:“有時她從背后摟著常云澤,幻想著他是個襁褓中的巨大嬰兒。她是他的母親。他除了吃喝拉撒,咿咿呀呀,一直都很安靜、聽話。”夢境源自現實中無法滿足的愿望,而萬櫻的期冀,側面揭示了她在兩性關系中的劣勢。唯有情人變成嬰兒,才有能力駕馭情感,其不安全感可見一斑。

      從《中年婦女戀愛史》開始,張楚對小城中的“中年婦女”群體持續投射關注目光,試圖點亮那些被遮蔽的心靈世界。曹霞曾評論道,張楚的價值在于寫出了“現代生活的堅硬和冷酷,指出了人在世界上失敗而無望的處境”(8)。在步入“中年”的萬櫻身上,這種處境表現得更為明顯。張楚訴說了萬櫻的艱辛與卑微,但他要告訴人們的是,哪怕是最卑微的人,都有著豐富的內心世界,有著專屬其身的表達自我、宣泄自我、建構自我的方式。有些人可以沉默,但其精神世界依然充盈。為了疏解與人交往中的自卑感與緊張心緒,萬櫻必須覓得一種能夠令她自洽的方式,據此完成自我表達和自我實現,她所依靠的,正是“飲食”這一凡俗又奇特的路徑。在張楚的文本空間內,飲食構成了書寫地方的重要面向,它不僅維系著文學的地域性特征,還牽扯出眾多關乎主人公精神的標識性信息。一方面,盡管每日操勞不休,但智識與能力上的平庸,使得萬櫻的日子依然過得緊巴,連早點攤上的胡辣湯都舍不得多喝。可她又偏偏飯量極大,對食物有著天生的熱忱,因而最樸素的愿望多出自飲食想象。另一方面,“吃”又關聯著萬櫻與生俱來的能力——嗅覺和味覺上的極度敏感。少時,她被羅小軍抓住辮子,惶恐之際,卻窺見“一種白色所脅迫來的無端香氣”,聞到“一股紅糖姜水的味道”。步入中年,兩人相見,她“又聞到了那股熟悉的味道……有點像寒冬時紅糖泡姜片的味道”。以通感體驗世界,憑嗅覺辨識他人,情境之間的碰撞、銜接,彼此喚醒,相互激發,再次印證了萬櫻的感覺之奇特,也足見作家對細節的精密控制。由對人的體驗推及對環境和世界的閱讀,萬櫻本能依靠的,依然是味覺與食物。比如,春天對于她來講,簡直就是“有錢人婚宴上的流水席”,食物充當了修辭想象的語料主導。當她偶遇羅小軍后,聯想起過往種種,心緒紛亂,恰逢落雨,便忍不住伸舌舔舐雨水。通過味覺、嗅覺、觸覺的共通刺激克服緊張,甚至也是她化解焦慮、填充恐懼的最為簡單的方式。在給老太太煎魚時,萬櫻的心理活動如是綻露:“她驚訝地發覺,在灶臺間奔走時,內心如此平靜,充盈著一種稀稀拉拉、毛茸茸的幸福感。在她點火時,在她往鍋里倒葵花油時,在她手忙腳亂地將面條魚小心著撒到沸騰的雪里蕻莖葉上時,她忘了常云澤,忘了華萬春,忘了蔣明芳,忘了所有不該忘的人……耳中只有面條魚上下翻滾的咕嘟聲,只有煤氣灶的藍色火焰燃燒的噗噗聲,只有街上賣涼粉的獨眼龍搖著撥浪鼓的撲棱聲,鼻子里則是海鹽的咸味、雪里蕻的艮澀味、魚的鮮味、太陽炙烤著菜地的甘味……她懵懵懂懂地想,要是這樣一輩子不停閑地為吃食操心忙活,是不是,就能忘了這世上愁腸難熬的事?”與氣味和聲響交歡的剎那,猶如莊嚴神圣的儀式,又像是一個舞臺,在其中央,我們看到了一個散發著溫暖微光的、精神自洽的萬櫻。張楚用了頗多筆墨繪制烹調的場景,看似閑筆,卻真正遁入了萬櫻的世界,沿著她的感覺方向體驗著被拉長的、令其愉悅自足的溫馨時光。只有在這個時刻,平時奔忙到連“撒泡尿都要掐點”的萬櫻才放松下來。她是狹窄空間內的主人,可以隨意辨識、調配、組合味道,從中探尋維系精神平衡的能量。通過對味覺的想象和感受,人物的主體性逐漸清晰、立體起來。萬櫻平時與人交談,往往出言低調,僅在與人談論或贈送食物時,她才有自信的姿態。那是她為數不多的可供把握的事物,也為她源源不止傾瀉而出的良善,附著了接地氣的真誠,自然而然、潤物無聲般得以釋放。

      由飲食書寫抵達的生命張力,將萬櫻遲鈍表象下的敏感、豐饒一一道出。外與內,鈍與銳,合成一種精神特質,內蘊在萬櫻體內,育成了她在云落的獨特精神位置。以她為穿透點,《云落圖》內置了兩條明晰的故事線索:一是驢肉館老板常獻凱的兒子天青(實為養子)少時離家出走,常獻凱誤把流浪的常云澤認成天青,引發成年后的天青重回云落,與常云澤展開一場“身份”交鋒;二是復員后的羅小軍投身商海,在云落的城鎮化進程中積極運作,精確布局,成為時代的弄潮兒,卻悵然于金錢與權力帶來的升降沉浮,不時陷入焦慮。兩條線索交替運行,保持了相對的獨立,又在萬櫻這里形成了交集,將故事引入了精巧的空間格局。《櫻桃記》中的羅小軍是櫻桃暗戀的對象,《云落圖》中,他和萬櫻成為彼此的情感寄托,而粗鄙暴躁、好勇斗狠的常云澤,則是萬櫻現實中的情人。對兩個男人而言,萬櫻給予他們的,都是充滿包容感的母性意識,是令他們自己也無從索解的、由一種安全感觸發的平和與喜悅。他們對萬櫻的需求,大都歸結為她身上那種“不變”的力量,抑或是他們所企慕的“原初感受”。透過萬櫻如少女時明凈、透亮、溫順又倔強的眼眸,羅小軍窺見自己童年的影子,喚醒了來自遼遠時間的靜謐記憶。常云澤在彌留之際想到萬櫻時,浮現在意識中的場景竟是自己“像只小狗在她的胳肢窩下鉆來鉆去”,可見萬櫻帶給他的,乃是來自母性世界的寧靜與溫柔。她是男人心中的少女,是母親,卻唯獨不是身份平等、情感對位的伴侶。無論是常云澤還是羅小軍,乃至萬櫻的丈夫華萬春,都在她的心靈現實前駐足停滯,未嘗深入,便閃身離去,使萬櫻繼續滯足于難解的孤獨。

      帶著此番認知,我們再次讀起小說的終章,這是羅小軍因非法集資被羈押后,萬櫻寫給他的一封信。里面交代了來素蕓、常獻凱、天青的人生變化,也提到自己招呼過小軍的兒子,說他“飯量忒小,只吃了兩碗小米飯、一個五香豬蹄、三只茉莉紅螃蟹和十只東方蝦”。看至這里,讀者大都會心一笑。對食物的專注,對“飯量”的理解,對小軍的情感,令人內心生暖。如同《剎那記》的結尾設置,張楚也給《云落圖》中的萬櫻安排了一個和暖的結局。這封第一次署上名字的信,不由得讓人期待著發生在未來的大圓滿。但也許有人更愿意相信,這封信是萬櫻為小軍而寫,更是為孤獨的自己而寫。那些能夠觀瞧到的文字,照亮的是別人的世界,還有諸多隱身的、曖昧含混的語符,如喑啞的痛苦一般,只能由萬櫻自己默然品味,無論過去、現在,還是未來。

      論及“70后”作家的寫作,無法忽視“小城鎮”的存在。他們中的大多數人都有著堅實的城鎮生活體驗,“小城敘事”成為他們窺探人性、洞察時代的有效切口。從空間融合的視角出發,寫作者們把“小城鎮”視作聯系城鄉的重要空間媒介,幾乎每一位“70后”作家的筆下,都存留著一個地理文化特質鮮明的“小鎮”空間。如魯敏的東壩、魏微的微湖閘、徐則臣的花街,當然還有張楚的桃源和云落。作為張楚“小說世界的地理中心與邏輯中心”(9),小城空間蘊藏了紛繁蕪雜的異質性元素,其內部持續演繹著鄉村倫理向城市文明的現代化演進,而空間中的人,他們的價值觀變動以及對自身位置感的追尋,則構成了張楚寫作的精神母題。整體性觀照“小城鎮書寫”,張楚的“小城敘事”處于何種位置,在哪些要素上切中了時代文學的普遍性,又如何構建起他的特殊性表達,銘刻下他對現實的獨特印記?一部《云落圖》,恰逢其時地回應了這些問題。

      回看張楚此前為作品擬定的標題,或為人物、意象,或為某某“史”“記”,均側重凸顯俗常個體的心跡。而《云落圖》重心聚焦于“圖”,囊括了幅度更為寬廣的眾生殊相與物態風景。耐心統計文本中的道路、街名、建筑,細致分析自然、人文景觀,便能將零散在云落各處的地名串聯、組接,由點及面地拼合成一幅文學地理圖。托身圖中,做一番城鎮漫游,云落的形象自會變得立體,其模態大抵如此:云落離渤海灣百八十華里,城鎮形似生姜,地域窄仄偏狹。主街八九條,錯落著斯大林路、東方紅路、捷克路、友誼路、兩生路、影后路……某條最繁華的主街上,可以找到來素蕓的窗簾店,左手是功夫包子鋪,右手是家米粉店。兩生路上,有萬櫻打過工的常記餃子鋪。這里至少有四條公交線路,城心黃金位置立著老縣委大樓,云落大飯店、萬盛酒店、商業超市拔地而起,近旁是云落高中。縣城里有萬永勝投資興辦的扁鵲醫院,還有一家云落中醫院,西郊是常記驢肉館,火葬場則在城南。城鎮周邊建起了鋼鐵廠、造紙廠、棉紡廠,因環保不達標,紛紛關停并轉。如果去云落附近的鎮子,還能看到不歸寺、娘娘廟兩處歷史遺跡。近年來,云落改造的步伐加快,東南街、西南街的老舊宅屋面臨大規模拆遷。西南街的平改項目名為“瀚海別苑”,由羅小軍操盤負責。文旅層面上,政府修葺了元代風情街,打造的涑河景觀群也成功入選“冀東八景”。類似臺北“小蠻腰”、上海東方明珠塔、巴黎凱旋門、倫敦白金漢宮的建筑,聳立在斯大林路、捷克路這些富有時代感的地名之間,透射出小城同中國當代歷史乃至全球化的奇詭聯絡。按照作品中的話說,云落“儼然有些名城的架勢了”。

      告別粗放式發展,迎來同質化建設,這便是云落之圖。在宏闊的篇章結構內,張楚并沒有為云落的“城市”形態另費筆力,但通過人與地理空間的聯動關系,特別是人物的命運變遷,還是能夠窺探到小城運動轉化的某些方向。比如,在一些“一筆帶過”式的敘述里,會發現包括羅小軍的父親、常云澤的母親等不少人物都死于肺癌。為特定人物做剪影描寫時,張楚有時會讓他們聽到兩種交織在一起的聲音:一種是風聲和植物的呼吸,另一種是造紙廠、軋鋼廠排放廢料的噪聲。將這類不經意間流出的疾病、聲音等信息加以對讀,那么工業污染對人的戕害、環保法規對云落經濟格局的影響,以及由這種影響促成的新一輪城鎮化改造熱潮,便形成了可辨的邏輯。再如,作家寫到云落人用上了網購海淘,也關心起華爾街股市甚至美國次貸危機,可縣城核心商業的運作形式依然離不開“家族關系”和“熟人社會”的維系。全球經濟一體化格局同傳統鄉土的家族觀念,共時性混融在云落的話語場內。種種殊相變化,均暗合了中國城鎮化發展的現實。此類細節的植入,也穩固了小城敘事的歷史根基。

      城鎮仿佛是一個內部構造精密的沙盤,世人如棋子般散居其間,每個人都擁有一張自己的“小地圖”。就像萬櫻,她的活動范圍集中在斯大林路、主商業街、西南街沿線,對應著清掃工、窗簾店員工和保姆的活計。除去現實生存場域,萬櫻還有一個屬于她的、超功利的精神地標,便是涑河。那條涑河是死水,不入海,卻從未斷流,傳說有神龜鎮守。近些年,河兩岸蓋起了政府大樓、三層歐式建筑的咖啡館,還有“天鵝雅苑”等高檔小區……據萬櫻回憶,她小時候,“這河兩岸可不像如今這樣,到處是高樓商鋪。那會兒全是蘆葦叢,水面闊到天邊”。萬櫻的敘述點明了涑河周邊的城鎮化進程,同時還暗藏他意,即無論城市如何色澤斑斕,光彩耀目,河水卻始終保持著常態。河流之靜與城市之動,形成顯在對照。《云落圖》中的涑河,消退了《盛夏夜,或盛夏夜憶舊》《水仙》《聽他說》等作品中的神話色彩,它是云落的精神之河,圍繞它周邊的鄉野景觀,張楚摹寫出城市之外的、屬于田園記憶的云落。它的活力與涑河相關,往往會被風喚醒,到了午夜,云落會變得明亮、溫潤,甚至能聽到根莖靜穆呼吸的聲音。這是“縣城宇宙”的運行原理,也是張楚期待去守護的“鮮亮而又沉默”的云落。唯有在神秘的時刻,云落人才能和云落鎮合為一體。

      談到云落人與鎮的關系,就想到一個有趣的意象——地圖。作為核心意象,它和張楚的“望遠鏡”“宇宙”一樣,為苦熬中的在地者設置了“逃離”的出口,承載了“將主人公從‘現實’中拔出,指向抽象‘意義’空間的功能”(10)。小說伊始,少女櫻桃知道羅小軍喜歡收集世界老地圖,便想著送他一張《巴黎交通地圖》,可她并不明白羅小軍為何迷戀這些與云落無關的事物。直到全文行至終末,作家才走入羅小軍的思維,為讀者揭開了謎底,說小軍少時“渴望和陌生的國度發生聯系,即便這種聯系只是一張顏色單調的地圖”。于是,一個自出娘胎就沒離開過云落的萬櫻,與一個渴望掀開世界面紗的羅小軍,就產生了鮮明的對比,進而延伸至他們對“遠方”的想象:童年萬櫻能想到的最遠方是一個抽象的“南極”,因為那里有企鵝,可以吃企鵝蛋;而小軍心中的遠方聚焦于地圖上陌生而具體的城市、山川、河流,凝聚著少年對世界的全部好奇與野心。“遠方”連接著欲望,而歲月的磨礪,使得羅小軍心中的“遠方”不斷收縮,就像他觀察到的萬永勝辦公室墻上地圖的變化,從《世界地圖》到《中國地圖》,再到《蘭若市地圖》,最后是《云落縣交通地圖》。虛置的遠方慢慢退縮回巴掌大的云落,視域變小之后,他卻對云落愈感陌生:“他開車行駛在路上,有時竟念不起以前那條路的名字,曾經又是何等模樣。云落猶如正在褪殼的螃蟹,舊殼尚未完全剝離,新殼正隨著風聲慢慢地氧化,沒有人知道這只螃蟹是否還是從前的那只螃蟹,唯一能確定的是,它的心臟依然是從前的心臟。”

      地圖的作用在于指導人們移動,為旅行者提供定位。身處幾乎無需地圖導引的故鄉,羅小軍反而迷失了方向,正是現代人的精神寫照。在變幻莫測的時代里,新舊元素雜糅共存,“新殼”頻繁遭遇頓挫,猶如寓言一般,昭示著城鎮時空的失序以及現代人在嶄新的城市地圖內“無法歸家”的整體命運。相較于一瀉千里的城鎮化速度,萬櫻的形象意義和人性價值再次得以彰顯。她的靜默、不變,凝聚了天真且傷感的鄉土經驗,指涉著明亮、清澈的自然云落,是小城的詩性狀態。從某種程度上說,萬櫻的思維特質與消費時代的生存法則并不適配,盡管她從高二輟學開始,便依靠誠實勞動維系住了生計,但這也僅能證明,在現代化發展的大背景下,城鎮就業崗位的增加以及多種經濟樣態的布局,保證了普通人也能通過勞動改善生存狀況。然而,城市商業文化內設的競爭、逐利、效率法則,并沒有深入浸染萬櫻,她所秉持的道德觀念,往往出于無功利的目的,既不涉及利益競爭,也非嚴格對應法理,只因對他人生出了同情,便實打實地付出,不在乎個體的利益得失。她的記憶仿佛是可以清零的,一切晦暗的經歷和別人的不好,都會被自動抹去,唯有某種穩定的精神存在,潛流在記憶深處。不變的萬櫻與亙古不變的涑河,就自然而然地走到了一起,它們共同搭建起云落的神經中樞,為張楚的“小城敘事”鎖定了精神原點。

      程德培曾把“逃離”視為張楚小說的母題,逃離源自無法忍受的焦慮,也復合了“追尋、造訪、再造”的意味(11)。或者像天青加入的道教旅行團,謀求參悟萬物同欲念的關系;或是如來素蕓癡迷于名品消費,將占有金錢視為安全感與主體存在感的來源;抑或是像羅小軍和常云澤那樣,從萬櫻身上找尋人類原初的嬰孩狀態。拙樸、自然的云落,在萬櫻體內誕生;狂飆突進的、商業化進程中的云落,則分別由羅小軍和常云澤飾演。從跑銷售、攬工程到涉足房地產,如果不是最后因非法集資鋃鐺入獄,那么羅小軍的成長史便是一部由商業理性倫理引導的云落經濟變革史。而常云澤從酒吧服務生、保安、押運員再到鋼鐵公司員工,他的成長裹挾了來自鄉野的蠻勇、剽悍之氣,彰顯的是自然生態下的民間道義與倫理。二人同萬櫻的遇合,從城鄉視角而觀,可以理解為城鎮自體在現代化進程中對自我價值方位的調適,以及對精神原點的貼近。作為城鄉聯絡點的萬櫻,她外在的笨拙卑微,反撥了城市的速度與喧囂,她固守著自己的悲涼和暖意,將之凝合在一起,混合上菖蒲與河泥的味道,舒緩而堅定地飄往遼闊澄澈的境界。其間的豐富博大消解了名利場中的麻木庸常,為物質充盈卻精神貧瘠的小鎮,也為小鎮內外的孤獨者們提供了慰藉。

      如張楚所設想的,他道出了萬櫻的心靈史,為城鄉變動的時代打造了恒定狀態的精神樣本。同代作家為大時代下的小人物作傳,幾乎都會選擇一條通暢的“反思—更新—成長”之路,敘寫一個來自城鎮的個體如何通過閱讀城市識別自身,最終或是融入城市體系,或是選擇從中逃離,進而迷失于難以返回的故鄉。而萬櫻卻與這條路徑截然相悖,她的人生更像是張楚評價安妮·普魯的《工作史》時所歸納的:“一輩子都在為吃飯奔波,從來沒有放棄,也從來沒有收獲,從失敗中來,再到失敗中去。”(12)她一直在原地旋轉,就像母親日夜踩踏的縫紉機,終身奔勞,也“難以縫合漏風的生活與開裂的俗世”。她未來的人生,大可被我們輕易預見。這樣一來,萬櫻的人生意義何在?有一段敘述或許能揭開答案:萬櫻怕他人知曉自己墮胎,決意投河尋死,被一位老太太勸解,才放棄了輕生的念頭。這轉折看似圓滿,卻依然滲透著“卑微者連一件大事都做不成的莫名哀傷”(13),老太太的話語讓我們看到了讓人心安的意義指向:“這世上,總要有讓你睡不著覺、吃不下飯的糟心事,日日磨著你,月月釣著你,年年熬著你,你才活得有心勁,在人世的那口氣,才吊得長些。”淺近通俗的言語,點透了普通人的生存意義,人是云漢一粒塵,存在便相伴苦痛,存在即時光本身。看不透天空與大地,這是塵埃的宿命和機緣。與身上黏附的塵土一道活下去,便是凡人能抵達的最卑微的成功,也是最質樸的悲壯。

      一幅《云落圖》,積淀下一部“縣城人物志”,堪稱中國小城鎮的《清明上河圖》。它和張楚互相成就,實現著精神互喻。借助長篇體式,作家從容調用“閑筆”,把旁逸斜出的想法一一落實,由此才能展示出用柳條編笊籬、禿蘿卜頂蒸疙瘩、制作懶豆腐等細膩的技藝描寫。閑筆并非煩冗,它們穿插于敘事空間的縫隙,保持了文本推進的張弛有度。寄寓其內的民間習俗和手工技藝,又潛在對應了云落的“慢”時間。人們仿佛擺脫了轟鳴作響的時代強音,以一種古老而沉穩的耐性,享受著屬于凡人的安然篤定。張楚的文本不倚重作者自身的話語引導,大多是通過細致銳利的客觀描繪,讓人物自己完成心靈的揭示。其中,一些飽滿瓷實的細節頻繁再現,為小說孕育了核心意象。比如,作家8次寫到萬櫻家里的鬧鐘,它為事件提供了時間參照。同時,不停擺動的指針與萬櫻的奔忙狀態、鐘面上“熊貓吃竹”的圖案同萬櫻的欲望需求之間,又形成了微妙的隱喻。還有一些細節倏忽而過,卻能夠被其他細節再次激活,達成邏輯的呼應。就像萬櫻從來不擦家里那面“沾著蒼蠅屎描著富貴牡丹的鏡子”,但見羅小軍之前,她竟然要用“焚過的火柴梗刮眉毛”。兩個細節相互比照,萬櫻細密的情感世界便生動地展露在讀者面前。除此之外,繁復精致的結構、古典敘事的節奏、草蛇灰線的筆法、短促明凈的句式、取法方言的語詞,彼此協同運轉,串聯著故事的因果,也構建起富有張力的敘事空間。關于《云落圖》的種種,必將長久引發人們的討論與關注。

      注釋:

      (1)張楚的《云落圖》首發于《收獲》長篇小說卷2023冬卷,同年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單行本。本文所引該作品皆出自張楚:《云落圖》,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23。不另注。

      (2)張楚:《櫻桃記》,《中國作家》2004年第6期。

      (3)(4)張楚:《我和我居住的縣城》,於可訓主編:《改革開放40年小說百家檔案》第6卷,第2517、2517頁,武漢,武漢出版社,2020。

      (5)張楚:《剎那記》,《收獲》2008年第4期。

      (6)行超:《寫作是一種自我的修行》,《文藝報》2013年4月17日。

      (7)張楚:《一段沒有盡頭的旅程——長篇<云落圖>創作談》,《收獲》微信專稿。

      (8)曹霞:《廢墟意識、現代經驗與非現實漫游——張楚論》,《小說評論》2021年第3期。

      (9)艾翔:《探索小城鎮版圖邊界的可能性——張楚小說世界的立體營造及其價值》,《南方文壇》2022年第2期。

      (10)劉衛東:《存在之殤及其緩釋——張楚小說論》,《小說評論》2021年第3期。

      (11)程德培:《要對夜晚充滿激情 張楚小說創作二十年論》,《上海文化》2017年第3期。

      (12)張楚:《后記?虛無與沉默》,《中年婦女戀愛史》,第331頁,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8。

      (13)石曉楓:《張楚“小鎮/小城”系列作品的敘事特質與意義》,《中國現代文學論叢》2021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