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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平淡之下的波瀾壯闊與暗流涌動
      來源:青島日報 | 李魏  2024年06月24日14:42

      平淡的日常看似微不足道,卻承載了每個人淘洗于現實、沉淀于歲月的情感與經驗。作家艾瑪說,“在不確定的世界里,個人唯一能把握的東西,都在里面了。”而富有洞察力的作家要做的,或許就是收集與探尋其間的豐富與幽微,讓理性且堅韌的個體生命形態呈現于無力感知真實生活的靈魂面前。

      “邵瑾買好啤酒,在海邊看了會兒海鷗,回家就比平常晚了點。/走到樓下她抬起頭看了看自家陽臺,范松波在陽臺上抽煙,見她抬頭,他沖她揮了揮手,指間有輕煙繚繞。/邵瑾常在下班后去單位附近的一家老啤酒屋買啤酒,一般買一扎,用塑料袋拎回家,如今她和范松波兩人常在晚餐時對坐小酌,儼然一對老酒友。”——

      長篇小說《觀相山》在如是平淡的日常氛圍中開場,邵瑾與丈夫范松波人到中年,那些充斥著生命的悲喜、寒涼、不堪、誤解與傷痛的過往,此時也伴隨當下平靜的生活浮出水面,折射出塵封的個體生命情感細節,那是心之深處的波瀾壯闊,暗流涌動……

      艾瑪所觀照的生活,并非只是我們所看到的生活本身的樣貌;艾瑪所追求的戲劇性,也并非那些具有戲劇屬性的故事本身。她曾在一則創作談中說:“我們所知的,我們能看到,也能聽到,但是我們所見、所聞的,就代表了我們正經歷的一切嗎?我們的觀察力是否足夠強大,強大到能洞穿現實生活的塵囂,去發現那更為珍貴的回響?”作家所言的珍貴回響,隱藏在生活的喧囂表象之下,是她想要引導讀者去思考的普世命題。

      在中短篇小說集《白耳夜鷺》中,艾瑪借助詩人托馬斯·特朗斯特羅姆的詩句,表達她所認定的文學意義:“我來到這里/是為了和一個打著燈籠/能在我身上看到他自己的人/相遇”。她說:“真正考驗作家的是她們看待世界或是理解生活的視角和態度。”她以自己獨有的覺知與洞察,在虛擬的文學世界中塑造那些可以讓我們看到自己的形象。

      在《觀相山》中,我們還與作家的喜好與熱愛相遇:黑尾鷗,冬石楠,紅玉蘭樹,一只叫小黑的八哥,山坡上的水杉和黑松……還有一部被著重提及的日本電影《何時是讀書天》,也在夫妻二人的日常閑談中浮出水面,電影中那位50歲仍在讀《卡拉馬佐夫兄弟》的女主人公美奈子,無畏面對生命的困苦與孤獨,因為愛而充盈。小說的女主邵瑾以美奈子為鏡,而我們則以小說中的人物為鏡,在真實與虛構之中穿越隱藏在平淡日常之下的心之駭浪與暗流,最終被治愈。

      《觀相山》中充滿青島地方風物的日常,是青島人所熟悉的;而小說所描摹的生命狀態,則是對每一個身處熟年的普通人的解構,我們每個人或許都是邵瑾,是她相濡以沫的丈夫范松波,他們曾經的愛與傷痛讓我們感同身受,跟隨他們彼此相攜的腳步,我們也終將走向釋然、寬容與堅韌……

      對話艾瑪:真正讓我著迷的,是日常生活本身

      青報讀書:《觀相山》的創作談里提及兩件時事:用一只木盆劃過長江、又被勸返的男子,在免費新政出臺前一天被迫中止新冠肺炎治療的女子。這兩件比小說更具戲劇性的真實事件,如何成為了激發寫作《觀相山》的動因?

      艾瑪:一部小說的動因并不會這么簡單片面,全部的生活感受才是。創作談有時是為了闡釋自己,但對小說來說,這種闡釋往往是多余的,它的最大作用,大概在于提供一種理解作品的角度吧。

      青報讀書:你曾經說過,日常就像個大洞,你一旦開始凝視,就會身不由己地陷進去。對你而言,看似平淡的生活之中,最具吸引力、真正令你著迷的是什么?

      艾瑪:日常生活本身。在不確定的世界里,個人唯一能把握的東西,都在那里面了。

      青報讀書:諾獎得主、寫作非虛構的《二手時間》的女作家阿列克謝耶維奇曾經講,她的寫作就是為了探索人的幸福和痛苦之謎,你是否也具有類似的文學創作“野心”?

      艾瑪:我唯一的文學野心就是寫出更好的作品,尤其是能讓人去思考生活的作品,這一直都是我的目標。

      青報讀書:讀《觀相山》,最直觀的感受是一種克制、疏離的情緒,來自寫作者,也來自其中的女主人公邵瑾,戲劇性顯然不是你的小說的追求,而讀者依然能夠從簡潔克制的語言描寫中感知那些來自過往的暗流涌動,隱藏在平淡之下看不到的精神暗傷。想知道,這樣一種表述方式,最初是源于律師職業的理性,還是本身性格使然?

      艾瑪:不同的題材,不同的故事,不同性格的人物需要用不同的方式去講述,跟作家性格或是職業的關系不會太大,其實作家也應該盡量避免讓自己出現在自己的小說里。

      青報讀書:海明威的冰山理論,認為一篇好的小說只寫到八分之一,剩下八分之七都應該在水面之下,而在你看來更棒的小說是連八分之一都不寫,只寫平靜的水面。《觀相山》是否達到了這一苛刻的標準。是從什么時候起,開始明確自己的創作要秉持這一標準?

      艾瑪:海明威提出冰山理論,原話是作者只寫水面之上的八分之一,水面下的八分之七,應該讓讀者通過作者的文本去感受,去想象。《觀相山》是長篇,長篇相比短篇,完全是另一回事,它要復雜得多,故事要更完整,長篇也是可以讓讀者看到一整座冰山的。《觀相山》寫日常嘛,日常不能全端上來,得有取舍。我最初開始寫作,是寫短篇,短篇要求作家必須精煉,更適合冰山理論提倡的簡約精神。

      青報讀書:《觀相山》總是讓我聯想到是枝裕和的電影,如《步履不停》,不煽情,溫和地把普通人的生活困苦娓娓道來,刻畫人性的幽微,呈現纖細的欲望。不知是否認同這種類比?

      艾瑪:是枝裕和是我很喜歡的導演,他的作品好,而且多,毫無疑問他是一個偉大的導演。很高興你說《觀相山》讓你想到他。他是一個有工匠精神的導演,他在他的談話錄里說,“在攝影機兩邊成長。”他這個人是開放的,我們有句古話,虛懷若谷,一個人太滿了,就很難接納新的東西了,慢慢就固化了。是枝裕和到老了拍的電影都還是很好的,不給人重復之感。他是學習型的,所以他拍了那么多好電影。當然他也勤于思考,對日常事物又很珍惜。不過我寫《觀相山》時沒想到他,我寫到了另外一部日本電影,《何時是讀書天》,因為這部電影有助于豐富我要寫的人物的內心世界。

      青報讀書:早期寫作時你曾說過,要“像羅蘭·巴特那樣投入生活,像加繆那樣投入寫作”;我還聽說你是“托爾斯泰控”。能說明一下那些曾經對你的文學風格之形成產生過影響的作家和他們的作品嗎?怎樣的文學閱讀譜系支撐并且豐富了你的寫作?

      艾瑪:我寫那篇《另外兩個奧蘭人》的隨筆應該是兩年前的事,知識分子也是普通人,要保持獨立思考同樣也是很難的。巴特在生活里,加繆在寫作中,他們都很勇敢地堅持了自己,有一份難能可貴的清醒。

      我也談不上是托爾斯泰控,我非常喜歡《安娜·卡列尼娜》倒是真的,如果現在要我挑出十部我最喜歡的長篇,那一定有《安娜·卡列尼娜》。

      一個作家的閱讀很難用幾句話說清,就像一個人一生要吃掉很多食物,你要讓他一一列舉那太困難了,但讓他列舉出幾道他愛吃的菜倒是可以的。我的閱讀一向很龐雜,不限于文學作品,從《白耳夜鷺》這部中短篇集里就能看出來的。

      青報讀書:從打上圍繞涔水鎮的鄉土寫作到《觀相山》中處處留痕的青島特色寫作,自然地理因素對于你的小說創作有怎樣的影響?

      艾瑪:講一個故事時,你打算讓它在哪發生?這很重要,那里的一草一木,風土人情都很重要,會給人物打上烙印。范得慧漂亮,時尚,也潑辣能干,事事拎得清,她很青島,但邵瑾,得是個南方人。

      青報讀書:《觀相山》中那些熟悉的地名,山海景觀的描摹,讓青島人讀來頗有親切感。小說中自然的元素也是時隱時現,各種動植物,尤其是樹木,之前《夾叉》中好像也有一個園藝場是重要的情節……動植物或者說自然,在你的心目中是具有某種治愈功能的吧?

      艾瑪:是的,我很愛觀察周圍的動植物,我對自然有很深的愛。愛山,愛海,《夾叉》《白耳夜鷺》里都寫到園藝場,那是因為我把故事放到了青島鰲山灣及溫泉鎮一帶,那里園藝場很多,我非常熟悉。園藝場和我要寫的人物也很貼切,《夾叉》中,金文玲作為退役軍人需要療傷,《白耳夜鷺》里的“我”需要隱藏,園藝場的工作跟人打交道相對少,也不需要團隊合作,普通人對這個行當上手也快,很合適。

      青報讀書:豆瓣曾把《白耳夜鷺》和雙雪濤、班宇、王占黑、沈大成等作家的作品一起歸入到一個名為“華語文壇新血”的書單,還有一位讀者用一句話來形容你的作品風格,“平淡生活里的刺”。不過令這位讀者有些失望的是,《白耳夜鷺》這部小說集的閱讀量不高,甚至有點冷門。不知道你在創作中,對于讀者的反饋以及作品的人氣是否會有所期許。單就《觀相山》而言,或許只有到了一定年紀,有了一些閱歷才會感同身受,從中獲得共鳴吧,你會在寫作時設置自己的讀者群嗎?

      艾瑪:《白耳夜鷺》作為一部中短篇集,在豆瓣上的評閱量并不算太少了,有一些走暢銷路線的通俗小說也就這個量,你看到的那條評論是書剛出版那年讀者留下的,我好像也看到過。讀者是慢慢積累的,我沒有數量上的焦慮。

      《觀相山》在《收獲》上發表后,有讀者留言說很喜歡,“苦澀平淡又溫柔”。有讀者喜歡就夠了。我沒有設置過自己的讀者群,但出版商會,我的另一部長篇《四季錄》版權到期后,被另一家出版社買去了,他們做書很專業,會設定目標讀者群,所以他們建議把小說題目改為《漫長的正義》,其實我覺得改成《漫長的四季》倒很合適,但后來出來了一部很火的電視劇《漫長的季節》,所以就改成《漫長的正義》了。這是一次很有趣的合作,讓我會更多地想到讀者。我答應給他們寫一部有點懸疑色彩的長篇,讀者可能會是我首先要考慮的,《觀相山》需要理想的讀者,而未來寫這部作品時我會盡量把故事寫得更好懂,也希望能寫得更有趣些,更精彩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