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疆文學》2024年第6期|呂敏訥:朱少武的刀與女人
呂敏訥,中國作家協會會員,自然資源作協簽約作家,魯迅文學院研修班學員。作品見于《花城》《散文》《散文海外版》《時代文學》《野草》《朔方》《飛天》《湖南文學》《青海湖》《黃河文學》《散文百家》《牡丹》《延河》《散文選刊》等,有作品入選《中國自然資源散文雙年選》《中國年度散文詩》等年選,有散文編入中學語文考試題。獲中國當代徐霞客散文獎。著有散文集《傾斜的瓦屋》《試燈與踏雪》。
朱少武的刀與女人
呂敏訥
1
朱成平把煙頭扔出門外,取下墻上掛著的琵琶,說,這是我自己做的,這些年,我走哪它走哪。飛機上我背著它,火車上我背著它。它陪我住橋洞、住工棚、住宿舍,看大草原,走大沙漠。走過夜路,看過月亮。它陪著我,從沒有離開過我。我隨時可以彈它,它隨時都讓我彈它。
他彈起琵琶。他脖子上的青筋暴起來,三間平頂房里容納不下他的歌聲。一開始,他彈唱的是山歌,哥哥妹妹的。音調忽然一轉,是跑馬溜溜的山上。再一轉,是一首熟悉的曲子,流浪的人在外想念你,親愛的媽媽。
第二支煙點上火,朱成平講起了故事。
戶口本里我叫朱成平,我爹對我期望不多,一生平順就行;在外面,我給自己取名叫朱少武,就是想,在外面干啥事也不連累戶口本上的我。在老家,沒有人知道朱少武是誰,在外面,沒有人知道朱成平是誰。
我的故事里,你一定要分清楚,哪些是發生在朱成平身上的,哪些是發生在朱少武身上的。當然,有的時候,我自己也分不清哪些事是朱成平干的,哪些事是朱少武干的。其實一點也不奇怪,故事聽得多了,你就會明白,成平少武是一個人,神靈和鬼怪也是一體的。
我這一輩子,沒有完成爹娘的祈望,像做了一場夢,醒來后,一場空,啥都沒有了。命里只剩三把刀,三個女人,一把琴,還有我的朱家溝。
2
八歲那年,我娘死了。我瞅著對面的山坡,白茫茫的雪地里,我娘變成一個黑土堆。
春天來了,山上的草木深了,把土堆蓋住了。
我娘一定是變成了一棵草。這樣想著的時候,我從碎布卷里掏出一雙新布鞋,套在腳上。那是娘給我做的最后一雙鞋。我朝南山跪下來,磕三個響頭。轉身,從盤踞在半山腰的霧氣里,像一顆沙子一樣,從朱家溝的山梁上,朝山下滾落了出去。
那時,我的大哥二哥三哥還有妹妹,像一窩豬仔一樣,還在睡夢里。
當年,八歲的我像一粒塵土、一顆沙子一樣在朱家溝的霧氣里往下跌,我舍不得把新布鞋往泥土里落。我回頭看了一眼朱家溝最高的山梁大窯窠,狠狠地在心里說了兩個字:再見!
戶口本里的那個朱成平出走了。
我心里想,我朱成平這輩子絕不會再回到這個鬼地方了。我回不回來,朱家溝的沙子不會少一顆,也不會多一顆;我回不回來,大窯窠的草不會多一根,也不會少一根。你看看,十八盤的山路,到了朱家溝,就到頭了;十八灣的水,是從朱家溝后山梁下的石頭縫里蹦出來的。路走到這里都絕了,水呢,又是從這里生出來的,在我眼里,朱家溝是世界的源頭,也是世界的盡頭。房子像泥胎一樣緊貼在山坡上,房子后面的山尖尖,沒有人爬上去。我爬上去,就是為了弄清楚,山上面,到底是個啥。當年我像一只猴子一樣,站在山尖尖上,我還是啥都沒有弄清楚。我只是看見,山的另一面,再沒有比我腳底下的山尖更高的山了。山背后就是下四川的路了。
我從世界盡頭最高的山尖上下來,身上就被皮鞭子拓下色彩斑斕的圖案。
祖祖輩輩都沒人敢去的地方,你也敢闖?你也敢去?不要命了?這個聲音,隨著鞭子印在我身上的各種花紋,一同刻進我的身體里。
祖祖輩輩都沒敢去的地方,我憑啥不能闖?我還真要去闖一闖。這樣,我便從朱家溝滾落了出去。
可是,我拿什么去闖啊!除了我娘留我的一雙布鞋,我赤手空拳,我袒胸裸背。我雙手一抓是一大把空氣,這個世界啥都沒有給我,我只能像一顆沙子一樣,水把我沖到哪里,我就去哪里。我的命不是我自己定,是水決定的。
其實,一開始,我根本不打算搶也沒想著偷,我靠我的本事,你知道,我是有本事的。一個赤手空拳的人,最大的本事就是他有一雙手。我跌跌撞撞走二十幾里的山路下到鎮子里,再走二十幾里的路,來到城里。我的新布鞋已經不成樣子,我心疼我的布鞋時,就想起那么年輕就死去的娘。我干脆把布鞋包起來,打赤腳。
那時的城里,不像現在那么擠,人少,你連撿垃圾的機會都沒有。討飯?根本不容易討到。我不能手掌心朝上啊,我把手握緊,這不,我就有了一雙拳頭。因為我發現拳頭肯定比手掌心更有用。沒錯,如果誰需要我的拳頭,我就用它換來一碗飯吃。
那時,武都城里沒有多少房子,沒有那么多橋,沒有那么多人。所以,絕大多數地方都是空閑的,晚上可以隨處找到安靜的地方睡覺。隨便哪個人家的屋角旮旯,草棚子底下,工坊屋檐下,睡覺絕對是沒有問題的。
就在我肚子咕咕亂叫著快要入睡時,我的第一個使命來了,換句話說,我的第一碗飯來了。我要憑著我的拳頭吃飯了。
能打架嗎?
能。
能打贏嗎?
能,一定能。
我的雇主,一個蔫不拉幾老實巴交的少年,他心愛的姑娘,被富人家的兒子娶走了。他咽不下這口氣。他指派給我的任務是用我的拳頭,替他出一口氣。出一口氣就可以了。當然,他先讓我飽餐了一頓。
夜色里,我拿出我爬山時猴子一樣輕盈的功夫,毫不費力,就在人群中控制了我的目標。第一拳打下去之后,他的眼角就起了一個大包。那時,我驚呆了,沒想到自己下手會這么狠,我有點不忍心了,畢竟我與他無冤無仇,他的細皮嫩肉一點也不禁打。但就在我遲疑的一瞬間,我突然看見他眼睛里一股可怕的力量,我感覺如果再猶豫幾秒鐘,我保證就被他弄殘廢了。那一刻,我已經忘記了我是替別人打架,我只是為我自己。他眼睛里的怒火和霸氣激怒了我。接下來,第二拳,第三拳,雨點一樣落下去。我心里的憋屈和饑餓,都落下去了。我除了拳頭,也不怕失去啥了,所以我的拳頭特別有勁。打完我就失蹤,誰也拿我沒辦法。
我一打成名。很多人都知道了一個叫朱少武的小子。哦,還記得朱少武吧?出來混,總得有個別名。少林武術,我就用了里面的兩個字。還有,我從小聽人家講《平凡的世界》里有個孫少安有個孫少平,那我在這平凡的世界里,就當個孫少武吧。取個別名就是為了一個自己和另一個自己不要混淆。朱少武干的就由朱少武承擔。朱成平和朱少武是同一個人,可他們是兩個世界的人,不能互相干涉。在不同的世界,人們記住的只是相應那個名字而已。這樣我就放心了。
我躺下來,半夜時分,這兩個人可能會合二為一,但是,白天,這兩個人角色一定不會混淆。
此后,替人打架替人出氣,這樣的活計越來越多了。其實,就像一個工具,需要時,我被人拿出來用一下。我沒想到,我竟然也是一個有用的人了。我睡覺的地方像狗窩,其實,你仔細想,連狗窩也不如,但是,來找我的人卻都有頭有臉。長得人模人樣的,長得灰不溜秋的,長得各式各樣的人都來找過我,因為他們都各懷心事,難以啟齒的事,不能光明正大解決的事,就需要我這個不怕失去什么也隨時可以失蹤的人去解決。
別看我一無所有,瘦小得如同一只流浪的猴子,其實,三四年里,我已經練就了十八般武藝。打架,偷,搶。對,沒人逼我,但是你看看,我還能有別的路走嗎?我決定了走這條路,是因為我只能走這條路。我這個人,一旦決定了的事,十頭牛都拉不回來。
這樣,我很快就掌握了對付不同人等的各種方式。打,只是最簡單粗暴的一種。還有更多混社會的技巧,我在實踐中都不斷快速掌握。因為我在低處,他們都在高處,我在暗處,他們都在明處,所以呢,這個社會,我和一般人看到的就是不一樣的東西,因為我們站的角度不一樣。另外,我手腳麻利,隨隨便便就能把自己的衣食住行解決好。后來,我慢慢有了盈余,我把它分給那些比我更難的孩子,還有流浪狗,慢慢地,我就不是我一個人了,我像一個家長一樣,得為一群孩子和狗打算。我們經常被人欺負,那我肯定不會讓人欺負啊,那怎么辦,就打架唄,只要打不死,我肯定不會認輸。你肯定不會想到,與此同時,我已經迷戀上了一樣東西,做飯用的工具。我擁有了人生的第一把菜刀。我們一幫孩子有了固定的住處,有了做飯的地方。我得讓他們吃飯啊。做菜的本事,我也說不清,到底是不是天生的。反正我一個人到市場上去,就喜歡擺弄一些廚灶上的東西。各式的菜刀有了,就練刀工,把洋芋切成絲,把食材切成各種形狀,把飯菜弄好吃一些。有時候幫人辦完事,他們帶我到館子里吃一次,就憑著我對著飯菜味道的記憶,回來就能把它的味道給做出來。我的進步很快,我對自己的這種自學能力感到很滿意。
我讓一幫孩子有飯吃,還琢磨著得把飯菜做得有味道,我這個娃娃頭更覺得我就是一個有用的人。但是你要知道,別人可不會叫我娃娃頭,他們明里暗里會叫我小賊頭。賊就賊吧,誰又不是賊呢?只不過是明著偷和暗著偷,偷的方式不同罷了。
我告訴你,這個世界,拳頭就是有用的。很多事情是可以通過打架解決的。我小小年紀出來混社會,便懂得了這個理。但我不想一輩子靠拳頭,靠打架不是一件長久的事,我想靠我的腦子出人頭地,我一心想要賺大錢,賺了大錢可以養很多弟兄,可以光明正大地干一些打抱不平的事。當然,賺了大錢想干的事那就多了。比如,給兄弟們他娘送點布料,送點藥,再比如,給朱家溝架一條索道。
我的命雖然不是我自己定,是水決定的,但我有時也會違背一下水的意志。如果我一輩子都乖乖聽水的話,那也不是我的性格。
于是,八二年我下了四川。那一年,我12歲了。聽說青川的白水江上在淘金子。我就混入下四川的淘金人里,糊里糊涂就來到那一片金河壩。
3
青川的金河壩里,白花花的白水江,滿河壩里淌著的那不就是金子嘛。黑壓壓的人,蛆蟲一樣蠕動著。
河道里,密密麻麻全是采金的坑洞,在沙層里挖下去,地下的采金通道,像山路十八彎。不同的地盤,各有各的洞子,各有各的通道。地面上看起來平靜,而地下,老板的工人,搶礦點,常常打得頭破血流。打死人的事也有。我眼底下見過的血多了,也就不怕了。用命換金子,一點也不假。一夜暴富的老板,及時揮霍,金河壩里亂成一鍋粥了。金河壩山大溝深,這個小王國,光通緝犯就抓走了三四個。那時候的深山老林里,不像現在能定位,形形色色的人都來了。殺了人也都跑到這里躲避。
河兩岸,搭滿簡易工棚,外面看,工棚是歪歪扭扭一長綹,里面隔成一間一間,老板住一個單間,工人就十個八個地擠通鋪。我和工友們正好住在老板的隔壁,一片竹篾席子隔成簡易墻。大白天,席子那邊,老板的房間,女人的嚎叫,像殺豬一樣傳來。有時是一個女人的聲音,有時是幾個女人的聲音。我們心想,你干啥都行,不要出聲行不行?不出聲我們也就聽不到。實在聽不下去,我們飛身用腳踹席子,踹幾腳,那邊的聲音就緩下了。有時席子被我們踹塌了,那些女人披頭散發,裹上衣服就跑了。那些年的金河壩里,四川的女人,趕都趕不走,為了錢嘛,啥事都干得出來。一些發廊的妹子,不好好去理發,就跑來跟我的弟兄們一起混。還有一些女學生,開學了,從家里出來直接來山里鬼混,放假了就回家。我對她們說,不回去念書,亂轉個啥?
這時候,我已經不怕被人欺負了,不但不怕被人欺負,我還謀了一份不用下井就可以掙大錢的事。我在金河壩里不下井賣死力,我專門偷他們的金沙,攢起來,再賣掉,我很輕松就賺了錢。他們的金沙有狗看著,但我從小就會對付狗,如果有人看著,對付人要比對付狗簡單。如果拉了電網,偷起來就有點難度,有一次有人沖在我前面,我眼睜睜看著他就倒在電網里,身體燒得焦黑。想想我算是幸運的。那時候,已經有一幫少年跟上我混。我這人心大,從來不考慮他們跟上我會賺不到錢,而且,不是我自夸,我打心底里是個良善人,我的兄弟們家里有事,老人生病了或者遇到難事了,我毫不猶豫把我的錢拿出來給他用。我的錢是拿命換來的,但我從來不把錢當命一樣看待。錢嘛,就是水。
有一次,我失手了。我的命運卻發生了改變。我偷得太順利,不知道那是老板設下的圈套,當我被五花大綁送到老板面前時,那位老板取下大墨鏡,我看見他脖子上一串粗金鏈子,面部的橫肉抽了一下。看到他臉上的刀疤,我認出了他。其實我們互相都聽說過對方,只是不曾謀面而已。而這種謀面方式,我知道我不會有什么好下場。他一言不發地解下我身上的繩子。你知道,我的身手,一般是不會被抓住的。他們并沒有打我,也沒有折磨我,我想,他們可能要弄死我。
朱少武,有些身手,跟著我,干光明正大的事,怎么樣?他說。
要殺要剮,來痛快的。我吐出一口痰,喊道。
當兩個酒瓶碰到一起的時候,他遞給我一把刀。我后退兩步。
這個只能防身,不能傷人,記住沒有。那個綁了我的人,成了我的新老板。
我接過刀。從此我成了一名保鏢。保護我的老板,老板的金沙,老板的女人。老板的一切。這一把刀,一直在我身上,但是它從來沒有出過刀鞘。
那一年,我十七,她十五。
我生命里的第一個女孩,就在亂哄哄的金河壩里遇見了。我們本來就是兩個世界的人,你說,兩個世界的人,怎么可能相遇呢。奇怪的是,我們就在金河壩里遇見了。現在還記得她的名字,她上高一,她的作業本上寫著,岳紅雁,岳飛的岳,大雁的雁。我雖然不識字,但我認識她的名字。她是一只大雁,在我的天上飛,她的影子落在我身上,我才感覺到活著的意義。我抬頭望她,有一個美好的東西在抓著我,我就有了盼頭。
金河壩的飯館子,一家家都倒閉了。幾年來,吃喝的全是欠賬,老板倒了,一夜之間人都跑了,哪里去要賬?有的飯館,開得好,但是沒有人保護,總會遭到欺負,打一場架,飯館子七零八落,時間長了也難經營下去。岳紅雁家的飯館子,為啥能開下去,是因為有我在,誰都不敢去鬧事,生意一直都很好。她爹媽也只有這么一個女兒,勢單力薄,但金河壩的人都知道我和岳紅雁好,誰也不敢輕舉妄動。我和岳紅雁好,就是心里的那種好,眼睛里的那種好,連手都沒有拉過的那種好。
他爹娘看著我是個可靠人,對我也好,至少允許了我們來往。人家是女學生,我只把她放在心上,當精靈一樣悄悄地守護著,從來沒想著有什么結果,我是一個流浪的人,不敢奢望啥。即便那樣,我也像是一棵小樹苗,找到了一些泥土,扎下了根一樣踏實。我決定大干一場。做這個決定時,我另立門戶成了一個小老板,我把幾年來從金河壩弄到的錢全部投進去,擁有了自己的礦洞子和地盤和工人。井打得很快,沒有人員傷亡,沒有什么意外。一切看上去似乎還順利,要命的是工人找了半年,沒有找到一寸金沙。我發瘋般走了三天,弟兄們在金河壩里找了我三天。我是被弟兄們抬進工棚的。我在工棚里昏迷了三天。我睜眼看到的人是岳紅雁,她叫醒我時已經哭得不成樣子,她原本粉紅的臉蛋掛著一顆一顆透亮的淚水,嗓子喊啞了。我看見了我的心上人,大哭一聲,吐了一攤血。
我在金河壩栽了跟頭。我想不通,我的命只能由水來決定嗎?
岳紅雁和他的爹娘找來老中醫,在他們家,我養了一個月。我起來后把剩下的錢給工人發了工資,對他們說,對不起了弟兄們。我的攤子就算是爛火了。我躺在床上想著那個數字,從青川的河壩里弄來的十幾萬,全讓白水江的水淌走了。
要說我跟岳紅雁怎么好上的,這個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決定要離開她了。
我決定離開她的時候,我們連手都沒拉過。她是我心里的第一個人,我也是他心里的第一個人。她沒有嫌棄我是個流浪的人。我們都是對方心里的月亮,原本是割舍不下,可我們原本是兩個世界的人。
那時候,岳紅雁家就是萬元戶。他爹娘看我善良可靠,讓我重新開始,接替他們好好經營飯館子,將來等岳紅雁高中一畢業,我們就結婚生子,過平平淡淡的日子。你可能忘了,我有從小練就的廚藝,經營飯館子游刃有余。按說,這是一個看似很好的開始和圓滿的結局,一切看似順理成章,讓我起死回生。可我天生就沒打算靠別人生存。吃別人的老本,我臉紅啊。我在青川河壩里抬不起頭啊。輸了就是輸了,金河壩不是我的生存之地。我決定離開這個要命的地方。
中秋夜,岳紅雁和我在白水江邊并排坐著,月光灑下來,地上生出一層霜,沁骨的寒涼。烏黑的頭發罩著她的臉,我聽見她絲絲的呼吸聲,她在極力克制,不讓哭弄出聲音。我盯著白水江,不敢說一句話。天地之間安靜極了,只剩下她的心跳和我的心跳,在兩個不同世界,各自咚咚跳。我說過,我們這兩個青澀少年連手都沒有拉過,我不配擁有這樣的純真的愛。
我們在江邊坐了一夜,她哭累了,冰涼的身子挨過來,把頭靠在我肩上,我伸手把他攬進懷里,用我18歲的胸懷緊緊地抱著她。心里的刀子卻一寸一寸把我和她割開,我聞到她的頭發,那么香。直到現在,我已經忘了她的模樣,但還記得她頭發的香。還有她的名字,岳紅雁。
4
我生命中的第二個女人,叫梁紅霞。
琵琶聲漸漸停下來。
那一年,我從青川出來,就去了蘭州。
認識梁紅霞之前,我妹妹費盡周折,給我找了一份工作。妹妹希望我從此改頭換面做人上人。在這個體面的工作單位里,其實我的任務就是喂養牛馬兔子各種動物,據說我喂的那些動物是用來搞研究的,造血漿、提取蛋白、制疫苗、制各種藥。反正我也不懂,我大字不識,能干什么呢?我就想著好好做一個喂馬人吧。給馬拌草,添草料,搞衛生,這可是我的拿手好戲。夜里就睡在馬的隔壁,我研究馬的脾性和食量,聽馬的呼喚和嘶鳴。跟馬說話。18歲,我原本是打算好好喂馬的,工作輕松,工資福利高,這樣看來一直能干到退休,可以拿到退休金的。
沒干幾年,我把這份工作弄丟了。一想到一輩子跟馬待在一起,跟動物說話,我就覺得憋屈。我自己是一匹野馬,根本不是圈在圈里的料,我適應不了這種規規矩矩的生活。我就開始不規矩地生活了。偷東西,因為東西太好偷了,不偷都對不起我童子功的手藝。門房保安是我老鄉,我跟他串通好,打掩護,把人家喂馬的大豆黃豆,用小推車拉出去賣錢。廢銅廢鐵,啥都偷,偷得順手了,連馬都偷,那種我親自喂肥了的優質馬,被我交到馬販子手里時,它們還回頭“唬唬”朝我張望,似乎向我求救,我心里頭有點酸,所以我恨自己,我不想再跟馬打交道了。我對不起那些優質的馬。那時候,一個月的工資才幾百塊,而我喂的馬一匹能賣到好幾千元。我們的工頭找到我,向我求饒,再不要偷了,雖然有的東西容易偷,但這樣偷下去,不是個辦法啊,偷了的東西都記在我們的頭上啊。我不理他。我笑著說,我沒有偷啊,你啥時候逮住我偷東西了?
有天晚上,我把一車大豆往外推,保安室里出來一個人。他呵斥我,朱少武,你車上推的啥東西?我當時也經常在外面販菜,我就回答,拉菜,要去賣菜。那人過來手一摸,七八袋子全是豆子。那人說,我跟你老鄉認識,你今晚悄悄把這一車豆子推回去,我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就當什么也沒有發生,我也什么也沒看見,下不為例。我說,要推你自己推,要叫我推,那我只能往外推,不可能往里推。然后我推開他,強行往外闖。他拽我,我當時就揮起拳頭打他,一邊打一邊說,老子啥時候走過回頭路。這樣說的時候,我心里想,老子本來就不想在這待了。
后來,才知道,我打的不是別人,是保衛處的處長。
第二天我主動找到更大的頭兒那里,直截了當地說,昨晚的事,想必大家也都知道了,我也沒臉在這干了,你看工資能給的話就給,不給的話我就走人了。頭兒說,少武啊,你干活麻利踏實,又是親戚介紹來的,你還這么年輕,只要回頭,改邪歸正,我們不計較也不聲張,我們有合同,你就繼續干,怎么樣?我說,我回不了頭,不干了。
我拿了工資出了門,就直接來到一家裁縫鋪,拜師學藝,開始學裁縫了。你知道我為啥學裁縫嗎,裁縫手藝當時能掙錢啊。穿衣這件事,這輩子誰能躲得了,這行當啥時候都不會倒。
花了五十塊錢,我買下了一把裁縫剪刀。
這把剪刀,讓我遇見了我的第二個女人梁紅霞。
裁縫鋪的大多數學徒回家過年了。梁紅霞沒回家過年是為了逃避她爹給她介紹的對象。我沒有回家,是因為我沒有回家的習慣。
梁紅霞高喉嚨大嗓子,像個男人,不矯情,干脆利落,從不拖泥帶水。所以她的那點小秘密,大家都知道。她說,我就是死也不想回慶陽老家嫁人。她的脾氣大,大家不把她女孩子,都把她當哥們。
梁紅霞的爹是糧油站的工作人員,家里條件好,吃飯油湯油水的,只是生了三個女兒這一點不如意,為此她爹還抱養了一個兒子。她爹急著讓梁紅霞回老家,是在村子里物色了一戶好人家,把女兒嫁在家門口,互相照看。可梁紅霞在省城里打工賺錢好幾年了,喜歡城市里的生活,再不想回那個山溝溝里。她也不藏著掖著,這點秘密,師徒們都知道。我們幾個小伙子還經常開玩笑,不嫁慶陽老家,那就嫁給裁縫,一輩子打工當城里人。梁紅霞心高氣傲,大家只能遠遠地開個玩笑。
我膽子大,我一直在暗暗地追她。
我追了她兩年。終于追到手了。要說怎么追的,主要靠我的廚藝,抓住一個女孩的心,你就親自給她做好吃的。熱乎乎的飯菜,是人世間最暖人心的。
梁紅霞是那種踏實安穩的人。我是打算給她做一輩子熱乎乎的飯菜的。遇到梁紅霞,我覺得我的人生應該定型了。大概一輩子就是一個裁縫,裁衣做飯,生兒育女,豐衣足食。多好啊,我多想過安穩的日子啊。
年三十,我們擠在師父家吃年夜飯,圍著一臺14寸的彩電看晚會,那一年的春晚太熱鬧了。庾澄慶唱《讓我一次愛個夠》,我們聽得如癡如醉,其實,我也想一次愛個夠。梁紅霞那一天穿著自己做的紅色呢子大衣,黑色喇叭褲。她用燒熱的火棍把劉海卷成卷,在燈光下,高鼻子大眼睛,濃濃的眉毛,紅彤彤的臉蛋,她不說話時,顯得很端莊大氣。
從師父家出來,我們像游魂,在大街上,看萬家燈火,聽鞭炮聲此起彼伏。路上沒有人,我們沿著黃河一直走,一直走,風茬那么硬,我們迎著風,在雪里對著黃河,扯開嗓子吼著唱著。
“流浪的人在外想念你,親愛的媽媽,流浪的腳步走遍天涯,沒有一個家,冬天的風啊夾著雪花,把我的淚吹下。走啊走啊,走啊走啊,走過了多少年華……”
“月兒圓啊月兒圓,月兒圓啊又過了一年,離家的孩子心里有掛牽,異鄉的生活實在是難……”
世界就只剩下我們兩個人。那一晚的雪花太美了,雪花落在我們身上,仿佛上天給流浪在外的人額外的贈予。我把梁紅霞瑟瑟發抖的身子攬在懷里,她的手冰涼,身材圓潤,我用瘦長的手臂環抱著她。不需要說一個字。她沒有反抗我。這樣我們就算是好上了。
我們租了大房子,同居了。很快她就懷孕了。
這小生命來得太快太容易,我們都沒有準備好,不知所措。我們的想法是一致的,我二十三,她二十,還那么年輕,我們的黃金歲月,最重要的是賺錢,好好地耍幾年。我們都不想讓早來的孩子綁住我們的大好時光。所以,梁紅霞去了私人診所打了胎。我們親手殺了第一個孩子。
朱成平沉默。他面色萎黃,呲著嘴,眼神迷茫。他懷里的琵琶又響起來了。
“離家的孩子流浪在外面,沒有那好衣裳也沒有好煙,好不容易找份工作辛勤把活干,心里頭淌著淚臉上淌著汗。”
我們在一起五年,打了六胎。太年輕了啊,沒有避孕的意識,把身體不當一回事。最后一次,她告訴我懷孕了的時候,我根本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那時,我都快三十歲了,我多希望有個孩子。我心想也許我們親手殺掉的骨肉,要懲罰我這個邪惡的人。而事實上老天再一次寬容了我,給了我最后一次機會,她懷孕了,我不能再縱容她的任性,也不能再折騰了。這一次我打定主意,堅持要把孩子生下來。我告訴她,不能再打了,以后再懷就難了。我跟她說了我的想法,我每天都喜滋滋地做著當爸爸的美夢。
那時,我和梁紅霞的生活條件已經相當不錯了,我們學成了裁縫,自己另立門戶開了一家裁縫鋪,她是老板娘,帶學徒,做衣服,忙不過來,她姐姐也來幫忙,我們的生意非常紅火,我買了縫紉機,鎖邊機,幾十臺機器運轉著,我們的小工廠有了一定的規模。喇叭褲蝙蝠衫西裝襯衣連衣裙,做好的衣服掛得滿滿的。雙卡錄音機里,甜美的歌聲從早唱到晚。“春雷啊喚醒了長城內外,春暉啊暖透了大江兩岸,啊中國啊中國,你邁開了氣壯山河的新步伐走進萬象更新的春天。”我感覺我們的春天也就要來了。她主內,所有的事她做主,賺來的錢由她管。而我,只管埋頭苦干。我打理好了裁縫店,還找到了另一個營生,白天,在國貿大廈后面的小巷道里搭起了棚子賣砂鍋,晚上,批發一些衣服帽子鞋子擺地攤。我嘴巴子能說,腦子靈活,一個晚上能賣二百塊。后來我又發現了商機,就推著小推車叫賣早餐,我把東方紅廣場周圍的每一個小巷道都走遍了,我比蘭州人都熟悉那些小路。我沒黑沒白地賺錢,渾身是用不完的勁。我起早貪黑沒日沒夜地干,但我不知道啥叫累。我在想,什么叫安穩的生活,那就是每天奔波都覺得不累,因為流自己的汗,賺自己的錢,踏實,有盼頭。我謀劃好了,到一九九八年底,我們的兒子,不,也許是女兒,就出生了,到時候,梁紅霞這只金匣子里,我們的存款也有10萬了。你要知道,那時候,只要肯吃苦,賺錢很容易的。
要說我們為啥沒有結婚,我原本認為那一張紙,不重要。我不在乎那些形式,也就把這一茬忽視了。說起這個,還有一個插曲。梁紅霞五年沒有回家,她爹從老家找到蘭州。一腳踹開我們出租屋的房門,火冒三丈地沖進來時,我正系著圍裙在廚房燉肉,我愣怔著不知道他是誰。看樣子他原本要打我,他踩了兩腳泥,在我們的臥室廚房轉了一圈,它的氣好像緩了下來。我給他泡茶,洗水果。他摘下一頂氈帽,沉著臉,發話了,我們家梁紅霞不聽老子的話,三五年連家都不回,不認爹娘,不認先祖,我今天來倒是要弄個清楚,這人長得是個啥嘴臉,讓忘恩負義的不孝女梁紅霞五迷三道,是哪個不葷不素、不知好歹的家伙害得我老漢父女離散。話有點狠,但是他顯然對我們的生活是滿意的,怒氣已消了一大半。我自知理虧,控制著自己不說話,只是傻笑。之前每次提起回老家,梁紅霞這個牛脾氣,只說一句話,回啥回啊?我猜出她的心思,她是怕她爹看不起我,不同意我們的事,索性不回老家,不讓他爹插手我們的事。
梁紅霞她爹最后走的時候,緊繃的臉一直沒有變,但他留下一句話,我在村里也是有頭有臉的人,你們既然把事情做成這樣了,至少要讓我們村的老少爺們知道我們家梁紅霞找了個咋樣的人,面總歸要見見,規程總要走走,總不能一輩子拖下去。我心想,你同意我才去,不同意的話,人生地不熟被你們打出來咋辦。
這樣,她爹算是默認了我。我說服了梁紅霞,過年時回了慶陽老家。他爹娘看我勤快靠得住,對我很好。親兒子一樣地待我。我挑水也不讓挑,背土也不讓背,只讓我上炕,暖炕。他們要我做上門女婿。我想,一個流浪的人,像一顆沙子,像一顆草籽,水把我帶到哪,風把我吹到哪,我都可以落地,我便答應了他們。
接下來,我們美好的生活似乎應該順理成章了。我想象著我這樣的一個流浪的人,將會有一個可愛的寶寶,一個真正的家,我做夢都會笑醒。
可過完年,從她老家回到蘭州,我的所有美夢都破滅了。
梁紅霞背著我干了我這輩子最不能容忍的事。
像往常一樣,我賣砂鍋回來,準備和她一起數包里的鈔票時,她躺在床上,把自己包在被窩里。她姐說,你給熬點湯吧,剛打胎回來。
我五雷轟頂,心都炸開了。我把一口鐵鍋高高舉起,重重砸在地板上,眼睛里的火一直燒到被窩里的梁紅霞臉上,她的臉色蠟黃,我覺得她太陌生了。我后退幾步,吼道,你有什么資格去害死我們的孩子?這一輩子你再別想吃我做的一口飯。然后一腳踢開門。轉身走了。
在黃河邊,我發瘋了一樣,跑。對著黃河水,嘶吼,咒罵。我坐在地上,拍打著自己的耳朵,我不相信剛才聽到的一切,她姐的聲音卻像魔鬼一樣在我耳朵邊上一直響。她打胎了。她打胎了。她打胎了。我坐到天黑,周圍的啤酒瓶子把我囚禁在中間,我要去哪?我腦子嗡嗡響著,才慢慢回憶起我從家里出來的情形。
我們冷戰。我喝酒,打牌。我開始賭。梁紅霞把我心里的一股氣抽走了。我像一個游魂。
她跟蹤我。我們的賭局剛開始,她一腳踢開門,喊一聲朱少武,二話不說,直接沖過來,掀翻了我們的桌子。我跳起來,抓住她的頭發,用腳踢她的肚子。幾腳踢下去,她貓一樣蜷縮在角落里。我轉身回到家,拿起裁縫剪刀,你還記著吧,就是那把讓我遇見梁紅霞的裁縫剪刀,我拿起我的剪刀,在大腿上戳了三刀,打自己嘴巴子,罵自己,你這個畜牲,怎么會打女人!我從柜子里拿出兩千塊錢,到小賣部,買了一瓶白酒,一瓶紅酒。搖搖晃晃上了山。
坐在土墩子上,我對著黃河大吼,朱少武就是一顆沙子,你想把他沖到哪里就沖到哪里。你想害死他的孩子就害死他的孩子,你害了他的孩子,他也拿你沒辦法,可是你要打要鬧,你在家里鬧行不行?你在別人那里鬧,他這臉還要嗎?你讓他在這世上還活不活人了?
半夜時分,我搖搖晃晃往回走,梁紅霞已經急瘋了,她把蘭州城里所有認識的親戚朋友驚動了,四處找我。
我跪下來,給梁紅霞道了歉。說,我不該打你。同時,我在心里暗暗發誓,這輩子絕不再打女人,女人有啥好打的,實在太沒有打頭。再打女人我就不是男人。
然后,我說,我們散了吧。
梁紅霞哭得死去活來。她說,朱少武,我死都不能放你走。我說,梁紅霞,我決定了的事,十頭牛都拉不回來。
我背過身說,我們沒有啥牽連的,我把你一個黃花大閨女睡成了婆娘,我沒啥可以補償你,10萬存款我一分不要,都留給你。裁縫店的所有機子都留給你,你好好經營。女人家不容易,這個家留給你。我一個人搬出去。
最后我說,你把縫紉機給我一臺,就留個念想吧。還有,我要帶走我的剪刀。
朱成平起身,一大步跨出門,伸出瘦長的手臂,指著廊檐角落擠在雜物堆里的縫紉機說,看,就是它,蝴蝶牌的。
那枚曾經在蘭州街頭翩翩起舞的蝴蝶,正在朱家溝的雜物堆里撐著它的舊骨架。
再次坐定后,他長嘆一聲。說,到現在,我把人家也沒忘過,時時記起呢。
不知道他說的是梁紅霞還是那枚蝴蝶。
后來,我和梁紅霞再沒有見過面,但我碰到她的表姐。表姐告訴我,梁紅霞過得不好。她和我分開后,找了一輛車,把裁縫店的全部家當拉回慶陽老家,下了廣州,再后來,嫁給村里的大齡青年,一連生了兩個兒子。她表姐還說,那男人天天打梁紅霞。
朱成平的語調又高了起來。和梁紅霞分手后,我一個人,啥也不顧忌了,在蘭州亂闖,推著車車繼續賣早點、賣砂鍋、販菜水、擺地攤、裝車卸車、淘沙、送飲料。一個人反正咋樣都可以,下雨了就淋雨,出太陽了就曬太陽,天黑了也沒人催你回家,天亮了也沒人叫你起床。一個人自由,一個人破罐子破摔,睡在哪都沒人管你。一個破罐子就喜歡這樣的自由自在。對我來講,賺錢的十八般武藝我都學會了,那時候賺錢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只要肯吃苦,干啥都能賺,賺的錢想花就花,不想花就不花。朋友們吃飯,一般我掏錢。我對他們說,你們都有家有老婆孩子,負擔重,我一個人,我沒啥牽掛的。我的住處,是一個大窩點,我燉大鍋肉,做各種好吃的。這樣我周圍就聚集了一大幫子朋友,我們歡聚,吃肉唱歌抽煙喝酒打牌,聊女人。
跟梁紅霞分手后,我決定這一輩子絕不再找女人,再不跟任何女人有瓜葛。
5
三十歲。我其實已經習慣了一個人。白天賺錢,晚上去舞廳酒吧麻將館。
在舞廳,我遇見了我生命中的第三個女人。
一曲舞跳完了,我獨自喝著悶酒,一抬頭,我看見了對面的她。我多看了一眼,注定了她要進入我的生活。她姓水,叫水小紅。
鬧哄哄的舞廳,成雙成對,但是只有我和她孤零零的。我忽然有些心酸。你說我這人奇怪不奇怪,別人孤零零與你有啥關系,自己還沒有人同情呢,就跑去同情別人。我端起酒杯走到她跟前,才發現,她滿臉的淚水。她已經喝得半醉。我最怕見到女人哭,女人一哭,我的心就爛了。我說,姑娘,你沒事吧?你有啥煩心事,給我說說,你不要哭啊,我也不是壞人,你遇到什么難處了嗎?那女人看了我一眼,冷笑著說,我的難處你能幫我嗎?燈光在她臉上晃過來又晃過去,嘈雜聲里,我大聲對她說,只要我能幫上,大哥我一定幫。
水小紅把杯子里的酒灌下去。她正眼看著我,又冷笑一聲,揚起手,滔滔不絕地講起了她的故事。我仔細看了她,頭發梳得整整齊齊,穿著迪卡棉的小西裝,樸素,模樣端莊。說話也是慢條斯理。一眼看出來,她是個知識分子,我能感覺到,她是那種有氣質的好女人。反正,她不是那種壞女人。這么些年我混社會,見過各式各樣的女人,好女人和壞女人,一眼就能看出來,就能感覺出來。我把自己坐端正了一些。收起了我身上的那種隨意低俗和江湖氣。聽著她三分醉意的講述,我更加真心誠意地憐憫眼前的這個女人。
她26歲,帶著8歲的兒子。她離開榆中這個傷心的地方,來到蘭州,就是為了忘記她的過往。她的前夫,在外面找了女人,跟她離婚了,孩子判給了前夫,但是,她離開孩子活不下去啊,就硬生生把孩子搶了出來,在蘭州租了房子,一個人邊帶孩子,邊打工賣服裝。說起帶孩子的辛酸,她哭得稀里嘩啦。她說,我沒有錯,為什么老天要欺負好人。她把頭埋下去伏在桌子上,我聞到她的頭發,散發著好聞的味道。
我聽了她的遭遇,我也不知道身上的哪根神經犯了賤,又不聽我使喚了。不知道,我出于同情還是出于廉價的保護欲,我看著眼前的水小紅,突然覺得我們倆多么像一家人。就是你們文人常說的那句話,對,同是天涯淪落人。我和水小紅應該就是天涯淪落人吧,我們都是好人,沒有犯啥錯,卻被生活的大水沖到一個角落的人。一見面就互相可憐。我把自己的遭遇講給她聽。然后我鼓起勇氣,對她說,我現在一無所有,但我一定能對你好,我會把你兒子當親兒子喂養。你能看上我吧,我們倆是同樣的人。我們在一起怎么樣。
沒想到,她那么快就答應我了,我們就決定在一起了。
不知道是巧合還是天意,第二天,我二哥介紹的姑娘找我來了。三十歲還孤身一人,的確,急壞了所有的親人朋友。那姑娘二十出頭,白白凈凈,梳著長長的辮子,見了我還羞澀。這樣的姑娘多清純多美好,誰都會喜歡。我看著眼前一張白紙一樣的姑娘,想著昨晚答應水小紅的話。我心里在問老天爺,我犯了多大的罪,你要這樣懲罰我。但我并沒有左右為難,因為我已經在心里有了自己的決定。我說過,我決定了的事情,十頭牛都拉不回來。我這樣的一個浪子,再也不敢讓一個姑娘托付終身了,況且,她晚來一步,出現得太不是時候了。沒有緣分。
我安排姑娘住下,晚上我找到水小紅,一五一十告訴她真相。她一本正經地下決心說,我跟你了,我要跟你好。我板起臉對她說,你今天可要想好,你不能半路把我閃了,你往后若要是把我閃了,我絕不答應。你也得死,我也得死。
第二天,我給老家來的水靈靈的姑娘買了回去的車票,給她盤纏。把她送上車,跟她道別。那姑娘在車玻璃里回頭看著我,一直到車走遠。
我跟水小紅租了一套家屬院的大房子,我們住在一起了,沒有登記,沒有婚宴,沒有任何儀式和一張紙。我們像一家三口住在一個屋檐下。你問我為什么不結婚登記,唉,我說過,形式對我來說一點都不重要,一張紙就一定能綁住一個人嗎,我以為能留住一個人的一定是真心和熱乎乎的飯菜,所以,我就把工夫花在后者上。
很快,水小紅就去醫院把帶的環取了。她說,朱少武,我要給你生個兒子。
我的干勁又來了。我找了一份像樣的工作。我應聘了瓜子廠的保安。在這樣的廠子上班,也是一件體面的事。這樣的話,我認為自己才能夠配得上水小紅。
廠里原本安排我到正門,主要是看我形象還可以,工作閱歷豐富。但我拒絕到正門,我說,我不識字,不適合正門上待,我要到后門。其實,我心里早就盤算好了,后門上自由,能賺許多外快。說實話,我是有商業頭腦的,這一點我不低估自己。
廠里的不銹鋼大鋼棒、廢銅、廢鐵、廢塑料桶,我盯好了,我的那一幫子朋友,跟他們約好了,那時我們都有了手機,需要的時候,一個電話,他們準能到,給他們一人一百塊錢,東西都安安全全抬到我指定的地方。鋼棒一公斤三十元,廢銅一公斤六十元,這些東西變賣了,比我的工資高得多。我摩托車后備箱,裝著整箱子的一等品瓜子,我帶出去的瓜子原本能賣大價錢,但我都送給了朋友們。你想,一個那么大的廠子,隨時都會有可以變賣的東西。這樣的話,我的外快也就源源不斷。首先我膽大,別人不敢干的事,我敢。別人下班得搜身,我是保安,我有這個便利啊。我頭腦靈活,能籠絡人,把大家都弄得開開心心,我的生活也就順風順水的。
水小紅在亞歐商廈一邊做服裝銷售一邊學習會計,她決心要考一個會計師。我在瓜子廠當著保安賺著外快。像從前一樣,我只賺錢,賺來的錢一律交給我的女人。我承擔了所有的家務,洗衣、做可口的熱乎乎的飯菜,她忙時,我給她送盒飯,一只保溫的飯盒,讓我們的生活和感情一直都暖暖的。我接送孩子,給他買各種玩具車,兒子總喜歡說一句話,我以后就開這樣的車,讓你和我媽坐。對,你和我媽,這就是兒子經常習慣用的稱呼。我從來沒有奢望兒子會叫我一聲爸爸。我把兒子帶在摩托車后面,我看著他走進校園,我盯著他的背影,心里叫聲兒子。放學時,我準時出現在校門口,他說,你來了,笑著跑過來。快樂的時光總是很快,一學期下來了,散學那一天,兒子拿著獎狀跑出校門,他遠遠地叫了一聲爸爸,我愣怔著以為是我出現了幻聽。他跑著叫,爸爸 ,爸爸,我拿獎狀了。我竟然不知道怎么應答,這些年我都沒有學會像一個爸爸那樣,面對兒子的呼喚,做出一個父親標準的應答。我最終沒有應答,一高興眼淚就下來了,我急急地擦去眼淚,連忙說,兒子你真棒。我終于當爸爸了,那是我作為一個男人第一次流淚。你說這人世間,因為開心而流淚,是一件多幸福的事情。我從此也相信,好人一定會有好報。
更開心的事情還在后頭。
水小紅有一天告訴我,她懷孕了。我看著眼前的女人,端莊大氣,有知識有氣質,能賺錢,不嫌棄我,還能為我生娃。我是哪輩子修來的福!我再一次流淚了。我感謝老天爺對我太優待了,它賜給一個女人,又要賜給我一個孩子。
我這些年的鐵骨被這突然而來的美好生活焐酥軟了。
我多少年以來期盼的安穩的好時光似乎真的要來了。
我更加賣力地賺錢,更加賣力地接送兒子,更用心地做著飯菜。
我想要更多地更快地賺錢,于是,我開了一個麻將館。白天我上班,晚上我就在麻將館里,靠著幾張桌子和服務賺更多的錢。你知道的,我的人緣廣,朋友多,很快,我的生意就紅火起來。水小紅一開始也勸我,咱們過安穩的日子就行,我膽子小,我再也不要大風大浪的生活。我告訴她,一切大風大浪有我呢。我繼續擴大地盤和規模。我的麻將館已經遠近聞名了。來的人也越來越復雜,有錢人一出場就帶著不一樣的氣勢,沒錢人呢,總想著把丟在里面的錢撈回來。所以麻將館里,每個人都是眼睛里放著毒光的。每個人的眼睛都像一把刀。
鬧哄哄烏煙瘴氣的麻將館里,我從不讓優雅的、有孕在身的水小紅來。
但那一天,一定是魔鬼來到了人間。她從沒有給我送過飯,而那天,鬼使神差,她自作主張地來看我,提著保溫飯盒,給我買的羊肉湯,熱乎乎的。那天她穿著一件清爽的碎花裙子,一腳踩進麻將館。就在那時,賭桌上的人打起來了。三言兩語就抬起粗壯的手臂掀翻桌子,提起椅子往對方頭上砸過去,這一幕正好讓水小紅撞見。水小紅親眼看著一股血瞬時從那人額頭涌出來,她尖叫一聲,手里的保溫飯盒砰一聲落在腳底下,熱乎乎的羊肉湯潑灑了一地。隨后,她暈倒在地。我掀開人群,沖到她身邊,抱起水小紅,她碎花的裙子已經被血染了。那血不是別人頭上的血,是她身上的血,是我身上的血,是我們共同的血。我們的血好不容易交匯在一起,它就這樣流在我的麻將館。
在醫院里,大夫說水小紅暈血,受了驚嚇,孩子流掉了。
我們的孩子沒有了。老天爺又跟我開了一次玩笑。我想,老天爺有時候也是很無恥的。大街上人那么多,你不能守著我一個人開玩笑啊。
從此以后,我就收心了,我這輩子再也不想孩子這個事。命里無時莫強求啊。我對自己說,你命里沒有,你就別再強求了。我以前從來不信命,后來我就信了。
病床上的水小紅,臉上掛滿了淚水,卻不作聲。我一見她哭,我的心就爛掉了。
她說,朱少武,我求你了,咱不開麻將館了行不行?咱不賺大錢了行不行?
我說,我這一輩子來到陽世上,不就是一場賭嗎?生活不就是一場一場的賭嗎?不賭一把,誰能保證能活到今天,誰能保證能輸能贏?
我說,錯就錯在,你原本就應該好好上你的班,而不應該來看我,本不應該走進我這烏煙瘴氣的麻將館,近距離看我的一團糟的生活真相啊。你眼睛看到了不該看到的東西,嚇到了你,可是這就是生活本來的面目啊。
好時光過得快,不好不壞的時光也不會慢。一晃,我和水小紅一起生活了八年,兒子已經上了高二。兒子一天天長大,陽光開朗帥氣,和她媽媽一樣文質彬彬的,討人喜歡。一想到馬上會有一個上大學的兒子,麻木的心也會樂一下。水小紅努力了好幾年,終于考上了會計師,已經不再去亞歐大廈做服裝銷售了。她在一家建筑公司擔任會計,那時候,蘭州周邊的房地產公司一夜之間就火起來了,水小紅的工資穩定,工作輕松。這時的她,更加有了中年婦女的風韻。公司到蘭州也不遠,她大概一個月才回來一次。我繼續當著我的保安,打理著我的麻將館。照顧著兒子。有事的話,我們就打打電話,發發信息,沒啥事就幾天也不打電話。
我們的生活越來越平淡,也似乎越來越好了。
但是你要知道,好生活到一定程度,也許就好到頭了。
水小紅月底回來,是上午,她急匆匆地,說拿幾件衣服還得走,下午要出差。我說,好不容易回來一趟,中午我們要睡一下。我感覺得出來她有些不情愿,但我還是餓虎撲食般三兩下扒光了她的衣服。在床上,我抱著她,白皙的身體,溫柔端莊的樣子。一個月沒有見,我還是激動得要死。但正當我激動得要死的時候,她的電話響了。她看看手機屏,嘴角動了一下。遲疑不接。
我說,你接啊,有人打電話,準是有重要的事找你,你為啥不接啊?
她接通了電話,支支吾吾不說話,那邊的男人大著嗓子問,親愛的,咱們倆說話你還有啥不方便嗎?
我問,是誰啊?她說,是開車的師傅。我奪過手機,對著屏幕里的陌生男人,破口大罵,然后我發瘋,把手機摔在地上,手機碎成了渣子。
我拿出刀子,在自己的右手腕上劃出一道口子。
水小紅還是走了。說是出差了。
那是2008年,水小紅一走,我基本上就吃住在麻將館里了。我開始賭,冬三個月我把這些年賺到手的五六十萬全部輸光了。你知道的,對,就是汶川地震那一年。老家震得也挺嚴重,房子塌了,據說第二年災后重建的政策要落實了,住戶要自己把房子在原址上建起來,才能獲得補助款。我老家的房子雖然塌了,但是我突然特別想回家。
我跟水小紅說,我要回一趟老家準備蓋房子。
年底我回老家了。我38歲了。想了想,離開朱家溝三十年了。
回到朱家溝的第二天,我的電話響了。水小紅通知我,她要去北京打工,就先搬走了。我的頭里面轟的一聲,仿佛要炸掉了,我在電話里,只狠狠地說了一句話,你必須給我等著,我回來了再說。
我連夜回到蘭州。家里的東西已經搬空了,她只給我剩了一張床,一床被子,我買的真皮沙發,電視,衣柜,廚具所有東西一件不剩。這個溫柔又端莊的女人,全給搬走了。還有我存放在她那里的20萬,她全部卷走了。
她的電話成了空號。一夜之間,我端莊又溫柔的水小紅,就消失了。
我站在空蕩蕩的出租屋里,我發瘋似的咆哮三聲。我對著墻壁說,你把錢拿走可以啊,你把我的窩不要弄爛,你是不讓我活啊。然后,我背上我的刀,沖進蘭州的夜色,發瘋似的找她。
我先去她有可能藏身的所有地方,建筑公司,閨蜜的商鋪,學校附近。沒有她的蹤影。
我幾乎找遍了蘭州城大大小小所有的街道角落。我像個偵探,不放過任何一個地方。我想,只要你還活著,我就一定能把你找出來,我就是把蘭州城掘地三尺,我也要把你找出來,把你找出來,只是為了說一句話,你把我閃到半路上了。然后我先用刀剁了你,再剁了我自己,我們倆的一切恩怨就結束了,這輩子就算兩清了。
大年三十晚上,我離開萬家燈火的蘭州城,去她老家,我背著刀,蹲在角落里一連盯了三個晚上,我確定她沒有回娘家。我沒有去打擾她的家人,也不會找她父母的麻煩。人是從我這里走的。我只認跟我有瓜葛的水小紅。我蹲著蹲著就栽倒在雪地里,不知道是睡著了還是暈過去了,我的眼前出現了水小紅,端莊的溫柔的漂亮的水小紅。
水小紅人間蒸發了。我在蘭州多待了兩年,就是為了有一天能夠把她找出來。我要把這世上的一些模糊事弄清楚。
最終,我輸了。一個人死命要找的東西,根本找不到。這世上的事,你能把啥弄清楚。你越拼命找,它就藏得越深。你有時候越用力,心里會越空。啥時候你不用心了,你的心可能會舒服一些。
朱成平大笑了兩聲。他又點上一支煙,平靜地說,當初沒尋著好,尋著的話,她也沒了,我也沒了。我們早早地都沒了,也就沒有故事了。
朱成平伸著瘦長的脖子,再次大笑。
朱成平從冰箱里取出羊排骨,燉在高壓鍋里,說,你們今天嘗嘗我的手藝。他的菜刀在案板上迅捷地跳動,鍋里的蒸汽把客廳兼廚房兼臥室的三間平頂房儲滿了的時候,朱成平的故事還沒有講完。
6
兩年之后,我再也不想找任何人弄清任何事。我決定,一個人去一個陌生的地方。我去了遙遠的新疆。
四十歲,我原本要在新疆有個家門,老死在新疆的。而最終,我在新疆坐完牢,我這輩子就再沒有理由留在新疆了。
2010年,我站在烏魯木齊火車站出站口的北廣場上,天空的藍光像一個巨大的謊言,刺得我不敢睜開眼睛。烏魯木齊像一個無邊無際的大毯子,包裹了我瘦得跟麻稈似的身體,但我心頭的鐵疙瘩在那里消散開了。
我先當了一個送貨工,送飲料、送食材、送建材,反正只要能讓我忙起來,讓我累趴下,讓我不知白天黑夜地忙,我就很開心。最多的一天,我一個人一天裝卸二十噸貨,從早干到晚。每個月我能賺八千多的工資。我就像一臺機器,我全身的骨頭好像是鐵做的,已經麻木,不知道疼,也不知道累,反正太陽不落山,我也不會歇。我在空曠的地方聽見自己的心跳,才知道自己這個人的存在。
后來,我去了建筑工地當水泥工。晚上,工地的工棚里,我和工友們,卸下鋼帽,摳下一個水泥的人形外殼,操著不同的口音,唱山歌。在擁擠的床頭,臭襪子臭鞋子的近旁,我常常支起鍋灶,做烤魚,拉條子,大盤雞,火鍋,蒸花卷,燉肉,我用我的廚藝,匯聚了來自天南地北的兄弟。我們擠在一起,從鍋里撈出一些飯后加餐,撈一些快樂時光。我掛在墻上的琵琶,為兄弟們伴奏。我們一起唱著,嘶吼著,在烏煙瘴氣的工棚里,一天又一天地活著。
有時候,找不到工作,我就去專門的小工市場。我和其他手里拿著不同工具的人一起,站在那里,臉上似乎都貼上了標簽。那標簽似乎寫著:出賣自己。人少的時候,我們把自己賣得很順利。人多的時候,大多數人就把自己賣不出去。
(補記:2016年12月4日,朱成平在朋友圈發了一個小視頻。風雪茫茫,天昏地暗,穿著軍大衣的人,拿著鐵鍬等工具,在一片嘈雜聲里,朱成平的聲音出現在畫面中,他冷笑兼嘆息著說,今兒天人太多了,賣不出去嘍。)
我在火鍋店,拉面館,大大小小的飯店,我日復一日地為別人做美食,然后看著一桌的美食變成殘湯剩水。有一天,我突然特別厭倦那些人群擁擠的飯店,當我不喜歡外面的花花綠綠的世界的時候,我辭掉了高工資的工作,去了烏魯木齊一所寄宿制小學。我應聘了學校食堂的掌勺廚師。我快五十啦,干不動重活啦。
(補記:2019年,9月1日,朱成平朋友圈是一張圖片,一個血糖儀上的數字,26.4和16.4,我猜應該是餐前餐后對比。配圖的文字是,媽呀,血糖這么高。)
我去學校的第一天,沒有去食堂。我站在教學樓一個僻靜的角落,那里能看到操場。我等待著一節課,被下課鈴聲中斷,孩子們像草原上的羊群,飛奔出來。我看到這些羊兒,我心里就出現一片大草原。
此后,我每天的生活就是等待鈴聲,等待下課的鈴聲,等待放學的鈴聲。等待那些羊兒來我的草原上吃草。
我每天把所有的心血花在研究兒童飯菜的營養和口感上。我每天花樣翻新地做好各樣的菜品,等著下課的那個鈴聲。
孩子們放暑假時,我不回家,孩子們放寒假時,我就回到朱家溝過年。
你問我這樣的好時光為什么不繼續延續下去。我說過,我的命不是我決定的,我的命是水決定的,我像一粒沙子,水要把我沖到哪個方向去?我哪里能預料得到。
到了五十歲,我無端地想念我的朱家溝,夢里,我時常夢到小時候,光著兩片腳,走在朱家溝的山路上。每一次,我開心地笑醒,我都弄不清楚我身在哪里。暑假,我決定要把朱家溝的老房子修起來。夏天過后,暑假結束時,我的房子還沒有修好,學校食堂不要我了。
等我終于修好了這三間平頂房,再打算去烏魯木齊時,一個認識的老板說,那邊疫情嚴重了,拉不來貨,他讓我收一車武都花椒。武都花椒的品質那當然沒得說,大紅袍,聽聽這名字。我答應別人的事,幾天后就搞定了。我找了車,找來幾個朋友,裝上車,一路開到了新疆。一車貨,加上所有的費用,大概20萬。
老板并沒有一手交錢一手交貨,我給朋友們說,人人都有難處,我們不要逼人家。但是,我們被困在新疆,兩個月過去了,老板的生意因為疫情影響做不下去了,他遲遲不肯答復我們,我們天天求他要賬。但最終,我找的人打聽清楚了,他是想騙了我們這一車花椒,耍賴,然后跑路。我當時就從床上跳起來,我們一起五個人,把那老板堵住了。但是很顯然,他是做好了準備,他們的人先大打出手。我當時就發瘋了。我就在想,老天爺,這世上好人難做啊,我理解了別人的難處,誰理解我的難處。好人當到這份上,難不成要搭上命。他們像水一樣把我們圍裹在遙遠的烏魯木齊。我想,這一次,我不能再被水控制了我的命。我掏出了刀子,那把少年時代,我的第一任老板給我的護身刀。我記起了我的老板把刀接到我手里時,說過的話,只能防身,切勿傷人。那么多年,我謹記著我的第一任老板的話,這把刀從沒有出過鞘。這些年,這刀太無用了,它都變鈍了,當初的鋒芒一點都沒有了。可當它老得沒有鋒芒的時候,卻有人要逼著我派上用場。
我掏出刀。周圍的人,水一樣退下。對,沒有誰會為了別人賣自己的命?
這樣,我抓住了那位不守承諾,沒有人性的老板。我把刀別進刀鞘。我不殺人,我只是要用我的拳頭,解解氣,把我的一車花椒打回來。我想,20萬,我不要了。我說,弟兄們,給我打。
我們五個人,這些年的患難弟兄,拳頭落在老板的身上,頭上,肚子上。我們似乎要把這些年壓在心里的委屈和酸楚,全部打出去。
我只想給他一個教訓,我沒想把他打死或者打殘,但是,的確,他被打殘了,他殘的不是四肢,而是腦子。醫院的鑒定結果出來了,植物人。
警察問我,為什么不報警?拳頭有用嗎?你不知道打人是犯法的嗎?
我說,報警一定有用嗎?我從小就是靠著我的拳頭和雙手的。我沒有想著干犯法的事,我是被逼無奈才干了犯法的事。
宣判結果下來了。民事糾紛,我們五個人每人賠償15萬給被害人。其余四人是從犯,給予批評教育,我是主犯,關押三個月。
在牢里,我盯著那扇小小的窗戶,我喜歡那里的一道光。它讓我無限地懷念我的朱家溝。這個世界上,只有朱家溝沒有爭斗和江湖。
出獄后,我坐上出疆的列車,揮手向著新疆天空和大地說,從你這里賺來的一切,一分不剩都還給你。再見。
鍋里的羊肉噴著香味,我一邊等待美味出鍋,一邊翻看朱成平的微信朋友圈,被他反復發布的幾樣事物,結合我自以為是的小聰明,我似乎快速地對他的人生有了大概了解。
生活場景:美食,工地,醫院,列車上,天空,曠野,琵琶彈唱,血糖儀,朱家溝……
經典語句:
媽呀,血糖咋這么高;
今天人多,賣不出去了;
上完一個班還有一個班;
下了一個班,又上一個班;
看,這些水泥,我要背到五樓;
兄弟們,誰沒有吃飯,來吃啊;
親愛的朱家溝,我走了;
親愛的朱家溝,我回來了;
哈哈,烏魯木齊,我又來了
……
地點定位:蘭州,四川,烏魯木齊,奎屯,巴音郭楞,吐魯番,庫爾勒,喀什,昌吉,阿勒泰,額爾齊斯河,北京首都國際機場,國家體育館,河北唐山,甘南,青海,武都區人民醫院,朱家溝……
其中烏魯木齊的常用地點是宣仁墩,南湖市民廣場,新疆財經大學,化肥廠。
7
疫情三年,我就在我的朱家溝。想出去也出不去,不出去呢,又沒法生活。
疫情過后,我在高速公路項目部食堂上做飯,月工資一萬。干到三個月的時候,項目部換人了,來了內蒙古和東北的負責人。他們的口味不一樣,飯菜得做出不同味道。我做的飯,他們要么嫌辣,要么說咸。反正左右不是。我干脆說,我不干了,我不會做這些口味。
他們教訓我,朱少武,你不就是個做飯的?不會做就學啊!不懂調眾口啊?
我的火就冒出來了。老子就是個做飯的,一輩子調眾口,一輩子滿足他人口味。老子我現在老了,不想學了。我脫下圍裙,我包好了我的菜刀。租了一輛車,直接把我拉回到了朱家溝。那一天,我的血糖升到了31。
吃完了朱成平燉好的羊肉,大家咂著嘴,感嘆著。
來到對面的山上,朱成平看著面前的村莊,一次一次感嘆,上了年紀,我的朱家溝最好。如果不是為了生計,我一輩子再不想出這個溝了。看,那就是大窯窠。他指著最高的那座山尖說,我前幾天又爬上去一次。我找到了那股水源。
我建議朱成平,你身體不好,找個老伴好好過日子唄。
朱成平冷笑,說,不可能了,我決定了的事情,十頭牛都拉不回來。十年前我就決定一個人過,年輕時能賺錢,能養活女人,現在賺不了錢,怎么可能有女人來照顧我。
朱成平看著滿山的草木,說,我現在不怨天不怨地,不怨爹娘。不怨任何人任何事。我這一輩子,愛過,恨過,現在,沒有愛,沒有恨。只不過,有一點,我沒有個骨肉,就好像在人世間沒有著落。你看那草芽兒樹木,一年一年,就像一茬一茬的人,葉子落了都找到了自己的歸處。
我不想連累任何人,即使明天就要死去,今天絕不后悔。水里,火里,沙里,土里,風里,雨里,啥地方都去過了,我偷過搶過打過,我一輩子憑著三把刀活著,現如今手腳都還在,全身沒有缺個啥,有我的琵琶陪著我。
我現在終于不再是朱少武了,我做回了朱成平,是朱家溝的朱成平。我喜歡老少爺們見我都叫我一聲,成平你回來了。對,我朱成平終于回來了。
我朱成平能活著回到朱家溝,值了。
彈唱完一曲琵琶,他補充道,我能回到朱家溝,算是有福的人。