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相山》:眾生皆苦中的溫暖日常
《觀相山》是一部去盡了燥火的小說,它以邵瑾夫婦點點滴滴的生活感觸以及對于過往的回憶組織起來,明線、暗線共同交織成生活的萬象。小說的日常性書寫其實內涵著精神的追問,始終有一個精神性的指向在。小說將暴虐的事件處理得非常隱晦,將重心放置在人們對于正在進行的生活狀態的感知。關于記憶的書寫也值得關注,既有個人的記憶,也提供了某些公共的記憶,是一部非常有責任感的書。
——馬兵
李昕澎:生存與死亡的雙重母題
在《觀相山》中,作者使用多點透視的寫法,進行對于群像的刻畫,將筆墨分給了以中心人物串聯的關系網中的各個環節,并容許他們各自有相對獨立的故事。同時增加和拉長了對于日常性的書寫,用較多的篇幅按照時序細描女主人公邵瑾狀似平淡的日常生活,讓敘事時間和心理時間很大程度地趨近。
盡管可能經歷了對功能性結構的有意舍棄,但作者的寫作仍然具有她一貫擅長的多線敘事方面的特色。作者對于明線和暗線的處理方式也運用了獨特的巧思,暗線似乎是作為從屬被嵌套進明線之中的。與此前作者選擇將謎題或懸案的探求過程與揭開的動作作為敘事動力不同,作者在這里扎實地擁抱了日常性。
在關于日常性的書寫的包裹中,作者也完成了對生和死這兩個永恒母題的探討。這兩個母題本身已經足夠厚重,而它們之間的關系也能夠獨立作為母題存在。在我的感知中,作者將故事的重心偏向了生的那一端,通過不斷重復和對敘述時間的堆疊間營造出一種漫長而壓抑的生存狀態。這部小說中的生存更像是自然而然延續至今的連續狀態,也在蒙上一層疫情陰霾后呈現出某種集體性的將就與茍且。與此同時,死似乎也不意味著某種理想的超逸或解脫。小說著重渲染了死亡對于活著的人來說余味綿長的失去,一方面,死亡造成的客觀存在的負擔要由活著的人們來承受;另一方面,死亡給活著的人帶來了精神層面的持續痛苦,幾乎類似鈍刀子割肉般的刑罰。作者設置的松濤死亡謎題雖然看似被懸疑和神秘氣質籠罩,但實際上仍然呼應著作者在整本小說中對現實的關切。
劉皓玥:清淡的苦澀味
我會把這部小說的氣息或者風格概括為:清淡的苦澀味。如果把小說的氣味比作一瓶香水,《觀相山》的前調是輕盈純凈的海洋、清甜的花香、草木的氣息,中調是清淡溫和的白開水,后調則隱約散發出若有若無的像松柏或者艾草之類的淡淡的苦味。
這種清淡的苦澀首先投射在人物塑造的留白與情緒的弱化。小說對于情緒的書寫僅僅止于隱痛,不去觸及失去至親或至愛時的撕心裂肺,即使寫絕望或痛苦也是輕輕掠過,情感整體上內斂克制,不強烈卻持久綿長。小說在設置人物形象時,有一個比較明顯的特征是將人物關系后置,常常先提及名字與事件,之后再慢慢交代人物的身份和關系。因此讀者在閱讀過程中獲得了非常充分的緩沖空間,在松濤這個形象重構完成的那一刻,不會對他的英年早逝感到過分的哀傷,而僅僅是一種遺憾、憐惜。
不僅僅是松濤去世這一樁憾事,小說中其實充斥著許多平凡人生的苦澀與不容易。但小說將它們都盡量沖淡了,沖淡的方式不是回避疼痛、回避艱難,而是選取一種看起來平緩節制的敘事角度。就像在平靜的水面上投入了一顆石子,小說聚焦的不是石子拋入水中的軌跡,而是捕捉那水面上最外圈、最細微的一道波紋。看起來是不動聲色地平靜帶過,平靜的敘事語調所揭示的都是實實在在的困窘與艱難。
作家擁有對于人類的普遍性關懷的責任感和使命感,但這種關切并不經由宏大敘事實現,而是以眾多真實的個體的人作為樣本,從中提煉出平凡人生的公約數,來實現對于當代人的生命關照。
鄭曉涵:懸疑敘事下的波動日常及疫情背景下的底層聲音
第一點是懸疑敘事下的波動日常的描寫,貫穿小說全文的有一種懸疑敘事的線索,松濤當年與邵瑾分手的真相引發出松濤的父母鋃鐺入獄的歷史,再進一步深挖出他們當年入獄的真相對松濤的傷害,最終小說走進松濤痛苦異常的內心,故事中的每一個人物都背負著一個秘密,隨著故事的展開,來自往事的罪案浮出水面,罪案的背后有著各自不為人知的艱辛。小說從頭到尾其實每一個人都對自己以及他人、正在進行或者已經逝去的生命在進行追問,在找一個合理的解釋。小說也設置了一個“妙一”充滿佛法色彩的聲音來給予解答,但其實他給出的答案也并不能算作是答案,因為生活在很多時候并沒有邏輯,妙一法師自己也說,沒有辦法找到答案,生活里的很多事情也并不都能夠在理性的層面上獲得圓滿的答案和解釋。
第二點是疫情背景下的底層聲音。小說整個是在一個疫情的背景設定下進行的,疫情放開了一年,似乎離我們很遙遠了,很多記憶在我們平時生活中也會感覺比較淡化,但讀到這篇小說,又重新想起了很多熟悉的記憶。從疫情影響下走出來的人們內心的惶恐不安、驚疑不定,揭示了那種特殊情境下人與人之間信任缺失的荒唐迷茫。這種制度帶來最大的損害的群體還是底層,小說兩個主人公的設定不能算是底層,都是工作比較穩定的體制內人員,但文本縫隙中底層的聲音不時地溢出。
張藝萱:平淡熨帖的溫開水
我在讀這篇小說的時候,從中得到了某些鼓舞。就像老師說的一樣,小說里面的人都有某種比較暴虐或者沉痛個人的生命體驗,但實際上我們的生活并不僅僅是建立在對這些慘痛的回憶或者是沉淪之中的,我們的生命和人生的經歷還是建立在我們當下生活的細節。就像程凌云說的,遇到事情怎么辦,只能向前看,一直向前看。這句話可能是很通俗、淺白的一句話,但是經過這么一個故事的描寫和敘述,我就覺得她說得非常有道理。小說某種程度上確實是深入了生命和生活的,深入了生命的肌理,深入了我們生命的褶皺。因為我們不管是在人生的各個階段,都可能會面臨各種各樣的困難和痛苦,雖然可能沒有小說的主人公那么悲切,但是我們還是要從生活本身去汲取自己的力量,這是我看完這本書的一點啟發。整個的閱讀體驗也是非常奇妙的,描寫、敘述是非常平淡的,讀完之后就跟喝了一杯溫開水一樣,很舒服。
趙彥琨:平淡語調中的溫和關懷
這本書敘述的風格語調就像邵瑾的性格一樣,溫和當中有一些克制,克制當中又非常地溫暖。文中的人物與家庭,他們好像都帶著灰色的影子,看似體面的工作者,他們在面對理想的生活時,依然會感到遙不可及、力不從心;看似無理取鬧的老曹,她的童年時代可能是泥濘的、傷痕累累的,直到中年她也沒有能夠完全治愈童年的傷疤。文中的年長者、中年者和年輕者都像處在生活的包圍圈里面,從不同的角度去品嘗著生活避無可避的痛苦,默默舔舐自己的傷疤。
同時文本當中也留給我們很多可以解讀的線索。比如說電影《何時是讀書天》,我沒有看過這個電影,但是我已經把它放入了我的片單,我覺得如果去看一看電影,說不定能和這篇文章形成一種巧妙的互文。以及那本《我和我的晚年的母親》,我非常喜歡那句迷住了邵瑾的話,“我沒有為你的書提供一個結局,但我為你栽了一個跟頭”。我這部作品也沒有為我們提供一個非常確定、確鑿的結局,但是作者為我們展現了比如邵瑾、松波、凌云、小觀等等他們孤獨的、避無可避的跟頭。
蒲芊卉:轉向日常生活
《觀相山》沒有糾結于故事性,而是選擇轉向日常生活。艾瑪老師創作談里面說到:日常生活是在不確定世界中的我們唯一能把握的東西。我覺得在小說當中也傳達出來了這樣的思想。在小說里面其實有很多的日常突發事件,在我們現在這個年齡看來可能是難以處理的事情,但是主人公他們在知天命之年的時候,這些難以處理的事情最終都得到了一個處理。這就是生活的常態,是一個有壓力、但是能繼續的狀態。
但是小說也沒有非常糾結于這種日常的生活,就像提到的《何時是讀書天》這個電影,傳達出女主人公白天為了生活做一些工作,然后晚上去讀書這樣一個兩層世界。包括對于妙一的慈悲為懷的書寫都是對日常生活的另外一面的精神世界的補充。艾瑪老師在小說中多次提到讀書、書店,對于日常生活做了很好的補充。
另外,小說有著很鮮明的當下性。開始讀的時候會感覺有一點太淡了,因為和我的生活沒有什么區別。但是在仔細去讀以后,我覺得這可能就是我們當下文學需要做的一種嘗試,我們不能回避去書寫當下的生活。
韋宇倫:山海品格與冷靜的禪意
作品里的敘事空間是一個山海之間的空間,從人物的名字其實也能窺探出,比如觀山、觀海、松波、松濤,這些名字與山海的聯系是很密切的。再如人物身上所表現出的人生態度也好,性格也好,都是有山的韌性和海的包容的。雖然書寫的是一個城市空間里的故事,但是讓人感覺就像一個充滿禪意的山海之間的場域一樣。
人物的品格上有一種冷靜的禪意,這種冷靜和理性不是像工具理性或者科學理性那種意義上的理性,而是說人物很克制,但是又不失復雜性。這些人物表現出來的都是很好的品質,不管邵瑾還是松波,他們對待子女、對待老人都很周全,或者說他們都很會理解對方,給人一種很招人喜歡的感覺。這種善良并沒有造成人物的扁平化,比如邵瑾在冷靜、克制這種理性之外,她也有對松濤死亡之謎的執念,這可能并不屬于冷靜的那部分,但這正好成全了這個人物的復雜性,就是老師在引子里說的,在平靜的人物身上有一種暴虐的或者說激越的情緒,潛藏于在暗線之中。
除了人物品格,書中有很多古典美學意義的書寫,比如對自然的描寫,包括得慧去云城學雕飾的情節,有一種很古典的意境。這種山海品格、這種冷靜的禪意,它可能是我們民族文化內部尋求解決生活苦難的一種精神力,是很打動人的。
徐海涵:旁逸斜出的技術
《觀相山》是一種很平淡的日常生活的敘事,所以我心里會有一個對比的標桿,就是90年代初期的新寫實小說,像劉震云《一地雞毛》等等,做一種對照。我覺得《觀相山》這個小說不應該歸類到新寫實小說當中,它恰恰有一種超越的地方是我很喜歡的。
首先是敘事的方式,我稱它為一種旁逸斜出的技術。《觀相山》本身是像流水這樣,慢慢的、不咸不淡的,但是同時它又不斷有斜出。我覺得《觀相山》樹起了一個標桿,它既不是一種沉湎,咬住過去不放了;但是它又不是一種遺忘,我們過現在的生活、過一種平板的生活好了,而是它能夠做到去探索過去的歸向、思考過去所有的情感,又能夠從過去當中脫出來,看到今天、看到現實,我覺得這是打動我的地方。
我所謂旁逸斜出還有一個意思,《觀相山》其實有很多和主線情節沒有非常大的關聯的一些小場景,比如說藥店的一個員工去夜市擺攤,它其實和主線的情節沒有非常強烈的關聯,但它恰恰有很細密的設計,關聯到人物的一種意識、情感、思考。換句話說,它象征的是一個真正的、完整的、健康的、有生命的人,他活在這個世間,他能夠在生命場景的任何細節當中,去看到自己心里的投射,或者說任何一個場景都能夠觸動他自我的情緒、自己的思考。我覺得這都是一個完整的人所應當具備的素質,所以這是《觀相山》非常打動我的地方。
張英杰:恬靜相守的溫情
范松波和邵瑾這種生活的狀態,我覺得其實是非常動人的。之前我看有人說他們之間沒有愛情,但是我覺得可能更多的時候,彼此之間相濡以沫的那種感覺已經更牢固地化為親情,在兩個人之間流淌,他們很多生活細節是很動人的。《何時是讀書天》里的槐多和美奈子就像邵瑾和范松波一樣,他們都不是會談戀愛的人,他們只是在平淡的生活里努力去愛而已,他們努力去愛的很多細節都能體現在兩個人的日常生活中。雖然生活中面臨著一地雞毛,各家有各家難念的經,但是他們兩個人時常會小飲一下、對酌一番,包括自己有了好事,包括自己的兒女有了好事。小說寫出了我們生活當中靜水流深的感覺,或者像剛才宇倫講到的山海品質。不僅僅是記憶在流淌、我們的生活在身邊流淌,更重要的是無論我們面對的是一地雞毛也好,還是大起大落也好,生活中的悲愴、悲傷也好,總有溫情在我們身邊流淌,而且這個是潛藏于我們生活深處的,而這個東西才是支撐我們去面對日常生活的最堅實的力量。
作家說——
艾瑪:非常感謝同學們和馬老師的閱讀與交流。
我寫作小說是沒有大綱的,但是我會給每個人物寫小傳,然后慢慢地跟他們熟悉起來。比如說我看到一個社會新聞的時候,我就會想:我要寫的這些人物,他們會如何看待這個事情?在我覺得對他有了比較深刻的了解以后,我才真正坐下來才開始寫。馬老師和同學提到的明線和暗線,我在寫作過程中確實沒有意識到。這給了我很大的啟發,我在接下來的寫作中會嘗試把這種無意識的東西變成有意識的東西。
彼得·蓋伊的《給歷史學家的三堂小說課》強調,小說家的關注點是普通人物,通過微小的人物去解讀一段歷史。受這本書影響,我覺得可能沒有什么比日常生活更牢固。在當下,你可能很難去辨別一件事情的對錯,那么你只能忠實地記錄下來,這也是我在寫作時非常有把握的一件事。
我在寫作過程中產生過糾結,要不要寫一個很核心的故事,要不要把松濤之死直接放在明面上寫,要不要把程凌云當作一個最主要的人物去寫她的故事,我都有過猶豫。最后我還是把這些都隱去了,還是截取、書寫自己比較有把握的日常,用生活里面的一個個小細節去嵌套,然后組織成這樣一個文本。剛才同學們提到書中有一些平凡人生的溫暖的東西,可以支撐人向前看的東西,我很開心大家能讀出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